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哪里天气预报最准的

哪里天气预报最准的

时间:2022-12-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中央气象局局长、气象学家涂长望乘坐这架客机回北京。所以涂长望到东京时,受到了特别的礼遇。德国姑娘很想与涂长望搭话,但终未开口。涂长望利用半个月时间对华东地区以及华南部分省份的气象工作做了调查,其间碰上了吕泗洋台风事故。涂长望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处于“台风”的包围之中。来机场接涂长望的是气象学家罗功贵。新中国一成立,涂长望便写信召回了他。涂长望掏出两包烟,分别递给罗功贵和司机,自己也吸着了。

涂长望之死

一、公元1958 年初秋,农历白露

飞机快速地钻进一片云团,机身不停地抖动。乘客们有些慌乱,紧紧地抓着安全带。

中央气象局局长、气象学家涂长望乘坐这架客机回北京。他透过舷窗向外看了看,天很蓝,透明度挺高,看得出,飞机遇到的是一般积云。他认定不会有危险。

飞机开始变换高度,忽上忽下,像逐浪而行的小船。“如果飞机失速,只要瞬间就完了,自己也就完了。”他想着,不由得凄然一笑:自己怎么会产生这些怪念头? 是心情不好吗?是的,十分沉重。吕泗洋的台风事故、苏皖地区的特大冰雹、辽河大堤决口、一○六号客机在京沪航线上遭遇强雷暴失事, 一连串恶性事故,都与天气预报失误有关。身为中央气象局局长,涂长望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气象大跃进,全国气象化”,砍掉了近代气象科学的先进成果 —— 天气图,用土法预报天气, 一夜之间平添了成百上千个气象台站,十几万、几十万个气象员,在全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千米土地上组织起一个无一村漏掉的气象观测网。从此,错报漏报重要天气情报的事件频频发生。身为中央气象局局长,不能控制这种局势,他感到焦虑,痛苦。

自从1957年“反右”斗争以来,他就遭到批判。鉴于他在国内外科技界的巨大影响,以及他筹建新中国气象机构所取得的惊人成绩,“左派”们没敢对他动“大手术”。但经过分权、带职批判,已使他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

新中国的气象事业,面临着一场劫难!

他想从沉重的压抑中挣脱。

想一想,那年去布达佩斯、去莫斯科,作为新中国气象局局长,他感到自豪;去日本东京参加国际地球物理年西太平洋区域会议,他感到欣喜。当时,新中国气象台站的密度已经接近国际水平,作为现代气象业务水平标志的高空气象观测站的数量也赶上了某些发达国家,引起了全世界气象学家的注目。1956 年6 月1日,经周恩来总理批准,中央气象台的天气预报向全世界发布,震惊欧亚。日本、美国、冰岛、埃及、芬兰、墨西哥等国纷纷来电,表示祝贺和感谢。

特别是日本, 在气象情报保密的时候,他们那张在西风带控制下的天气图上,有许多空白点。没有中国的气象情报,他们的中长期预报难以进行。所以涂长望到东京时,受到了特别的礼遇。日本气象台职员工会的代表含着热泪对他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的短短八年时间里,贵国在广袤的土地直到边境的每个角落,完成了这样充实的气象观测网,是史无前例的伟业。在长期是空白的天气图上,当我们一个地点一个地点地填起气象要素的每一瞬间,我们是充满了感激和兴奋的。”

他当时笑着,没说什么。

1957年4月22日, 全国气象先进工作者代表会议在北京召开。这是对他和他的同志们工作的辉煌总结。邓子恢副总理代表党中央和国务院到会祝贺,毛泽东、朱德、邓小平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了与会代表。

不久,“反右”斗争开始了……

一缕阳光从舷窗射进机舱。飞机变得驯服了,像一只小蜜蜂,嘤嘤地叫着。机舱内的气氛又活跃起来了。

客机飞临郑州,两个德国姑娘辨别不清前方的大河是扬子江还是黄河, 争得面红耳赤。

乘客们听不懂她们说些什么,以为在吵架。涂长望见状, 急忙用流利的德语告诉两位姑娘:

“那儿是黄河。”

姑娘们笑了,齐声说:“谢谢!”

机舱又静下来。

一位年纪稍大一点、鼻梁挺直俊俏的德国姑娘仔细地打量着涂长望。但见他中等个儿,健壮、结实。方正的脸,明亮的眼睛,一副宽边眼镜架在鼻梁上,显得成熟、稳健。德国姑娘很想与涂长望搭话,但终未开口。

涂长望利用半个月时间对华东地区以及华南部分省份的气象工作做了调查,其间碰上了吕泗洋台风事故。由于天气预报不准,台风登陆时,有几百条渔船还在海面上。

损失极其惨重!

涂长望亲眼看到了滩头林立的新坟,听到了一声声凄惨悲切的哭声。这哭声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心上, 使他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

铸成事故的原因很简单:为了实现气象大跃进,全区突击建立气象站,造成技术力量分散和业务的不正规。“以土为主”,干脆凭个人经验来做预报,结果酿成大祸。他下决心要阻止“左派”们的愚蠢行动。

可是,他能做到吗?

那位推行“以土为主”预报方法的首长可不是一般的领导。他彬彬有礼,笑容可掬,谈笑之间就要冲着别人弱点发起最有效的一击;他会利用大气候,知道什么是因势利导,什么是暗度陈仓。在全国舆论捧“土”贬“洋”的台风中,他高喊“土法上马,气象跃进”,就像抓住了一股上升气流。他的声名一下子腾上了九霄。

涂长望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处于“台风”的包围之中。他不屑于在政治权术方面做动作。他是中国科协书记处书记、九三学社副主席、科学院学部委员、全国人大代表;作为中共预备党员,他有义务为党和人民团结一批知识分子;作为局长,他有责任掌好中国的气象科学事业之舵,让它全速前进。

“台风”与船之间的矛盾是无法调和的,可是,涂长望却在做着调和的梦……

飞机临近北京,透过舷窗,清晰地看到了逶迤的燕山山脉。

飞机顺利地降落在首都机场。

一辆黑色伏尔加轿车载着涂长望驶出首都机场,在快车道上飞驰。

来机场接涂长望的是气象学家罗功贵。他是一个山东大汉,一米八二的个头儿,长得五大三粗,全然不像一个学者。他原是涂长望在清华大学当教授时的学生,因参加“一二九”运动被打伤,涂长望写信慰问过他,两人从此结下很深的友谊。抗战胜利那年,罗功贵去美国威斯康星大学气象系攻读硕士学位。新中国一成立,涂长望便写信召回了他。由于他有着特殊的组织才能,涂长望又送他到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三年。他获得副博士学位,回国后,涂长望便把这个兼通文理的副博士留在局长办公室,和他一起筹建、指导全国的气象工作。

涂长望掏出两包烟,分别递给罗功贵和司机,自己也吸着了。罗功贵吐着烟雾,低沉地说:“台风上岸了,看样子,他非把你赶下台不可!”

涂长望苦笑了一下说:“你总善于制造紧张空气。”

“不! 在你离开北京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开始对你实行全面出击了。”

涂长望没有言语,罗功贵接着说:

“他要‘拔白旗’,批判专家路线,把一大批你从国内国外罗致的人才撤下来,让他们靠边站。

“他还嫌不够,正准备砍掉天气图,推行土法土经验,在业务上否定你!”

涂长望不以为然地说: “没有那么严重吧! ”

“哼,还不严重?他会利用大气候! 眼下是工农业在跃进,他把气象为农业服务提高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历史经验表明,谁在农民问题上花的心思多,谁就上得快。他现在动员全国力量为农业服务,不管服务质量如何,旗号打出去了,影响造出去了,外界认为气象为农业服务的转变全靠他。他们哪里知道,1956 年我们就实现了这种转变。”罗功贵用指节敲打着车门,发出咚咚的响声。

涂长望拉开面前的烟灰盒,轻轻地磕了磕烟头,笑道:“怪不得有人几次要把你这个副博士调出,原来你是个危险人物。”

“差不离!”罗功贵望着车窗外,自信地说,“我能揭穿他们,他们怕我!”

涂长望叼着烟问:“照你说,我该怎么办?”

“只有等待,等他们全搞乱了,出他十次、几十次大事故,让他们在事实面前碰个头破血流。那时才能证明你是对的。用他们的话说,叫秋后算账!”

涂长望的脸猛地沉了下来:“亏你说得出!这是拿人民的气象事业做政治实验,我不干!”

两人都沉默不语了, 车厢内静悄悄的,只有车轮碾压下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涂长望思忖一会儿,说:“我准备马上和他谈谈,然后再开个局长办公会,向他们介绍一下吕泗洋受灾的情况,交流一下认识,争取改变现在执行的方针。领导之间互不交心,总不算正常吧?”

罗功贵激动了,语无伦次:“局长啊,你太不了解你的对手了,你心地善良,一切都往好处想。远的不说,上半年让你在局本部交心,实际上是一个花招。他们让你坦诚地讲出心里话, 然后将这些交心的话铅印下发, 进行批判。”罗功贵像与谁吵架一般,愤愤地掏出手帕,揩了一下宽大的脸盘,又说:“坦诚,对于正直的人来说,是交流感情、消除隔阂的最好方法;而对于心术不正的人,你对他坦诚,就等于把自己的弱点悉数地暴露给他,让他对你发动更大的打击。”

涂长望火了:“你今天怎么啦? 不是‘花招’,就是‘打击’,把人说得一塌糊涂!”

罗功贵不服气,涨红着脸分辩道:“你知道在讨论你转正时他是怎么说的吗?他说你很有社会经验,还说什么‘割他的卵子,他才知道痛!’”

涂长望浑身一震,血冲上头顶,烟头跌落下来。他的脸变得惨白!

罗功贵自知说重了,不该把最后一句话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二、1958 年仲秋,农历秋分

北京的秋天很凉。

晚饭后,涂长望提着一包换洗衣服,和女儿一同走出家门。几年工夫,女儿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苗条、俊秀,学习非常努力,在校一直是三好学生,现在正准备读外国语学院。

父女俩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女儿说:“爸,您回吧,您还要开会,不要为我分心,我能考上!”她接过父亲手中的提包。涂长望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酸楚。

自从奉命筹建全国气象机构以来,他很少过问孩子们的学习和生活了。女儿完全靠自己的努力读完高中。她理解父亲,懂得怎样才能成为充分发展的个人。她虽然出生在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可从未在人前显露优越感,万事全靠她自己努力,从不依靠父母,显得十分朴素、自强,富于同情心和正义感。她低头对爸爸说:“天气渐渐冷了,您就不要再游泳了。您心情不好时,就到赵叔叔那儿去走动走动吧。”

涂长望点点头。

女儿走了两步,又回转身,脸上泛着红晕,不自然地抿嘴笑着,悄悄地说:“爸,告诉您一个秘密:我写入党申请书了。”

涂长望心头一热,泪光在镜片后闪动:“好孩子,爸爸祝贺你!”

送走了女儿,涂长望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宽大、明净。两张铁梨木桌面的大写字台并排摆着, 上面放着一摞摞厚厚的卷宗。除了传阅卷、送审件,还有各类《简报》。涂长望微皱眉头,推开《简报》,刚刚坐下,江涛就进来了。

江涛是涂长望的助手。他个儿不高,略显单薄、瘦弱,脸总是青白的,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当年在重庆,他参加学生运动,被特务跟踪,躲在涂长望家里。那时涂长望正被借调在美国大使馆新闻处工作,许多秘密情报从他手中传到《新华日报》社,使国民党特务机关大为恼火,逐渐把注意力转到涂长望身上。涂长望当时是中国科学工作者协会的总干事(秘书长),与《新华日报》社社长潘梓年过从甚密。经周恩来同志同意,涂长望决定把江涛送走。一天傍晚, 涂长望悄悄对他说:“全国解放在即,你应该到解放战争的第一线去。”

江涛无限感激,连声称谢。当天夜里,山城刮起少见的大风, 许多电线杆都被风吹倒了。涂长望带着江涛来到码头,并将一个油纸包交给了江涛:“这是重庆全年的天气资料,还有绘好的三张天气图。把它带去吧。”涂长望几乎是贴着江涛耳朵在说。战时,气象情报和军事情报一样重要,一旦暴露,就会被砍头。江涛心里突突地跳,把油纸包攥得紧紧的,恨不得吞进肚子里。“一路保重!”涂长望紧紧握着江涛的手说。

患难之交,深信不疑。涂长望从南方考察回来后,便把考察资料交给了江涛,让他逐条整理出来,以便在局务会上讨论。

眼看就要开会了,江涛却迟迟未将涂长望的发言材料送来。开会前一天的深夜,江涛终于来了,但情绪很坏。他从兜里掏出一张长长的纸条, 递给了涂长望:“这是首长写的文章,要在《人民日报》上发表。”

涂长望扫视了一下校样, 标题很醒目,是用四号黑体字印的《天气大跃进要冲破障碍》。

文章是冲着他来的。涂长望笑了一笑,问江涛:

“你害怕了? 看来你是没把那份资料整理出来哟?”顷刻间,江涛脸色大变,支支吾吾道:

“材料将成为反对大跃进的……罪证……”

“不管什么罪证,你把材料还给我。”

“涂局长,我对不起你……材料被我老婆……烧了……”

“啊 ——”一股滚烫的热血直冲头顶,涂长望顿觉眼前一片空白。

三、公元1958年晚秋,农历寒露

涂长望两手空空,不战自败,不得不随着局本部考察团到河南开现场会。

一个声势浩大的队伍开到河南一个小镇。小镇像过节一样热闹,遍街都是“气象大跃进,气象放卫星”的大幅标语。商洛气象站在小城北边,紧靠沙丘。半月前,由于采用了老农的谚语,报准了两次天气,被《河南日报》通讯员吹了一通,出了名。站长是新上任的老农,姓薛,古铜色的老脸布满皱纹,两眼眯缝着,只剩下窄窄一道缝。他笑着,带着中央气象局考察组参观了他的观测场。

观测场很大,占地至少有20亩。老远就能看到一叠叠小土包,里边养的是蚂蚁。旁边有一块小木牌,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大字:“蚁包”。距蚁包30米处是一个小水塘,水塘里稀疏地生长着荒草,旁边也有块小木牌,上书“蛙塘”两字。再往北便是一排朝阳小土屋,里外三间,墙壁上挂满了咸菜干、咸瓜子、咸鱼、腌黄瓜,真像个干杂店! 当人们到齐时,薛站长开始介绍经验。他先把他的前任、北京气象学校的一位毕业生批判了一通,而后介绍他的预报方法:

“青蛙张口叫有风,闭口叫有雨。”他拖着长声讲,“八月初七那天,气象台说多云。可上一天小鸡上架晚,青蛙闭口叫,咸菜又回潮,我报有中雨,结果真就下了一场中雨。”听到这儿, 扭住涂长望不放的那位首长带头鼓起掌来,爆豆般的掌声犹如给薛站长注射了一支兴奋剂,他打起竹板,说了一段顺口溜:

气象站,有办法,

做出预报顶呱呱:

老母猪能知天下雨,癞蛤蟆知道风在哪儿。扶土破洋大跃进,

公社社员笑哈哈,

笑 —— 哈 —— 哈!

又是一阵掌声。

涂长望的脸色更加阴郁了。

这时,一架摄像机正好对准了他。

首长笑着走过来,取下墨镜,对身边的一位工程师说:“你恐怕要向老农学学啦! 先当学生,后当先生,不要把天气图当《圣经》。”涂长望冷冷一笑, 故意对老薛头儿说:“您老也真神了,比北京那些气象专家都强。这次我请您老到北京去吧。”老薛头儿是丈二和尚 —— 摸不着头脑。见涂长望等待他回答,一时慌了,忙赔笑说:“我报天气,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就说骨头节儿痛,天准变。可只要喝上两口酒,就不灵了,我也不知晓这是啥理儿。”

参观的人都围过来, 首长一看局势不对,忙岔开话题:“不错嘛,老薛呀!”他说得十分亲热,“卑贱者最聪明,我们要树你当标兵。”首长背对涂长望,对大家演说起来:“同志们!大家都看见了吧,这是气象大跃进的一个活生生的事例!它使我大开眼界,耳目一新,是我们住高楼、靠洋本本办事的人一辈子也学不到的……”

原定计划,此次只是下来走一走,摸摸情况,然后回到中央气象局再讨论桂林会议确定的动员全党全民办气象、全国实现气象化的工作方针是否合乎国情。涂长望也想利用这个机会来教育局本部中层干部,使他们保持清醒的头脑:老农看天谚语和土法预报天气在局部地区有一定的准确性,但绝对不能因此就将土的一套捧到不适当的高度,更不能因此全盘否定“天气图”。没想到首长扶着薛老汉一条一条地阐述着他的“气象大跃进”的观点。最后他扫视听众, 拍着老薛头的肩膀说:“这位老站长,代表了中国气象事业发展的方向。谁反对他的做法,就是反对大跃进,反对总路线!”

全场哑然!

涂长望无力地靠在土墙边,只觉得天地在翻转。恰在这时,一封急电送到他的手上。

电文只有五个字:“儿病重速回。”

四、公元1958 年初冬,农历霜降

涂长望回到北京, 还没有见到病重的儿子,却先住进了医院。

他得了不治之症 —— 脑干瘤。

消息不胫而走,科学界为之震惊。

在中关村中国科学院一栋灰色小楼里,赵九章失声痛哭。他是涂长望的好友、中国杰出的气象学家。他用抖动的手拨通了竺可桢的电话。竺老起初不相信:“他身体那么健康,怎么会得这种不治之症?”

赵九章说:“中西医都做了诊断。西医叫脑干瘤,中医说是气运不畅,淤积脑干,生此绝症。”

竺可桢长叹一声, 喃喃说道:“他这是气的,他有苦难言! 科学家都去找他诉苦,可他找谁诉苦呢?”

赵九章驱车来到医院,他在医院活动室找到了涂长望。长望正与病友们打乒乓球,见到赵九章,非常高兴。他轻松地说:“赵兄,我险些见了上帝,正想与你聊聊。”涂长望心平气和,赵九章一颗绷紧的心立刻松弛了下来。

“医生说,我得的是良性肿瘤,只要配合治疗,不会影响工作。”他一边说,一边和赵九章并肩走出活动室。

初冬的北京,天空蔚蓝。医院泛黄的草坪上,仍然残留着一丝绿意。白杨树美丽的树冠上,一片片金色的树叶无声地飘落着,打在他俩的头上、肩上。

由于脑干瘤压迫, 涂长望走路有些不稳。他俩来到一张靠背椅前,坐了下来。涂长望叹了一口气,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无能,不知是什么束缚着我。我算尝够了压抑的痛苦!”赵九章没言语。长望继续说:“全国气象业务都受到了冲击,很多台站停止正常观测了。将来人们朝我们要这一时期的气象资料,我们怎么向他们交代? ”

赵九章努力劝慰着他:“一个人不能脱离他所处的社会历史条件去创造历史。这几年你走得太快了。本来是一片空白地,你用几年工夫就组建了全国气象台站网,在许多方面赶上了世界先进水平, 超过了时代限定的范围,所以,倒退也算是正常现象吧!”

长望笑着直摇头,不同意他的说法。赵九章认真起来了:“你不信? 西方文艺复兴时期,为什么有那么多学者被绞杀? 还不是因为他们超出了他们那个时代限定的范围, 走得太快,因此不被理解,甚至被当成异端处死了。”起风了。萧瑟的北风在草坪上掠过,树叶哗哗向下飘落。两位科学家孤零零地立在寒冷的风中。

五、公元1958年冬,农历小寒

经过两周的休息和治疗,涂长望的病情大有好转,不能聚焦的右眼居然也能看清四号字了。他回到了中央气象局。

妻子王回珠不在家。她正守护在病危的儿子涂海身边。小女儿海燕见爸爸回来了,高兴得手舞足蹈,嚷着要上动物园。她还小,不明白周围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几个月来,没人带她玩了。涂长望惦记着儿子,问海燕:“见到你哥了吗?”海燕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摇着头。涂海也住在协和医院,妻子为了瞒着他,说儿子住在传染病医院,正在隔离。涂长望抱起小女儿进了客厅。一缕暗红色的阳光射进来,给客厅蒙上了一层橙黄色。涂长望看到茶几上留有一封信,便放下海燕,抽出信笺。

信是气象学家叶晓岚留给他的, 上面写道:“长望,恕我不辞而别吧! 我要飞离祖国,到挪威去了……”言辞凄切,不忍卒读。涂长望飞快地找出民航时刻表 —— 离飞机起飞还有一个多钟头, 还来得及与叶晓岚告别。他丢下海燕,急忙赶到汽车房。

“伏尔加”在公路上飞驰。

一幕幕往事在涂长望的眼前闪过。

那是一个初春的早晨,一架飞机从云端钻出,平稳地降落在祖国的土地上。叶晓岚满面春风, 对涂长望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回来了”。两人紧紧地拥抱着,说笑着,走出机场。

叶晓岚是涂长望从美国芝加哥大学争取回来的学者。1949 年底,涂长望奉命筹建新中国气象机构,担任当时属于军委建制的中央人民政府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气象局局长。旧中国留给他的只有七十二个气象台站和不到四百人的工作人员。筹建新中国气象机构,最迫切需要的就是人才! 涂长望写信给他正在外国留学、工作的学生和朋友,呼唤他们早日回到祖国来。“楚学晋用,终非了局。回来为新中国服务吧。”当时应召回来一大批气象专家,有后来就任中国科学院副院长的叶笃正,有全国知名的气象学家谢义柄、顾均禧、朱和周、黄士松等。叶晓岚也是其中之一。回国后,他把国外先进的锋面气旋理论和气旋发展理论与天气图预报方法结合起来,发现了我国锋面气旋的特殊性,对东亚天气系统有突破性研究,成为我国气象学界的权威。

“看来是劝不回他了,”涂长望心想,“他生性耿直,受不了气,在这种把政治和学术混为一谈的环境中,他是难以忍受的。”

引擎轰鸣,乘客开始登机了。

司机娴熟地把车子开进停机坪。涂长望急忙下车,奔向叶晓岚。

叶晓岚提着皮箱,愣在那里,直到涂长望接过手中的箱子,他才开口:“长望,我待不下去了!再待下去就要气死了。”他说着,泪水在眼圈里打转,“土法成了预报的上帝,老祖宗的经验被捧上了天,我学的那一套没用了,我没有时间陪着搞运动,我相信环流中期预报方法会在我的手上完成。”

涂长望点点头,表示赞许:“你要走,我也不强留你。我只想对你说一句话:没有你,没有和你一样的气象学家,就没有中国气象科学的今天。”涂长望心中涌起一阵酸楚,声音更加低沉。他想到了1954 年长江特大洪水。这年8月,长江中游江水满槽,堤顶一再加高,险要的荆江大堤全靠临时抢筑子埝挡水,局势万分危急。只要浪头一打,子埝就要被毁。

华中呼救!

涂长望派叶晓岚飞临武昌, 掌握天气形势。叶晓岚四天三夜没睡觉,凭着他对雨区移动、季风热低压、冷锋、冷涡的独特研究,准确报出8 月9 日有大风。警报一出,湖北总动员。三天准备,迎来一场九级大风。浪头像小山一样高。一批子埝垮了,又一批跟上来。经过十八个小时的苦斗,终于镇住了风魔。千里沃野,免遭水患。叶晓岚功勋卓著,国务院给予了嘉奖。就是这样一位优秀的气象学家,也被挤出中央气象局了。叶晓岚见涂长望眼中含着泪花,自己的语声也变了:“长望,您要保重! 有您在,中国的气象事业还有希望。等到那一天,您带个信给我,我马上就回来!”

从机场返回,已是夜色朦胧了。涂长望昏昏沉沉地向家走着。路边空场上响着歌声,白色的银幕已经挂起。局本部正准备放电影。涂长望情绪不好,怕影响见到他的人,便绕开广场,沿着小路向家走。两个女人背对着涂长望坐在石凳上闲聊着:

“哟,听说涂局长女儿入党给卡下了,真够损的。”

“那有啥呀,谁让她爹是大白旗呢!”

他心中一震。一周前,在协和医院,女儿那细弱的声音,那苍白而勉强的微笑,那欲言又止的表情都使他心存疑窦。“这是为什么?我有什么错?女儿有什么错?”他真想狂喊一声,“这世界到底怎么啦?”

他向前走,走过家门,还向前走,神志有些模糊了。

他感到大地就像黑暗的陷阱,他坠入了无底深渊。

六、公元1958 年严冬,农历大寒

一团起着毛边的乌云铺天盖地地压来,一道蓝色闪电撕裂云团,大暴雨就要来了。

周围是不生草木的沙漠,沙漠的河谷流动着,走向黑暗的尽头。黑暗来临了,来得这样迅速。冷暖锋交合了,乌云包围了一切。所有的生灵都在战栗。低气压笼盖四方,世界失去了阳光。

涂长望处于昏睡状态。

这是哪儿啊,好大的一片绿草地! 是英国,哦,美丽的岛国,一颗镶嵌在大西洋上的璀璨明珠。英格兰高地,绿色的屏障,伦敦平原,遍地开着火红的杜鹃花。威尔士湖水,像白云一般轻柔、静谧和深邃。伦敦,你这殖民者的老巢,总是两副面孔。你用罪恶喂养了一群阔佬,也用科技和文明哺育了一代精英。我了解你,可为什么认不出你?那不是泰晤士河吗?蓝色的河水反射着熠熠光波。从河边走过一个人来。她是谁,长得那么丰腴、妩媚;蓝宝石一样的眼睛,闪烁着火一样的情愫。他抚摩着她那金色的长发,望着她那迷离的醉眼,向泰晤士河边走去。他要回到祖国,为了竺可桢电报的召唤,他忍痛终止了攻读博士学位的学业,他要回去为祖国服务。

她哭了。她说:“你不该回国。”涂长望说:“不! 那是我的祖国,我对她负有责任。”

“现在他们批判你,你跟我走吧!”她央求着。

“我不能走,我有义务保护他们。他们都是最优秀的科学家。”长望在梦中喃喃说着,他觉得呼吸困难。空气太稀薄了,阳光太强了,二氧化碳释放得太多了,20 世纪地球要变暖。不好,冰山融化了,隆隆之声不正是雪崩吗?上帝呀,这不会是末日的钟声吧? 这分明是教堂的钟声,祈祷的时间到了。

他的潜意识仍然在不停地活动着。

教室变成了演讲厅,是英国皇家学会的演讲厅。导师沃克在主持大会,涂长望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颁奖台上。站在他身边的一位女士, 原来是他的好朋友伊蕾娜居里 —— 居里夫人的大女儿。“她是诺贝尔奖获得者,我怎么能和她站在一起?”导师说:“孩子,你的研究奠定了中国长期天气预报的基础,开辟了中国的高空气象学;你的卓越组织才能使亚洲广大地区出现了天气监测网。你应该获得天气科学的诺贝尔奖!”伊蕾娜向他微笑,那微笑是多么熟悉,多么可亲!

涂长望哭了。泪水溢出眼角,晶莹闪亮。他的意识经过高山大海、古今中外,终于回到现实。他睁开了眼睛。

病房里,是一片洁白的世界。

七、公元1962 年盛夏,农历大暑

初夏,一个漆黑的夜晚。雷雨声,惊醒了涂长望。

由于脑干瘤压迫,他已经不能流利地说话了。他示意妻子扶他坐起来。

“涂海怎么样?”他吃力地问妻子王回珠。

妻子的心像刀割一样难受。这些天,她最怕长望提到他。

儿子病逝了。二十一岁的小伙子,一表人才,身体壮得像座塔,不幸患了肝坏死。王回珠承受着双重的痛苦,精神都有些恍惚了。全凭她三十年痛苦生活的砥砺,才使她得以坚持到今天。

“孩子去上海治病了。”她编着谎话,泪水像小河一样往外流。涂长望双眼不能聚焦,看不清这些。“临走前,他来看过你,你正在睡觉,他不想惊动你,摸着你的手,许久许久才走。”这些话是真的,涂海临终前,被人搀着来看昏迷中的父亲,在他的床头跪了半分钟!

沉默了一会儿, 涂长望对妻子说:“这些年,你跟着我,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新中国成立前,我是个穷教授,又经常参加反蒋活动,让你担惊受怕;新中国成立后,刚过了几天好日子,我又挨批判,身体又不争气,弄到这种地步,几个孩子全靠你一手拉扯大了……”

涂长望声音变了。王回珠呜呜地哭:“长望,别这样说,嫁给你……我不后悔……”

长望继续说:“我不行了, 像灯要灭了一样。几个孩子托付给你了。女儿一个个都大了,女孩儿的事儿也多了, 你当妈的就多费心吧。双倍地爱他们,双倍地体贴他们,补回他们失去的父爱吧……”

说到这儿,涂长望抽泣了一下。妻子用手帕为他擦了擦脸。这时,涂长望哆哆嗦嗦地从枕头下取出几张稿笺,上面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字。他的眼睛不能聚焦,右手不听使唤,显然是用左手写成的。他对妻子说:

“这份建议书是我写给中央气象局的,将来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妻子默默地接过这份长达二千三百字的建议书。涂长望继续说道:“我是一个气象学家,我一生对得起我追求的事业。不管今天他们怎样批我,历史终将为我做出公允的评价!”

妻子点点头,她的泪水都快流干了。

外边风声大作,窗子叮咚作响。一道道蛇形闪电在病区前跳跃抽击。就在这动荡疯狂的午夜,两辆黑色轿车向医院疾驰而来。

长望的声音愈来愈弱:“我本不怕死,只是死得太早,太不是时候。我没有阻止他们的愚蠢行动。我愧对国人,我死不瞑目!”

雷声,震破天宇的雷声,和着一个伟大学者的呐喊,翻江倒海般的摇撼着古老的中国大地。

两辆轿车雪白的灯光划开夜色,在医院门前停下。神情焦灼的郭沫若院长刚跨出车门走进大厅,立刻呆住了。

他听到一片哭声。那是一群女子的哭声……

郭沫若老泪纵横,情难自禁,奋笔写下《悼涂长望》诗一首:

同君屡次赋欧游,才干堪推第一流。肝胆照人风洒脱,心胸涵物韵容休。戡天志在争民主,返日戈挥求自由。努力一生无懈怠,令人长忆旧渝州。

尾 声

1962 年初秋的一个夜晚,在嫩滨市气象台西面的一大片被霜冻死的稻田里,有一个高个儿男子,左手提着酒瓶,右手拎着一根粗木棒,站在稻田边,嘴里不停地“咯咯”叫着。

他就是被贬谪的气象学家罗功贵!

他正在寻找一头失踪了的老母猪。

天气图预报方法被贬得一文不值,在嫩滨市干脆给取消了。

预报员也用不着每天四次去向观测员要记录了。他们被分工专门喂养泥鳅、乌龟、王八和老母猪。上级要求用物象先兆来预报天气!

罗功贵从北京来到这儿不久,因砍天气图和台长大吵一架,一气之下烧掉了自己的全部藏书。从此,他借酒浇愁,每天抱着酒瓶过日子。台长分配他负责喂养、观察乌龟和老母猪,如果乌龟背上冒水珠, 或者老母猪闹圈叼草,就说明要下雨了。气象台便据此向全市发布预报。

可是,罗功贵喝酒误事,半月出现两次大事故:第一次,乌龟从广口瓶爬出来,从四楼窗子上掉下,摔死了。刚好前一天它背上冒水珠,预报员报下雨,结果没下,第二天就摔死了。所以俏皮的小青年就说:“乌龟没报准,跳楼自杀了。”这句话一传开,惹火了高台长。他把负责观察乌龟的罗功贵训了一顿。

罗功贵自然不服,两人又大闹一场。高台长有些结巴, 一生气下巴就不停地抖动:“你……你要知道, 这……这是政……政治事故,你……你要对……对这起事故负责!”

“那你对谁负责?”罗功贵不理他那一套,“对你的上级,还是你上级的上级?你可曾想到要对人民负责,要对历史负责?气象资料是天气预报的神经,没有资料,预报就要瘫痪。历史天气资料比黄金还要宝贵,靠它才能推出一个天气系统演变规律,制定可行的预报模式。可你取消观测,歪曲记录,用乌龟王八预报天气,你这是作孽!”

高台长鼻子都气歪了, 下巴抖得更厉害:“我……我执行的是中央气象局的指示, 我是大老粗,我说不过你!我……我……扣你半个月工资!”

“随你的便!”罗功贵扬长而去。

从此以后,罗功贵情绪愈发不好,酒越喝越多,越醉越深,刚好这时嫩滨地区出现了一场重灾:上万亩正在灌浆的水稻被一场寒霜全部冻死。事先,气象台居然一无所知。

这个消息像炸雷一样轰得罗功贵爬不起来。

他关起门,连喝了两瓶二锅头,醉得三天两夜没出屋,自然也就顾不上喂老母猪。老母猪饿慌了,跳圈自谋生路去了。报务员要发旬报时,才发现“预报员”逃走了。于是,罗功贵被台长逼着去找猪。

他仍然提着酒瓶不停地“咯咯”叫着。

走着走着,他发现有两个老农蹲在田边吸旱烟。

他想绕过去,却被一个满脸黑胡须的老人拦住了。

“你知道不?多好的稻子,一场霜,全完了!”老人的话刚硬,但带着悲怆,“哪怕你们给我们一点信儿,也不至于有今天哪……”

他无言以对,望着老人眼中吧嗒吧嗒掉下来的泪珠,像负罪一样,夺路而逃!

突然,借着月光,他看见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 那不就是跑丢的“预报员”吗?罗功贵怒火中烧,几步追上老母猪,一顿好揍!

他咬开酒瓶塞,将半瓶老白干一饮而尽。

他跪倒了。面对几万亩稻田,仰视苍天,高举双手,哭喊一声——

“涂 —— 长 —— 望 —— 啊! ”

凄惨的带着绝望的呼声传遍了秋天空旷的原野,在浩渺迷蒙的夜空中飞荡……

延伸阅读

涂长望

涂长望(1906-1962),中国著名气象学家,出色的社会活动家,知名教育家。中国科协和九三学社的创始人之一,我国近代气象科学的奠基人之一,新中国气象事业的主要创建人、杰出领导人和中国近代长期天气预报的开拓者。1906年10月28日出生在湖北武汉。1962年6月9日,涂长望英年早逝,享年56岁。

涂长望1929年毕业于上海沪江大学,1931-1933年留学伦敦大学,获硕士学位;1933-1934年在利物浦大学攻读博士学位。1934年应竺可桢先生之邀回国任中央研究院气象研究所研究员,先后任清华大学、浙江大学、中央大学教授。1949-1962年任中央军委气象局(后为中央气象局)局长。

涂长望是新中国气象事业的奠基人,对统筹规划气象事业做出了开拓性的贡献。他高度重视气象业务,尤其是基础观测发展,为建设我国气象台站网做出了重要贡献。他精心组织气象业务服务工作,积极发展科研和灾害性天气预报业务,推动人工影响局部天气的试验研究,倡导发展我国气象卫星事业,是中国气象教育事业的奠基人。在他的倡议和领导下,中央气象局与有关大学和科研单位成立联合天气分析预报中心和联合气象资料室,大力发展天气预报,以及对民航、海运、渔业、盐业、农业、林业、水利、厂矿和铁道等危险天气预报,积极谋划海洋、环保、水文、地震等气象业务,在全中国大规模经济建设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奠定了中国气象事业发展和气象现代化的基础。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