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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消失的模样

时间:2022-12-2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两年时间实在太短了,这是欧阳钦早就想过的事。她的动作很利索,拆封一次性针头,在欧阳钦的手臂勒上橡皮管,然后摁一摁静脉血管,她的手指毫无温度,凉得跟冰棍似的。其实,欧阳钦每天都在看药品清单,他在挂号的地方预存了两千块钱,这些天的费用差不多就是这个数。这时候,欧阳钦才发现它腿上绑了一条细细的麻绳,麻绳的另一端固定在河埠头的一块石板上。

正在消失的模样

欧阳钦真是个可怜的人,两年前他从雀巢村狼狈出走的时候,小芳的妈是这样跟他说的:“我只给你两年时间,两年之后,你没有金山银山地背回来,我就让我女儿嫁百万富翁去!”那时候,小芳躲在门后,哭成了一个泪人。这个悲凄凄的印象像块烙铁,在欧阳钦的心窝里烫了一个伤心的图章。

两年时间实在太短了,这是欧阳钦早就想过的事。他认为,小孩过一年,成年人就相当于过了五年,那日子根本不像时钟那样在走,而是在奔跑。小芳的妈之所以逼得这么紧,大约跟光阴似箭有着很大的关系。

眼看着又快过年了。等过了这个年,两年的期限就快到了。欧阳钦从怀里掏出小芳的照片,他已经记不清看了多少回了,每次小芳都笑吟吟地看着他,让他感觉小芳在那里笑了很久,甚至有些疲倦了。

这时候,护士突然从门外走进来,这让欧阳钦有些慌乱。护士麻利地看了他一眼说:“今天还发烧吗?胳膊伸出来,抽血。”不知道什么原因,每次看见护士,欧阳钦的心里都会一阵一阵地发紧。

她的动作很利索,拆封一次性针头,在欧阳钦的手臂勒上橡皮管,然后摁一摁静脉血管,她的手指毫无温度,凉得跟冰棍似的。欧阳钦心里还没来得及抱怨,那只职业的手就在他静脉处“啪啪”地拍开了,然后是擦碘酒,那动作像小孩练字练烦了的涂鸦,那团蹂躏过的棉花被随手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欧阳钦赶紧准备挨那揪心的一下,但刺痛持续的时间长度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想,他看到护士的针头在胳膊肘那里拐了几个小弯,然后才看见一股红色的液体从针头后的小管子里流了出来。

在她手上,每个人都是物件!欧阳钦这样想着,勒着的橡皮管“嘣”的一下松开了。

“自己摁着,摁五分钟。”护士用镊子夹了一块酒精棉放在抽血的地方,她仿佛很厌恶看别人的血液。欧阳钦赶紧伸出空着的右手,接过了那团棉花。

病床旁边的器械“叮叮当当”地响了一阵,护士的脚步声就到了门外。

“你看到他们笑过吗?一个个,全是死脸!”隔壁床位上的人拉了一把枕头,在床上坐起来。欧阳钦冲他淡然地笑了一下。那人继续说,“我生病了,本来就心情不好,看到他们这态度,心情就更糟糕!心情不好,病会好吗?他们就想把我医死在这儿!”

“要想心情好,做慈善去!”那家伙的老婆一边说着,一边从旁边站了起来,把她丈夫的病床摇高一点。

“我有钱是想去做慈善!拉大一点的皮箱,站到市中心去,大把大把地撒钱!警察来了,我拿钱砸他们,砸到他们腿软!”那家伙看着他老婆,一本正经的模样很快把他老婆逗乐了,她说:“你做梦吧!太阳照在头顶呢!”

那家伙继续对他老婆说:“你好好照顾我,我不希望就这么死了,我死了,你要嫁人的。”他老婆听着却认真了起来,“你个乌鸦嘴巴,说什么呢?”

“好啦好啦,不说啦!”那家伙哄着他老婆,还冲着欧阳钦窃窃地笑了起来。笑完之后,他问欧阳钦,“你怎么一个人来医院?家里人呢?像我们这样斗斗嘴难道不好吗?”

欧阳钦这时候首先想到了小芳,他告诉那个家伙,说家里人在农村,来一趟也不方便。那家伙又问:“那你结婚了吗?看你刚才还拿着一张大姑娘的照片,好像还没结婚。”欧阳钦却坚持说自己结婚了,那家伙冲着他老婆,仿佛在解释重大的事情,说:“农村人结婚早,说不定孩子都大了。”

他们后来也没再聊下去,让欧阳钦心里一惊的是那家伙不知从哪里来的灵感,突然自顾自在床头哼起了那首著名的《小芳》。他大约很喜欢李春波那个调调,唱完了《小芳》,又开始唱《一封家书》,唱完了《一封家书》,又回过头来唱《小芳》,仿佛一直要唱到自己痛快了才肯罢口。

过了一会儿,护工推着手术车进来了,她的话语更少,直接让欧阳钦躺到上面,然后把盐水袋也挂了过去,接着问欧阳钦的家属在哪儿,欧阳钦说只有他一个人。她就嘀咕起来,嘀咕的话一句也听不清楚。欧阳钦问她:“这是要做手术吗?”

护工也没搭理他,帮他收拾了床头柜上的物品,像清扫垃圾一样把他推出了病房。出病房的时候,欧阳钦听到同病房的人跟他道别,他才意识到少了起码的礼节,连忙回应他,但欧阳钦感到手术车的轮子在奔跑,他不知道自己说的那声“再见”有没有消失在风里。

进了电梯,又出了电梯,欧阳钦才知道这是在换病区,他从7号病区转到了13号病区。医生前两天跟自己提起过,如果病理切片的结果出来了,他很有可能要换病区。

从住进13号病区开始,欧阳钦就盘算着从医院逃出去了。跟他一起住着的那些病友,有很多人掉了大量的头发,欧阳钦知道自己的病也有些麻烦了。还有,13号病区的那张床太软了,躺在上面,盖上白被子,欧阳钦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再不回去,怕是再也见不着小芳了!欧阳钦看着盐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感到生命仿佛在一点一点地枯竭。在外面两年,除了谋得出版社所属印务公司里的印刷工人一职,别的他一无所有,显然这些是说服不了小芳的妈把女儿嫁给他的。

医生来过好几次了,欧阳钦一直在问自己的病情,医生笑眯眯的,没有正面回答他,只坚持让欧阳钦住院治疗。

三天以后,欧阳钦自己拔了针头,他收拾行李的时候,病房里的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他,没有人上来劝阻。出了病房的门,要经过导医台,那里的护士发现了他,冲他喊:“你去哪里?”欧阳钦斩钉截铁地回答:“出院!”

随后护士站的护士们也赶来了,她们很愤怒地说:“你现在这样怎么能出院?”欧阳钦回敬她们说:“难道在这里等死吗?”有几个护士上来拉欧阳钦,被他甩在了一旁,他说:“我只有一个人在这里,你们要继续治疗可以,但是我没有钱了!”

这句话很管用,欧阳钦发现有护士跑到了导医台,打电话问下面的结算窗口,大概是打听欧阳钦预存进去的钱花得怎么样了。其实,欧阳钦每天都在看药品清单,他在挂号的地方预存了两千块钱,这些天的费用差不多就是这个数。之前有护士来催过好几次了,让他再打一笔费用进去,欧阳钦一直拖着,就是为了能顺利脱身。

接下来,医院的挽留就假情假意了很多,他们也知道,一个铁了心要走的病人靠留是留不住的,但医院的程序必须走一遍,这也是为了防止被人拉着打官司。

欧阳钦离开医院的时候已经是除夕的傍晚了,马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沿街的商铺也都拉上了卷帘门,锁得死死的。偶尔有一辆轿车从他身边驶过,也行色匆匆,似乎在年关到来前赶着去追债。牧江对岸的小区开始放鞭炮了,过年的气氛像瘟疫般迅速蔓延,但这种看不到人的喧嚣让欧阳钦感到了寂寥和凄凉。

回出租屋的路上,要经过一条小河,河埠头也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只被主人遗忘的鸭子在那里觅食,看到有生人接近,它钻下水,但游不远,就在水里扑腾起来。这时候,欧阳钦才发现它腿上绑了一条细细的麻绳,麻绳的另一端固定在河埠头的一块石板上。

欧阳钦猛然伤感起来,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从家乡来到这里,他也一直在单位和宿舍间徘徊,仿佛上天就划给了他这么大一块生活的空间,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区域。

出租屋内除了一架照相机,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欧阳钦也从来没有把这里当作一个长久的落脚点,生活用品都往简化上靠,他甚至都没有一只像样的喝水杯子,一直用从单位拿来的一次性纸杯。这样他就能保持着随时撤离的准备,只是他没想到,逼着他回去的不是两年的期限,而是突然到来的疾病。

挎上了那架照相机,欧阳钦在床垫下翻出了一张旧得发黄的纸,这是他的一块心病。当年从雀巢村走的时候,他跟堂弟欧阳富承诺过,不出三个月,他会给他一个交代。事实上他失言了,日子越往后,他就越不敢跟堂弟联系,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事给了结了。

火车出城后,除夕的夜变得黑沉沉的,车厢里却异常明亮,但欧阳钦有种错觉,仿佛要去的地方光芒四射,而自己则被关在一个黑漆漆的箱子里。

欧阳钦摆弄着手中的照相机,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怜,小芳的妈让他两年后背一座金山回去,他却只能捧着这么个半旧的照相机回去。这照相机是个二手货,它原来的主人是出版社的一个编辑,因为没有数码功能,原来的主人嫌它太花钱,在柯达胶卷宣布破产后不久,就把它卖给了欧阳钦。

欧阳钦本来也不想买,但他耳根子软,经不住那个编辑的煽动。同事说当初他买这个相机的时候,花了他三个月的工资。现在这相机虽然款式老了,但它曾经是辉煌过的,就跟名马一样,虽然老得不能参赛了,但身上的血统依旧是纯正的,精神上依旧是高贵的,这说明它仍然是有价值的。再说这相机使起来还算实用,对于一个渴望拥有自己相机的人来说,没有理由拒绝它。于是欧阳钦就接下了这桩交易。

为了这件事,欧阳钦一度很后悔。有人提醒过他,用买这个二手相机的钱,完全可以买一个有数码功能的全新相机。但对于欧阳钦来说,既然已经买下了这个相机,他就不可能再去换一个新的了。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个相机在欧阳钦的眼里,就是后悔的代名词。

坐在奔跑的火车上,往事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广播里放着邓丽君的歌,欧阳钦想邓丽君如果活着,也该是个老太太了,但她的歌声听起来依旧那么年轻。早死就这好处——永远年轻!欧阳钦想着想着,突然鼻子一酸,视线就模糊了。

欧阳钦是正月初一的晚上回到雀巢村的,他像个不敢声张的逃兵,悄悄地潜回了自己的老家。因为长年没人居住,家里的电已经被拉掉了,他在黑暗中摸到了床上,躺下之后,他闻到了一股朽木的味道。外面有光射进来,密密麻麻的灰尘粒像有生命似的在光线中忙忙碌碌。邻居家晚上肯定摆大宴了,个个吃得酒足饭饱,声音洪亮。这些说话的人中有瘌头阿四、铁将军、田银娥和她爸,还有几个是外地来的,说话的口音显得软绵绵的,像块化了的软糖。

在他们嘈杂的交谈声中,欧阳钦的灵魂已经飞过了屋顶,飞越了五幢房子,停留在后面那户人家门前的石榴树上。小芳此刻在干什么呢?两年没见了,她会有什么变化吗?

第二天,欧阳钦起床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到了屋顶上。他打开家门,把屋子外坐着的人们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田银娥尖叫的分贝能把鸡蛋喊出一条缝来。铁将军相对来说还比较镇静,他骂了欧阳钦:“你回来怎么不吱一声?我以为你爸出来了!”

欧阳钦的父亲过世已经有十多年了,雀巢村的人一般是不会拿过世的人开玩笑的,这说明这些人是真生气了,欧阳钦连忙道了歉。他说:“主要是昨天回来得晚了,不想打扰大家!”惊吓过后,田银娥的妈马上恢复了客气,她搬出一条板凳让欧阳钦坐,转身又去泡了茶。欧阳钦发现各个话题朝自己聚拢过来。瘌头阿四问他:“出去有两年了吧?发财了吗?”欧阳钦尴尬地摇摇头说:“发财哪有那么容易!”

田银娥的爸接过话说:“不发财你肯回来?前两年小芳为你要死要活的。”这话让大家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田银娥的爸又自言自语地说,“我看他是发财了!”

铁将军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了一包香烟,试探性地递给欧阳钦。欧阳钦客气地挡了回去,说:“我不抽的,谢谢!”铁将军并不罢休,他说:“他嫌我香烟太差,那你分一根好的给我们抽抽?”

欧阳钦又陷入了尴尬,在回来的路上,他想到过这事,倒不是为了应付铁将军他们,而是万一去了小芳家,总要给小芳她爸递一递烟,但走得匆忙,香烟忘了买。欧阳钦说:“我这就去买!”

从村口小店回来后,这些分到好香烟的人显得兴致淡然。空气仿佛在一阵晃动之后又恢复了平静,他们从种种举动中掂量出了欧阳钦这两年的分量,就决定还像以往那样不把他放在眼里。

田银娥先开了腔,她说起话来像有人在她脑门上提溜嗓门,音调仍旧很高。她说:“小芳她妈给你两年期限,你挥霍完了还敢回来?要是换成我,就先熬过这阵子再说,她等不及了,自然就嫁了,她嫁了,自然也就怨不着你了!”

欧阳钦问:“她还好吗?”

“好!怎么不好?!一直在镇上上班,下班就回到家里,从不出门。她妈给她介绍了好几个对象,都被她哭出了门!”田银娥挤眉弄眼地回答道。

瘌头阿四笑嘻嘻地说:“问——顶什么用啊?你还是自己上门去看!正月里,上门的礼要备足点!”

大伙都跟着起哄,欧阳钦心里被他们说得七上八下的,他也想立刻去看个究竟,但他觉得还是先去一趟堂弟家比较稳妥。他回到屋里,把相机挂在脖子上,然后又从包里翻出那张纸,径直去了堂弟欧阳富家。

那张纸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据欧阳钦的叔叔说,那是曾经插队落户到他家的一个知青,他们都叫他“陈同志”。这个陈同志返城后据说当了大官,走一步路都有警卫员陪着,而且身上带手枪。

欧阳钦从雀巢村出走的时候,堂弟欧阳富特地赶来交代,一定要去陈同志所在的城市,并且找到他,联系到他以后,让欧阳钦马上回信。本来欧阳富是打算找到这个陈同志后做一笔生意的,因为家里的棉花每年都卖不掉,弹了好多床棉被,他打算利用陈同志的关系,销了手上的这批棉花。

欧阳钦接下这张纸的时候,内心也汹涌澎湃,他想找到了陈同志,他欧阳钦就能在城里立稳脚跟了。没想到去了城里,大街上人头攒动,全是陌生的脸,根本就无从寻找。冷静下来后,他又去了法院、公安局,甚至人武部,凡是有可能身上带枪的地方,他都去问了,但根本没这个人。他一度怀疑他叔叔记错了名字,又回头写信问,回复说没错,这事后来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欧阳钦想,这次见了叔叔和堂弟,一定要把事情说说明白,让他们知道他已经很费力地找过这个陈同志了,但确实找不到。

进了堂弟的家门,家里养的那条黄狗条件反射似的叫了起来,看到欧阳钦,它仿佛也觉得似曾相识,犹豫了一阵,然后吠叫改成了打喷嚏。欧阳富从里屋走了出来,看到堂哥,他轻微地怔了一下,然后把欧阳钦迎进了门。

欧阳富冲着楼上喊:“起床了,来客人了!”欧阳钦听到叔叔在楼上的咕哝声,随后那些陈旧的楼板发出有节奏的踩踏声。叔叔穿着拖鞋,下木楼梯的时候能听出来惺忪慵懒的感觉。欧阳富回到灶前烧开水,一边烧一边说:“这次出去蛮久了,是前年出去的吗?”欧阳钦也跟到了厨房,说:“快两年了,还是想着回来一趟。”

欧阳富问:“在外面还好吗?”欧阳钦刚想回答,叔叔到了跟前,看了一眼他,说:“你回来干什么?”叔叔的这句话立刻遭到了他儿子的数落:“正月里,爹怎么说的话?”欧阳钦说没事,但见他叔叔避到一边去了。

欧阳钦跟堂弟说了自己找陈同志的事,堂弟很通情达理,说:“这事你不说,我都忘了,其实找到了,人家也不见得会帮忙。”

欧阳钦的叔叔一听到陈同志的事又凑了上来,说:“怎么不会帮?当年我们这里每户人家一调羹油用一个月,我两个礼拜就用完,给他吃得这么油,这个好他会不记得吗?”

欧阳富听父亲又唠叨这陈谷子烂芝麻的事,火气就上来了,他吼道:“一调羹油值多少钱?我还你十调羹!”儿子一发火,欧阳钦的叔叔就识趣地避开锋芒,又一个人找个角落沉默去了。本来欧阳钦还想问问小芳家的事,但气氛弄得这么僵,他也不好意思再开口。他端起了胸前的相机,跟堂弟说:“我给你们照张相吧,过年了,也难得!”

欧阳富显得很不好意思,说:“那你等等,我去换身衣服!”

堂弟跑到楼上去换衣服的时候,欧阳钦端起相机,朝门背后的叔叔拍了一张,闪光灯一亮,叔叔就很厌恶地喊:“别照了,魂灵都被你照出去了!”说完就气呼呼地走开了。

欧阳富打扮得跟个新郎似的,他穿了一身亮光光的西服,那西服大概年代有些久远了,袖子有点缩,西服里面是一件微微泛黄的白衬衫,还系了一条暗黄色的领带。欧阳富自己先开始腼腆了,脸有点红,问欧阳钦:“在哪里拍好呢?”

欧阳钦说:“去院子里吧!”院子里有一面土墙,那上面爬满了爬山虎,虽然叶子都枯萎了,但欧阳钦觉得做背景还不错。在那面铺天盖地的爬山虎墙前,欧阳富保持着微笑,虽然那个笑容看上去很僵硬,但欧阳富觉得这是自己最迷人的表情。这是他第一回正儿八经地拍照片,拍完照片,他满头大汗。

欧阳钦收拾起相机就想回去了,但堂弟客气地要留他吃午饭,被欧阳钦坚决地推辞了。临出门的时候,欧阳钦还是没忍住,问堂弟:“小芳有对象了吗?”欧阳富笑了起来,说:“没有,你还惦记着她啊?我劝你别动这个心了,她妈要把她卖个好价钱的。”

欧阳钦觉得有点悲伤,说:“我也不指望她能嫁给我,只是想看看她。”

欧阳富说:“那简单的,傍晚的时候,你到村口的路上多溜达几圈,准能见着她!”

从堂弟家出来后,欧阳钦胸闷得很厉害,他估摸着身体里的这颗炸弹开始作祟了。他靠在路边的一棵樟树上歇了一下,黄豆大的汗珠“啪啪”地往下掉,疼痛像春雷,一阵阵的,滚过去了就好了。

欧阳钦早早地来到村口,远远地看见瘌头阿四和几个人在那里高谈阔论,似乎还跟自己有关,他就不愿意再往前走。一旦成为议论的焦点,就跟大白天出来的老鼠差不多,必须低着头,绕开人群,沿着墙脚偷偷地走。

欧阳钦折了回来,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走着走着,就到了小芳家的门口。等他想往回走就晚了,小芳的妈眼尖,如同一眼认出了罪魁祸首,她在那里大喊起来:“她爸,你出来啊,这个人竟然还有脸回来!快啊!”

欧阳钦被这么一喊,当时就有拔腿就逃的冲动,他看到一条五大三粗的身影在门口一晃,操了一把扫帚就招呼过来,还一边动手一边骂:“叫你还过来惹我们!你怎么没死在外面啊!”

欧阳钦挡了两下,就放弃抵抗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放任各种怒气在自己身上爆炸。看到欧阳钦放弃了抵抗,小芳的爸就更来气了,他加重了力气,喊道:“叫你装硬骨头!叫你装!”

小芳的妈看到情况有些奇怪,就喝停了小芳的爸,她来到欧阳钦跟前问:“你这次回来是什么意思?”

欧阳钦摇摇头说:“没什么意思,想看看小芳。”

“照这口气是发财了?”

欧阳钦又摇了摇头说:“没有,我……”

小芳的妈似乎比两年前更厉害了,她厉声喝道:“没有你还来惹我们小芳?她足足等了你两年,两年的青春被你误了,你赔得起吗?给我滚!”

欧阳钦悻悻地往回走,他觉得自己被钱害惨了,为了钱,他带回了一身病,为了钱,他又被剥削了爱情。

这以后,欧阳钦再也没去过小芳家的门口,人们看到他像游魂一样在村口和田间晃悠。正月里,正是人们闲适的时候,他就这样游荡着,正月过完后,人们开始忙碌了,他还这么游荡。有人说,欧阳钦也在忙碌,他天天端着一个破相机在东照照西照照。拍照片,那能算个正经的事吗?

至于欧阳钦跟小芳有没有见面,这事瘌头阿四好像知道一些,他言之凿凿地说:“在正月初五这一天,两人在村口碰了一面,谁也没有说话,当时小芳没哭,欧阳钦哭了,小芳之后就逃走了,欧阳钦对着小芳的背影咔嚓咔嚓了好几下!”

村里的油菜花猛烈开放的时候,人们看到欧阳钦还在拍照片。只是见到他时,很多人被他的容貌吓了一跳,他消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两个眼窝深深地塌了进去,看人时两颗眼珠转动起来仿佛两颗玻璃球。

那时候,人们觉得他是饿的,怎么能不吃不喝,整天对着油菜花照相呢?也有人开始怀疑欧阳钦疯了,村里谁会对着油菜花着迷呢?只有精神出问题的人才喜欢这个花!

天气再暖和一点的时候,铁将军把欧阳钦叫了过去,说:“让你干点正经的事,给我老娘拍张遗照。”那时候铁将军的老娘已经在床上瘫痪了四五年,老太太意识还清醒,一定让她儿媳妇给她穿上崭新的寿衣,头发也捋得一丝不乱,那些老太太早就备好的神器挂件,也一件不落地佩戴上身。众人在大太阳下搬了一把藤椅,手忙脚乱地把老太太安顿上去。那时候,欧阳钦似乎又是正常的,他除了一如既往的消瘦外,看不出有半点疯癫的样子。

在吃完老太太的寿面后,欧阳钦突然感到身上的担子重了,他拍了好几次,都感觉不理想。后来,他发觉老太太苍白的脸慢慢有了血色。

拍完以后,铁将军想看照片,欧阳钦说:“暂时还看不了,要等里面的那卷胶卷拍完了,洗出来才能看。”这让铁将军有些懊恼,他觉得白费了力气。

老太太很快就过世了。据说那天,铁将军在给她剪脚趾甲,剪着剪着,他就感到有眼泪从眼眶里涌了出来,但他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等趾甲剪完了,再抬起头去看他老迈的母亲时,老太太已经断气了。

那时候,欧阳钦的那卷胶卷还没有拍完,村里人都说欧阳钦是个不靠谱的人。老太太的遗像据说是从她身份证上翻拍下来的,整个照片因为放大了,显得很模糊,只能远远地看,又因为是黑白的,已经看不出老太太活着时的神采。那天,铁将军放了狠话,说别让他再看到欧阳钦端着照相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否则他会砸了那个照相机。

铁将军的话后来没兑现,因为几天过后,瘌头阿四说:“欧阳钦好几天没见了。”人们才反应过来,是啊,本来总能在村口遇见他的。有人说是铁将军那句掷地有声的话把他吓走的,这话传到铁将军耳朵里,铁将军高兴了好几天,他觉得自己在村里的威望又高了几分。

这之后,有人看到小芳也越发古怪,她下班后,本来在村口下自行车,然后推回家。雀巢村几乎所有上班骑自行车的人都这样,过了村口的古樟树就自动下车,然后一路跟人打着招呼回家。小芳从某一天开始,竟然没有下车,一路骑回了家,而且一次比一次骑得快,差点还撞了人。

人们想,这跟欧阳钦的失踪可能也是有一定关系的。人们开始反思小芳妈妈的举动,最终觉得她那样对待欧阳钦是过了头。

这以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村里来了大量的信件,同一天到达的,有寄给田银娥的、瘌头阿四的、欧阳富的、铁将军的,还有一封特别厚,像个包裹,是寄给小芳的。

铁将军接到信后,感到很诧异,几十年了,他好像第一次接到别人写给他的信,他一边撕信封,一边说:“不会寄错了吧?还有人给我写信!”田银娥眼尖,她看到落款是同一个地方,于是很聪明地想到了失踪的欧阳钦,她说:“是欧阳钦,里面一定是照片!”

她的话音刚落,铁将军看到自己过世的妈妈从信封里滑了出来,照片上的老太太神采奕奕,俨然跟活着时一样,而且她的神情看上去是那么慈祥,仿佛就在跟前。铁将军的妹妹看着看着就流泪了,铁将军捧着老母亲的遗照说:“错怪他了!”

众人跟着也把自己手中的信封拆了开来,田银娥看到照片中的自己,兴奋地大叫起来。那是正月初七那天,大家围坐在她家门前聊天,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丰富,那是怎么拍下来的呢?这么多人竟然没有一个人觉察到欧阳钦趴在他自己家的窗口上摁下了快门!

欧阳富和他父亲的照片就不用介绍了,瘌头阿四的照片是田间照的,他正挥着一只钉耙在翻地,神情还很悠闲,水花溅得老高。瘌头阿四第一次觉得自己干活还挺带劲的,田银娥看了这张照片说:“给你拍得这么好!看不出来嘛,这耙挥得还挺潇洒的。”瘌头阿四红了脸,说:“如果再有人说我懒,我就给他们看这张照片!”

对于寄给小芳的照片,大家其实充满了期待,但实际上除了小芳,谁也没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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