轻诋第二十六

轻诋第二十六

1.庾元规语周伯仁〔1〕：“诸人皆以君方乐。”周曰：“何乐？谓乐毅〔2〕邪？”庾曰：“不尔。乐令〔3〕耳！”周曰：“何乃刻画无盐，以唐突西子也〔4〕？”

【注释】

〔1〕庾元规：庾亮字元规。周伯仁：周字伯仁。〔2〕乐毅：战国时燕国著名将领，燕昭王时任上将军，曾率五国之兵征伐齐国，大破齐军，占领齐国七十余城，仅即墨和莒未克。以功封昌国君。〔3〕乐令：乐广字彦辅，西晋南阳（今属河南）人，善清谈，为当时名士，官至太子舍人、尚书令。〔4〕何乃刻画无盐，以唐突西子也：指用丑妇来比美女，比拟不伦不类。无盐，是传说中的丑女。西子，即西施，著名美女，春秋时越王勾践把她献给吴王夫差。刻画，描摹。唐突，冒犯；亵渎。据《晋书》，乐广虽名重一时，却门第寒微，而周伯仁德望望重，又袭父爵，门第高贵，故轻视乐广，认为拿乐广与自己相比，是贬低自己。

【译文】

庾元规告诉周伯仁说：“大家都拿你和乐氏并论。”周伯仁问道：“是哪个乐氏？是指乐毅吗？”庾元规说：“不是这样，是乐令啊。”周伯仁说：“怎么能美化无盐来亵渎西施呢？”

2.褚太傅南下，孙长乐〔1〕于船中视之。言次，及刘真长死，孙流涕，因讽咏曰：“人之云亡，邦国殄瘁〔2〕。”褚大怒曰：“真长平生何尝相比数〔3〕，而卿今日作此面向人！”孙回泣〔4〕向褚曰：“卿当念〔5〕我！”时咸笑其才而性鄙。

【注释】

〔1〕褚太傅：褚裒字季野，持重少言，早负盛名，官至江、兖二州刺史，死后追赠侍中、太傅。晋穆帝永和五年，褚裒以征北大将军北伐后赵，兵败，朝廷命他还镇京口，故曰南下。孙长乐：孙绰字兴公，封长乐侯，有文才，而品行为人诟病。〔2〕“人之”句：语出《诗经·大雅·瞻卬》，大意是，贤德的人都逃亡了，国家也陷入艰难困顿之境了。殄瘁（tiǎncuì），困顿；病困。〔3〕比数：提及，看重。〔4〕回泣：停止哭泣。〔5〕念：顾念，怜悯。

【译文】

太傅褚季野到南方去镇守京口，长乐侯孙绰到船上去看望他。言谈之间说到刘真长之死，孙绰流着眼泪，于是讽诵道：“人之云亡，邦国殄瘁。”褚季野大怒，说：“真长平生何尝提及过你，而你今天在人前装出这副面孔！”孙绰停止哭泣，对褚季野说：“你应该怜悯我！”当时人都笑话他虽有才学可本性庸俗。

3.谢镇西书与殷扬州〔1〕，为真长求会稽〔2〕。殷答曰：“真长标同伐异〔3〕，侠〔4〕之大者。常谓使君降阶〔5〕为甚，乃复为之驱驰〔6〕邪？”

【注释】

〔1〕谢镇西：谢尚字仁祖，谢鲲之子，谢安从兄，历官尚书仆射、镇西将军、豫州刺史。殷扬州：殷浩字渊源，曾为扬州刺史、中军将军。〔2〕为真长求会稽：会稽郡属扬州，殷浩曾任扬州刺史，盖在此时谢尚向他举荐刘惔。〔3〕标同伐异：称赞同道而攻击异己，等于党同伐异。〔4〕侠：通“狭”，狭隘，心胸狭小。〔5〕使君：对州郡长官的尊称。降阶：走下台阶相迎，谦恭礼纳。〔6〕驱驰：奔走，效力。

【译文】

镇西将军谢尚写信给扬州刺史殷浩，为刘真长求会稽郡守之职，殷浩回信说：“真长党同伐异，是心胸极其狭隘之人。我常说您对他谦恭礼纳已经很过分，怎么竟然还为他奔走效力呢？”

4.桓公入洛〔1〕，过淮、泗，践北境，与诸僚属登平乘楼〔2〕，眺瞩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沈〔3〕，百年丘墟〔4〕，王夷甫〔5〕诸人不得不任其责！”袁虎〔6〕率而对曰：“运自有废兴，岂必诸人之过？”桓公懔然〔7〕作色，顾谓四坐曰：“诸君颇闻刘景升〔8〕不？有大牛重千斤，啖刍豆十倍于常牛，负重致远，曾不若一羸牸〔9〕。魏武入荆州，烹以飨〔10〕士卒，于时莫不称快。”意以况〔11〕袁。四坐既骇，袁亦失色。

【注释】

〔1〕桓公入洛：晋穆帝永和十二年（356）桓温北伐姚襄，战于伊水，大胜，遂至洛阳。〔2〕平乘楼：指大船的船楼。平乘，大船。〔3〕神州：中国，此指中原地区。陆沈：陆地无水而沉没，比喻国家动乱，国土沦陷。沈，通“沉”。〔4〕百年丘墟：中原废为丘墟已经百年。百年是说时间之久，实际上自永嘉之乱到桓温入洛，只有约五十年。〔5〕王夷甫：王衍字夷甫，位至三公，喜好清谈，《晋书》本传说他“不以经国为念，而思自全之计”，后来被后赵石勒俘虏，还劝石勒称帝，终于被杀。历来论者多指责王衍等玄学家“清谈误国”。〔6〕袁虎：袁宏字彦伯，小字虎，任桓温记事参军。〔7〕懔然：严肃，令人生畏的样子。〔8〕刘景升：刘表字景升，任荆州牧，在曹操和袁绍的斗争中，想保持中立。建安十三年（208）曹操率军攻打他，大军未至，他就病死了。〔9〕曾：竟，还。羸牸（léizì）：瘦弱的母牛。〔10〕飨：犒赏。〔11〕况：比况，比拟。

【译文】

桓温进兵洛阳，经过淮水、泗水，踏上北方地区，和下属们登上船楼，遥望中原，感慨地说道：“最终使中原沦陷，长时间成为废墟，王夷甫等人不能不承担这一罪责！”袁虎未加思索地回答说：“国家的命运本来有兴有衰，难道一定是清谈诸公的过错？”桓温神色威严，面露怒容，环顾满座的人说：“诸位多少都听说过刘景升吧？他有一头千斤重的大牛，吃的草料，比普通牛多十倍，可是载重远行，还不如一头瘦弱的母牛。魏武帝进入荆州后，把大牛杀了来犒赏士兵，当时没有人不叫好的。”意思是用大牛来比况袁虎。满座的人都震惊了，袁虎也大惊失色。

5.孙长乐作王长史诔〔1〕，云：“余与夫子，交非势利〔2〕，心犹澄水，同此玄味〔3〕。”王孝伯〔4〕见曰：“才士〔5〕不逊，亡祖何至与此人周旋〔6〕！”

【注释】

〔1〕王长史：王濛字仲祖，官至司徒左长史，有风流美誉，与刘惔齐名，为简文帝所器重，年三十九卒。诔：哀悼死者的一种文体。〔2〕“余与”句：大意是，我和您的交往并非势利之交。夫子，对学者的敬称。〔3〕“心犹”句：大意是，我们的心如同水一样清澈，都能够体会这种玄妙的趣味。〔4〕王孝伯：王恭字孝伯，王濛之孙。〔5〕才士：有才学之士，这里指孙绰。〔6〕周旋：往来，交往。

【译文】

长乐侯孙绰给司徒左长史王濛写诔文，说：“余与夫子，交非势利；心犹澄水，同此玄味。”王孝伯看后说：“文人太不谦逊，亡祖怎么会跟这种人交往！”

6.庾道季诧〔1〕谢公曰：“裴郎〔2〕云：‘谢安谓裴郎乃可不恶，何得为复饮酒！’裴郎又云：‘谢安目支道林如九方皋〔3〕之相马，略其玄黄，取其俊逸。”谢公云：“都无此二语，裴自为此辞耳。”庾意甚不以为好，因陈东亭《经酒垆下赋》〔4〕。读毕，都不下赏裁〔5〕，直云：“君乃复作裴氏学！”于此《语林》遂废。今时有者，皆是先写，无复谢语。

【注释】

〔1〕庾道季：庾龢字道季，庾亮子，善清谈，官至丹阳尹、中领军。诧：告诉。〔2〕裴郎：裴启，一名荣，字荣期，河东闻喜（今属山西）人，曾撰《语林》一书，其中搜集汉至魏晋的言语应对。这里所谓裴郎云，实指《语林》一书所记。〔3〕九方皋：是春秋时代善于相马的人。伯乐晚年，向秦穆公推荐他，秦穆公叫他去寻找千里马，他回报说，找到了一匹黄色公马，牵来一看，却是黑色母马。伯乐说他是看重马的本质，不重外表，一试，果然是千里马。〔4〕“因陈”句：经酒垆下一事参见《伤逝》第2则。其事为裴启《语林》所载，王珣为之作赋。庾道季读此赋，意在说明《语林》所记并非杜撰。可是谢安仍坚持认为裴启所记不实。〔5〕都不：完全不。下赏裁：作出鉴赏评价。

【译文】

庾道季告诉谢安说：“裴郎说：‘谢安认为裴郎确实不错，怎么能够又喝酒！’裴郎又说：‘谢安评论支道林如同九方皋相马一样，忽略马的毛色是黑是黄，看中的是马的俊逸不凡。”谢安说：“我根本没有说过这两句话，是裴启自己编造的罢了。”庾道季心里很不以为然，便读出东亭侯王珣《经酒垆下赋》。朗读完毕，谢安完全不作鉴赏评论，只是说：“你竟然做起裴氏的学问！”从此《语林》便废置不传了。现在能见到的，都是先前的抄本，再也没有谢安的话。

7.苻宏叛〔1〕来归国，谢太傅每加接引〔2〕。宏自以有才，多好上人〔3〕，坐上无折〔4〕之者。适王子猷来，太傅使共语。子猷直孰视良久，回语太傅云：“亦复竟不异人。”宏大惭而退。

【注释】

〔1〕苻宏：前秦王苻坚的太子。晋孝武帝太元十年（385），西燕王慕容冲攻打苻坚，苻坚留苻宏守长安，自己出奔。后来慕容冲攻入长安，苻宏携母、妻归降晋朝。叛：逃。〔2〕接引：接待。〔3〕上人：凌驾人，居人之上。〔4〕折：使受挫折，折服。

【译文】

苻宏逃跑出来归降晋国，太傅谢安每每加以接待。苻宏自认为有才能，经常喜欢凌驾别人之上，座上宾客没有人能折服他。恰好王子猷来，谢安让他们一起交谈。王子猷只是仔细打量了他好久，回头对谢安说：“也竟然和别人没有两样。”苻宏十分惭愧，便告辞了。

8.支道林入东〔1〕，见王子猷兄弟〔2〕。还，人问：“见诸王何如？”答曰：“见一群白颈乌，但闻唤哑哑声〔3〕。”

【注释】

〔1〕入东：指到会稽去。王羲之任会稽内史，居于此。〔2〕王子猷兄弟：王羲之有王徽之、王操之、王献之等七个儿子。〔3〕“见一”句：王氏兄弟轻躁多言，故有此讥。参见《品藻》第12则谢安对他们的评论。

【译文】

支道林到会稽去，见到了王子猷兄弟。他回到京都，有人问：“你看王氏兄弟怎么样？”支道林回答说：“看见一群白脖子乌鸦，只听到哑哑叫。”

9.桓南郡每见人不快，辄嗔云：“君得哀家梨〔1〕，当复不烝食〔2〕不？”

【注释】

〔1〕哀家梨：相传秣陵哀仲家的梨，又大又好，入口即化。〔2〕烝食：蒸着吃。烝同蒸。桓玄此语是讽刺愚蠢的人不识货，得好梨也要蒸着吃。后世“哀梨蒸食”遂为成语，比喻不识货，把好东西糟踏了。

【译文】

南郡公桓玄每当看见别人不爽快，就生气地说：“您得到哀家的梨，该不会蒸着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