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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模样

时间:2022-12-3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整个风格像是刻意的做旧,但陈重却知道这并不是装饰达成的效果,而是此处原本的面貌。从陈重的角度透过窗户能看到半空中霓虹灯拼出的“东郊记忆”几个字,这是成都的一处知名景点。姬钢一直在摆弄笔记本电脑,这让陈重感到阵阵无聊。陈重退出了系统。在柔软的真皮躺椅上醒来,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使陈重一度以为自己正躺在云絮里。与躺椅一体的厚重头盔自行从陈重头上弹开,眼前现出柔和的灯光,后颈被探针伸入的部位微微发痒。

青锋(复赛作品)

这是一间稍显奇怪的酒吧。脚下是粗粝的水泥地,几幅油画随意地钉在颜色晦暗的红砖墙上,吧台是一块简单到极致的原木色长板。整个风格像是刻意的做旧,但陈重却知道这并不是装饰达成的效果,而是此处原本的面貌。从陈重的角度透过窗户能看到半空中霓虹灯拼出的“东郊记忆”几个字,这是成都的一处知名景点。说是东郊,却只是二环开外一点而已,这里以前是一座国营大厂,现在已物是人非,在政府主导下开辟成了一处工业遗址主题公园,每天吸引着众多的游人来此或凭吊或休闲。陈重记得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雷阵雨,但现在外面一丝风都没有,看来多半是预报出错了。

夜已深,酒吧里没剩下几个人了。姬钢一直在摆弄笔记本电脑,这让陈重感到阵阵无聊。“该把剩下的事情告诉我了吧。”陈重终于忍不住提醒道。姬钢扫了下墙上的时钟。“时间还早啊。”不过他还是合上笔记本电脑,啜了一大口啤酒。

“你说到了这里就告诉我的。”陈重很坚持,“虽然你雇我出了大价钱,但我干私家侦探这一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打打法律擦边球可以,缺德沾晦气的买卖我可不干。 ”

“好吧。”姬钢瞟了眼四周,声音压低了些,“这里的地形你也观察得差不多了,等打烊了之后我们还会进来。 ”“你是说,到那时韦弧会来。”陈重说着话拿出手机看着上面那个人的照片,那是一个目光严肃的中年男子,“你觉得他出事了? ”“韦弧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公司的合伙人。我很关心他。 ”

陈重咧了咧嘴:“就是天矢公司吧,不过据我所知你们的公司根本没几个人,好像也没赚什么钱吧。据说公司的运行全靠你父亲那边的资助。 ”

姬钢略微尴尬地笑了笑。“我们公司投入很大,现在的确还没赚什么钱。很多核心成果是韦弧做出来的,所以我必须尽快找到他。 ”“你们是研究什么的? ”姬钢有些不耐地摆摆头。“这和找人没什么关系吧。 ”“当然有关系。我说了我的原则,真想让我出力就得让我知道些事情。 ”

姬钢沉默了一阵。“好吧。我尽量说简单点,你能听懂多少我可不敢保证。”他又一次扫视四周压低声音,“天矢公司主要研究超自然现象背后的物理机制。 ”

“第一句我就听不明白。”陈重老老实实地说。

“别乱插话,是你非想知道的,听不懂就自己琢磨吧。当然,所谓超自然只是民间说法,我们是想用科学的手段来解释某些奇异的现象,甚至从中发现新的科学理论。 ”

陈重的目光变得有些涣散。“你叽叽歪歪一通,老子比没听之前更糊涂了。算了,你还是告诉我为什么韦弧会到这里来吧。 ”“我们公司搜集分析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各种报道,官方和非官方的都有。结果发现这里非常特别。 ”

“这里发生过你所说的超自然现象? ”

“有过几起。曾经有个老太太宣称她清晨见到年轻时的自己一闪而过。还有个小伙子报告说某天半夜从窗户外面见到这家酒吧里有一群穿白色工作服的人,旁边还有一堆机器。 ”

“这种事情各地都有过报道吧,你怎么说这里很特别呢? ”

“你说的没错。但我们建立过一个公式,用以标测某地的特别程度。这里发生的灵异现象虽然总数量不多,但却集中在一片非常狭小的区域。所以从密度而言,这里非常特殊。 ”

“是什么原因呢? ”

“确切的原因还不知道。”姬钢慎重地摇摇头,“不过我们分析可能跟这个地方的来历有关。 ”

“你指什么? ”

“这里以前是一家建于 1956年的大型电子管厂,那还是所谓的一五计划期间呢,属于苏联援建的 156项建设工程之一,中国第一支黑白显像管和第一支投影显像管就是这里生产的。”姬钢喝干了面前的啤酒,又给自己开了一瓶,“这个酒吧正好位于电子管厂当年的检测车间,几十年来这里检测过无数件产品。电子管的检测总是会产生高压放电,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这片非常狭小的区域里不断发生的高压电磁反应次数肯定是天文数字,远远超过任何一家普通科研机构,说不定因此产生了某些奇特的效应。 ”

“那按这个理由,中国类似的电子管厂还有不少啊,其他地方也有类似报道吗? ”

“这里是最特别的。”姬钢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近些年来中国的城市扩张极快,这些老牌厂矿几乎都被搬迁了,旧址也变得面目全非。而这里是最特殊的一处,因为偶然的原因它成为了工业遗址公园,不仅原有的厂房设施得以保留,而且曾经的员工也有许多仍住在附近,即所谓 的家属区。你说说看,至少在中国而言,还有哪个地方能同时符合这样的条件? ”

“所以你觉得韦弧是到这里来了。 ”

“十天前他留了封信,说是研究有了重要进展,需要找地方验证一下。然后我发现公司的一些重要设备也失踪了。 ”

陈重长长地吁出口气,觉得脑子依然很乱,他甚至有些怀疑面前这家伙的神经是否正常。不过管它呢,反正百分之十的定金已经到账,那可是真金白银。陈重已经打定主意办完事拿到钱就尽早抽身,他可不想跟这种神神叨叨的人搅和太深。说不上什么原因,也许是这行干久了之后的一种本能吧。

看到最后一桌客人起身,陈重和姬钢也赶紧出了门。现在已是凌晨两点,室外的这一片已经没有什么人。过了一会儿酒吧的灯灭了,老板一行人出来锁上门,伴着夸张的哈欠声离开了。

“超 B级锁芯。”陈重简单试探了下,“要稍稍花点时间。 ”

“少废话,我花钱就是让你干这些事的。”姬钢随手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陈重,“这是余款,事情办完了我会告诉你取款密码。等会儿你先进去探探情况,没问题就出来叫我。 ”

锁打开了,可能门轴有点缺油,门推开的时候发出一阵吱吱声,在夜里听起来让人头皮发麻。陈重握了握手里的电击棍,一头蹿了进去。

跟意料中的不同,酒吧里居然不是漆黑一片。陈重抬眼一望,窗外竟然下着大雨,不时耀起的闪电照得屋子里阵阵雪亮,但听不到雷声。陈重还来不及犯疑就见到吧台前有两个人正扭成一团,这时其中一个人影撑起身,一道闪电掠过,连衣帽下赫然显出韦弧冷酷的脸庞,而躺在吧台上已经没了生息的那人竟然是……姬钢。

韦弧冲向门口,陈重脑子里“嗡”的一声,本能地挥着电击棍追了上去。“这么快就出来啦。”姬钢迎上前来。

“你……”陈重刚一开口就滞住了,“你没看到其他人出来吗? ”“没有啊。我一直守在门口的。”姬钢望着气喘吁吁的陈重,“有什么事情吗? ”

陈重没有回答,而是呆呆地仰头望了望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起风了,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陈重想起天气预报里说今晚有雷阵雨,陈重知道,这会是一场很大的雨……

隐隐的雷声仍弥留在耳际。陈重退出了系统。准确地说是系统设定的时间已到。在柔软的真皮躺椅上醒来,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使陈重一度以为自己正躺在云絮里。与躺椅一体的厚重头盔自行从陈重头上弹开,眼前现出柔和的灯光,后颈被探针伸入的部位微微发痒。女孩站在一旁。“十分钟,时间刚好呢。 ”陈重坐直身子,含糊应了一声,接过女孩递来的水,重重吐出一口气。这新开设的房间除了一张躺椅与放置物品的矮桌,几乎空无一物。不知所云的梦,他一边喝水一边思索,简直混乱不堪。

“感谢陈先生光临体验我店新引进的智能虚拟系统。”女孩露出一脸暖心的笑容,“这套设备不同于以往的体感式 VR设备,是属于充分深入大脑意识的沉浸式拟真程序,它可以进入您的记忆或潜意识中,运用智能数据分析,为您在梦中创造您想要的理想世界。现在正值测试期,软件还在不断升级中。您刚才选择的扮演角色是‘私家侦探’,不知您的试用体验感觉如何? ”

“相当真实。”陈重诚实地回答。女孩一口礼仪性的广告宣传语,实在让他无话可说。他用手摸了摸后颈微微凸起的小肉块:“针从这里刺进去,好像还有东西留在里面,不会对身体有害么? ”

“那是一块电子元件,是智能软件运行的终端。说是元件,但材料实际是由生物细胞制成,可以完美地与皮肤结合,时间一长,即自行脱落,不会对身体有害。”女孩忽然晃了晃脑袋,“要打一个比喻的话,就好比是长在脖子上的青春痘,这样说您想必就不会害怕了? ”

“呵,比喻很贴切。”陈重站起身,心下对女孩的敬业精神由衷感动,“就像青春痘。青春逝去,连痘痘也抛弃了我们。 ”

离开那间方方正正的体验室后,陈重往店门口走去。这家 VR经营店的面积恰似有两百米跑道的小学操场,宽敞的厅堂用木质板材隔成一个个小隔间。目光扫过,数不清的人们戴着黑漆漆的头盔,在茫茫人海中各自不明所以地晃着脑袋,仿佛仰望神灵的宗教仪式。

小玉坐在前台,手里不知在整理一些什么资料。陈重走近的模糊身影映在她身侧的铂金墙面上,陈重看见自己正以扭曲的模样注视着自己。

“陈先生今天这么早就走了?”看见陈重走来,她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迎接。流瀑般的长发披在她的肩头,形状纤巧的右耳挣脱了头发的束缚裸露在外头。

“体验了一下。”陈重用头点了点墙上关于新虚拟系统的广告纸,“变成了一个私家侦探。 ”

“原来陈先生的理想生活竟是调查别人的外遇么?”小玉微笑道,“那么,名侦探有什么激动人心的发现? ”

“实在狼狈。”陈重苦笑一下,“像是一本科幻小说的场景,不知与我的生活到底有什么联系。我是一个不太记得住旧事情的人,但刚才的梦就像在我脑中住了很久很久似的,真实得可怕。 ”

“梦为我们提供对过去的认识。”小玉迸出这句话后,连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弗洛伊德就是这样说的。你三番五次梦到的场景,也许正是你曾经愿望的满足也说不定。 ”

陈重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宛如巨幕电影般清晰的梦中场景。他尝试把刚才的故事用零碎的细节加以概括:东郊记忆、公园、酒吧、深夜、闷 雷、超自然现象、天矢公司、目光严肃的中年男子,还有,姬钢……列举到最后一个名词,陈重的记忆仿佛深海巨兽从海中苏醒所引发的海啸,将眼前所谓的现实整个淹没。姬钢。他完全愣在那里,像被巨兽显露的完全形态给深深地震撼,全身动弹不得。

“陈先生? ”

“啊,不……”小玉关切的询问将陈重由回忆之海带回了眼前,“只是忽然想到,刚才在梦里原来遇见了一位很久以前的老朋友。 ”

“老友相遇是多么开心的好事啊,即便是在梦中。 ”

“对。这真的是我曾经的愿望。”陈重仿似有些感慨,扭头看向店门外。在自动玻璃门这个狭窄的画框内,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车辆、绿树都仿佛被太阳镀上一层远古的黄金。隆隆的雷声仍弥留在耳际。这天气怎么看也不可能会突然降下一场大雨。

他有危险。哪怕是在梦里。陈重心想。

白日下的“东郊记忆”公园与梦中似有差异。

陈重向公司请了年假。用网络订好车票,带上一点简单的行李,一个人乘上了前往成都的列车

他至今仍无从得知自己与成都有何种关系。从出生到中学便一直生活在南方的小县城里,大学也并非在成都念的,在广州找到工作后,每日的休息方式便是玩 VR游戏,与这闻所未闻的公园扯上联系,实在让他觉得匪夷所思。

但这事与姬钢有关。与姬钢有关的事,他都不能坐视不管。

陈重站在入口旁。“东郊记忆”四个大字焊接在布满铁锈的炼钢炉上,炉顶立着一个人形雕塑,那人手拿指挥棒,面向蓝天手舞足蹈,似乎漫天云朵正在他的指挥下齐声高唱。

陈重也好想跟着唱起来,但他不知道歌词,也听不出旋律,只好悻悻然从锅炉下走过。工业传统与音乐时尚的共融。他自知不懂艺术。

广场上视野开阔。洁净的砖路点缀着几丛绿草地。草地上放置着一些用锈蚀的铁管设计的抽象派艺术装饰,那些从旧时光之门冲破而出的管道仿佛抢夺了绿草的营养,或向着天空或贴着地面疯长开来。

陈重站在园区的示意图前读公园的简介,官方简介正如虚拟梦中所描述过的,意思上分毫不差。工、农、兵三位代表每人手捧一本书,在楼墙的壁画上幸福地笑。他抬头望着景区大门上拼出的“东郊记忆”几个字,以此为中心开始绕圈行走。

故事发生的地点在一间酒吧,而从酒吧的窗户可以很清晰看见这四个字。他一边回忆一边四处寻找。公园路旁每个雕塑都在静静沉思,围墙上那些旧时代的大字标语仿佛正对着他的耳朵激昂呼喊。不少行人在公园内购物喝茶或是聚集拍照,商铺林立的园路上怡然悠闲的气氛愈发浓烈。

但哪里都没有。哪里都寻不到那种刻意做旧的水泥地酒吧。他在园区内几乎所有的酒吧里比对角度,无论哪个都无法正好看见公园的名字。唯一最合适最有可能的角度地点,却是一个艺术展览馆。

从橱窗内看去,展览馆空无一物,玻璃大门也加上了挂锁,显然是最近没有使用过。陈重觉得除非自己此刻正处在虚拟的梦境中,成为梦世界的造物主,否则这展览馆怎么也不可能会变成毫不搭调的酒吧。

陈重决定扩大搜索范围,将搜寻的脚步延伸至公园之外。公园外的环境更为复杂,对于初次来成都的他,这些高楼大厦显然不够友好。在不断比对、折腾了大半天后,已是临近黄昏。他决定暂时休息。

在公园内找了间小酒吧,随意点了两瓶啤酒,下巴留一小撮山羊胡须的中年人老板端来两碟花生米。陈重觉得肚子还不饿,于是喝着啤酒,静待夜色的到来。也许等到霓虹灯亮起以后会很容易找到。陈重这样想着。

这酒吧夹在两栋红楼之间,被压碾得气喘吁吁。除了一张长吧台,只平行并列着三张餐桌,过道仅容一人走过。能找到这种地方钻进来,对陈重来说也算是异常的行为了。四下没有客人,老板专心致志地擦着杯子,对店里这位唯一的客人似乎没有任何兴趣。

陈重看着窗外,眼呆呆地目睹黑夜像倒入水中的墨汁一样,浸染了周遭的世界。酒吧没有放送音乐,店外零星走过一两对学生打扮的情侣,带过一阵吵嚷与欢笑,但在这之后,一切更为沉寂。

陈重想自己在这里到底是要做些什么,来到离家几百公里之外的陌生之地,就这样百无聊赖地喝啤酒。他觉得自出生以来似乎从未明白过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二十九岁的他,还有六个月即满三十岁,想来以后的三十年大概也会像这三十年,依样复制下去。这样想着,手上的啤酒便愈发变得难喝。他决定结账走人。不管去哪里,先离开这里再说。

店外走过一个人影。脚步不急不缓,正巧踏入陈重的视线。那中年人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手脚颀长,头上是削剪得寸把长的短发,表情目光十分严肃。陈重脑海中的某个形象与这个人影瞬间重叠,这次他的记忆反应快捷而灵敏。是韦弧。

梦中的姬钢曾把韦弧的照片拿给他看,他细细端详过,记忆尤为深刻。他静静地看着韦弧从店前走过,然后结账出店,紧紧跟了上去。

夜晚的“东郊记忆”仿佛跌入了另一个次元。绚丽夺目的全息影像在楼墙上翻腾变幻,谜一般的电子音乐浸透在空气粒子间来回碰撞。各类商业广告、时装秀向公园里的人们做着无声的展演。路旁一列迈克尔·杰克逊原本静止的动作雕塑此时跳起整齐的动感舞步。横贯整个公园的管道像是天河下坠,透出七色的彩光悬挂在半空。远处最高的一栋大楼上,没有脸的小人偶头戴等头大小的耳机,伴随不知何处而来的动感乐曲,富有节奏地抖动双腿。“我是咪咕。”它说,“欢迎来到‘东郊记忆’。”

陈重没有跟丢,即便周围的巨大变化让他暗感吃惊。夜晚的行人比 白天多出一倍有余,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欣喜的笑容,似乎公园内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节日活动。虽然人群的数量增加了跟踪的难度,但也同样成为绝佳的掩护。韦弧的脚步不紧不慢。即便身穿标准的制服,手上却没有任何公文包之类的事务性物件。他似乎对这一带十分熟悉,且目的明确,从未东张西望。

穿过一条街道,走过几栋不知其功能的建筑,正当陈重心下嘀咕到底要走去哪里时,转过一个拐角,韦弧忽然消失了踪影。

陈重呆呆地站在转角。这一处的人并不多,照理不可能跟丢。从附近的酒吧传来电音的尖锐混响,好似在嘲笑他的失败,吉他形状的路灯自顾自地发出泛白的光。

眼前是那座空荡荡的艺术展览馆,从这里可以以最好的角度看到公园门口的四个大字。展览馆旁一架与人等高的琵琶雕塑被剥掉了外壳,内里形状精巧的齿轮正缓缓转动,仿佛一切时光的记录都在它这里被慢慢写下。

韦弧一定进去了。陈重如此想。他实在没有其他理由可以解释韦弧的突然消失。展览馆的门似乎打开了一点,他确定。这与白天时被锁上的状态完全不同。他走过去,轻轻推开门。

陈重猛然惊醒。火车在铁轨上的间歇晃动使他头晕不已。他倚靠在硬邦邦的座椅上,双肩行李包搁在脚旁,身边的位置空无一人。列车员推着轱辘车从走道上隆隆地走过,这让他感觉身处的此刻真实了不少。但是,为什么?

远方的记忆仿似被拦住的潮水,终于冲溃了堤坝,淹没到眼前。他记起自己在小酒吧喝完啤酒后结账,趁着天色未晚便径直回去了酒店,在酒店房间吃完了一份外卖,早早睡下,第二天清早搭上了这辆回程的列车。

那么,刚才发生在夜晚“东郊记忆”的一切是真是假?陈重不敢确定。时至此刻,他已经无法认定何为现实,何为幻梦。他擦了擦额前的冷汗,被汗水浸湿的内衣黏糊糊地紧贴后背。途经隧道的短暂黑暗,让他一度以为自己乘坐在名为“梦之号”的列车上,正飞速驶向梦境的更深处。

先回家。这古老而有力的愿望,想必无法被假意所替代。

还好吗?突然想到了给你写信。

恐怕现在没人会待见写信这种方式了。可我觉得如果是你,该能理解。是初中几年级来着?那时候整天看见你趴在课桌上写信。

有多久没见面了?写信前我特意翻了手机日历,没有算错应该有足足五年。时间可真是奇妙的东西,明明过去了那么久,却好像我们昨天刚刚分别。

想问问你的事。突然很想知道你结婚了没有,工作怎么样了,有没有升职加薪。不过,就我对你的了解,可能你还是会每天两点一线地行走在上班与回程的路上,哪怕身边的人全都不声不响地离开,你也依然坚持自己的步调吧。

突然想起了以前,一起在中学住校的日子。如果哪天你回老家,可以回去学校看看吗?看看我们的秘密基地还在不在。

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了。写信真是一件很难的事。这么多年,恐怕我的语文知识早已还给我的老师。具体还给哪位老师还不清楚,可能还要细细回忆,这么想来,我们的人生里真是有好多好多老师。

还是说说我吧。

终于还是回到了一个人的状态。想来,人终归是一个人来到世界,一个人离开世界。这事你比我看得透。辞掉了工作,时不时总有些不安,但是我能继续在这个世上做些什么呢?我不清楚。

我这人无非也就剩下写写程序、弄弄电脑什么的了吧,毕竟有过 好几年的“程序猿”生涯。前段时间去成都旅游,在一个叫“东郊记忆”的旧工厂遗址散了散心,会见了一位大学时代的校友,托他介绍,我现在在一家公司做一款新型智能软件的开发项目,具体内容不能明说。地址不在成都,是个比成都幽静得多的地方。工资福利还不错,算是生活里暂时有了新的盼头。

公司上面貌似还有个大集团,前几天跟随老总去开过会。集团老板叫韦弧,是不是个挺捉摸不透的名字?看起来挺严肃,人倒是很随和。天矢公司的老总,随便上网一搜准该搜得到。不过想必你也不会有什么兴趣。

暂时想到了这么多,希望你可以幸福地活着。另外关于我现在的地址,我想暂时不要给你,希望不要介意。一来是工作地址经常变动,二来是我害怕一旦你回了信,我与想要抛下的过去又将再次联结而牢不可破,这是目前我无论如何也不愿发生的事。总之,希望你能谅解。

就这样吧。

姬钢

七个月前收到这封信。两张哪里都可以买到的淡绿色信笺纸被密密麻麻写满。邮戳几乎被完全磨掉。信封上没有寄信人的地址和姓名,纯白色的厚纸信封,陈重的姓名与地址工整地打印在上面,整个感觉就是银行寄来的信用卡账单。当时,陈重粗略看了一遍,未做特别的反应,随手放进了书桌抽屉里。

来信很意外,可他确实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是啊,对方不是并不想要他回信么?

突然想起读信这件事,是他坐在回程的火车上,陡然激起的灵感。现在他大体能理解为什么会在虚拟梦境里出现那样一个场景:姬钢、韦弧、东郊记忆、天矢公司……刻有这些名词的雕塑被一个个埋入记忆的深雪里,待阳光明媚之际,即雪融大地,重见天日。

陈重打开电脑,用浏览器搜索“天矢公司”。网页弹出一张全景的巨 幅照片,三座摩天大楼像波塞冬手里的三叉戟,笔直叠靠在一起,又宛如三颗巨大的头颅,在阳光的耀眼衬托下睥睨世界。看官网介绍,这应是一家地产集团,兼营金融、互联网、旅游等热门领域。果然是大有来头。

董事长韦弧的照片挂在首页,样貌与神态跟陈重在虚拟梦境中见到的一模一样。不管怎么说,总算把这些关联起来了。陈重又想起梦中酒吧里韦弧与姬钢扭打在一起的场景,不禁吐出一口气。

也许应该去天矢公司走一趟,直接开门见山问是否有姬钢这个人。但像对方这样的大集团,员工何止上万,强行提出这样的要求十之八九不会被对方所理睬。陈重倒在沙发椅上,一时没了主意。

手机来电响起,有电话打来。陈重一看是陌生号码,未予理会。但是来电方似乎百折不挠,一直打个不停。在连续三个来电之后,陈重还是无奈地接了电话。

“请问是陈先生么?”对方的语调不急不慢,平稳冷静。

“你是……”

“这里是天矢公司。韦总想要见你。 ”

陈重一骨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却在微微发抖。

“韦总在你公寓楼下的咖啡厅等你,请十分钟后来店里。”对方抛下这句,径直挂断了电话,没有给陈重任何回话的机会。这是命令,也是认定对方一定不会拒绝的绝对自信。

陈重放下手机,嘟嘟的断线音似仍在房间里流窜。他仿佛没有了退路。

乘电梯下到一楼,走过一道宽敞的走廊便可进入咖啡厅的后门。陈重走进去四下张望,韦弧坐在正门旁的靠窗位置,身上的衣着与在“东郊记忆”那晚看见的一致。在照片上没法看出他的年纪,此刻看着他的侧面,已明显有几撮白发紧贴脑侧。他偏头望着窗外,似对门边的盆栽植物很感兴趣。透过落地窗,可以看到一辆漆黑锃亮的房车停在路边, 一名黑西装戴墨镜的高个男子站在车旁,面朝韦弧的座位方向。看来是保镖,也可能是司机,或是身兼两职。想来,刚才打电话的人或许正是他。

韦弧看见陈重走来,示意他在对面坐下。空位置旁已经放好了一杯饮料。“苏打水。”韦弧开了口,“不知道你平时喝什么,所以点了同我一样的。 ”

陈重点点头。他全身仍有些发抖。“谢谢”两个字刚在他嘴里打转,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韦弧看着他,目光显得锐利。但他看陈重的眼光却又几乎没有带入一丝一毫的感情,就只是看着陈重,仅此而已。

他的食指不停敲打玻璃桌面,手指比一般男人的显得细长,指尖发出微弱的敲击声。沉默紧追而至。明明是位于主街上的咖啡厅,陈重却感觉空气竟如此滞重。那些邻桌交谈的声音、店里的轻音乐仿佛全部被一键消音,从听觉上给抹去了。

“我想,我们应该不是第一次见面。”韦弧打破了沉默,语气随和。

“什么意思?”陈重心跳加快。看来对方没想跟他绕圈子,直接单刀直入。

“你应该懂。”韦弧仍然面无表情,“虚拟梦境。这一切都该归功于你的朋友。你不是正在找他么? ”

“我不太明白。”陈重心下吃惊。他感觉对方像是抓到了一对王炸,正不露声色地一张张亮出底牌。

韦弧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掂量沉默的重量。“我愿意对你采取最大程度的坦诚,唯有坦诚与平等才能达成双方共同利益的最大化。虽然坦诚并不代表真实,但还是希望你同样能回以最大程度的坦诚,促使我们共同接近事情的真相。 ”

简直像是审问犯人前的优雅开场。陈重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有看着杯中的饮料。

韦弧点了支烟:“你多久前见过姬钢? ”“在梦里见过。这算不算? ”“梦境是现实的反映,虽然往往呈现扭曲状态。”韦弧缓缓吐出烟雾,“我们设计推出新型的虚拟现实智能软件,就是为了将人类混沌无序的潜意识具象化,从而抓住每个人隐秘的愿望。 ”“这是搞科学研究?如此高尚? ”“你似乎对我有敌意。”韦弧将烟灰弹进烟灰缸,“高不高尚,我不清楚。但可以肯定,这无疑是一桩大买卖。沉浸式 VR系统在未来必将主导应用市场。 ”“那又怎样?”陈重看着他,“我又不懂做生意。 ”“不如换个概念。”韦弧右手衔着烟,左手不停翻弄一个银质打火机,“你觉得现实是平庸的么? ”“别人的我不清楚。但我的现实的确再平庸不过。 ”“大多数人都会如你这样想。现实无聊,生活无趣。那些琐碎的日常如附粘在身的伤疤,既觉得恶心又不敢揭下它。那么,可以肯定的说,能够为所欲为的虚拟世界迟早会成为人们所追求的第二王国。 ”“如果……”韦弧突然看着他,“有人成为了这‘第二王国’的主宰,你觉得会怎样? ”“你是在说天方夜谭?”陈重语气中夹带着嘲弄。“是不是天方夜谭,你其实很清楚。”韦弧将后背靠在椅子上,嘴角扯出微笑,“你感受过‘它’的威力。你现在能弄清楚那一晚在‘东郊记忆’是虚拟还是现实么? ”“你……怎么会……”陈重激动得站起身,惊讶与不可置信的心情两相交织。韦弧摆摆手。店外的墨镜保镖似乎正要进来,被韦弧制止了。“先坐下。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你是在故意激我么?”陈重将身体摔在了椅子上,语调有些颤抖,“我那天晚上没有连接任何 VR设备,怎么可能会……”他忽然顿住。

韦弧仍然在看着他笑。

陈重把手伸去后颈,摸到那天试用新设备时,被探针刺入的部位。

那里已经不再有一小块凸起,正如女孩说的,时间一长便自动脱落。

“纳米机器人。这才是新型虚拟系统真正的运行终端。它们跟随血液循环驻入大脑,可以凭借每个人不同的脑波频率随时随刻接收讯号。”韦弧敛起了笑容,但还是掩盖不住神情上的得意,“即是说,只要我们愿意,可以让你任何时刻都处在虚拟的王国里,你现在还觉得是天方夜谭么? ”

“那天,是从哪一段开始的……”

“从你进入酒吧喝啤酒开始。 ”

陈重已经无话可说。此时的他口干舌燥,但他一点也不想去碰眼前这杯苏打水。对方的牌已经如数搁在桌上,可他没有一张要得起。

“话到这里,我们又要回到开头。”韦弧把剩三分之一的烟放进烟灰缸摁熄,没有做出再抽一根的姿态。“这款软件的设计,你的朋友姬钢占据了主要功劳。这个小伙子天赋极好,工作也十分勤奋。据说来公司前曾受过很大的打击,总之年纪轻轻能够抛下过去,找到为之奋斗的目标总归是一件好事。他组建的团队几乎主导设计了智能软件的所有主体部分,并写出了让这套系统能够真正拥有智慧、获得情绪感知的核心代码。 ”

“人工智能的终极模式是‘读懂人类,超越人类’,毫无疑问我们做到了这一点。可最后他却带着最终的核心代码消失了。”韦弧顿了顿,看来对此事颇为介怀,“也许我也无法真正读懂人的性格,我丝毫不理解他这么做的理由。不过,眼下我可以毫不忌讳地告诉你,现在的虚拟系统还不能足够准确地分析人类大脑深处的记忆与情绪,场景零碎、事件扭曲,持续时间亦不足够长,依然带有明显的非智能化,缺失的正是姬钢所带走的核心代码。 ”

“我需要你的帮助。”韦弧终于道明来意,“作为他曾经最好的朋友,我需要你帮忙找到他。 ”

“怎么会?凭你们的实力,要找人比我可强多了。 ”

“我们追查了近一年,动用了几乎所有的力量,但一无所获。姬钢身边就像有一道坚固的门,破解不了这道门的密码,便无从得知他的下落。在你这里总该会有办法。 ”

“我帮不上忙。”陈重如实以告,“我们已经五年没有见面,基本上处于断绝来往的状态。我能有什么办法? ”

“先别着急拒绝。我既然决定坦诚相告,就一定带着丰厚的条件。 ”韦弧说,“虽然我不清楚你们真正想要什么,但我相信任何人与钱都不会有仇。我可以提供你们二人每人一笔钱,这笔钱可以保证你们今后不管工作与否都可以保持较好的物质生活水平,永远衣食无忧。 ”

“听起来相当诱人。且不说我是否能找到,就算找到了他,他毕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没有理由把他带到一个有可能会伤害他的人面前。 ”

“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坦诚了。”韦弧微微叹了口气,“不管你认为是威胁也好,恐吓也罢,若是拒绝,接下来的几天你会失去现在的工作,并且任何一二线城市都不会有你的立足之地。我们具备这样的力量。 ”

“无所谓。”陈重干脆的回答连他自己都觉得吃惊,“反正已经厌倦了这份工作,回老家就是,总能有个活计养活自己。就像刚才说的,我的现实再平庸不过,没什么可失去的。 ”

韦弧笑着摇了摇头:“任何人都会有自己所珍视的东西,你觉得没有,那是因为你没有注意到,一旦失去,就会发现那个事物对你而言无可替代。这么多年明争暗斗过来,在这方面我也可自夸是个行家。”他忽然把头扭过去,视线朝着街对面。陈重循着他的视线,到达的地方是他常去的 VR设备经营店。

陈重的心脏猛然一阵悸动。“总之,平庸的现实也好,现实的平庸也罢,人总得日复一日地活下去。”韦弧站起身,“希望你能了解,你没有 选择的余地。下一次若要做个美梦,也许就不会是在火车里,而是卧在铁轨上了。我们会再联系你。 ”

他招来服务员买单,一步一步走出咖啡店,上车,没有再往陈重的方向看一眼。黑色的房车以娴熟的姿势起步,转过街角不见。

仿佛某个消音开关被重新拧开,咖啡厅内的轻音乐、交谈与杯盏碰撞的声音复又回归到陈重的听觉里,四周的人无一不惬意地享受着城市的下午。

好像又是一个梦醒了。陈重将杯中的饮料一饮而尽。

陈重再一次回到了家乡。

除了每年春节例行公事般回家一次,陈重对这个小城镇没有任何留恋之处。他与父母的关系并不好,而父母也在他大学毕业后离了婚,于他而言,这次回家无非就是寻找姬钢,仅此罢了。

与姬钢分别是在五年前,陈重确认信中的回忆没有错。他与姬钢算是儿时的玩伴,在家乡小镇这么一个巴掌大的地方,两人从小升初、初升高都一直在同一个班。摸不准还真是命运的安排。

与陈重类似,姬钢的父母早年离异,从小学起他便一直跟随祖父生活。姬钢算是男生当中长得比较秀气的类型,学生时代便颇有女生缘。相比陈重低头不语的宅男属性,姬钢性格开朗,言谈富有魅力。饶是如此,他在二十四岁那年便早早结了婚。有了女儿后,咬牙用房贷在市里买了套房,此后忙不迭来往于两地之间,便与陈重这类“单身青年”日益疏远。

陈重也不记得两人从哪天起开始不再见面。他在远离家乡的广州找到工作后,便极少回去,后两年甚至忙得连姬钢祖父的葬礼也未参加。再后来听闻姬钢辞去了家乡事业单位的工作,从此再也没有了音讯。

他在怪我吧。陈重时常这样想。人与人之间的那根线往往就在想联系而不联系之时,骤然断裂。

汽车群蜂拥在交通岛上聚合、分流。哪里都一样的交通岛。空气里有一股刚洒过水的泥土味道。人行道上一大片松脱的路砖无人理睬。满是污渍、痰渍的道路。被填平的田地,盖上了林立的商品房。周末也穿着拉链校服上街的学生。男人在路口指着女人的鼻子破口大骂。哪儿都在新建,但哪儿都像是废墟。

陈重将这些所见尽收眼底,想象姬钢在这个世界里行走、生活。也许不会有结果。他毫无信心。

他从斑马线过马路,一队人数众多的庞大游行队伍占着车道在马路中央穿过。陈重静待队伍走过。游行队伍像是极其夸张的 COSPLAY,人们穿着不知是自己缝制还是批量购买的装扮服,装扮成各式各样的动物布偶,拿着仪仗队所使用的鼓、锣,吵吵嚷嚷地走过。

队伍往后几乎看不到尽头。这是最新开启的节日仪式么?陈重惊讶无比。游行队伍像是匍匐前行的巨蟒,巨蟒的头部,一个布偶欢快地向天空扔五颜六色的彩纸,脸竟是小玉的模样。队伍在他面前忽然停下,所有布偶的眼珠一齐刷刷看向他,场面异常诡异。一个狼布偶突然扭曲变形,幻化成韦弧的模样。“你在浪费时间。”韦弧说。

陈重回过神,发现自己正站在马路中间,斑马线两端的车辆齐齐贴住他,汽车喇叭与急刹车的声音响彻天际。他慌忙从马路上跑过,身后仍不时传来车主们的责骂声。扶住人行道的栏杆,陈重气喘吁吁,全身大汗淋漓。他在向我示威,陈重愤愤地想,他是想要告诉我,即便逃回老家也无济于事。

终于定下心神后,陈重接连联系了几位同学,询问了姬钢的情况,但所听到的都是“很久没有见到他”这一信息。陈重一一辞别了同学,婉谢了一起吃午饭的邀请,向着学校走去。

陈重没能联系上初中时的班主任,想必那位镜片比茶杯底还厚的矮 个子老师已然退休多年。初中部的校区建好了不少新楼,陈重与姬钢当年住校时,屋顶堆满瓦片的土色住宿楼已经不见踪影。

科技楼还没变。招牌大字的旁边,黑色污渍顽固地粘附在墙体上,在陈重印象中,似乎从初中开始,那些污渍便一直存在那里,仿佛本身就是墙体的一部分。整栋楼是综合实验楼,分列生物实验室、化学实验室、药品室,最高第五层是声乐室与乐器室,当年时不时总会有人在上面吊嗓子、练习发声。

陈重一层一层走,上到最高层,又从另一侧通道的楼梯往下走。每个教室都牢牢挂着锁。马克思、爱迪生、爱因斯坦、达尔文、聂耳……他们的格言张贴在每层楼的教室旁。在自己的留言之上,他们作出神态各异的表情,眼盯着陈重从身边走过。

走到第三层的回廊,陈重停了下来。这里悬挂着一个老式挂钟,由于过于老旧,挂钟已不再运行,下面的钟摆静止无声。兴许是想要当作古董保留,这个挂钟一直没有被处理。陈重打开挂钟外的玻璃门,将手伸至钟摆后面。

他摸到了一样东西。还在这里。这是他与姬钢的秘密基地。准确地说,是秘密储藏室。当年,老师时常突击检查,严禁在教室与宿舍里携带任何与学习无关的物件。姬钢偶然发现了钟摆后面的宽阔空间,便将平时搜集到的“好东西”藏在了这里。

那是一盒磁带。陈重拿出来擦干净灰尘仔细掂量。还可以使用。但是缺少一个关键的东西,应该也在这里才对。陈重再度伸手摸索,这次一无所获。一个管理员模样的男子走上来,看见陈重,带着抱怨的口气:“你是哪来的?到这里来干什么? ”

“请问,”陈重拿磁带给他看了看,“您有录音机么? ”“这年头谁还用这玩意?”管理员皱了皱眉。公寓离车站很近。从家乡回来,下车后陈重径直往公寓跑。 VR店门口,悠闲无事的小玉站在阶梯上晒太阳。

“啊,陈先生。”小玉叫住跑过去的陈重。陈重停下脚步,看着小玉愣了半晌。他走过去:“你知道哪有录音机么? ”小玉思索片刻,眼神一亮:“跟我来。 ”她带他来到店面的二楼,进入一间狭小的工作室。据小玉说, VR店老板喜欢收集旧机器,时常在这里捣鼓不停。工作台上放着一部小型的台式录音机,两个圆形的音响喇叭像是昆虫的一对复眼,紧紧盯着陈重。陈重将磁带放进去,按下播放键。滚轴开始旋转,旋律带着略许沙哑的杂音从喇叭倾泻而出。那是一首歌曲,是坂井泉水的 My Friend:

少年时的你

眼瞳总是光芒闪耀的模样

我的朋友

当我想念你的时候

心就会不由自主地坚强

因为在我眼中的你

总是不停地向前奔跑

“好厉害呢,是很久以前的日语歌。”小玉感叹道。

“当年那个时候,周围的同学不是听刘德华就是张学友。”陈重将紧张的心绪放空,在一张短椅上坐下,随着音乐回忆往事,“再不然也是小虎队、林志颖什么的。我的好朋友不知道从哪找来这盒磁带,放出来听时我们俩人都呆住了。 ”

“你们当时听得懂她在唱什么?”小玉问。

“听不懂。即便是现在,我也要一句一句看翻译才能听懂歌词。”陈重说,“但当时对我们而言十分新鲜。崭新的旋律,清新的嗓音。我们像是被音乐之神附体了一样,即便略去歌词,也能感受到曲调里微妙的情感,从中获得昂扬的斗志。 ”

“可是现在不行了。现在若是遇见听不懂歌词的曲子,连一分钟都不想浪费。当初的能力不明所以地丧失掉了。”陈重显得气馁,“这磁带已经成了失传的宝贝。 ”

小玉跟着旋律边哼唱边晃动脑袋。“那么,陈先生找到你那位好朋友了么?之前就听你说要找到他。 ”“哪儿都没有。”陈重叹了口气,“我已经放弃希望了。 ”“不要放弃。”小玉打气道,“这盒磁带如今仍保存完好,就说明你们两人的联系还没有断绝。说不定,你只要一转眼,就会发现你的好朋友正在你经常去的地方等你呢。 ”“谢谢你的鼓励。可我真的是……”陈重苦笑着摇头,但他突然停住,好似想起了什么。

陈重站起身,小玉好奇地看着他。“对……你说的对。也许……他正在那里等我。”录音机仍在忠实地履行它自上个世纪遗留至今的功能,异国的歌词在狭小的空间内久久飘荡:

兴许是心理作用,探针再度从后颈微微刺入时,陈重觉得与之前的感觉不一样了。

推广新产品的女孩在一旁告诉他智能系统已开始启动。他没有选择产品新开启的“幻想”、“冒险”、“穿越”、“校园”、“体育”等故事模块,而是选择没有任何故事、未经设计的“无”模式。

陈重闭上眼睛。心里想着那些纳米粒子正肆无忌惮地在脑中游动。 它们会游到什么地方?会从眼眶或者鼻子里流出来么?眼前有了一丝不一样的微光。陈重睁开眼,此刻,自己正站在一栋房子里。

这是学校的科技楼,陈重略感惊讶。一楼的宽敞大厅,布满污渍的白色天花板上吊着一盏残破的仿制水晶灯。光线昏暗,楼内静谧。一股微弱的小便骚臭味钻入鼻内。

楼上忽然传来人声,似乎有人在做发声练习,尖细的嗓子拖着长长的颤音颇有节奏地在楼道间回旋震荡。想起五楼正是声乐室,陈重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莫非自己选择的是“恐怖”故事模块?

身后传来皮鞋蹭地的声音。陈重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转过身,韦弧正站在那里,表情宛如参透了天机一般深不可测。

“我们尝试了不知多少次。”韦弧抬头扫视楼内,似乎在享受楼上传来的鬼魅嗓音,“无论是追踪脑波,还是在虚拟系统里精确定位,永远只能进入这个莫名其妙的场景,在这个地方无止境地徘徊。 ”

“你其实早就知道他在哪里,对吗?”陈重问。

“就算知道地点,也并不表示一定找得到。”韦弧微笑着回答,“友情是个奇妙的东西,往往会产生一些非现实性的能量。我个人虽然并不信任那些情感上的事情,但在许多一筹莫展的难题面前也不得不承认,这种非现实性确实具备相当的力量。 ”

“楼上有什么?”陈重没有搭理他,用手向上指了指。

“梦中的囚徒。”韦弧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唯有声音。 ”

陈重不再答话,他开始慢慢往楼上走。韦弧跟在身后,似对他接下来做什么十分期待。陈重明白,此时此刻即便不是韦弧的要求,他也要把姬钢找到。

第三层楼梯口的回廊,老式挂钟孤零零地被钉在墙壁上。回廊的另一面背靠着墙搁放一块等墙大小的长框镜,陈重在镜中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上来。

陈重摸了摸长裤口袋。现实中拿到的磁带安静地躺在那里,这让他 感觉十分奇妙。他打开钟摆的玻璃门,伸手进去,摸到了那件在现实校园里所没有找到的事物。

那是一台便携式录音机,鞋盒一般的大小。陈重把住提手拎出来,检查了一遍。三节一号电池整齐排放在背面的电池盒里。看来可以正常使用。

陈重把录音机放在楼梯上,放进去磁带,按下播放键。坂井泉水的 My Friend。他把音量调大,歌声略微盖过了楼上颤抖的“尖叫”。这次听起来,比之前现实中的更为清晰,没有老式磁带那种因年代久远而固有的杂音。仿佛就在自己的耳边、自己的脑内,清澈歌唱。

陈重静静地听着,他亦不知道这一行为意味着什么。但既然身上有了磁带,这里又恰巧扔着一部录音机,那么把磁带的内容播放出来不就是最好的选择么?

曲子进行到最后的余奏,墙旁的镜子突然有了变化。镜子里的影像开始流动。这块大玻璃像是发掘了自身除成像之外的第二功能,镜子内的世界宛如被巨大勺子所搅拌的池塘,在一阵混乱不堪的搅动之后,镜内原有的影像消失,现出一扇木质大门。

歌曲完结。楼上的“尖叫”停顿了几秒,复又开始。那扇木门看起来像是真实存在于镜子内,并非只是单纯倒映在镜中。门上雕刻着溢出泡沫的扎啤杯图案,应是一扇酒吧的大门。大门上的锁芯已经打开。

“真是精彩。”韦弧拍手称赞,“我说过姬钢的身边存在一扇密不透风的门,只有你才能打开。我果然没有看错。 ”陈重把磁带从录音机里拿出,重新放回口袋收好。“我可以进去么?”他问。

韦弧摆摆手:“请不要误会,我没有任何强迫你的打算。与相隔多年的朋友见面,这本来就是你的自由。但请记住的是,我们的约定依然有效,我给定的条件仍可以往上增加。请一定要说服他,不管怎样这对我们三人都有好处。 ”

陈重没再理睬他,右手伸入镜中,抓住木门把手。手像是浸在水里,丝丝凉意。他打开木门,走进了门后的黑暗里,把韦弧的笑脸、不知疲倦的练嗓音、废旧的实验楼全部抛在了脑后。

这是一间稍显奇怪的酒吧。地板是粗粝的原生态水泥地。几幅油画东倒西歪钉在墙上,墙壁晦暗无光,没有铺贴任何外部材料,裸露出内里本质的红砖。吧台是一块简单到极致的原木色长板,座椅也仿佛是被高跷支起的竹垫。整个店面风格都是刻意做旧。陈重扭头从门旁的窗户望出去,半空中“东郊记忆”四个大字正闪烁着霓虹灯特有的彩光。

酒吧没有一个人。准确说,应该是没有一个“其他的人”。从大门往吧台的最里侧,姬钢坐在那里,一个人头也不抬地摆弄笔记本电脑。

许久未见,姬钢现在的模样比之陈重的记忆中要显得更为清瘦。他穿一件灰白色的竖领毛呢上衣,配一条合身的百搭牛仔裤,十分休闲而随意。

“不坐么?”姬钢合上笔记本电脑,转过头看着他。陈重依言在吧台边坐下:“没有东西喝? ”“这里没有酒吧老板。”姬钢耸了耸肩,拿起电脑旁一瓶未开盖的啤酒递给陈重,“很不巧,我也不会调酒什么的。凑合着喝吧。 ”

陈重接在手里,但没有打开它。

“为什么找来了?”姬钢问。

“看见你被韦弧干掉了。有点在意。 ”

“那不是梦中的‘超自然现象’么?”姬钢微笑道。

“我们这次见面不也正是‘超自然现象’?”

“也是。”姬钢表示赞同。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四周寂然。陈重这才注意到这个酒吧没有音乐。“过得还好?”陈重打破沉默。“还好。虽然总体来说我这样的人生是再失败不过,但就生活本身而言,已经足够正常过日子了。 ”“听说离了婚? ”“对,回到了一个人的状态。”姬钢拿起啤酒瓶啜了一大口,“在市里买的房子也卖了个干净。起初为了女儿读书,毅然在那里买了套房,只为让她接受大城市的优质教育。可我没什么本事,在那里找不到足够维持生计的工作,老家事业单位的编制又不舍得扔下。 ”

“那几年每周末都要驾车往市里跑。如此日复一日,生活开支巨大。再加上女儿学费又成为一大难题,百般无奈,我在别人的怂恿下,把钱投入了股市。”姬钢一口气喝完了瓶子里剩下的啤酒,空酒瓶放在吧台上哐当作响,“结果你是知道的,非但没赚到钱,连房子、车子也全赔了进去。妻子提出离婚,法院将女儿判给了她,我也就回到了以前的状态。 ”

陈重打开啤酒盖,慢慢喝了一口。他明白现在不是安慰姬钢的时候。

“但没想到,跟你会有交集。”姬钢继续讲述着,“在测试虚拟系统时,无意中窥到了你的梦境,便跟你说了几句话。可你却完全把我当成了一个陌生人。 ”

“我可以问你一个突然想到的问题么?”陈重打断了姬钢,插话道。

“问吧。 ”

“你其实就是系统的核心代码,对吗? ”

姬钢停顿了相当长的时间才回答。也许只迟疑了几秒也不一定,但在陈重的感觉里,时间相当之长。“真是敏锐。”姬钢长叹一声,“我本不想让你知道。 ”“瞎掰的。我是不懂这些。”陈重有点无可奈何,“只是觉得你身上的气氛有一种凌驾虚拟梦境之上的感觉,所以大胆猜测。 ”“准确地说,是我的意识与代码在虚拟系统里融合。”姬钢解释道,“这也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人类的意识真的可以像数据一样在网络里传输。为了守住这串代码,避开韦弧的耳目,我选择了与代码结合,只有这个是最有效的办法。 ”

“这段代码真的如此重要? ”

“打个比方,它就像是所有虚拟智能系统的开关,所有智能软件思考分析的总和。就如你所说,有了它,任何人都可以凌驾他人的梦境之上,成为超越规则,制定一切的存在。 ”

“这样的东西你不想要? ”

“感觉很不好。”姬钢摇摇头,“虽然有了统治虚拟世界的能力,但它像是要吞噬我的一切。我的思想、情感、性格、价值观,包括我的成功、失败、卑微、懦弱会逐步被吞个精光。快乐也好,痛苦也好,悉数无影无踪。我的个人意识将会真正意义上不复存在,唯余数据毫无感情地永远流动下去。 ”

“我还是想成为我自己。”姬钢认真地说,“不管这个自己多么糟糕,多么难堪。 ”

陈重沉默良久,一直未找到合适的词语。桌上的啤酒还余有三分之二,但他怎么都喝不下去。“可韦弧已经找了过来,你准备怎么应付? ”

“没有我的授权,他暂时进不来这里。”姬钢答道,“但关键在于 ——外面的虚拟世界已经疯狂了。你不知道的是,我在实验楼的镜框内设置的密码是特殊的,即便被你成功破解,系统也会自动开启报警机制。后果就是,所有进入虚拟世界的人将会遭遇智能系统的加倍装载,原先的所有系统设定会全部失效,从而进入一场精神病梦境般的巨大狂欢。 ”

“可……我不是一点事都没有么? ”

“因为有这间酒吧的庇护啊。这是你创造的场所,被核心程序赋予了最高权限。也亏得有了这个地方,才能让我始终隐藏行踪。 ”

陈重一脸惊讶。“我创造的?可我明明是第一次知道‘东郊记忆’这个地方。 ”

“也许这是你最不愿回忆的往事。”姬钢的神情有些怅然,“不妨看看这里,好好想想。就在大三那一年。这酒吧虽然后来被拆除改建了,但当时还在。 ”

陈重起身看着周围。墙上正面挂着莫奈的《日出·印象》。画里朱红色的太阳像是穿越了十几年的时空直抵他记忆的最深处。

他恍然回神。那天临近黄昏,他与相恋多年的女友在“东郊记忆”散步。夕阳正如油画中那一点鲜红,如血如泣。女友就读于成都一所大学,他让姬钢陪同一起赶到成都,为女友的生日送上一份惊喜。

两人在公园的长椅上并肩而坐,女友看着地上的落叶发呆。

“哪,我们认识有多久了?”她问。

“算起来,该有十年了吧。 ”

“十年。你不觉得十年就像是永远? ”

他没有答话。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那个黄昏,女友向他提出分手。

他在酒吧喝得烂醉,也许这将是他一辈子唯一一次烂醉如泥。他被姬钢带回了宾馆,发了一整宿骇人的高烧,直至第三天才烧退如初,乘上列车离开了这片伤心之地。

他掩藏了这段记忆,像是打碎贵重物品的孩子,惶惑不已。但是梦境中的自己却无数次想要回来,真实的情感在虚拟世界里一次次寻找着发泄的出口。

“相信我,一定要加倍珍惜身边重要的人。”姬钢看着他,眼中似有星火闪烁,“很多事情只有失去了才会由衷后悔。切莫像我这样,连女儿的探视权都争取不到。 ”

“你……”陈重感觉自己胸中有着千言万语,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时间差不多了。”姬钢打开笔记本电脑,往屏幕上看了看,“虚拟系统已经趋于混乱而崩溃,再在这里待下去,于你十分不利。赶快回去现实才是最妥的办法。 ”

“韦弧来了,你要怎么办? ”

“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处理妥当。 ”

“对了,这个。”陈重拿出口袋里的磁带,“全靠这个。可能交给你会比较妥帖。 ”

“怀念当年哪。”姬钢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复又递给了陈重,“还是算了,给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还是放在你那里,作为实物留存更有价值。 ”

陈重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把磁带收入了口袋。他忽然开口:“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现实世界中的你其实已经‘死’去? ”“是的。”姬钢沉静地说,“作为肉体存在的我,已然死去。就意识层面和精神上而言,我依然存活。 ”

陈重深吸一口气。沉默再次包裹两人。

“不管怎样,能跟你见面很开心。”姬钢说。

“我也是。 ”

“那么,再见。记得一直走到公园西大门,那里是出口。 ”

“嗯,再见。 ”

陈重挥了挥手,转身往外走。背部承受着姬钢所投来的视线,他最后还是忍住没有回头,打开店门走了出去。

店门自动关闭。不再有废旧的实验楼,店外的场景转换为“东郊记忆”公园。庞大的喧嚣声撞入耳膜,嘈杂刺耳的程度令人几欲崩溃。火车广场的蒸汽头火车大摇大摆地在公园路上呜隆隆行驶。一群又一群奇装异服的人们加入到街头汹涌的人潮中,像陈重在家乡所撞见的那样,人群装扮成动物、电视人物或是物品器件,带着狂热失控的表情,唱着不知所云的歌,跳着莫名的舞蹈,向着某个方向吵嚷地游行。正如姬钢所言,这是精神病人的巨大狂欢,若无意外,这人潮恐怕将永远游向世界的终结。

韦弧从街对面走来,神情带着无可名状的兴奋:“这便是核心程序的力量?我可真是越来越期待了。 ”陈重没说话,朝着公园大门迈出脚步。韦弧叫住他:“我这算是把核心代码搞到手了,对吗? ”“这要看你。”陈重回头看着他,“姬钢说会见你,你怎么走下一步那是你的事。 ”“感激不尽。”韦弧笑道,“钱会在这两天汇入你的账户,我们的约定达成。 ”

“不用。留给自己花吧。”陈重扭头继续往前,没有再看他。他听见酒吧的门咔嗒一声打开,又咔嗒一声关上。很快便走到公园的西大门,幸好这一簇簇游行队伍没有把通往大门的路给堵上。马上便要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即使平庸无聊,可那毕竟是属于我的世界。陈重舒出一口气。他的脑中又再浮现出姬钢与韦弧在酒吧里扭打在一起的场面。现在回头可能太迟了。不管怎样,陈重还是决定相信姬钢。

一声尖锐绵长的防空警报,宛如从公园上空扩散至全世界。朝天生长的巨型烟囱与炼钢炉仿佛都在仰头张望声音的来处,防空警报下的遗址公园似乎再一次回到了上世纪那个高度自危的氛围里。

警报持续了十几秒后中断,巨大的爆炸声忽然冲天而起,陈重扭头望去,酒吧的方向升起了浓浓的烟雾与火光。连防空警报也未干扰其分毫的游行队伍,忽然全体停住,所有具备眼睛的事物齐刷刷看向升腾的烟雾与火光,好似朝拜一场大型的祭祀典礼。

间隔十几秒后爆炸声再度响起。遗址公园内所有的房屋建筑突然开始倒塌。陈重呆呆望着酒吧的方向,一动不动,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站立着看了多久,任凭虚拟世界在他四周倾颓崩落,直至坠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当他再度睁开眼,头盔自动弹开,房间内白得刺眼的涂料使他一阵眩晕。“太好了,您醒过来了!”女孩在一旁又是焦急又是喜悦。

“刚才公司打来急电,说是这批新产品出现了严重的问题,必须立刻停止使用并全部收回。可我手动终止程序却一直显示失败,还好您自己醒过来了。”女孩不停地鞠躬,“给您添麻烦了,真是对不起。 ”

“不,我没事。没关系。”陈重觉得脑中似有什么事物正悄然无声地消逝。他不明白消逝的到底是什么。也许是好事,把他整个人趋于正常化的好事。

陈重走出店门口,正好看见小玉双手扶腰,正气喘吁吁地看着他。她看见陈重走来,脸上露出放心的笑容。

“今天休假,看见手机新闻里说火爆上市的新 VR产品因出现严重问题而召回,我就在想你会不会有事,所以赶忙跑了过来。”小玉手拿咖啡厅的菜单,边浏览边跟陈重说话,“既然没事了,那就你请客吧。 ”

陈重点头答应。他看着周围日渐增多的客人发呆,似乎仍没有回过神。

“大新闻呢,天矢公司的老总突然猝死,记者可有得忙了。”小玉仍然自顾自说个不停。她瞥见陈重好像对此毫无兴趣,只好换了话题:“好朋友找到了么?看你一脸失落的样子。 ”

“找到了。看起来像过得很好。 ”

“那太好了,可有好好叙叙旧? ”

“谈了很多。他让我好好珍惜身边重要的人。明明他自己都没有做到。 ”

服务员端来了两杯咖啡、一碟淋满了巧克力汁的华夫饼。小玉放糖到咖啡杯里,用勺子慢慢搅拌。“我总觉得陈先生是一个有梦想的人,每天都像在寻找着什么,不会迷茫,一路向前。不像我,从小到大没有过任何关于人生的想法,只是觉得活下去就好。属于您的充实感,我想必永远没有机会体验到吧。 ”

“我没有梦想的。哪怕一丁点都没有过。”陈重觉得气馁。

“不怕呢。一切都会顺利,只要时间过去。 ”

“小玉,愿意跟我结婚吗?不是开玩笑的那种。”陈重忽然开口。“嫁给陈先生也许会是个不错的选择。”小玉显得沉静,“可以给我时间考虑一下吗?毕竟关乎未来的大事。 ”

“当然。”陈重想起了姬钢,“相比较起来,我们的时间可多的是呢。 ”他拿出那盘磁带。“可以帮我收着吗?算是一份念想。 ”小玉犹豫片刻,接下了磁带。“没问题,我会好好保管。 ”陈重道了声谢。买了单,与小玉道别。他乘电梯上五楼,用钥匙打开房门,关上,在玄关前弯腰坐下,足足哭了一个多小时。恐怕这个样子,是他生来的头一遭。他最后还是站了起来,在这个太阳逐渐隐没于地平线的世界里,打开房门。他明白自己必须要走出去,即便还不知道该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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