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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上跳舞的女人

时间:2022-12-3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晚读时间结束后,居民楼的楼下出现了一个中年男人。我顺着刘浩的后脑勺又看向阳台上的女人。文理分科,和刘浩一起转到我们一班的有6个学生,他是唯一一个自我介绍时将名字写到黑板上的人。在刘浩融入新班级一个星期后,多了一个外号:耗子。继上一次聊起《罗马假日》后,刘浩每次晚读一边晃动凳子一边背书,背到某一章或者某一个单词卡壳时,就会歪脖子跟我讲话。


从我搬到教室西南角的那天傍晚起,我终于明白班上后排的男生们为何总是在晚读时发出奇怪的笑声。有时值班老师不在,后排甚至会响起不合时宜的口哨。

六点半左右,教学楼里学生的晚读声鼎沸张扬。我靠窗位置的对面是居民楼的三楼,这个时间点阳台上会出现一个女人。第一天看到她,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阳台用简陋的水泥漆过几遍,表面参差不齐,爬满了青苔。夕阳最后一道光从教学楼的楼顶折射到阳台的一角,映出幽绿色的晕影,刚好打在她的脚上。她的身姿很轻盈,沿着光,来回踩来踩去。第二天,第三天,女人都准时出现在阳台。她一边夸张地挥舞着手臂,一边喃喃自语,有时也会跟教学楼里朝她喊话的学生对答。有人回应她,她就变得激动起来,肆意地笑。

晚读时间结束后,居民楼的楼下出现了一个中年男人。女人朝他欢快地招手,大声喊着:“嗨,老杨,你回来了!”男人站在门口,昂着头,也不说话,安静地和她对视。周边的居民楼灯光明亮,只有他们家门口的照明灯是暗黄的,在百家灯火里独占一方。这一场景像电影一样,每天循环播放着。

坐在我前面的男生,叫刘浩,他背书喜欢将板凳来回晃,有一次他晃得太厉害,撞到了我的桌子。我警惕地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假装埋头读书。余光里察觉到身旁无人,抬头看到刘浩正用一种观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你看过《罗马假日》吗?”他问我。我将桌子往后挪了两公分,摇摇头说:“没听说过,我只知道条条大路通罗马。”刘浩往窗外瞥了一眼,回头又看向我,咂了一下嘴,“是一部电影,黑白片,她跟里面的女主角很像。”我顺着刘浩的后脑勺又看向阳台上的女人。她不知什么时候将一条绛红色的围巾披在肩上,手朝天空挥动着。刚过立秋,天眨眼变得更暗,那一抹深绛的红色,像是泼向空中的一滩血。

“我很少看国外恐怖片的。”我对刘浩说,为了表示我有在电影频道上看过一些外国电影,我特意将“国外”两个字说得格外清晰。刘浩愣了一下说:“你看了,也会觉得很像的。”说完他摆正了坐姿,接着晃动起板凳,嘴里重复念着单词。

文理分科,和刘浩一起转到我们一班的有6个学生,他是唯一一个自我介绍时将名字写到黑板上的人。刘浩个子很矮,说话时总喜欢耷拉着脑袋。在同龄男生脸上似有似无的泛起青色的胡须时,刘浩的脸却光滑如瓷,穿着校服,留西瓜头,在人群中很难分辨是男是女。在刘浩融入新班级一个星期后,多了一个外号:耗子。“没有胡须的耗子。”他听到这个外号后,自言自语着,不明所以地笑了起来。

继上一次聊起《罗马假日》后,刘浩每次晚读一边晃动凳子一边背书,背到某一章或者某一个单词卡壳时,就会歪脖子跟我讲话。大多时候都是说一些废话,譬如他漫不经心地问我:“你不觉得学校食堂周三的饭菜是一周里最好的吗?”或者,“你说教学楼每天下课这么多人跑来跑去,有一天会不会突然塌掉?”我有时正要背下最难记的一句诗,被他打断了,就对他说:“耗子,你要是一直这样的话,我就永远背不了书。”他不以为意,把我没背完的诗句接着背出来。

文理科分班后,学生的位置是按照成绩来排的。我原本不是最后一名,只不过担任团支书这一职务,班主任就把我调到了能够将整个教室尽收眼底的位置。为了让我行职业之便,班主任特意说:“你是班干,做点牺牲,他们这辈子都会记住你。”挺着啤酒肚的班主任单独把我喊出去,在走廊上密谋似的小声说出这句话时,对我笑眯眯的。

至于刘浩,班上对于新转来的学生有优惠政策,可以任意选取座位。虽然班主任在宣布这一政策时,那些一直坐在前三排的同学,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却没有任何人发出抗议的声音。班主任说:“同学们有意见可以提的哈,你们提出的请求,我会尽量满足你们的。”这是他一贯的措辞,每次宣布调座都会说这一句,像是吃完饭顺便剔一下牙,无关痛痒。刘浩在班主任正打算离开教室时,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说:“老师,我有请求,我要坐那个位置。”他用手指指向教室的角落,将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引向当时坐在角落的天蓬身上。

天蓬的原名叫苏驿,脸上的赘肉割下来足有一斤重,五官挤在一起,无论上课下课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住校的人都知道,一周七天,他有五天晚上翻墙到漕阳镇上的网吧通宵度过。没有人知道苏驿用的什么方法,戒备森严的学校,他却从来没有被抓过。

大概是无形中察觉到一种紧迫感,苏驿从桌上抬起头来。他兴许刚从睡梦中游回来,以为上课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猛将头伸进课桌里翻找练习册。一只手压在桌板上,另一只手跟着头钻进去,形成一个死结。脑袋套进去,半天没出来,“咚咚咚”发出一阵闷响。

刘浩不紧不慢地对天蓬说:“你把左手抬起来,拿开,右手往上推,再出来。”天蓬听到指示后乖乖地照做了,他重新亮相后,赘肉横飞的脸上一半红一半白,伴随着班上震耳的笑声,嘴里朝刘浩不知骂了一句什么。班主任干咳了一声,憋着笑说:“你的需求我会考虑的,你先坐下。”刘浩如同听到指示一样,脱口而出:“好的,首长!”班主任被他认真的样子惊吓到了,张了张口,急匆匆地离开了教室。

天蓬从那天起,再没跟班上的任何人讲过话。虽然他本来就话少,在被公然嘲笑智商后,有人将他的绰号从“天蓬”换成了“猪八戒”。他的座位被调到了教室的另一角落,与我相对。每一次数学课上,老师讲到重点题型,七零八乱的公式从口中念出来时,越来越缥缈,我就开始犯困。刘浩看我经常上课打盹,就送给了我一个新外号:小天蓬。

我跟刘浩成为前后桌后,在第一次主题班会上,文艺委员正在讲台上念一首海子的诗——《房屋》,底下的同学都昂首认真听着文艺委员深情地朗读:


你在早上


碰落的第一滴露水


肯定和你的爱人有关


你在暮色中


坐在屋子里不动


也是与她有关


你不要不承认


那泥沙相会那狂风奔走如巨蚁


那雨天雨地哭得有情有意


而爱情的房屋温情地坐着


遮蔽母亲也遮蔽儿子


遮蔽你也遮蔽我

刘浩在底下做小动作,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揉成一团,找我借尺子。我没搭理他,他用手肘磕我的桌子,背对着我,另一只手的手掌摊在我面前。我抽起桌上的尺子拍在他手上,他叫唤了一声,文艺委员朝我俩抛来一个怨恨的眼神。

他已经将纸团抻开,念着:“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全班同学听到。细碎的笑声瞬间扩大,成了轰鸣声,文艺委员也许是刚刚念得太动情,眼里噙着泪水。她将手中的本子重重摔在讲台上,朝我吼道:“叶生,你这个团支书一点作为都没有,是不是不想当了?”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心中不免疑惑:难不成文艺委员的职位比团支书还高?

刘浩全然没有察觉其他人的目光,兴致勃勃地把那张纸摊在我桌上。纸上沾满了油渍,我问他:“你是从哪弄来的?”刘浩手托着下巴说:“从2号楼的垃圾桶里捡的。”那是一张文学社的申请表,表头的标语是他刚刚念出来的诗句。我捏起表格的一角,掀到反面,赫然几个大字占据了整个版面:沧海文学社,欢迎你的加入。

刘浩将整个身子转过来,双手搭在我的桌子上,“我打算加入文学社,你觉得呢?”他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让我误以为他是在征求我的意见。我把表扔到他桌子上,说:“那是你个人的事情,不归团支书管。”刘浩抬起双手,向我作揖。转过身去将桌上的申请表一层层折好,又放回抽屉里。

两天后,他不知从哪领回来两张崭新的申请表,对我说:“我去问了,他们刚好要招两个人,你跟我一起吧。”他接着自言自语,“表格我已经替你填好了,要求我也已经打听清楚了,每周五一次例会,耗费不了多长时间。我看你每天坐在后排无所事事的,去了那里,兴许还有一些事情可以做。”我打断他,“班主任在开学时就明确规定了,理科生不能参与文科生的社团,况且学校的这类社团入社必须要求班主任签字。”他停顿了一下,“你上次……”我意识到与自己说过的话矛盾,故意岔开话题,看向窗外,“你说,对面楼的女人,跟每天晚上回来的男人,是什么关系?”他很吃这一套,“父女、夫妻,都有可能。”我点头,趁着他还没收回目光,抽出桌上的数学练习册,拿起笔作势要开始做题。他识趣地没再打扰我。

晚读时间,女人出现在阳台。天气已经入秋,女人依然穿着一条裙子,夜色中分不清是绿色还是蓝色。她在外面没待多久,那个男人就回来了。“可能是情人。”我小声说。刘浩手肘抵向我的桌子,侧着耳朵问:“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回应他,拿出英语书开始记前天没记完的单词。

我背单词很慢,一个由五个字母组成的单词,要念十遍才能记住。刘浩却背得超快,我第一个单元的单词还没背完,他就已经开始背第三个单元的单词。他说他小时候受过训练,另一方面也是遗传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在漕阳镇做批发商,对数字特别敏感。刘浩所说的训练,不过是从他识数的那天起,他的父亲每天就把一大摞账单堆在他面前,让他计数。“我爸啊,年轻的时候,可是在部队当兵的,记错一个,就会挨一顿打。”

我将第一单元的单词背完一遍,刘浩一声不吭地趴在桌上写东西。他像是识了声,扭过头问我:“书信的落款,是先写名字还是先写日期。”我说:“日期在最后。你给谁写信?”他说:“你不用管。”我看着他站起来,将桌上从数学练习册上撕下来的一张纸来回折了两道,塞进口袋里。在监督学生背书的英语课代表的眼神警告下,刘浩腰杆挺得笔直,看都不看课代表一眼,快步走出了教室。

刘浩回来时,第一节晚自习已经过去一半。他双手抻着那张枯黄的稿纸,像是手捧一道圣旨。等他走近了,回到座位上,我才看清楚,他脸上闪着的光是一层细密的汗珠。刘浩说话有些吃力,疲惫地说:“班主任已经同意我俩加入文学社了。”我从他手中拿过稿纸,是一份他自拟的申请书。落款日期上面的一行,我的名字紧挨在他的名字的旁边,“叶”字被他写得又大又开,像一个待命的傻子。他问我:“要不,一起试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在班上开始小声议论那个女人。有一天晚寝前,我在卫生间抽烟,室友在门外大声叫嚣着:“你们不觉得王亭和那个女人长得很像吗?只不过一个是疯子,一个是婊子。”我灭了烟,从卫生间出来,她们就噤了声。她们不敢当我面说,也许是因为惧怕我,或者说是在疏远我。人对于一个朝夕相处的陌生人,感情总是如此复杂。

那个女人每天傍晚会出现在她家的阳台上。她们的猜测没错,我们的确是有血缘关系,她是我的表姐,我二姨妈生的女儿。她的名字,我早就忘记了。我们小时候在外婆家共同生活过一年,她喜欢偷穿我爸妈寄给我的裙子。

外婆家的孩子太多,管不过来。有一天,我当着外婆和她的面,将她穿过的一条我的裙子一把火点着了。她跑过来灭火,却被外婆死死地拉住,我看着火焰升起,对她笑起来。她哭红了眼,对我一字一句地说:“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她盯着我的眼神让我后背发凉,我的眼泪不自觉地往外流。她看我哭了,就笑起来,笑声让人发怵。当天晚上,我就让奶奶把我接了回去。

六年过去了,她第一天出现在阳台上,我就认出了她。有一次班上的男生朝她喊话,她做了回应,语无伦次地说着话,那些男生嗡嗡地笑起来。她也笑,她的笑容比以前温和许多。陈州回头对我说:“你看这些人,在对方眼里,都是小丑一般的存在。”

陈州是文学社的社长,我是副社长。我们在开学时一同应征文学社。那时我还不认识他,刚来学校一周,我坐在第一排,对于新的班级和新的环境,我总是木讷地观察,却从不留意。他说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真巧啊,没想到在这里碰到班上的同学。”说完他笑了笑,笑容干净。

文学社半年换届一次,陈州毛遂自荐当了社长,我没打算竞选,他却跟指导老师推荐了我,让我当了副社长。推介会结束后,回教室的路上,我走在前面,陈州追上来,支支吾吾地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多管闲事了。”他的脸颊泛红,眼神里充满歉意。我摇头,继续往前走。陈州拦住我,拍了拍胸膛说:“你放心,平常的琐事不用你操心,你只是挂一个头衔。”我问他:“我看起来能力这么差吗?”他的脸霎时涨得更红了,支支吾吾半天,“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他解释的样子又着急又可爱。我说:“我知道的。没关系,请多指教。”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耳根。

我负责文学社的报刊,有时也会写一写中缝的文章,报刊中缝的版面用来报道学校每周发生的新事。一个人做选题,有时也会跟陈州商量选题内容,陈州不止一次地提过让我写写围墙外阳台上的那个女人,每次都被我用不同的理由回绝。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漂亮,皮肤白皙,我记得她左眼的眼角有一颗泪痣。十四岁那年,她父母离婚,父亲在外面有外遇,抛下她和她的母亲。她被她母亲送到外婆家那天,眼里噙着泪水,任何人看到了都会心疼。我们坐在外婆家黢黑的厨房里烧火,她喜欢盯着火苗发呆。按照表亲年龄的顺序,我喊她四姐。

四姐睡觉的时候,喜欢抱着我。外婆不准我们晚上在房间里大声喧闹,她喜欢跳舞,她在读小学的时候曾经学过几年舞蹈,光着脚在地上轻轻地旋转。外婆来关灯,她就脚也不洗地蹿到床上,趴在我身边。我们晚上睡不着,各有心事。她紧挨着我耳朵说悄悄话,说得最多的一句是:“我爸爸去国外了,明年他回来,会把我和妈妈一起接到国外去。”说完她拿起手臂凑到我鼻子前面,“你闻,这就是我爸给我寄回来的香水,是香奈儿的,可贵了。”我那时不知道香奈儿是什么,差点信以为真。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从她妈妈那里偷来的。

陈州因为个子高,从开学第一天就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我因为自小对粉尘过敏,跟班主任要求坐到教室的后排,座位恰好被安排到陈州的前面。天已经很冷了,陈州就把靠我这边的窗户紧关着,他那边留一道缝。

有一天晚读,他把头靠在窗沿上喊我,“你看,天这么冷了,对面的女人还穿着夏天的裙子。”我把目光转向窗外,她正站在阳台上,手里拿着一条围巾,像小时候用木棍和鞋带做成的丝带,朝空中挥舞着。“你觉得她可怜吗?”我问陈州。陈州腼腆地笑了笑,“不,我觉得她很有趣,很特别。”至于特别的点在哪,他却说不出来。

班上其他的人,提起阳台上的女人,就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那些男生把她称为“疯婆子”。陈州最后一次找我去采写那个女人,他说他把文章标题都想好了:《阳台上的舞女》。我问他:“你见过真正的舞女吗?”他说:“见过,我姐就是县城酒吧里的舞女。”他见我没说话,脸又红了。我明白他是铁了心要去采写这篇文章,于是用冷冰冰的语气告诉他,“你如果是有恋姐情结,我就不奉陪了,你自己去吧,我没兴趣。”陈州被激怒,握紧拳头,捶到桌子上,声响盖过了所有的晚读声。他一字一顿地说:“你要为你刚才说的话道歉。”我感到无数只眼睛正盯着我看,教室里保持着默契的宁静,有女生酸溜溜地说:“小情侣之间吵架,也没必要弄得声势这么浩大,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我拿起桌上的笔朝那个女生的方向扔过去,她尖叫起来,骂道:“你有病啊!”陈州的气势瞬间跌了下去,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带有一丝怜爱。

从那以后,陈州再没有找我说过文学社的事情,周五的例会,我也很少参加,副社长的职位真的成了一个虚有的头衔。事实上,在推介会以后,每周参加例会的人越来越少,最初我入社时,有二十个人,现在不到十个,甚至在我没熟悉他们的面孔之前,他们一个个如晨露一般消失了,在校园里也见不到身影。

文学社的大小事宜,全部由陈州负责。他私下找过语文老师,希望他推荐一些写得好的作文刊载在报刊上。我有一次在文学社集会前路过2号楼的门口,看到陈州站在门口,像给人发传单似的,弓着背给来往的学生发招新表。极少有人接过去,他们脚步匆忙地从陈州身边穿过,有一个人被陈州劝说了一路,才接过表,在陈州转身时,就扔到了垃圾桶里。

语文老师对陈州在课堂上赞赏过几次,语文课本身都很无聊,大部分学生都窝在下面做其他科目的作业。65名学生,只有不到5个人昂着头听他讲的内容。当他赞叹陈州“热爱文学,心存信仰”的时候,台下响起了让人错愕的掌声。

语文老师是个温润的中年男人,他每次挑选作文,都会把我喊到办公室,询问我的意见。之前,我都对语文老师说:“好的,谢谢老师。”在我们那天吵架之后的两个星期,我都没有交作文。第三周,语文老师特意找到我,问我最近是不是学习时间太紧迫,我摇头说不是。他突然问起:“你最近是不是跟陈州有矛盾?”我也摇头说不是,他便没再追问。我回去写了篇作文,在晚自习结束前,去办公室交给了他。他看了一遍,点了点头说:“你好好写,会越写越好的。这篇,可以交给文学社刊发吗?”他转而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我,我抿着嘴说:“好,但要换一个笔名,您用电脑敲打出来,再打印给他。”他笑笑说:“可以,小事一桩。”他笑起来更显儒雅,我以为他会问我和陈州之间的事,他却说:“你有想好的笔名吗?”我松了口气,说出一个名字:陈辰。

陈州在我用笔名的第二周,参加完例会后拿回来一份报刊递给我。他犹豫了很久,才开口,“你不觉得这个人的文风和你的很类似吗?”他的习惯没变,依然是只负责组稿,在其他责编的审核下,文章刊载出来后,才会去看稿件。我把署名为陈辰的文章发在中缝版面,假意惊讶地对他说:“我审稿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感觉。”我在心里偷笑,他愣愣的,没再接话。我们就此和解。

自那天起,我抽屉里经常会出现一些零食,我不确定是不是陈州塞到我抽屉里的。从我念初中开始,我的抽屉里时不时出现一些小玩意,阿尔卑斯糖、橡皮擦、铅笔、旺仔牛奶。那些男生在送完我这些东西后,等我打开抽屉看到的那一刻,期待我脸上会露出欣喜的表情,可我每次都让他们大失所望。隔一段时间,又会有不一样的东西出现在我的抽屉里。到最后我不得不买一把锁,不在的时候就把课桌锁上,直到有一天我的锁被人撬开。我在确定了是哪位男生送了之后,当着他的面,将那些东西扔到垃圾桶里。那个男生跳了起来,大声对我吼着:“王亭,给你送东西是给你面子,别跟婊子一样不识抬举。”我回头对他说:“你妈个婊子,是狗就去厕所吃屎。”

后来那个男生买通了班上几个女生,在全年级造谣说我同时跟几个男生交往,一直到我升高中,其中一个女生还跟我同班。我始终没记住她的名字,她在开学第一天热络地和我打招呼,我没理会她,她冷哼一声从我身边走过去,用一种阴阳怪气的语气说:“神气什么,给你脸不要脸。”后来,从初中开始兴起的流言,在高中的班级又开始窜起,那些声音像垃圾堆的苍蝇一样,带着一股腥味,每当我走近,便四散而去。

有一天,我上完体育课回教室,班上有女生走在我前面,陈州跟我一起回教室。当听到那些女生说“体育课也不见她穿校服,花枝招展的样子,不知道给谁看”,陈州当时吼起来,“你们嘴巴放干净一点。”其中一个女生回头朝我俩瞥了一眼,不屑地说:“我们也没说谁,你干嘛对号入座,再说关你屁事。”说完扬长而去。陈州愣在原地,问我:“你怎么不反驳?”我刻意笑着说:“我又不能拿针缝住她们的嘴。”陈州无奈地叹气,“你还笑,我都快要气死了。”他心疼的样子,和我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我跟他说:“你要是替我不平,可以请我吃好丽友啊。”他说好。

我没想到他还记得,抽屉里除了有好丽友,还有几颗奶糖。我拆开好丽友,拿了一包给陈州,他和我说“谢谢”。我们谁也没有讲明,他安静地送,我无声地收,像是传递情报一样,有时让我觉得刺激。

周六的中午,班上的女生成群结队地出去逛街。我一个人去逛文具店,从店里出来时,又看到学校一些混混在巷子里堵人。被围在中间的人,我刚进文学社的时候碰到过,他看到我在看他,眼里充满祈求。我不敢走近他们,只能快步走到校门口的保卫科,我跟他说校门口有人打架,他说:“那不归我们学校管。”我看他事不关己的样子,用力敲了敲窗户,说:“你不管,我待会就报警了,出人命,就归学校管了。”他眉头皱在一起,嘴里嘟囔了两句,我没听清,他不急不缓地从凳子上挪开屁股,拿着一根电棍出来。我心神不宁地回到教室,没过多久,那个男生找到我的班级,在窗外对我高声喊道:“谢谢。”就急匆匆地跑开了。

陈州从他身后走进教室,手里拿着一摞文学社报名表。我问他:“现在的人还不够吗?”他说他想招到更多的人,“至少是我们刚入社时候的样子,那样才像是一个社团,我觉得一群人能够一起为了同一个爱好做一件事,这种感觉很棒。”他神采奕奕地对我说。两点半左右,教室门口出现一个女人,戴着墨镜,穿着当季新款的格子衫。我注意到她,是因为那件格子衫的款式是我一直想买的。她目光穿过教室的桌子,落到我们的角落,喊道:“州,你出来一下。”他俩在外面聊了半小时,陈州进来时,手里拎着一大袋零食,嘴角甜蜜地微微上扬。

我问他:“你女朋友啊?”其实这不是我该关心的事,只是心中霎时充满一种疑惑,话从嘴里跳出来。他有些错愕,急忙说不是,“是我的姐姐,她今天空了,来学校看我。”他把袋子打开,将零食摊在我面前,说:“想吃什么,你自己拿。”教室里还有三五个女生,自陈州进来后,目光就一直停留在他身上,她们一同附和着:“纪委真私心,有好吃的单单给王亭一个人,怕是喜欢她吧?”陈州触电一般,将袋子合拢,我伸出去拿零食的手停在半空。教室里响起她们得胜的笑声,陈州嘴角动了动,我以为他要对我说些什么,他却转过身,对那群女生大声宣告着:“我就是喜欢王亭,你们少他妈一副尖酸刻薄的嘴脸。”他说完耳根通红,那些人啧了几下嘴,目光落到我的身上,一副看戏的神情。我没理会他们,也没理会陈州,走出了教室。

108中最忌讳的便是早恋,母亲在每个月一次的电话中都会叮嘱我:要注意那些男生,不要在这个年纪跟他们发生除了友情以外的任何联系。“你别忘了,你二姨妈的女儿是怎么疯的。”

“怎么会在那个时候,喜欢上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还是一个结过婚的男人。”

108中大部分的学生都是外镇的。据我所知,苏驿是我们班上,家离漕阳镇最远的,他回一趟家单坐车就要耗三个小时,一个学期也只见他回家一次。周六上午的第四节课,下课铃响后,校门会敞开,学生一涌而出,很容易分辨出哪些是本镇学生,哪些是外镇学生。骑车的都是本镇回家的,成群结队走路的大多是去外镇逛街的。

我等放学高峰期过去后才出校门,路过校门口的鞋匠摊,看到3号楼围墙外的巷子里聚集一群人,站在最中间的男生趾高气昂地对着瘫坐在地上的男生索要什么东西。我站在文具店门口多瞅了两眼,站在外围的男生看向我,凶巴巴地吼道:“瞧什么?小心被盯着!”我赶紧收起脚后跟,钻到文具店里,买了两支中性笔。付完钱出来后,那一群人已经走了,连瘫坐在地上的人也不见了,恍然像是刚刚做了场梦。

下午三点钟,教室里的人只剩下我和刘浩两人。前门的门口出现一个戴着墨镜的年轻女人,半侧着身子往空荡荡的教室探望。她手里拎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百佳超市的,塞满了零食。女人略带迟疑地喊了一声:“刘浩。”见教室里没人回应,我以为她会径直走进来,却见她摘下墨镜。我们四目相对时,她朝我莞尔一笑,我不禁感到一阵脸红。女人大大方方地跟我说:“小弟,你帮我喊一下刘浩。”我用笔戳了一下刘浩的后背,说:“耗子,有人找。”刘浩昂起头,朝门外看了一眼,梦呓两句,又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我正要再戳他一次,门口的女人却朝我招手。我走到门口,她把手上拎的一袋零食递给我,只说了一句:“小弟,谢谢你啊。”就下楼了。

袋子很沉,底下有两瓶罐头,我拎回座位上时,刘浩刚好醒过来。他小声问我:“她走了吗?”问完朝门口瞟了一眼,见没人就双手齐下地从袋子里拿出一包薯片和一瓶罐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边吃我边问:“那人是你的姐姐么?”刘浩吧唧着嘴,满口黄桃,说:“我是独生子。”这时有三三两两的同学从外面回来,刘浩招呼着他们分零食,分了一圈,走回来把另一瓶黄桃罐头递给我,“你不会对她有意思吧?是我一熟人。”我说:“你熟人,你在位子上装死。”他笑嘻嘻地说:“我当时正做梦吃炸鸡呢!”我把黄桃罐头扔回给他,没好气地说:“吃你的鸡吧。”刘浩嬉皮笑脸地吃他的薯片,不忘提醒我,“这周五,别忘了跟我一起去文学社。”

周五的第八节课,刘浩拦住要去食堂的我,质问道:“你是不是被胖子收买了,不想去文学社了?”他口中的“胖子”指的是班主任,我说:“你声音小一点,教室里装了监控的。”他朝着后墙上的摄像头摇头晃脑着,“那玩意儿是抓考试作弊的,平时都不开。你到底跟不跟我去文学社?”他对于摄像头的见解让我豁然开朗,平时在教室里说话战战兢兢的我,像鱼刺被人挑出来一样对他说:“去,反正胖子已经对我放弃希望了,也没见他把我位置调到前面去。”我说到后面这句话时,声音不自觉地收了许多。刘浩没听清,他也毫不在意,把早已准备好的两张报名表递给我一张,“以后,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我们俩跟周五倒垃圾的学生打了招呼,说愿意替他们俩倒垃圾,拎着垃圾篓就出了教室。文学社的办公室在2号楼的三楼,紧挨着学校广播台。我第一次见到广播台里面的设备,一排排闪着光的机器让我陡然心生向往。我问刘浩:“你有去广播台的申请表吗?”他表情认真地回答我:“没有,什么样的人吃什么样的饭。”

文学社的办公室相比广播室要简陋许多,一张老式的长方形会议桌,红色的漆已经掉了一半,地上堆满了标有“沧海”两个大字的期刊。办公室里只有一个女生,低头看着桌上的稿纸。她见有人进来,抬起头来,那张脸缺血似的苍白,冷冷地问:“新入社的吗?表放我这吧。”说话的时候,她戴着的那顶灰色的绒毛帽两边的绒球忽闪忽闪的。刘浩规规矩矩地交了表格,女生看都没看一眼,收到抽屉里,说了句,“坐吧,要等十分钟。”说完就出去了。我和刘浩目送女生的背影,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办公室只有一张椅子,是女生坐的地方。我问刘浩:“坐哪?”他盯着女生看过的书稿,半晌才说:“随便。”

我挑着一摞不高不矮的期刊,正襟危坐着,刘浩依然站在桌子旁,目光始终停在那一叠稿纸上。“我以前给文学社写过稿。”他自顾自地说,“但我没想到是这些人在看我的稿子。”我觉得他说了一句废话,小声嘟囔着:“这里是文学社,不是这些人看你的稿子,难道是楼下捡垃圾的大爷看?”他转过身双手撑在桌子上,坐了上去,嘴角带着笑说:“你不觉得刚才的女生,背影很熟悉吗?”在我看到她的那一瞬,也以为跟她似曾相识,可是从她的眼神里找不到她认识我的一丝痕迹。至于她的背影,我在学校认识的女生很少,跟班上熟识的女生朋友屈指可数。刘浩在兴致勃勃地等待我的回答,我骂了他一句:“神经病。”

我俩在办公室等了二十分钟,陆陆续续有人从外面进来。第一个进来的戴着厚重眼镜的男生瞥了我一眼,我跟他打招呼,他点了下头,走到我身边翻了翻地上的期刊,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说:“你坐在别人的文字上,这么心安理得吗?”我甚感羞愧,想解释却张不了口,只剩下脸红。

等集会时间到了,办公室里聚满十多个人。我们分成两拨,站在长桌的两侧,“眼镜”独占一方,我才意识到他是社长。我和刘浩简短地做了自我介绍,其他人仪式性地鼓掌。“眼镜”问道:“是什么原因,让你们想要加入文学社?”刘浩心情异常激动,仿佛正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因为枯燥的生活,需要文学!”其他社员被刘浩的嗓音震撼到了,面面相觑,又忍住笑。“眼镜”眼里闪过一丝不悦,转而看向我。来之前,刘浩已经跟我预演过,他希望我用一种朗读诗歌的语气激昂地说出他刚才说出的那句话。我看了眼刘浩,他满怀期待地盯着我的眼睛,我语气倦怠地说:“我和他一样。”

新成员第一周没有工作安排。集会结束,我们拎着垃圾篓回教室。班主任不在,刚坐到位子上,我就饿了。刘浩用头抵着桌板吃那天我没收的罐头,我问他:“还有吃的吗?”他把吃得只剩下一些碎渣的罐子朝我摆了摆说:“我明天回去多买一些。”

第二天中午放假,刘浩下课就走了。我中午出校门买吃的,看到“戴帽子女生”和“眼镜”。她换了一顶红色的绒帽,我跟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们没认出我。更像是无视一般从我身边走过去,我听到“眼镜”冷哼了一声。

刘浩下午回来,手里抱着一摞书。他一一向我介绍:博尔赫斯、村上春树、沈从文、苏童,全都是我没听过的名字。刘浩一边撕掉书的包装袋一边说:“撕这个,可比撕女人的衣服爽快多了。”我问他:“你撕过女人的衣服?”他说:“没撕过,是一个不恰当的比喻。”

之后的几天,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刘浩我放弃了去文学社的念头,刘浩却没有给我交谈的机会,他所有的课余时间都在看小说,我问他:“你该不会是入了魔教吧?”他点头。我问他:“你中午要一起去吃饭吗?”他点头。我问他:“你是傻逼吗?”他终于摇头。

周三晚自习的课间休息,教室门口有人找我,是“戴帽子女生”,她又换了一顶帽子,白色的。她问我:“有时间吗?说点事。”我说:“不忙。你的帽子真多啊。”她说:“你说什么?”我说:“没事,你讲。”她递给我一个软面抄,“里面有一张报纸,你应该见过,文学社每周分发的。现在有一个稿要尽快赶出来,我负责中缝的版面,也就是报纸摊开后中间的那一块。稿子要做实地考察,学校的黑店,我不方便去,就交给你了。”说完她用冷冰冰的眼神看着我问:“明白了吗?我再重复一遍。”我说:“不用,清楚了。”她点一下头,转身走了,帽子上的绒球还是一闪一闪的。

我的心也在回座位的路上没来由的一闪一闪的。我告诉刘浩,“我打算留在文学社了。”他看书的头颅一下子抬起来,“你说什么?”我把软面抄里的报纸抽出来递给他看,“要我们去做一个采访稿,在中缝版面刊载。”中缝版面是一篇短小的文章,楷体,不到500字,文章末尾署名:陈辰。刘浩看完文章,摩擦着手掌,蹦出一个字,“干”。

学校的黑店在男生宿舍旁边的小树林里,贴着学校的围墙。店面朝外,在墙上开了一个洞,边长二十公分的正方形,我在那里买过一桶泡面。晚自习后,有很多人聚集在那里抽烟。

中午一点,秋阳下,小树林的枝干干枯矗立,插向天空,倒下的树影交织凌乱。刘浩第一次去黑店,他戴着一个浅粉色的口罩,我问他:“你从哪个女生抽屉里偷来的?”他口齿不清地说:“家里,拿错了,走得太匆忙。”黑店的洞口被树干遮住,走近了,我问刘浩:“带钱了吗?”刘浩摘下口罩说:“这里白天一切寻常啊,哪里有店铺?”他刚说完,洞口的另一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买点什么?”刘浩正手插进兜里找钱,吓得一个趔趄。手在兜里倒腾半天,惊慌失措地说:“钱搁书包里了,你没带吗?不是,你要买什么?”另一头的男人又问了一遍,“买些什么?”我朝刘浩摊手,小声说:“走吧,晚上再来。”

校园正处于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刘浩一时兴起,也许刚才的确被吓到了,他提议去操场走一走。我们穿过2号宿舍楼,经过开水房,还没走到操场,我就远远地看到操场旁边的小树林里有两个学生紧挨在一起接吻。刘浩也看到了,拽着我原路返回。

周四的晚自习上,广播传出高二文科班某个男生被学校开除的消息。沸沸扬扬的声音全都在说:“在学校光明正大地谈恋爱是没有好下场的,男生为了保女生,主动辍学了。”刘浩和我对视一眼,晚自习的铃刚响起,我们同时问向对方,“是你去告的密?”刘浩兀自拍了一下他的额头,“我都忘了,操场门口是有监控的。”刘浩在拍完脑门后仿佛灵光乍现,压低声音说:“你觉不觉得,我们中午在操场上看到的那两个人,是陈辰和文学社社长?”我说不清,但我有强烈的感觉,那个女生就是陈辰,她的背影,我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我和刘浩没再去黑店。周五的文学社集会上,站在社员对面讲话的社长换了一个人。陈辰没参加集会。中途来了一个老头,是学校安排指导文学社的老师,五十来岁,头发花白,据说“沧海文学社”就是他二十年前取名的。老师站到社长旁边,用生硬的普通话说:“有些人不要妄想做人群里的异类。位权再高,也不能胡来,况且只是一个可以随时换掉的社长。希望在场的各位谨记,不要做抹黑集体的事情。”他的声音很虚弱,最后一句话,我是听站在我身边的刘浩顺着他的语气念出来的。在场的人发出不合时宜的笑声,老师并没有注意到,咳嗽两声,眨眼的功夫就出了办公室,轻得连脚步声都没听到。

散会后,我们在办公室门口的走廊楼梯下找垃圾篓,没找着。刘浩问我:“你确定,刚刚是放在这了吗?”我四面张望,2号楼的班级打扫已经进入尾声,门口零散放着学校统一发放的垃圾篓,没有一个像我们班的。刘浩有些气急败坏,我安慰他说:“大不了,我跟班主任说,原先的那个垃圾篓太旧了,坏掉了。”刘浩摇头说:“不是丢垃圾篓的原因,我是觉得这样太没劲。”我也觉得没劲,却没告诉刘浩。从2号楼出来,看到门口的公告栏上多了一张红榜,上面写满了各年级的优秀学生的名字,榜眼上面写着:前程似锦,学海无涯。

红榜的名单里有好几个我认识的人,我跟刘浩说:“耗子,下周的集会我就不来了,最近浪费太多时间了。”他点点头。往来的人群从我们身边快速穿过,只有我俩悠闲地往回走。我产生一种被卡带的错觉,再这样深陷下去,可能我连三本都考不上。

周六中午,刘浩回到学校,手里又拎着一袋零食。进了教室,跟脱缰的狗似的向座位冲过来,零食袋摔打着他的小腿,身姿踉跄。“你知道开黑店的那个男人是谁吗?”他激动地问我。“不知道。”我说。“是那个男人!”我以为他在耍我,低头继续写作业。他把我的练习册抽到空中,手舞足蹈起来,“就是那个男人啊。”我说:“你也跟外面阳台上的女人一样疯了吗?”他抿着嘴笑着,目光望向窗外。我也望向窗外,对面楼的女人在这个时间段没有出现在阳台上。“是他?”刘浩使劲地点头,“我今天特意去学校围墙外围找了找,那个女人和他都在店里。”我夺回快要被他摔散架的练习册,打算写下一道题。“你不信?”他有些较真地问。“没什么兴趣,晚上还要交作业呢。”他识趣地没再说话。

我不再关心文学社的事,陈辰给我的那份报刊,被我当作垃圾扔进了垃圾篓里。临近下一个月的班级换座位日期,班主任在班会上重复了那句:“对座位安排有特殊要求的同学,可以找我,我尽量满足大家。”乘着班主任没喝酒的那天,我瞅准了时机,在晚自习时,到外面走廊跟他说:“我想搬回到前面去。”班主任摸了摸肚子,点了一下头。我下定了决心,就跟他摊牌,“不需要前三排,不然团支书你就让其他人当吧。”班主任抓肚皮的手停住了,诧异地看向我。我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扭头小跑进了教室。在我跑起来的时候,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燥热从脚底传到头颅,那种感觉竟然和我第一次产生性冲动的感觉一样。

在我跟班主任提要求的第二天,班长拿着座位表,在班主任的注视下到黑板上将座位安排抄下来。写到我的名字时,刘浩咋呼着:“小天蓬,你在第四排!”站在门口的班主任朝我们剐了一眼。班长手上的名单快写到末尾了,只剩下两个座位。班上蠢蠢欲动搬桌子的同学纷纷把目光落在班长的后脑勺上。刘浩的位置没变,苏驿又被排到我的位置。对于这个结果,刘浩并不意外,其他同学脸上浮现一丝深谙的笑意。刘浩有些遗憾地说:“要是我能坐你的位置就好了,我指你现在的位置,”他想了一会儿,像是碰到了语文课上的一道阅读题,“此时此刻,并不是……”我打断他,“我知道你的意思。”

“叶生,希望你前程似锦。”刘浩做出悲伤的表情,严肃的眉眼,像是在跟我永远告别。他见我怔住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不正经地说:“可别惦记我的零食。”我重新回到了成绩好的学生的阵营,有时在晚读时往教室角落看,苏驿依然埋着头睡觉,刘浩时而拿起英语书背单词,时而趴在桌上写东西。

周五的文学社集会,我没再去,刘浩也没喊我。最后他一个人拎着垃圾篓回教室,从讲台上大摇大摆地穿过时,除了我,没有人注意过他。

换座位一个星期后,周三晚自习课间时间,陈辰出现在教室门口。她朝我喊:“诶,你出来一下。”我在教室里响起的口哨声和起哄声中走出去,陈辰是专程来给我送文学社报刊的。我对她说:“我已经退社了。”她笑了笑,连笑起来都很清冽。“刘浩是当时跟你一起的吧,你把报刊给他,我不记得他的长相。”我刚接过她手中的报刊,上课铃就响了,陈辰的身影退入人群,消失在楼道中。

老师接踵而来,手里抱着一摞试卷,走进教室说:“今晚做测试,从现在起,每一次测试都按照大考的规定来,桌上除了稿纸,所有的东西都收下去。”我将报刊垫在答题卡下,答到倒数第三道题,报刊上面的草稿已经占满了一面。我将报刊翻了一页,继续写公式,依然算不出来。报刊中缝的版面从答题纸边缘溜出来,是一篇关于黑店报道的文章,作者栏里,我的名字在前面,和刘浩的名字紧紧挨着。最后一段写着:“在这片黑暗里,那小小的一块昏黄的光亮,照着虚无的灵魂,在树林里摇摆着,漂浮不定。不知道那个出口,是不是去往罗马的地方。”

陈州经常在晚读时分,盯着阳台上的女人看。“那个女人,总会让我想起我的姐姐。”我们在操场上散步的时候,他突然跟我说。教学楼此时像一个巨型的灯笼,白色的光,稳稳扎在地上。“其实我认识她,并且她们说得没错,我和她的确长得很像,都像我们彼此的母亲。”他在黑暗中停下脚步望向我,眸子忽闪忽闪着,“对不起。”他说。“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纠葛,但我应该在你第一次拒绝我希望你采写她的要求的时候,就应该适可而止。”离上第二节自习还有十分钟,我们打算回去。“从另外一条路绕回去吧。”我指着更加黢黑的水房的方向。

我走在前面,陈州走在离我半米的地方。这条路格外幽静,校园里的喧闹声被宿舍楼隔开。我感觉到陈州加快了脚步,他走到我身旁,与我并肩走着,我听得到他变得急促的呼吸声。我往旁边靠了十公分,他也靠过来,他的手拉住了我的手。等到我们走到有路灯照耀的地段,他将手松开。是另一片树林,越过婆娑的树影,看得到一盏昏黄的灯光。“我去买些东西。”陈州说。“去哪?”我问。“就是那里,那里有热饮。”他手指向树林的尽头。我仔细看,才看清,那盏灯光旁边聚集着几个学生的身影,树林里响起窸窣的声音,他们与黑暗接触的边缘漂浮着红色的光点。我看到陈州窜入黑暗中,没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陈州刚离开,一道白色的强光刺入眼帘,越过我刺向树林里,是学校的保安。那群人如惊动的鸟兽般四散而开,保安高声呼喊着:“跑什么跑,一个个都给逮住。”因为光线太暗,我看不清陈州在哪里,从我身边快速穿过两个学生,他们朝着白光的反方向逃去。陈州被逮住了,和他一同被逮住的还有两个学生。他们将他带到马路中间时,陈州的手里还捧着冒着热气的奶茶。他的裤子上,也沾满了泼洒的奶茶。我走到他身边,递了一张纸给他,他犹豫着要将奶茶递给我,看了一眼湿漉漉的外壳,又收了回去。那天我在校门口遇到的保安指着我问他:“你们是一起的?”他平静地说:“不是,我们只是同班同学,她恰好路过。”说完保安就将他带走了。

我回到教室,班主任像是已经接到了消息,本是数学晚自习,数学老师还没来。班主任坐在讲台前,班上的人差不多到齐了,埋头在底下写作业。我进去时,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下次上楼梯快一点,别迟到。”他的脸铁青铁青的,我点了下头,回到了座位上。数学老师步子缓缓地踱进教室,看到班主任,两人对视一眼。班主任起身让座,在教室里来回走动了一圈,又走到教室门口站着,迟迟没有离去。

有人小声议论,“我从厕所门口出来时,碰到保安查人了,抓抽烟的。”他们纷纷抬头寻找教室的空座位。“我也碰到了,在学校操场,学校貌似进行了突击检查。”数学老师在讲台上咳嗽了两声,那些声音就止住了。只有陈州的座位是空的。过去了半小时,陈州的身影出现在走廊上,在其他人抬头观望的间隙,他就跟在班主任身后走了。“是他啊,看不出来。平时看他挺文静的,没想到跟抽烟的人混在一起。”“老班这学期的奖金怕是打水漂了,肯定会找他算账的。”“他不是好学生吗?班头不会为难他的。”

离晚自习结束还有十分钟,陈州在教室门口喊“报到”进来。他紧抿着嘴唇,裤子上的污渍已经干了,像一条枯黄的河流,他穿过众人的目光,入座前看了我一眼,朝我笑了一下,声音微弱地对我说:“我没事。”

挨到下晚自习,人差不多走尽了,陈州才开始收拾东西。我坐在位子上等他,他的脸上充满沮丧,课本收拾完了,他突然停住了,带着隐忍的哭腔对我说:“他要求我退出文学社,如果我不同意,他就会喊我姐姐过来。”我问他:“你没告诉他,你不是去买烟的,他们抓错人了。”他叹了口气,苦笑一声,“没用的,对于学校来说性质是一样的。”我们一同回宿舍,再次经过那片小树林时,他向那盏灯光望了一眼,对我说:“我们最后做一期报刊吧,就写学校的黑店。”我点头说好。

我没想到陈州会如此轻易地放弃文学社,他在提到他姐姐的时候,眼里说不清是心疼还是愧疚。他的姐姐比他大四岁,父母在他十岁的时候离婚,姐姐上完初中后就辍学了,一开始去了技校学美容,后来经人介绍在漕阳镇的酒吧当舞娘。“我父母离婚后,就再没管过我们了。我姐姐这些年过得太辛苦了。”他说,“她为了我,糟蹋了自己。”

我说:“别瞧不起舞娘,这个县城这么小,她只不过是找到了一个容身之地。”陈州摇头,“我说的不是她的职业,她做什么我都理解她,我只是不明白,她最后为什么会嫁给那样一个人。”我没再追问,眼前的陈州,一点没有文学社社长的沉稳,他像是一个偷拿糖果的小孩。

班主任给了他两周的期限,交接文学社的事情。周五的例会,我提前到办公室,替陈州整理来稿。来稿数量很少,平摊下来,一个年级组只有十篇,高三的学生没有任何人供稿。一摞稿件里,有一半以上都是日记式的记事,书写少男少女的心事,看得让人难堪。正当我打算走时,办公室的门口,出现两个男生。高个的那个穿着天蓝色的外套,显得格外清瘦。他的脸上充满惶恐,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他们手中拿着入社申请表,交到我面前时,我特意看了一眼瘦高男生的名字:叶生。他的名字和他很相符,见到陌生人时,不自觉地露出一丝怯意。

陈州那天开完例会回到班上时,神色激动地跟我说:“有新人了,还是理科班的学生。文学社很少有理科班的学生的。”我说:“我已经见过了。”他问我:“你什么时候去办公室了?我没看到你。”我没说话,转过脸望向窗外,外面起风了,她还是穿着一条裙子,白色的,在风中挥舞着一条绛红色的围巾,开心地笑着。

第二天中午,陈州约我出去吃饭。他说,算是他的退社宴。我们找到一家面馆,各自叫了一碗牛肉面,师傅将面端上来的时候,朝门口招呼新的客人。“老杨,你们来了,坐。”阳台上的女人和一个中年男人挽着手进来,她看起来精神很好,穿着一件灰色的呢子。男人就近坐到门口的一桌,女人背对着我坐下。我小声跟陈州说:“我们吃快点。”他问我:“你是不是不舒服?”我勉强笑了笑说:“不是,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套数学卷子没做。”陈州没有注意到他们,我也不知道女人有没有看到我。他们的面端上来时,男人轻轻地替她将筷子分开,吃面的时候,也温柔地看着她,时不时替她擦一下嘴。陈州的面吃完时,我还只吃了一半,我催促他结账回去。我们经过门口时,女人突然在背后喊了一声,“四妹?”起先停住脚步的是陈州,我不得不回过头。她看向我,笑着说:“真的是你啊,没想到你在这里念书。”我朝她点点头,拉着陈州的胳膊快步往校门走去。

我们在校门口碰到那天来文学社报道的瘦高的男生,他还是穿着那件天蓝色的外套,我没来得及跟他打招呼,头也不敢回。等我走到1号教学楼的门口,害怕那个女人跟过来,又转身往学校广场的方向走去。我不知道我的心悸源自哪里,陈州始终没多问,跟着我往前走。等我确定了女人没有跟过来,才停在学校的通告栏旁,面对着陈州。他的额头有细密的汗珠,神情看起来比我还要紧张。我对他说:“没事了,谢谢你。”他点头对我说:“别怕,有我在呢。”

我没回应,他感到尴尬,岔开话题,突然问我:“你有想好的中缝要做的专题吗?”我摇头。“写黑店吧,就是上次我被抓的那个地方,算是一个终结。”我说:“好啊,你也算好汉要提当年勇。”他笑了起来。

陈州的姐姐在周日的晚上又来找过他一次,素颜出现在教室门口,比上次见到她时显得更年轻一些。如果不是一身鲜艳的衣着,和走廊上的学生并无区别。他们在嘈杂的人群中耳语几句,就一同下去了。上课铃响后,他驼着背,低埋着头,丢了魂似的,慢悠悠地进了教室。

下晚自习后,陈州跟我说他父亲回来了。“他要求我姐跟那个男人离婚,否则他就去我姐姐家大闹一场。”我问他,“大闹一场是什么意思?”他噤了声,又走了一段路,他说:“这些事情,本不需跟你说的。我姐姐嫁给了一个跟我父亲年龄差不多的男人,她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他呼了两口热气,在暗黄的路灯下,呼出的气体染上了光,转瞬就消失了。“我的所有生活费和学费都是我姐支付的,这么多年来,我父亲没有给过我一次钱。”我只能安慰他,“总会有办法的,路是人走出来的。”他有些沮丧,“有些路是走不通的,我姐来是为了告诉我,她已经给过我父亲五万块钱了,她让我不用担心,如果我父亲来找我,也不要恨他。可我知道,那是她好几年才攒下来的。”我们没再说话,一路走到宿舍的分岔口。他神情认真地对我说:“王亭,我打算辍学了,我不想让我姐太辛苦。这件事,你别和其他人说。”我问他:“你主动辍学班主任会同意吗?而且这种事是需要监护人签字的。”他轻松道:“我会有办法的。”

周一晚上的晚自习,陈州没上,他跟我说他去找班主任谈谈。周二的晚自习他也不上,我问起他,他说班主任不同意他退学,并且即使要办理退学手续,也需要家长签字。周三的晚读,陈州突然问我:“关于黑店的稿子,还在写吗?”我突然想起这件事,对他说:“这件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独自去了一趟2号楼文学社办公室,翻出当时那两个男生交的入社表,找到叶生的班级:高二1班。在1号教学楼逛了一遍,发现他的教室刚好在我教室的楼上。

第一节晚自习,陈州依然没回教室,下课铃响后,我上楼找叶生。他的位置碰巧和陈州在教室的位置一致——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看到我,他腼腆地笑着。交代任务后,我下楼回教室,碰到回来的陈州。他脸涨得通红,眼角有泪痕。“班主任还是不同意,他说我这样做等于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其实我当时也想和他说这句话,但这句话从我嘴里说出来难免有些勉强。等到陈州做出另外一个决定时,我才真正意识到他退学的决心。

“王亭,我想请你帮一个忙。你仔细听我说,如果学校不允许我主动退学,那我就采取让学校主动开除我的措施,这样我姐也不会觉得是她的错。”

我答应了他,我说:“你既然决定要走这条路,我就支持你,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帮你。”他点头后,盯着我的眼睛,目光令人生怯,“我们谈恋爱吧。”说这句话的陈州,让我觉得陌生。“我开玩笑的,你不用当真。”他刻意地哈哈大笑,准备进教室。

“我答应你。”

即使我知道,我这样答应他,更多的是被利用,我在心底却觉得很开心。至少,对于他而言,我是有价值的。有别人不能取代的价值。我们在确定关系后,晚上在操场散步,他会自然地牵着我的手;在食堂吃饭,面对面坐着,碰到同学也毫不在意。这件事快速地升温,不到两天,班上的女生堆里就兴起我俩在一起的传闻。无论是在教室里,还是在学校,同学们看到我们的眼神,带着捉摸不定的猜测与嘲讽。

周三的中午,陈州明目张胆地跟我前后出了教室,数学老师习惯在那个点来教室转悠一圈。我们沿着学校走了一圈,最后到操场旁边的树林里,周边一片空旷。陈州和我面对面站着,他的脸凑到我的脸前,正看到数学老师站在操场外的乒乓球台旁,目光恰好落在我们的方向。我转过身,数学老师已经调转方向回去了。事后我才知道,在我俩出去后,数学老师向班上没午休的同学询问我俩的去向,跟我一起念过初中的女生拉高声调说:“他俩去操场谈恋爱了,每天中午都出去。”

我们一同被喊去了教务处,数学老师只看清了陈州的脸,碰巧那天我穿了校服,她并不确定和陈州站在一起的女生是不是我。教导主任看了我一眼,问陈州:“是她吗?”陈州摇头说:“不是,我才不跟她这样的人谈恋爱。”教导主任厉声呵斥道:“少跟我嬉皮笑脸的,你交代清楚和你一起在操场的女生是谁,不然这个事,你一个人担着。”说完朝我做了一个手势,让我回教室。快走到教室门口时,我竟感到鼻子泛酸。

陈州回来时,脸上浮着笑,他在座位上开始收拾东西,桌板弄出很大的动静,班上的人都被他惊醒了。他们小声议论着什么,陈州自顾自地收拾完,将桌子移到靠墙的地方,朝窗外看了一眼。他的眼眶浸着泪水,挤出一丝笑容对我说:“照顾好自己,我走了。”

他被学校劝退,我没有受到任何处分,只是我一直想不明白,陈州当时说的“她这样的人”到底是哪种人。陈州走后,教室后排的座位一直空着。我的生活仿佛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一个人上课下课,去食堂,回寝室,文学社也是每次例会之前去看一下稿件。听早到的社员说,当时一起进来的两个男生,其中一个已经退社了,是高个子的那位。我没多问,想起那天交代他去采写黑店的稿件之后,就再没去找过他。

陈州被开除后的第二周,我在文学社的稿件中看到一篇有关黑店报道的文章,两个作者的署名里其中一个是叶生。等到那份报刊被印出来,已经是周三的晚自习。我拿着一份报刊,上楼去找叶生。他喊我陈辰,我笑了起来,连陈州最后都不知道我有过这个名字。他说他已经退社了,我突然想到我第一天加入文学社时,陈州问我的一个问题,“你当初为什么加入文学社?”我说:“因为觉得学校的生活太枯燥了。”“那现在呢?”我答不出来。

自那天起,我经常在校园里看到叶生,他和我一样,总是一个人。陈州走的一个月后,他的桌子也被搬走了,班上重新调整了座位。晚读时分,我再想往外看阳台上的女人,也看不到了。我打算正式辞去文学社的职位。周五那天晚读,我从宿舍去往2号教学楼的路上,经过学校后门的超市时,有个女人在我身后喊我的名字,喊了两声“四妹”后喊“王亭”。我想加快步子离开,她却追赶上来,拦在我前面。她亲切地拉住我的手,对我说:“好久不见你了,你都长这么高了。”她的神态看起来和常人一样,旁人并没有注意到我们。我故作歉意地说:“我还有事,要先走了。”她急切地说:“我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不信你看。”她将左手的袖子抡起,手腕上有深深浅浅的疤痕。“我只是想跟你道歉,那天你走得太匆忙了,我都在你学校找了你好久了。”我没想到她的力气这么大,攥紧我的手腕,几乎要捏碎一般。我努力挣开她,她愈发激动地说:“小时候我说错过话,我向你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偷穿你的裙子,我现在裙子可多了,一定可以挑一件最漂亮的还给你。”她的脸上浮现出让我幼时生畏的笑容,我看向路上的学生,他们行色匆匆地从我们身边经过,远远地观望着,没有一个人愿意靠近我们。

在我要被她拽到她怀里时,叶生从我身后蹿到前面,将她推倒在地上,拉着我的胳膊,轻声说了句:“快走。”

跟文学社团那些人毫无交集后,我在学校经常看到陈辰,她总是一个人。身边的人群嬉笑打闹着,好像都与她无关。我们在学校行走的轨迹很相似,偌大的校园,一天至少能碰到她一次。她吃饭习惯在三楼,位置也很少变过,形同一种强迫症。座位调整后,刘浩不再喊我一起去食堂。有一个老人来找过他一次,来给他送生活费,老人的衣着很讲究,不像普通家长来教室,碰到班主任后的第一个动作是向他递烟。他跟班主任握手,客客气气的。刘浩在他面前变得特别拘谨,伸手拿钱的时候,刻意推开了老人要抚摸他胳膊的手。八卦的同学问我:“那人是谁啊?”我说:“我不知道。”对方不罢休地问:“你不是跟刘浩很熟吗?”我无奈摊手,“他看起来跟谁都很熟,你要想知道,自己去问他。”

我知道自己显得有些戾气,却也不愿多加解释。刘浩的确看起来跟所有人都自来熟,却单单在我面前表现过忧郁的样子。这一点使得我们成为朋友,但他也不至于所有事情都会跟我说。

周五那天中午,刘浩喜形于色地跑到我座位旁边跟我宣布,他要升职成为副社长了。我问他:“陈辰也要退社了吗?”他说:“是的,也不是,那个女生根本不叫陈辰,陈辰只是她的笔名,她的真名叫王亭。”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急忙问他:“哪个wang?哪个ting?”这次变成了他诧异地看向我,“王侯将相的王,亭台楼阁的亭。”我问他:“你确定吗?”他说:“我在社员表上看到的,副主编那一栏写的就是她。你是不是吃错药了?”我把抽屉里打满草稿的报刊拿出来,翻到边角,上面果然有王亭的名字。刘浩将报刊抢过去,假装大怒道:“好啊,叶生,你拿我们写文章的报刊做草稿纸!”我回他:“那是你写的文章,我可一个字都没写。”他嬉笑起来,“我的文章写得不错吧,以后肯定能成为一个作家的。你和王亭认识?”我说:“认识。”

王亭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们同班同学三年,她奶声奶气的,跟所有人都玩得很好。和那些衣着灰暗土气的女生不同,王亭到了夏天会穿上颜色鲜艳的连衣裙,是所有女生中最好看的一个,记忆里她笑起来的样子很温暖。读四年级那年,她转学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一直到五年级开学后的一个月,她又毫无征兆地回到了我们班。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王亭,换了个人似的,不跟任何人说话,也不再穿裙子了。我们每天放学,经常看到一个大一点的女生,带着几个男生在校门口堵她。年长的女生扇她的耳光,嘴里骂着难以入耳的脏话,我第一次听到“妈了个婊子”,就是从那个女生口中说出来的。跟着女生来的男生,戏谑地在旁边看着。来往的学生,没有一个敢靠近他们。

我第一次在文学社见到她,当时的似曾相识感,令我困惑。六年过去,她的眼神从当初看向辱骂她的那个女生的那种冷冽,到现在一直没变。我对刘浩说:“耗子,今天晚上文学社的例会,你带我一起去吧。”他没多问就答应了。

晚饭后,刘浩直接去文学社,我答应他先回教室拿垃圾篓出来。回去的路上看到一群学生远远地围成一个圈,有两个人在路中央拉扯着,其中一个女人不停发出吼叫声。我打算绕开走,却看清被女人拉住的另一名学生是王亭。我跑过去把王亭拉开,她跟在我身后,脸色发白,身体止不住颤抖着。半晌,我说:“我送你回去吧,那个女人应该没有跟过来。”她点点头,平复语气说:“我们同路的,你的教室就在我的楼上,谢谢你,叶生。”她比以前镇定许多,我说:“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她摇头。“我们小学是同班同学。”她已经从刚才的慌乱中缓过来,“我忘了,小学的事情,都记得不太清楚了。”她不像是在说谎,我们各自回了教室。“刚才那人你认识吗?”我还是忍不住问她。“不认识,就是在路上碰到的。”她说完就先进了教室。

班主任提前到了教室,班上的同学都在座位上写作业,教室角落里的垃圾篓已经被人倒过了。我朝刘浩的位子看了一眼,空的。刘浩从文学社回来时,进教室时多看了我几眼,眼神里带有一丝怒气。我朝他唇语,“班主任在,没能溜掉。”他似乎没看到,回到座位上,准备晚读。班主任走后,英语课代表刚走上讲台,教室后排响起一阵骚动。紧接着听到苏驿高声喊道:“外面有人在跳脱衣舞。”先是后排的人涌到窗户旁边,渐渐1号教学楼有些躁动声。晚读声戛然而止,接连不断响起口哨声。我听到围墙外响起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呼叫声:“是我的错,对不起。”她一遍遍朝教学楼的方向喊着“对不起”。教室后排的男生高声喊:“要脱到胸罩了,还有一层。”只听到一声“嘭”的响声,刘浩用什么东西锤了一下桌子,他朝窗户边上那些人喊着:“有什么好看的,没看过黄片吗?”其中一个男生挑衅道:“没看过,要不你也给我们脱一个?”他挑衅地看着刘浩,刘浩戏谑笑起来,“要不我们现在脱了,比一比,敢不敢?不敢是孙子。”班主任闻声赶来了,教室才恢复一片平静。

第二天,就传来了阳台上的女人失踪的消息,连在学校外面摆摊的煎饼大婶都在絮叨这件事。有人说她昨天晚上脱完衣服,沿着巷子就跑走了。也有人说她是趁着深夜一个人逃走的,收拾了行李。总之,第二天早上,就看到中年男人挨家挨户地询问女人的消息。

到了周六晚上,男人举着一个牌子,在校门口,向过往的学生询问女人的消息。我在校门口买完拉面回学校,经过男人的身旁,觉得他比我上次见他时老了许多。他带着疲倦的声音,向我说:“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如果你有看到她,请联系我,谢谢。”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如果你有看到她,请联系我,谢谢。”他向我身后经过的学生说,没有一个人回应他。晚上自习前,班主任来到教室,跟大伙说:“学校最近有些乱,校方希望学生们不要跟校外无关人员有交涉。”班主任走后,班上就响起议论声:“保卫科把那个男人赶走了,说是影响校容。他怎么不报警啊,找人不是警察的事吗?听说那个女人是男人的情人,报警难道不会被抓吗?当然不会,有情人的人多着呢,又不犯法……”

刘浩下自习后来找我,他看起来情绪很低落。我们一起回宿舍,他跟我说:“我想帮帮那个男人。”我问他:“你能做什么?”他叹口气说:“我也不知道,越是什么都做不到,越想要帮他。”我们走到黑店前的小树林,往日那一盏忽闪不定的光也没了,只剩下一片黑暗,陷入另一片黑暗里。“你知道吗,叶生,那天我在学校外面看到他们,他们年龄相差很大,可是却不像是父女。那个男人将钱收了,递给女人时,眼里很温柔。他们让我想起了我爸和我后妈,就是你那天在教室门口看到的那个女人。我爸是老年得子,我妈去年去世了,在她死后不久,我爸就带回来一个只比我大五岁的女人。”我没说话,当时我将王亭面前的女人推倒在地上时,我就看清她是阳台上的女人。我没跟刘浩说起这件事,因为我没想到她会失踪。

第二天的课间休息,刘浩来找我,他说他想到了帮中年男人的方法。“我要把寻人启事发在文学社的报刊上,让全学校知道这件事。”我说:“即使这样,也没有用的,没有人会关心这件事情。”他说:“即使是多一个人重视这件事,它就能像蝴蝶效应一样,到最后,整个漕阳镇的人都会知道的,肯定会有人愿意找她。”

之后的几天,我都在等待。周五的晚读,刘浩从文学社开完会回来,他从后排传纸条给我,“我做到了,我临时换了期刊内容,待会就要印出来了。”刘浩没能等来报刊,晚自习刚开始,当时那位在文学社讲话的指导老师就找到我们教室,当着班主任的面,朝教室喊着:“刘浩,你出来。”他们三人一同离开的。下晚自习的前十分钟,刘浩低垂着头,回到教室。所有人都走了,教室里只剩下我俩,我喊他回寝室,他从座位上抬起头,眼眶布满了血丝。他站起来,朝窗外的方向,静静地望了十几秒。起身离开时,他对我说:“叶生,这个地方,真是没有一点人情味。”

刘浩因为宣扬不实信息,学校给了他留校观察的处分。

周六上午放假前,教室门口有人喊他,刘浩的父亲和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一起,班主任也在。他父亲见刘浩出去,当即扇了他一耳光,声音清脆,吸引了班上所有人的目光。当他作势要再扇他一耳光时,被旁边的女人拦下来了。他们一同离开时,女人走在最后面,手搭在刘浩的肩膀上,细声说着些什么。

课还没上完,刘浩就收拾东西离开了。一直到周日的晚自习,刘浩都没来学校。班主任来到教室说他转校了。“以后周五倒垃圾的任务,就交给苏驿负责。”说完班主任摸了摸肚子,离开了。

我没见过刘浩发的那份报刊,学校那一期报刊全部被收回。刘浩转校后的一个月,我的座位又调到了后排靠窗的位置。再也没人讨论阳台上的女人的事情。晚读的时间,天已经黑了,外面黑黢黢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新学期,学校通知1号楼要拆掉重建,所有班级重新换教室。以往的顺序被打乱后,我再也没有在学校见过王亭。经过2号宿舍楼旁边的小树林时,看到那堵墙被重新涂抹了一遍。黑店的档口,被填上了,只剩下一块突兀的灰白色。

再后来,教室后面的黑板,已经挂上了高考倒计时。我趁着开学前去了一趟网吧,突然想起刘浩跟我提过的那部电影。

我打开播放器,搜到电影,的确是一部黑白片。电影的节奏太过缓慢,女主角在里面是一位公主,端庄又美丽。故事发生在罗马,阳台上的女人没有女主角奥黛丽·赫本一丝一毫的风采。我觉得刘浩被骗了,其实我也被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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