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记忆

哗!脚手架崩塌。

宋大宽空中飞人般坠下，触网瞬间，一个身影飞扑过去。钢管，扎穿身影。

扎穿的是工头柳锋，顿时血流如注。宋大宽虽然获救，但身体和头部还是受到了严重撞击，当场休克。

抢救过来，宋大宽已形同植物人，不说话，工友们说啥他也没反应。小马将工头的遗照呈在他眼前，含泪道，老宋，工头是救你而去的，你可不能这样啊，不然对不起工头啊!任凭小马哭诉，任凭工友挥泪流涕。他依旧没有反应。

事故调查中，工友们说也许是因为之前那场雨。下得疯狂，像要浇灭酷暑，雨水美美地滋润了脚手架几天。宋大宽上去检查，工头也上了，哗!大伙抱头鼠窜。回头就见他俩扑在安全网上，工头压着宋大宽，背上插根钢管……都不解，工头平时几乎不上脚手架，那天邪门了，看他救宋大宽，又是那般英勇无畏。

宋大宽眼角有泪，嘴唇动了动，小马忙附耳过去，仿佛听他叫:班——长。

班长!小马为之一振。

班长是谁?工友们问小马。

小马将大伙拉出医院，说，工头在部队当过班长。

你是说，他叫的是工头!工友们说，可他俩当时不在一个部队啊?好像老宋还比工头早一年入伍，又参过战，工头却没有。

对，因此工头对猫耳洞的故事好奇，总缠着老宋讲。呵……小马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说，老宋叫的班长，跟他讲的那个猫耳洞故事有关。

什么猫耳洞故事?

你们当时不都在场么，咋，忘了?

都惭愧地埋下头。大热的天，白天工地上烤，晚上工棚里熬，哪有屁心思听闲谈。那究竟是个啥故事，让工头奋不顾身呢?大伙倒很想听听。

小马知道，事实上，老宋那些事谁关心，大伙只关心每天出了多少工，得多少报酬。那些事，也只有当过兵的工头和他这个崇拜军人的人关心。

那个猫耳洞故事悲壮而凄凉。

那天晚饭后，工头挤进工棚，缠着宋大宽讲猫耳洞的故事。工头毕恭毕敬地坐在宋大宽面前，招呼大家，都来听听。大伙七嘴八舌说，听着呢。

工棚里很热，电风扇飞速地送着热风。宋大宽扫了眼东倒西歪的工友们，叹道，这跟猫耳洞也差不多，不过这是干热，猫耳洞是潮热，跟蒸笼一样。嗨!那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好多战友说，下了阵地，睡猪窝都比睡猫耳洞强。

睡，一个洞两人住嘛松活，怕特工偷袭，轮流站岗，吃喝拉撒都得听着外面动静;三人住嘛又太挤，臭烘烘的，不能出去透气。外面到处是地雷，敌人埋，我们轮战部队也埋，换防时，都不知道哪有雷哪没雷，走路都必须走老路。

听得工头和小马张大了嘴巴。

地雷不可怕，可怕的是山体滑坡，云南热带，雨水多。我们的猫耳洞在前沿的弹坑旁，七八月份，一团雾就是一阵雨。狗日的敌人玩命，趁雨偷袭，雨点沙沙打着芭蕉叶和灌木丛，敌人光脚板，走路如蛇行，难以察觉。所以每逢下雨，我们是昼夜不敢合眼。我和罗宵班长住一个洞，他是贵州山区人，力大无比，每晚岗他都让我站上半夜，他站下半夜。

说着，宋大宽眼泪涌出，哽咽道，其实上半夜岗他几乎都陪着我站，实在困了才打个盹儿。可那晚，班长却为救我牺牲了。

遭到敌人偷袭?工头和小马连忙问。

山体滑坡，哗!我惊醒，黑暗中感觉班长用身躯支撑着洞顶的工字钢，催我往外爬，我边爬边哭，刚爬出来，猫耳洞哗就塌了，班长……

宋大宽接过纸巾，吸着鼻子哽咽道，当时，滑坡的石头碰响地雷，我被爆炸声震昏过去，是友邻战友闻声摸来救了我，可罗班长永远长眠在老山!

工头和小马被罗班长的壮举感动了，安慰着宋大宽。闷热的工棚里，工友们已经响起了疲惫的鼾声。

太伟大了!工头小声说。

上了前线，才能体会到啥叫真正的战友情。

能体会。工头抓住宋大宽的双手，果断地回答，假如是我，我也会挺身而出保护熟睡中的战友。

那一幕永远刻在了我脑子里。宋大宽说，二十多年了，时常在梦里叫班长。

难怪你好几次说梦话都叫班长呢。小马说。

好班长!工头是感叹着离开工棚的。

万万没有想到，工头，不，柳锋班长却真的在工友危难时刻挺身而出了。

工友们听完，抹着泪，再次惭愧地埋下了头。他们知道班长的真正含义了，知道工头为何英勇了。

翻过事故处理那一页，翻过宋大宽出院那一页……几个月后，工程竣工。工友们在解散之前，约好一齐到宋大宽家看望。

他们见到了看上去好端端的宋大宽，招呼，老宋。

可宋大宽却陌生地看着他们，面无表情。

小马急了，老宋，我是小马啊。

宋大宽依旧面无表情。大伙疑惑地指着宋大宽，问一旁的宋大宽老婆，老宋怎么啦?

看见大伙指他，宋大宽也伸手指着大伙，突然面无表情地叫了声:班长……

一声班长，叫得大伙无地自容。宋大宽老婆鼻子一酸，告诉他们，医生说老宋的记忆已丧失，很难恢复，这可能是他唯一的记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