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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直很陌生

时间:2022-12-2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她重复着我的话,嘲笑我,是啊,你从没到乡下去过,怎么会认识螺蛳呢?青颜色的叫小青,灰颜色的叫灰老,名字永远不变。我有一次偷偷看她和一只清秀的青螳螂玩。随后,她竟然把螳螂的三角形小尖嘴放在自己嘴唇边,还用梦呓似的声音说,小青,小青,让我亲亲你。她一进屋,我和妈妈都闻到了一股强烈的恶臭味。我心里一沉,原来她还当我是外人。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她说的话,以前她说话可从

我六岁那年才第一次见到她。

她梳着长长的麻花辫,侧对着我,我瞪大眼睛也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嘴唇倔犟地抿着,眼睛很大,眼睫毛长得像梅花鹿,里面似乎储满了流动的水,像冬天的湖,既清澈又冰冷。

我顿时就喜欢上了她,因为我最喜欢梅花鹿的眼睛。趁外婆和爸妈说话的时候,我悄悄走到她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散发着蓝莹莹光芒的海螺,有些炫耀地对她说,我们一起去外面玩好吗?这个送给你!

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扭过头去。

我不相信她会不喜欢这个漂亮的海螺。这可是爸爸的朋友从海边带给我的,闻起来有大海的气息,放在耳边听,能听到呜呜的海浪的声音呢!

爸爸觉察到了我变红的脸,温和地说,你们一起出去玩会儿吧!

这样,她就跟着我出去了。我很激动,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话。一直走到街上我才结结巴巴地说,你不喜欢海螺吗?

我只喜欢可以吃的螺蛳!她说得很干脆,声音比冰还冷。

什么是螺蛳?

什么是螺蛳?她重复着我的话,嘲笑我,是啊,你从没到乡下去过,怎么会认识螺蛳呢?我想你恐怕连小溪也没见过吧!

我点点头,说,我只见过公园里的湖。

她轻蔑地扫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专心地看商店招牌上的红底白字。

我拼命在脑子里想可以讨好她的话。想了一会儿,说,晚上我们一起到广场玩吧!可以让妈妈给你买个粉红色的棉花糖。

吃糖,牙齿会变得像你一样歪!

我赶紧闭紧了那一口歪歪扭扭的牙齿。

那,我们去套圈吧!套有小金鱼的那种,小金鱼在鱼缸里游来游去的,套到就归我们了!

金鱼吗?眼睛鼓鼓的,难看死了!

我的脸又红了,那你喜欢什么呢?

她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说,我喜欢安静。请你不要像只讨厌的蝉一样在我耳边叫个不停好吗?

是的,她喜欢安静,不喜欢我。

在家里,她总是一声不吭地坐在地板上看书。我不敢打扰她,她会发火。

她喜欢在学校里高大的松树上寻找绿色的螳螂,双手小心地拨开层层叠叠的松针,从那苍绿的绿浪中准确地捕捉到一小朵活跃的浪花来。她每次都捉一两只,放在小药盒里养。青颜色的叫小青,灰颜色的叫灰老,名字永远不变。

我有一次偷偷看她和一只清秀的青螳螂玩。她用食指怜爱地摸它透明的绿眼睛,又把它的翅膀和背放到自己脸颊上轻轻摩擦,仿佛那不是一只不懂感情的小玩意,而是她所珍爱的一个秘密一样——她带着那么珍惜的微笑回忆、抚摸它。随后,她竟然把螳螂的三角形小尖嘴放在自己嘴唇边,还用梦呓似的声音说,小青,小青,让我亲亲你。

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正好垂在窗台上的一朵丝瓜花的花粉落下来,迷住了我的眼睛,我刚用眼泪把花粉冲出来,就听到她的尖叫声,哎呀!

我跑过去一看,那只不知好歹的螳螂咬了她一口,嘴唇都流血了。我着急地问她要不要紧,她忽地从地上站起来,低声说了句“别烦我!”捧着她的宝贝螳螂走了。

我发现她喜欢到郊外去,一到春天还喜欢弄几棵小树苗种在花盆里,后来树苗慢慢长大,根须蔓延出来,不知撑破了几个花盆。爸爸责怪她不如我乖巧时,她总是头一扬,斜挎着书包眼皮眨也不眨地从我眼前走过——女生中只有她像男生那样斜挎书包,而且走起路来从来都是一副骄傲的满不在乎的样子。

她上初中的第一天,兴冲冲地买了几个古怪的花盆放在阳台上,里面种了青蒜,天天一放学回来就浇水,那些柔嫩的小蒜苗长得很好。爸爸有一次炒菜时揪了几根放在汤里,汤一端上来她就发现了,她迅速抬头看看爸爸,爸爸若无其事地拿过我的碗,给我舀汤。她重重地把饭碗往桌子上一拍,跑到阳台上去看自己的青蒜。猜想得到证实后,她什么也没说,把房间的门用力一甩,那扇米黄色的门就把我们三人和她远远地隔开了。

爸妈和我面面相觑。爸爸生气了,这丫头脾气真坏!我不过顺手掐了根蒜苗嘛!她就这样给我脸色看!

妈妈叹了一口气,唉,都怪小时候把她丢给她外婆养,弄得她现在脾气怪怪的。

爸爸用筷子啪啪地拍着桌子,小孩就是橡皮泥,现在把她捏规矩还不晚!一个女孩子,这么小个性就这么强,长大还怎么得了!

我怕她听到伤心,赶紧低头响亮地喝汤。爸爸瞪了我一眼,别跟她学!从小在野地里跑惯了,人也野,一点礼貌都不懂!

门忽然打开了,我惊异地抬头看她。她满脸都是泪,背着一个破旧的双肩包,居然穿着几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穿的衣服,那身白底小红碎花的衣裤已经十分破旧了,袖口明显地短了一大截,尤其是裤子,都快缩到膝盖上了。她没有穿鞋子,赤着一双纤细的脚走到客厅里,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是的,我是从小在野地里跑惯了,人也野,什么规矩都不懂,不知道怎么收拾房间,不知道床不是椅子,不能随便坐,不知道不洗脚不能上床睡觉,不知道吃饭时不能发出声音,不知道如何和客人说话……她一口气连绵不绝地说下去,我知道我什么都不好,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讨人喜欢的地方,我不会再待在这儿让你们讨厌了,从今天起,我,曹小鹿,永远都不会再踏进这个家门半步了!

她口齿伶俐地把一通狠话说完,飞快地就往门口走。妈妈气得喊她,站住!她没有回头,突然用一种冷静的拒人千里之外的语调说,您要检查一下我的书包吗?您放心,您的东西我一样也没带,包括鞋子。不信就看看吧!

她哗的一下把拉链拉开,把一书包东西哗啦啦地倒到了地板上:干草编的手链、一个用泥巴做的丑丑的泥娃娃、一支笔杆破裂了的淡蓝色钢笔,还有一条褪了颜色的用粗粗的毛线织成的紫围巾。全是她第一次来时带来的东西,她一直都视若珍宝。

她的话刺伤了妈妈,妈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放声哭了,哭得非常伤心。

我的鼻子酸酸的,但不是为妈妈哭。我想起了她刚回来时,的确什么都不懂,总是不敢过马路,不知道什么是“红绿灯”,但又绝不肯和我一起走,我远远地跟在她身后,看她呆呆地站在十字路口。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即使绿灯亮了,她也不敢过,看到有人走了,才慌张地跟在人家身后,像只流浪的鸟儿一样,仓皇地飞到对面去。

她刚转到城里来读书时,第一次就考了倒数第一名,因为课本与她在乡下学的不同。但她只用了一学期,就把所有的功课都扳了过来,从此稳居年级第一名。听起来像个神话是不是?可她的确非常聪明,这一点从她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出来。

我用最快的速度跑过去蹲在她面前,用身子挡住暴怒的爸爸的视线,装作帮她收拾东西的样子,低声说,别闹了,妈妈呼吸道不好,一生气就喘不过气来,快回房间吧!

你少管我!她很凶地冲我喊了一句。我偷偷地低着头笑,知道依她的性格,是打算结束这场闹剧了。

夏天的一天,雨下得非常大。她湿漉漉地从雨里跑回来,长长的头发像一丛浸透了水的芦苇。她一进屋,我和妈妈都闻到了一股强烈的恶臭味。妈妈皱了皱眉头,小鹿,怎么回事?

她弯下腰,把手里的塑料袋一打开,那股恶臭更强烈了。这时,从里面传出微弱的叫声来,喵喵!原来是一只猫。

哪儿来的猫?这么臭!妈妈语气里透出一股不满。

在公路旁的草丛里。它听到我的脚步声就喵喵地叫,我一停下来看它,它就安静了。开始我想我要上学,也没办法养它,只好又硬着心肠走了,可它叫得更凄惨。就这样走走停停,觉得它老是在喊我回去抱它,我听了心里难过,就把它抱回来了。

这么臭!肯定是生病后被人抛弃的,你抱回来也没法养。妈妈被那股臭味熏得受不了。

可是……没人要它,雨又下得这么大,它不冻死也会饿死的。

她第一次说这么多话,而且语气软软的,似乎还带着哀求。

我连忙去拿了卫生纸,屏住呼吸把小猫轻轻提出来,仔细检查它身上的臭味从何而来。我感觉得到她看我的目光中充满了感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心头不禁一热。

妈妈,小猫的腿受伤了,没人管它,它就会死了的,我们给它上点药吧!它会好起来的。

她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更使我觉得一定要请求妈妈把小猫留下来。

妈妈转身进了里屋,看样子对我们养小猫默许了。我高兴地去找碘酒、棉花和消炎药,听到她在身后说,谢谢你。我心里一沉,原来她还当我是外人。

小猫的左腿都溃烂了,那股臭味熏得人简直想把自己的鼻子割了。我笨手笨脚地给它把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毛剪去,剪的时候它不要命地惨叫。我无意中一抬头,看到她眼里汪满了泪。她小心地抚摸着它的头,喃喃地说,小猫乖小猫乖,上了药就不疼了,你乖一点,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她说的话,以前她说话可从来都是掷地有声的,一个字落下来能把大理石地板砸一个坑。

等我把小猫腐烂的伤口清理干净,用碘酒消了毒,上了药,它就安静下来了,温顺地盯着她看,一双蔚蓝的眸子眨也不眨,好像已经认识了她很久似的。

我惊喜地发现,小猫居然那么通人性。她无论走到哪儿,它都瘸着一条腿,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后,她一停下来,它就用一条腿搭住她的裤脚,做出往上攀爬的模样。她蹲下来抱抱它,它就快乐地叫一声,然后把小脑袋往她脸上蹭。

妈妈说,看它这么通人性,肯定不是小小猫,一定是长大了的猫生了病,才饿得这么瘦小的。她接过话茬说,是啊,它没有家,没有人疼它,自然饿得瘦。说完,紧紧把小猫抱在怀里,生怕它冷似的。

小猫的到来使她一向冷漠的表情解了冻,春暖花开起来。她不再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了,常常抱着小猫到阳台上,让它站在已经生长得很茂盛的青蒜中间,看着它傻呆呆的样子,她就乐得大笑,哈哈,小傻瓜,你是不是以为你掉到绿色的陷阱里去啦?

她笑起来的样子又纯净又明媚,像一朵纯天然的花。真希望她一直都能这样。

可这种快乐时光并没能维持多久,有一天早晨,我被她的哭声惊醒了。那天,爸妈正好出差了,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她哭得肆无忌惮。

我没穿拖鞋就跑过去,看到她把身子探到窗外去,用一根竹竿拼命往下钩着什么。

你在做什么?

黑白电视机!黑白电视机!我找不到我的黑白电视机了!

什么黑白电视机?我被她说得一头雾水。

猫!就是我的猫!它的毛一半白一半黑,我就叫它黑白电视机……它每天都躺在我脚边的,可是今天一大早醒来,我就发现它不见了!

她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毫不掩饰地放声大哭。哭声赤裸裸的,听得出里面赤裸裸的伤心。

我接过她手里的竹竿,说,那你往楼下钩什么?怎么不在房间里找?

你笨死了!房间里我已经找遍了,根本就没有!难道你不知道猫会爬竿吗?我把竹竿伸到楼下,它看到就会爬上来了!

我无话可说了。我早就知道她的思维是有别于一般人的,像王尔德在《小王子》里描述的那种真正的孩子那样:这种孩子是非常聪明和天真的,他画的画大人们都看不懂。你以为他画的是一顶帽子吗?他骄傲地说,不!我画的是一头正在吞吃大象的鲸鱼!你说,可是我怎么看不到大象呢?他不屑地说,哎,那是因为大象正在鲸鱼肚子里慢慢消化呀!

她的思维方式就是这样的。

我帮她在楼下的各个角落里都进行了地毯式搜索,可最终也没发现那只黑白相间的猫的影子。

她一直哭到嗓子哑,我做好了饭喊她吃,她理也不理,只听到她哭着说,小猫小猫,我不让你走,小猫小猫,你走了就没人和我玩了……

后来房间里没有声音了,我走过去,发现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睡着了,脸上横七竖八的,满是泪痕。

她读初三时,我读初一。

所有见过我们的人都说我不像她的弟弟。我比她成熟、稳重,用妈妈的话说就是,比较通晓人情世故,使人乐意与我交往。她则完全和我相反,无论做什么事,从来不加考虑,只凭自己一时的兴致。似乎也没有什么知心的朋友,一不高兴马上就和人翻脸,才不管后果如何。爸爸无奈地私下里说她傻得真够可以的。

她写东西写得好,经常发表文章。一次,一个市电视台的记者不知道从哪儿得知了她的事,跑到我们家来采访她。我爸妈当然开心。爸爸和颜悦色地招呼她,小鹿,来来,把你怎么喜欢上写作、何时发表第一篇文章以及你的写作经验给叔叔好好讲一讲。

她像《琵琶行》里的歌女一样,千呼万唤始出来。出来后还是像往常一样,表情淡淡的,一点欣喜若狂的样子也看不到。

那记者先恭维她漂亮,她不动声色地说,呵呵,是的,大家都这么说!

我在旁边看到爸爸的眼都瞪圆了,肯定在心里骂她不会说话。

记者果然愣了一下,大概还没有见过这么不懂谦虚的人。

接着,记者又和蔼可亲地说,这么小就发表了这么多文章,真是才女啊!

她说,不,其实你不知道,妈妈常常骂我是笨蛋,因为我痴长到十四岁,连袜子都洗不干净。

我在心里拼命忍着笑。

记者很尴尬,连爸爸也忍不住要干涉这场谈话了。他借故把她叫到屋里指点她,傻丫头,你怎么能净说这些不着调的话呢?你应该多讲讲你的写作之道,表情活泼、大方一点——你没看见旁边的摄像师吗?把你拍到电视里,多风光啊!

她被教导了一番后又回到了客厅。记者又开始发问,小鹿,你写文章这么好有什么诀窍吗?

这次她回答果然正常了,老老实实地说,有。

记者精神大振,摆出面向全市观众的姿态说,那你就给坐在电视机前的小朋友们介绍一下吧!

于是,她说了一句让我们全家人都为之伤心欲绝的深刻的话,她说,其实写文章最大的诀窍就是,写作的这个人一定要生活得很不幸福,这样才能写出好文章来。

就是在这一年,她的人生发生了重大变化。

学校门口新开了一家文具店,店主是个看起来很冷漠的男孩子,笑得极少,偶尔笑起来,牙齿洁白漂亮得让人惊叹。他也有很长的眼睫毛,并且是卷曲的,看起来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贵族气质。

她在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到店里去买本子,穿着一条茄子紫的短裙,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明亮、清新。我在对面那棵高大的不知名的树下远远地看着她。

店里放着轻柔的音乐。店里的男孩子衣着洁净、笑容明媚,柜台的一角放着高高一摞书,显示出他的博学。

我远远地看到他们一起绽开了久违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觉得他们的笑容有点相似,都是那种又脆弱又明媚的。我想,原来经久不笑的人一笑起来这么迷人啊!以后我也要装深沉。

她再出来的时候,手上除了新买的本子外,还多了一本厚厚的书,我亲眼看到那个男孩子从那一摞书里细心地挑出来给她的。

晚上,趁她洗澡的时候,我偷偷溜进了她的房间,小心翼翼地从她书包里翻出了那本书。深蓝的封面,上面飘着几支洁白的羽毛,左侧有一行简单的银色大字:泰戈尔诗选。

我翻开来,第一页的右下角用蓝色钢笔写着两个清秀的字:小砰。

哦,原来那个漂亮的男孩子叫小砰,而且还是敲玻璃或敲杯子时发出的“砰砰”声的“砰”,好奇怪的名字。

她洗完澡出来,我早已若无其事地坐在电视机旁了,但耳朵一直支棱着,仔细听着她的一举一动。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哼起歌来。我侧耳听了听,忍不住笑了,原来她唱的是“我有一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真得意,不知怎么滑了一跤摔了一身泥”。调子还蛮欢快的,看起来她心情不错。

她开始有了自己的秘密。

她的秘密我基本上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因为她不知道,我从刚认识她时就学会偷偷跟踪她,然后设法得知她的思想活动了。

她以前只写那些抒情散文或小小说什么的,现在她迷上写诗了,因为据我所知,那个小砰就是个年轻的诗人,经常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诗歌。一个诗人,又长得这么漂亮,真是很难得,也难怪那么骄傲的她也愿意和他交往了。

我觉得自从认识他之后,她变得快乐多了,和爸妈说话也不那么尖锐了,我打心底里为她高兴。其实关于“早恋”的危害,我当然还是知晓一二的,不过我觉得他们并没有“早恋”,他们天天各自在家写诗,然后交换着给对方写评语。我认为他们的交往方式很文雅,很纯洁,像书中所写的那种情投意合的知己一样。我决定为她向爸妈隐瞒这个秘密。

后来,我发现他们不只是在小屋里谈论诗歌了。小砰带她去郊外的河边玩,她在没水的柔软的河底快活地跑来跑去,见到一丛特别的草就惊喜得大叫,啊,这个草真好看!你快来看快来看!一只水鸟擦着芦苇梢远远地飞走了,也能引起她的赞叹,嗨,鸟儿,你的宝石蓝的羽毛真美!

那个小砰站在旁边微微笑着看着她,目光中带着一种纵容小孩子似的宠爱。我看着他的笑容就有点生气,觉得他抢走了她,控制了她的快乐。记忆中,她和我在一起时,是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的。我心里酸溜溜的。

阳台上花盆里的青蒜早在去年冬天时就枯萎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泥土。现在我忽然发现里面又填满了新鲜的湿润的泥土,上面高高耸立着一棵棵形状美丽的野草,我一眼就能看出,是她从河底移植过来的。我恨不得拔光它们。

家里的电话分机本来在我房间,有天吃过晚饭,爸妈去卧室了,她在我身后说,哎!我有点受宠若惊地站住了。她说,我想用用你房间的电话,可以吗?

我二话没说,帮她把电话线扯到她房间里。她用那种感激的目光看我时,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难过极了。

半夜里,我忽然听到电话铃响了。然后听到了她低低的讲话声,开始她还有说有笑的,后来就听到她不耐烦地说,是啊,我和你在一起挺开心的,也喜欢你写的诗,但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还小,绝对不会考虑那些遥远的事情的。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再后来我就感觉到她发火了,她脾气一向暴躁,一发起火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伤人话都能说出来。我听她说了一大堆让人难以接受的话后就狠狠地把电话摔了。

我把头埋在被子里,兴奋极了——肯定是那个玻璃砰砰砰惹她生气了,恐怕她以后再也不会理他了吧!

果然如我所料,她的生活又回到了以往波澜不惊的状态,我甚至庆幸她能够这样。

我万万没想到,她的灾难就是在我毫无知觉的时刻降临了。

那天晚上正在上晚自习时,她把我叫了出来。我走出教室一看,外面下大雪了,她穿着薄薄的一件衣服。我说你怎么穿这么少,我到宿舍拿我的衣服给你穿。刚迈了一步,她一把拉住我的袖口,说,你别去,我不冷。

我回过头来,看到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绝望神情。我害怕了,把她的手握在我手心里,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的手冰凉得让我心惊。

她声音干干地说,爸爸打电话让我现在就回去,说有急事,一刻也不能拖延。天太黑,我害怕。你能陪我回去吗?

这是她第一次请求我,我连假都顾不上请就去推自行车了。

她一路上都默不作声,坐在我自行车后,像个木偶。雪越下越大,我说,把我的羽绒服掀开,你钻到我衣服里。她不说话。我催她,快呀,要不你会冻病的。她还是不理我。我在一个有灯光的街口停下来,开玩笑地对她说,小时候第一次见你时,觉得你好高,比我高那么一大截,现在呢,哈,我都可以把你装到我衣服里带走了!

她毫无反应。我拍拍她的肩膀,她抬起头来,又用那种干干的语调说,爸爸一定不会放过我的,我闯祸了。她的表情让我害怕,我又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她的手,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小砰,想让我做他女朋友,我说我还小,我不肯……我拒绝他时说了过激的话,没想到他怀恨在心,给我所有的同学写信,编造我的坏话,那些信……让人不堪入目……我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人……

她终于大哭起来。在这样寒冷的落着雪的夜里,像个三岁的无家可归的小女孩一样绝望地大哭。我心疼得只能紧紧抱着她的肩膀说,你乖一点,别哭,爸爸那儿有我呢!我会帮你解释。

一回家,我就发觉家里的空气都结了厚厚的冰。

爸爸一见她,盛怒之下,一巴掌就要挥过来。妈妈紧紧抱住了他的胳膊,哭喊着说,你敢动她一指头,我就去死!爸爸颓然坐下来,气得不住地颤抖。

她木木地站在那儿,反而没有了眼泪。

爸爸手指抖动着指向桌子上的一沓信,长叹一声说,傻丫头,看看你做的事,让你爹妈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啊!他痛苦地摇着头。

我没有!她忽然大声喊起来,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也没做过!

你还敢顶嘴!爸爸猛地站起来,用发红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她,你从小就野,我和你妈妈都容忍你了,现在才十四岁,你就……他气得说不下去了。

她大哭,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为什么你们宁愿相信别人胡说,也不相信我?

她哭着跑出门去。妈妈用几乎快要撕裂的声音喊我,小马,快去追你姐姐回来!

我脑海里的思维完全混乱了,只看到前面那个瘦小的身影在满天都是大朵大朵羽毛一样的大雪中奔跑。她跑得那么快,完全是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似乎即使前面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她也会义无反顾地跳下去,像一头绝望的鹿。

我拼命喊她的名字,她理也不理,一个劲地往前跑,跑过我们上学的街道,又绕过一排矮小的平房,跑到以前我们住过、现在准备拆迁的那座大楼上去。

我大喊,曹小鹿,别上去,太危险了!

她忽然又回过头来,凄然一笑说,对你来说是太危险了,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地方是危险的了,我才十四岁就身败名裂了,活着也真没什么意思了。

话音未落,她就拔足往楼梯上飞奔。我不假思索地跟在她后面,但刚踏上楼梯,发现她已经没了踪影。我更快地往上爬,楼梯已经非常破旧了,摇摇欲坠,大楼里的人一搬走,蝙蝠就迅速搬了进来,我在爬楼梯时,不时听到“吱吱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蝙蝠叫声,有一只甚至还从我脸旁飞过,翅膀扇得我的脸隐隐作痛。

已经到顶楼了,可是我没有看到她!

我的额头上顿时冒出了一颗颗冷汗,双腿几乎支撑不了身体。我带着哭腔喊,曹小鹿,你在哪里?快出来!你想吓死我吗?

曹小鹿,求求你快出来!你万一出了什么事,爸爸妈妈都会活不下去的。

曹小鹿,我相信你什么也没做,我替你向爸爸解释,因为我很早就喜欢跟踪你了,只是你一直不知道……

曹小鹿,姐姐!你再不出来我也要从楼上跳下去了!

这时,从顶楼的东北角传来了“哇”的一声痛哭,我飞快地跑过去。一块落满了石灰的毡子下,蜷缩着瑟瑟发抖的她,她用双臂紧紧地环抱着双腿,我一蹲下来她就抱住了我,大哭说,刚才你没上来时,我就想从上面跳下去,可是我从小就有恐高症,我害怕,我不敢跳……

我用围巾给她擦眼泪,她哭得断断续续地说,你不知道,那个人给我所有的同学都写了侮辱我的信,他还打电话威胁我,说如果我不答应做他女朋友,就让我到某某地去收他的尸体……他给爸爸写信,捏造了很多坏事硬安在我头上,还往我们家打恐怖电话,把妈妈都气病了……同学们都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说我以前的高傲都是装出来的,其实是一个坏得不能再坏的女孩……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我不能听到电话铃响,一听到就心惊肉跳;不敢看到像信封模样的东西,一看到就害怕得喘不过气来……我天天做噩梦,梦见那个人来报复我,把硫酸泼到了我脸上……你不知道,好多天了,每天晚上我都要坐在这儿,无数次地想从这里跳下去,就此结束一切……

她一直趴在我腿上哭,眼泪浸透了我厚厚的牛仔裤。我的拳头捏得紧紧的,似乎能攥出水来。我的姐姐,她从小就在外婆家长大,一直到八岁时才见到父母和弟弟。她在这个城市里,辛苦地生活了好几年才慢慢变得不笨拙、不胆怯。可就在她慢慢变得快乐的时候,却又有一个她曾经那么信任的人这样地伤害她,他甚至是她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一个朋友——以前她的朋友是螳螂,是青蒜,是小猫,是麻雀,是蝌蚪,是野草……唯独没有人——唯一的一个人也这样残忍地对待她。

我的心,狠狠地疼了起来。

我要带她回家时,她变得很乖,用一双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眼睛看着我,说,可是我太累了,我没有力气了。

我说没关系,我背你。

她说,好,反正我不重。

我背着她走下第二级楼梯的时候,忽然听到她清晰地喊我,弟弟,弟弟!我们在家时不说普通话,她喊的是笨拙、生硬的方言,弟弟,弟弟!却喊得那么亲热,那么有感情,热辣辣的,只这么一句,就辣出了我的眼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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