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登鹤雀楼》

常见年轻的父母教牙牙学语的孩子背诵唐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对于这样两句明白易懂的诗，成年人在解读方面却存在较大分歧。首句“白日依山尽”，一般认为是写落日的余光。我手头就有两部书这样说：“第一句是登楼之后西望所见，第二句是楼中西眺之后转向东望所见，从日落西山的实景引出黄河东流入海的虚景。”（《中国古代诗苑精品》）“首句写遥望一轮落日向着楼的一望无际、连绵起伏的群山西沉，在视野的尽头冉冉而没。”（《唐诗鉴赏辞典》）如此解读，我不禁感到疑惑：无论是傍晚或是薄暮，在古代农业社会里，按照“日入而息”的传统习惯与心态，游人早该匆匆下楼打点归程了，怎么会披衣登临，更上层楼？夕阳余光短暂，天色转瞬就会暗下来，又怎能穷尽千里之目？《登鹳雀楼》是一首只有四句的小诗，讲究浓缩、精练、集中；诗人登高临远，寄寓宏大抱负，贵在专注，方向目标单一，怎么会忽而西望忽而东望，目光游移不定呢？

其实，“白日”非指夕阳，如“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左思），“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谢脁），“举动摇白日，指挥回青天”（李白），“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杜甫）。“白”，明亮貌。“白日”形容日光强烈地照射，不同于初日氤氲或夕阳返照。陈子昂的“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白日”与“晚”是两个概念，是“白日”向“晚”的意思，“迟迟”则表示徐缓不迫的时间过程，亦证明“白日”并非落日。“依”一般作“依傍”“依偎”“倚靠”解，问题在于“依”的方位，如果是东望，那么这依傍处便是伴黄河东去的山的尽头，太阳正在高高升起。查阅《辞海》，“依”还有“茂盛”“亲爱”等义项。茂盛可引申为阳光明亮。“胡马依北风”“别梦依依到谢家”，都浸透着一种感情色彩。因此，“白日依山尽”，应解读为“阳光明亮而亲昵地照耀着群山，直至看不见的尽头”。“尽”是“依”的补语，解释为“尽头”“尽处”亦有诗可证，如“孤帆远影碧空尽”（李白），“天长地久有时尽”（白居易），“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欧阳修）。王之涣这句诗的主体是诗人，而非“白日”。诗人登楼远眺，白日、青山尽在望中，视野所及，“尽”也便有了已尽不尽之意。

如果说“白日依山尽”是写静景，写山，写群山尽处的世界，给人似厚重、踏实与寥廓之感，那么，“黄河入海流”便是写动态，把目光指向遥远的海，造成博大壮美的意境。鹳雀楼虽然离大海很远，但是从连绵的群山、脚下奔腾的黄河，却分明可以感觉到大海的脉动，听到大海的呼唤。一个“入”字既体现了黄河的气势和伟力，更昭示了一种趋向和目标。黄河入海，不舍昼夜，不容稍歇，大而言之，是不可阻挡的时势潮流；小而言之，也暗示不可逆转的人生旅程。面对如此白日，如此青山，如此黄河，如此人生，怎能不踔厉风发、一往无前？这一句的“流”也作“入”的补语，既是“入”的目标，又是“入”的后劲，充分显示了诗的力度与深广度。“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上下句都应读四个节拍，其精彩处穴结在“尽”与“流”字。假如去掉后两字，仍是语法完整的对偶，却灵气全无；添上后两字，便神完气足，辞采飞扬。从内容与意义上说，“尽”指山的延伸，“流”指海的动感，为下文“千里目”蓄势；从语法技巧上说，“尽”拓宽了“依”的有限空间，“流”延续了“入”的不尽时态，意脉贯注，既层次跌宕，又一气呵成。“尽”在群山之外，“流”在入海之后，给人以无限遐想。此时此刻，诗人的四肢百骸仿佛同山海融为一体，一股充沛天地间的浩然之气在胸中洋溢，一种凌空欲上的想飞的感觉从脚下腾起。他简直是在奔跑而不是攀登，简直是在呼喊而不是吟咏；与其说是咏鹳雀楼，不如说是咏诗人自己，“登”是超越自我，鹳雀楼不过是一个超越的台阶而已。

王之涣《登鹳雀楼》历来有很高评价：“二十字气象万千。”“此诗前两句先切定鹳雀楼境界，后两句再写登楼，格调便高。”“上十字大境界已尽，下十字妙以虚笔托之。”“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一联，与李白的“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鼎足而立，而王之涣年龄居长，所作在先，可谓探骊得珠。一般读者似只注重后两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而忽略前两句。其实，绝句虽然短小，但是起承转合，有铺垫，有衬托，有对比，有抑扬，联珠滚轴，互为宾主，峰回路转，别有洞天。《登鹳雀楼》前两句写白日黄河、高山大海，先为全篇充分蓄势，才有后两句登高望远，把目光延伸到山海之外，看到另一个精彩世界。如意公司创业十五年，西林品牌，蜚声中外，如同“白日依山”“黄河入海”，此时此刻，更需要一鼓作气，奋力攀登。左思的“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杜甫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可与王之涣《登鹳雀楼》并读。陶渊明云：“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相信你一定会有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