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字塔下面新建的马厩里有十七匹马。每匹马都有单独的隔间，等待的位置紧挨着小星。马夫们没有把他身上的鞍子拿走，而他也再没有想要把马鞍摇下来。这匹老公马已经彻底安静下来。他紧闭着眼睛，哆嗦得很厉害。
“他们为什么不把你身上的鞍子拿走？”小星低声嘶鸣。她身上的枷锁已经被去除了。
她希望等待会回答。自打人类把他关进马厩，他就站着没再说过一个字。
等了不知道多久之后，他回答说：“为了让我习惯。我会假装的，不然还能怎么办？”
“我们是不是失去了一切？”小星问。
“我们还有心智。”等待回答，他安静了仿佛很长一段时间，“要明白这一点，小星。只有假装，我们才会安全。”
耻辱的感觉又回来了。“假装我们不野，不自由？假装被关起来？还有……还有……”
“被奴役。”等待说。
“我们要假装多久？”小星轻声说。
“我希望不太久。”他顿了顿说，“他们会以为已经驯服了我。”
“难道他们没有吗？”
“等着瞧吧。”
小星吸了吸鼻子，一滴血落在稻草上。“我的鼻子流血了。”
“那很好啊。”等待几乎是愉快地说。
小星瞪了他一眼：“很好？你在说什么呢？”
“我看见有些奇琴人在我们过堤道的时候是怎么看你的了。你的鼻子出血并不多，但是他们看见了。他们……我该怎么说呢？惊讶，可能还松了口气。”
“为什么？”
“神不会流血。”等待平静地说。
天彻底黑了下来，老公马似乎忘记了他还在马厩里。在他的意识中，他回到了沙滩上，在坚硬的沙地上踏响马蹄，过着背上没有鞍子，胸口没有肚带的自由生活。他忘记了步法，速度快得连自己都惊讶。
“您好！”一个欢快的声音划破夜色。搜寻者回到马厩里，就站在等待的隔间前。
“他冷静点了吗？”搜寻者问。
“冷静点了。”年轻的马夫回答。
“那让我来试试他。”搜寻者说。
等待快速看了小星一眼。他不必说一个字，眼中的光就说出了一切。我在假装，耐心点，等待。
小马夫把等待牵出隔间的时候，马厩里的气氛很紧张。这匹公马冷静地走向外面的一个小广场。
他在假装。小星提醒自己，假装。
“你能看见发生了什么事吗？”小天隔着几个隔间低声说。小星伸长了脖子，透过马厩的门试图把外面看得更清楚些。
“他们把他腿上的束缚去掉了。”小星说。
“他在做什么？”安吉拉问。
“就站在那里。”
“哦，我希望他能守规矩。”安吉拉叹了口气。
守规矩？这句话让小星大怒。
“他现在在做什么？”闪光问。
“就是……就那么耷拉着脑袋。”她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断了，她必须要提醒自己等待只是在假装，他只是在运用智慧，“搜寻者爬到了一块石头上。”
“是上马石。”笨笨说。
“你知道吗，”安吉拉说，“王室的公主有一块上马石，是由最好的大师雕刻而成的，上面镶嵌着——”
“哦，闭嘴！”笨笨说。
搜寻者一抬腿跨上马鞍。他踢了等待一下，但是等待没有动。
“发生什么了？”小天问。
“嗯——等待不动。搜寻者使劲踢他。等等！他现在踏出一步了。”
等待没精打采地踏着拖沓的步子。搜寻者用马刺刺他的侧腹，还用鞭子柄打他。小星发现等待柔软的侧腹流下了一道血痕。“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看不见了！”她说。就算她知道这是等待的伪装，她也受不了继续看下去了。等待的双眼毫无光彩，好像火焰已经熄灭了。
广场上，等待蹒跚地踏着古怪的步法。他感觉到搜寻者坐得不稳定，双膝牢牢夹紧，努力表现出人形的神应有的样子。但其实，搜寻者看上去就像是个摇头晃脑的傻瓜。等待粗重地呼吸，每次搜寻者用马刺踢他时他就一缩。让搜寻者骑他也是等待计划的一部分，但是恐惧和羞耻击打着他。这种无能为力的羞耻，就像他们！他一边想一边瞥着围观的奇琴人。
等待看见一个小男孩指着他的侧腹，他能感觉到那里流了一点血。他看见我流血了！他明白我不是神了，是时候了。
等待高高抬起前腿，然后猛然狂奔出去。他突然停下，搜寻者趴在他背上，然后他又抬起前腿。等待跳起来，尽最大力气猛烈地踢出后腿。搜寻者从他背上飞了出去，四肢摊开躺在了广场上。有好几秒钟他都不能动，然后才挣扎着站起来。他额头上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血从脸上流了下来。
等待绕着广场小跑了一圈，高高抬起头，双眼闪着光。血流得够多吗？能不能让新世界的人相信搜寻者不是神？围观的奇琴人开始交头接耳。士兵出来遣散了人群。
等待沿着广场狂奔。马夫和士兵一共十二个人追着他，挥舞着鞭子。绳索飞向他——他全身上下都套上了绳索，头上、肚子上、腿上。然后他就倒下了。人类把他捆得结结实实，像一头待宰的猪一样。马夫们很快就捆好了等待，逼着他一瘸一拐回到马厩里。
“你干了什么？”闪光喊道，“我们听见叫声，还有，还有——你做了什么？”
“我把搜寻者甩了下去。”等待说，“他在广场上流了血。”
“什么？”闪光惊呼。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安吉拉尖叫。
等待向她转过头，眼睛里闪出一丝狡猾：“因为我是个神吧？”
而现在，等待心想，我们只需要等。
事情发生的方式和等待想得不太一样。突然传来一阵湖水阴冷潮湿的气味，随后两个影子就溜进了马厩。等待立刻就察觉了。他们肯定是一直游到了堤道口，这样才能潜入城中而不被发现。等待想了想，也就是说，他们是奇琴人而非伊比利亚人。其他马儿也闻到了他们的气味，纷纷不安地动起来。小马夫睡着了，除他之外这里就没有其他人类了。
小星探出隔间往外看，看见刀光一闪。人影冲到最近的一个隔间，那是闪光的隔间。他们给闪光头上套上绳索，闪光抬起前腿，但是其中一个影子凶狠地刺了过去。随着一声痛苦的叫声，血泼溅在马厩中，带着熟悉的金属腐臭味。
马儿们疯狂地尖叫起来。人影爬到隔间的边上，刀光一闪，再一闪，很快，两个影子就带着闪光的头逃走了。大黑马的双眼永久地停留在恐怖的瞪视上，仿佛不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
等待惊恐地抬起前腿。伊比利亚人才是奴役奇琴人、偷他们的金子、砸碎他们的神的元凶，而不是马。他已经给这些新世界的人展示过马不是神了，但马也不是他们的敌人。“是搜寻者！”他嘶鸣着，“他才是你们要找的人！他才是你们要杀的神。”他才是等待摔下来的神。事情怎么错得这么离谱？
下面的城市里爆发出欢呼和呐喊声，那是新世界的人们发出来的。年轻的马夫和铁匠站在倒在血泊中的闪光的无头尸体前，互相抓紧了对方。这时要是能弄明白奇琴人的话就好了，但他们都不懂这种语言。随后铁匠的眼中闪出一道光。
“我知道，”他沙哑地低声说，“我知道，我们也是一样。快！放了他们，快，快！[1]”
等待眨眨眼睛，看铁匠过来解开他的笼头。年轻的马夫爬进小星的隔间里。两个人动作很快，把所有隔间的门都打开之后就离开了。在离开马厩的时候，他们一匹接一匹地猛拍马屁股：“走啊！走啊！”
自由！他们放了我们！自由！小星一边逃出马厩，一边想。而等待就在她身边。
“哪边走？”小天喊道。
“直走，一直沿着堤道走！”小星嘶鸣。
堤道并不远，但等到马儿们到了堤道时，才发现那上面已经沾满了血，变得滑溜溜的。奇琴人拿着武器，叫嚷着冲出一排排茅草屋。长剑的撞击声和匕首的砍杀声撕裂着夜空。一根绳索从空中落下，但是没套中小星的头。她向左躲去，撞上了一个举起弯刀想要砍她的人。等待抬起前腿用尖锐的蹄子攻击那人，那人举起武器的手松松垂在身侧，然后摔倒在地，痛苦地大叫起来。
“这边！这边！”等待喊道。
马儿们向前跑去，但是一小群士兵和奇琴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身后还有一群人在快速靠近。我们被困住了！小星慌乱地想。她看见士兵用火把点燃了地上的什么东西，不禁大叫出声。
水！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了。他们必须要到堤道边上去。
“到水里去，跟着我！”小星喊道。但是马儿们分散在各处，小天在沾满血的铺路石上直打滑。一个人举起一根大棒要打小天的头，小星向那人扑去，把他撞到一边。“起来，小天！跟着我！到水里去！快呀！”她叫道。
安吉拉向前跑。
“哪里？哪里？”母马转过身。
“到水里去！叫宽心一起。”
一只斗犬穿过人群，嘴巴鲜血淋漓。他看见了小星，于是扑了上来。小星暴怒，就是这些狗在她吊在帆船甲板上的时候咬过她。她转身踢腿，蹄子正中目标。她讨厌这些狗。这只狗砰的一声落在地上，脑袋被打到了一边。
随后，一声巨大的吼声在她身后响起，一个影子从宫殿顶上飞下来。两道金色从夜空中划过。是鞋！小星想，是闪光曾经跟他们说过的那双金色鞋底的鞋。奇琴人的皇帝从金字塔顶掉下来了。
就在小星身边，一名士兵因为被一个新世界的人捅到肚子而高喊起来。马儿们身后传来一阵爆炸声。一门加农炮开火，直接向堤道打去。火焰撕裂夜空，茅屋的屋顶燃起了大火。一名伊比利亚士兵扑向安吉拉，想要跳上去骑着她。但是安吉拉跳起来，士兵飞了出去。
“跟着我，安吉拉！跟着我！”小星喊道。
马儿们向堤道边跑去，湖水在下面反着光。要跳进水里可有好长一段距离呢。小星停住了。安吉拉站在堤道边止不住地打战，耳朵也放平了。
她绝对不会跳的！小星走到安吉拉身后一冲，撞到安吉拉的屁股上。母马尖叫着从堤道上掉了下去。宽心使劲一跳，也跟着她掉了下去。等待接着跳下去，之后小天和小星一起跳进湖中。
等小星从水中冒出来，她听见身边又传来一声泼溅声，接着又是一声。
“这边！”她喊道，一边尽可能努力地游泳。湖水是淡水，所以可能没有鲨鱼，她希望也没有鳄鱼。不过鲨鱼和鳄鱼都要比他们逃离的地方好得多。小星扭过头，等待就在她身后，小天挨着他，然后是安吉拉和宽心。不过还有几匹也从马厩里逃出来的马。在他们身后的堤道上，新世界的人在进攻，而搜寻者在退却！
“游啊！”她对着其他的马儿喊，“游啊！”一阵嘶鸣声，点着火的箭雨落入湖中。“潜下去！向中间游——他们射不到那里。加油！”她绕回去咬宽心和安吉拉的后腿，“你们能做到的，继续游。”她的声音中混杂着对其他马儿的催促、召唤、鼓励和责备。为了让马儿们继续游，她什么都会做。
“我们要去哪儿？”一个不熟悉的声音喊。
“到对岸，然后向北！跟着我就好了。”小星回答。她高高昂起头，看见了北斗星，心中一阵深深的战栗。家，我们要回家了！虽然空中弥漫着烟味和血腥味，但她又闻到了茅香草挥之不去的气息。
[1] “我知道”“快，快”和下一段的“走啊，走啊”原文是西班牙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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