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的声音

文/郭宏文

我一直骄傲地想，在我们的山屯里，对一滴水的声音，数我最熟悉。这种骄傲，主要源于我对一滴水的观察和倾听。我喜欢在下雨天神情专注地趴在窗台前，望着一滴水从屋檐上滴下来，滴在屋檐下的泥土上。一滴水接着一滴水滴下来，泥土就被滴出一条流水的沟。一滴水又接着一滴水滴下来，在水沟里溅出一朵朵水花，发出一串又一串“滴答滴答”的声音。我认定，这“滴答”的声音，就是一滴水的声音。我在一场又一场的雨中，反复地倾听着，一种骄傲就成竹在胸了。

一滴水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南山口来的，还是从北大洼来的？是乘着云来的，还是驾着风来的？一路的行程是远些，还是近些？这些问题，总让我趴在窗前，托着下巴颏儿，挖空心思地琢磨着。它们的声音都是一样的吗？滴在屋檐下或其他任何一个地方，都会发出那种“滴答”的声音吗？有关一滴水的问题，总在我大脑里不停地转着，让我的眼神凝成一种深邃。

当雷声驱赶着黑云吞噬蓝天的时候，站在山屯中的我，总会感到大地上文／郭宏文图／郭德鑫有一种强烈的光亮被点燃了。这种光，映亮了山峦，映亮了树木，映亮了房宅，也映亮了整个山屯。这个时候，我的身体，似乎被一种升腾着的地气拔节，地面在我的脚下快速地下沉，眼睛的门扇被我的脖颈托举着快速地升高。我的视野空前地开阔了，山屯里所有能行走、奔跑的路，都被我看得清清楚楚。甚至那树林里蔓延的青藤，那荆棵下掩隐的石头，都清晰地映在我的眼中。我想，那些能爬的、能走的和能飞的所有动物们，都会被这种光引领着，看清回家的路。

这是雨前的光。这种光，在墨黑墨黑的云下，很是扎眼。这种特殊的光亮，一定是一滴水和又一滴水的眸光汇成的，穿透了云的封锁，定格在山屯土腥味的时空里。一滴水照亮了脚印大的地方，许多的一滴水，就照亮了整个山屯。山屯里所有运动着的生灵和生长着的色彩，都对这种光心领神会。雨前的光，一定携带着一滴水的两种声音，没有两种声音，山屯里就不会有风声的合奏。一种声音，就是一滴水行走的脚步声；另一种声音，就是一滴水思考的心声。风声亮开嗓子的时候，一滴水的音韵又拓展了疆域，就不再是“滴答”的呢喃了。

终于，一滴水在地面上变成了“啪啪”的声响，在树叶中变成了“沙沙”的声响。一滴水从一片叶子滑到另一片叶子上，树下却没有一滴水的声响。树叶欢呼着，欢呼着自己对阻隔一滴水的胜利。一滴水被整个树冠的叶子阻隔着，自然变成了轻滑的飘雨。可是，一滴水又一滴水落下来，踩垮了一片又一片叶子的盾牌，然后“啪啪”到地面上，发出了自己的声响。那没有腿脚、没有翅膀的一片片的叶子，还是没能阻隔住能奔跑、能飞翔的一滴水和又一滴水。一滴水的声音，总是在亲近泥土时才能听得见。

一滴水来到泥土上，或驻足，或行走，或奔跑，都可以随心所欲，都可以自由自在。有了泥土的根基，一滴水的音域更宽了。一滴水驻足在泥土上，顺着蚯蚓或者蝼蛄挖好的隧道，深入再深入，前行再前行。即使没有隧道，它也会从泥土的城堡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路径。一滴水在泥土中，总是朝着有根的方向行进。与根相遇，它就会快乐地停下来，去寻找根梢的门。它知道，所有的根梢上，都有一扇随时向一滴水敞开的门。这扇门打开了，一滴水就可以沿着根茎内的特殊通道，一直向上，到达一个制高点。在那里，一滴水可以叫醒一片草的声音，可以叫醒一片庄稼的声音，可以叫醒一片树林的声音。

一滴水行走着，一滴又一滴的水行走着，热闹的行走中，会发出阵阵的“哗啦哗啦”的声响。这种声响，在低洼的沟沟里，汇成透明的流畅。这种流畅，小鱼小虾们喜欢，小鸭小鹅们喜欢。河中绿影婆娑，蛙声一片；河边牛羊群闹，鸡鸣悠扬。母亲招呼着我的婶婶和姑姑们，在河边的卧石上，让一滴水奏响了“嚓嚓”的声响。母亲和我的婶婶们脆生生唠着荤嗑，听得还没出嫁的姑姑们，操起一块块的石头撇过去，把许多许多的一滴水溅到母亲和婶婶们的身上。这一块块的石头，非但没平息母亲和我婶婶们打荤嗑，反而更让她们的打荤嗑变成了美丽的屯骂嗑，听得河里的一滴又一滴水们都笑起来。

奔跑起来的一滴水，引领着“隆隆”的巨响，在山屯的河道中顺势而下。我想，这样的一滴水，其声让柔弱畏退，其势让腐朽葬身。我终于听到了一滴水强悍的声响，终于看到了一滴水吞噬的力量。一滴又一滴水，可以把阻挡它脚步的山石泥土席卷成泥石流，席卷成山洪奔泻。山洪而下，巨龙一般蜿蜒行进，“隆隆”地轰响着。我想，这种轰响，是山屯里最富创造力的轰响。这是一滴水的爆发，这是山屯野性的爆发。这种爆发，气势雄壮，威不可挡。山屯里，偶尔应该有一滴水奔跑起来，让山屯人倾听一种轰鸣的强音。

我趴在屯口大柳树下的老井边，看见一滴水在井里亮亮地映着天空，静静的，没有一点声响。我把耳朵侧过去，用手扯着耳朵，让那里的听筒尽量接近井里的水面。我甚至屏住呼吸，静静地倾听着。我一直想，老井里的一滴水也会有一种声音。可是，在我的倾听中，却一无所获。一滴水，在老井里一直静静的，一直没有声响。我有点怀疑，老井里的一滴水是不是睡着了，或者是它很笨，不会思想，不会说话？其实，这都是多余的。父亲把老井里的水挑回家后，就在我家的饭锅里，开出了“咕嘟咕嘟”的鲜花来，还散发出袅袅的气味。老井里的水，一定是大爱无音。

有时，听不见一滴水的声音，也是一件很害怕的事，甚至是让满山屯的人们都着急上火。盛夏时节，炎炎的烈日下，长时间听不到一滴水的声音，庄稼苗就蔫蔫地打起绺来。庄稼打起绺，山屯人就有些挨不住了，站在地头心里直犯怵。满屯的人敲锣打鼓地去祈雨，可老天爷就是不开恩，就是不送来一滴水的声音。我陪着皱着眉头的母亲，蹲在打蔫的高粱边，真想找来一根打点滴的输液器，把我体内的血液当成一滴一滴的水，输给那棵打不起精神的青高粱。母亲说：“大旱的天，一滴水远比一滴血金贵。”这时，一滴血也许没人注意，但一滴水人们都在企盼。

一滴水的驻足、行走或奔跑，都是山屯里的幸运事、大喜事，都是值得高兴的、庆贺的。我想，这一点，山屯里的人都会知道。山屯人的心里，都记着没有一滴水的声音，山屯里是个什么样的景象。一场风会带来一场雨，一片云会带来一场雨，一声雷会带来一场雨，一个闪电会带来一场雨，所有的一场雨都是一滴水的声音聚集起来的。于是，山屯人懂得了对一场风、对一片云、对一声雷、对一个闪电的企盼与敬重。时常听到一滴水的声音，真切地听懂一滴水的声音，是山屯人的企盼，我，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