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燕垒怪谈(七篇)

燕垒怪谈(七篇)

时间:2022-12-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燕垒生的《燕垒怪谈》2010年方动笔,在《九州幻想》连载了一年,读者也很喜欢。自1840年近代史开始以来,中国日陷于纷乱,群雄并起逐鹿,理应有繁多异人、异兽、异象、异闻、异言出没海内,值得在方志或小说中留下一笔。恰逢燕垒生累积“怪谈”数十篇,自此而起,新的一系列异史氏文章出世,无华藻充斥眼球,唯朴实之故事,颇有三分警世意味。两人清谈良久,田于源腹中饥饿,道士便下厨去做了一碗面给他吃。

燕垒生

导语

多年来,一直有少数几位幻想作家写志怪类的短篇集,如醍醐的《醍醐堂记》、本少爷的《江湖异闻录》等,皆受好评。燕垒生的《燕垒怪谈》2010年方动笔,在《九州幻想》连载了一年,读者也很喜欢。

作者白亚在2010年与我互通邮件聊创作,摘录一封如下:

毋庸置疑,从先秦一路往下,《山海经》、唐传奇、宋话本、明清志怪小说,皆依托其史代,在文学史上留下了重要的一笔。自1840年近代史开始以来,中国日陷于纷乱,群雄并起逐鹿,理应有繁多异人、异兽、异象、异闻、异言出没海内,值得在方志或小说中留下一笔。然而在官修地方志上,却没有关于此类奇人异士的一个字。他们的命运就像与他同时代的无数小人物一样,被写在了时代洪流的水面上,消失不见。另一方面,稗史倒是在路边摊盗版杂志上大书特书,却不见有系统地或是严肃地记述整理。我们缺少一个蒲松龄式的“异史氏曰”,正如我们缺少一个司马迁式的“太史公曰”。我想《鬼吹灯》之所以火爆,大概就是因为它钻了这样一个同时结合近代史和幻想的空子。不少纯文学小说也可偶见以幻想为底、书写近现代史实的例子,《九州幻想》在这方面也已经略有积累。我看《蛙之歌》《林春红》《面人麻生》《我的外公是雷神》《滴漏》甚至《中国式青春》和《蚁生》皆属此类优秀作品,但未成系统,所以应当专门开辟一个近现代史幻志类栏目,刊登以清末、北洋政权时期、国民政府时期、解放战争、大跃进上山下乡、“文化大革命”及改革开放初期为背景的幻想小说。

另一方面,可以考虑在《天启都市报》上开辟一个异闻录式的栏目,以条目的方式刊登读者提供的幻想类异闻,可以用新闻的方式,也可以用改编为文言文的方式,以飨读者(及作者)。个人看法。

恰逢燕垒生累积“怪谈”数十篇,自此而起,新的一系列异史氏文章出世,无华藻充斥眼球,唯朴实之故事,颇有三分警世意味。

(阿豚)

田于源,江西人,生活在清代乾嘉年间,有《青苔夕照堂笔记》传世,其中多记怪异之事。早年田于源曾入某巨公宦邸当幕客。所谓幕客,就是师爷。他素有狂生之目,因为屡试不第,对科举失去信心,加上性好游山玩水,因此常常告假外出,到处去走走。

有一次,田于源听说山里有一块秦朝的李斯小篆碑,便想去拓个本子回来。入山后找了半天,结果没找到,天却晚了。正在着急,见前面山坳里有灯光透出,便上前求宿。到了近前,发现是个道观,观里有个中年道士。虽然僻处深山,但这道士谈吐清雅不俗,诗词歌赋皆通,让田于源深为折服。两人清谈良久,田于源腹中饥饿,道士便下厨去做了一碗面给他吃。面也是寻常的面,里面放了一段段的鸡脖子,汤很清,一尝之下,竟是鲜美异常。他大为惊奇,便问那道士也没养鸡,哪来这么多鸡脖子,道士只是笑而不答。正说着,外面突然起了一阵大风,屋中虽然关着窗,但烛火也一下变暗。田于源只道是要变天了,谁知那道士却说有仇家来了,要田于源在屋里等着不要动,他走了出去。一会儿,只听那道士说:“既然你来了,本来要当场见个高下,但今天我有佳客登门,改到明天吧。”他觉得好奇,不知这个清雅的道士居然也会有仇家,大着胆子从窗隙里一看,却见那道士站在院中,面前却不是人,而是一条巨蛇。这蛇形状相当古怪,身体只有四五尺长,而宽倒有两尺许,简直是方的,上半身抬起来看着那道士。听那道士说了这话,这条蛇的头点了点,便从院中消失了。等道士回来,田于源再忍不住,一直追问,道士才说,自己这一宗是专门养蛇的,田于源吃的那碗面中其实不是鸡脖子,而是蛇段。现代由于粤菜大行,吃蛇不算骇人听闻,当初却是让人胆寒的事。日本人发明的味精刚进入中国时,乡间见这种粉末能让清水变鸡汤,就以讹传讹地说这是蛇骨粉做的,所以这么鲜。田于源开始也有点恶心,但回味起来,蛇段竟是异样的鲜美,便问那道士养蛇做什么。道士就说,他是专门豢养蛇类的,主要是取胆卖给药铺,而且还有一手绝活,就是制蛇黄。蛇黄是蛇体内的结石,是种极其珍贵的中药,道士养蛇取胆取黄,赚了钱后再用来施舍给乡间贫民,田于源听了肃然起敬。也正因为养蛇杀蛇,方才引来的便是蛇王,蛇王子孙被道士杀了不少,要来斗法复仇。听得道士有难,田于源便要明天与道士一同去,一是帮忙,二来也是这等斗法的情形平生难得一见,实在想见识一下。道士开始很为难,后来才点了点头说也好,因为蛇王深具灵性,不会伤及无辜,而自己也生死未卜,一旦斗法失败,便要田于源给自己收尸。

第二天,道士削了一大堆竹签,然后带着田于源到了一个山顶,拿了块雄黄让他含在嘴里站在一块大石后,交代他斗法中途千万不要出来,自己便向前走去。过了一阵,腥风大作,田于源大着胆子探头去看,只见草丛簌簌而动,不断倒伏,那蛇王已游了过来。到了道士面前五六步远,蛇王停住了,从嘴里喷出黄色的烟雾,远远闻来,也是腥臭异常。道士则不断地把竹签扔出去,每扔一下,黄雾便淡一些,但很快又浓了起来。渐渐地,黄雾笼罩了周围丈许方圆,什么都看不到。田于源不知道士怎么样了,来时的雄心已荡然无存,两条腿不住打战。好一阵,只听得那道士脚步声响起,却是他踉跄着走了回来,一到田于源待的石头边便倒了下来。田于源大吃一惊,连忙扶起他,那道士周身皆肿,已说不出话来,只是指了指胸前。田于源一摸他的胸口,见有个小瓷瓶,里面有两颗鲜红的药丸,就让道士服了下去。过了好一阵,道士才苏醒过来,说大难不死,险些丧命。等黄雾散了,田于源过去看了看,蛇王已不知所终,但地上密密麻麻尽是竹签,每根都有三分之二深入土中,有些甚至插在石头里,可知当时道士扔出去的力量有多大。他见道士斗法胜利后仍然一脸惶恐,问他是不是已经把蛇王杀了,道士摇了摇头,说当时自己已尽全力,仍然只让蛇王受伤遁走,并不能伤它性命。虽然侥幸取胜,但蛇王是一公一母。这回来的是公蛇王,母蛇王三天之内必定会来,却是要大一倍有余。公蛇王都如此难对付,母蛇王一来,自己肯定不是对手,要难逃一劫了。田于源听了也大惊失色,让他干脆逃走算了。道士却说蛇王是有灵性的,就算千里之遥一样追得到。如果自己躲到人烟稠密的地方,蛇王追来就会玉石皆焚,生灵涂炭,造的孽就更大了。田于源听得好不难受,问他还有没有办法,道士叹了口气说只有一个,或许可以瞒过蛇王,但一定要田于源帮忙。回到道观,道士将观中的大铜钟放了下来,自己钻进钟下,让田于源用六一泥(1)封好口,说三天后再把自己放出来。这口钟少说也有几千斤,一进里面,自己是根本出不来的。第二天,突然下了一场暴雨,山路都被冲断了。第三天,田于源叫了人赶到那道观,却见道观已成了一片瓦砾,只有铜钟还矗立在地上,上面尽是摩擦后的痕迹。把钟抬起来一看,却见里面热气腾腾,道士已经化成了一具焦尸。田于源感叹良久,只得将道士埋了。后来他远游西域,在那里又遇到一个捉蛇的道士,说起此事,那道士泪流满面,原来田于源先前遇到的是他师兄。田于源问他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那道士说师兄棋差一着,也低估了母蛇王的灵性。他躲在大钟里,虽然母蛇王咬不到他,却缠绕在钟上不住打转,使得钟里温度急剧升高,而他师兄在里面根本无法躲避,最终仍是难逃一劫,被活活烧死。田于源听后也欷歔不已,觉得上天当真不公。但那道士说,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不过是安慰自己的话,“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这话才是不假。

江南一带,过去古庙很多,各乡各村祭祀的也各个不同,有些简直匪夷所思,什么蛤蟆庙蝗虫庙都有。在我外婆老家的村子里有座破庙,乡下人传说是八蜡庙。八蜡是八种小虫,过去每年秋收后,乡民总是把谷物肉类送到庙里上供,以求来年这些害虫少一些。到了七十年代,这破庙已经只剩下四堵墙,村民经过时都要先拍两下手再走。听我外婆说,这习惯并不很久远,只是清末才有的,她也是听她奶奶说的。

那是“闹长毛”的时候,有支太平天国的兵马驻在附近,而那时已是太平天国覆灭前夕,封王极滥,一共封了两千多个王。据说,认识八百个常用汉字就能将一张报纸大致读下来,何况这八百个汉字里像死病坏烂这些字都不能用做王号,所以太平天国后来连封王的字都用完了,索性就编号封王,而那支长毛军的头目也不知是个一千多少列王,姓慕容,旁人便叫他“慕王”。其实慕王是谭绍洸的王号,当时驻在苏州。虽然封王,但这个慕王手头的兵也就是几百个,不过对于村民来说仍然是无法抵御的力量。老人还说他原先当过茅山道士,有点法术,因此开始时和清兵打了几仗各有胜负,直到李鸿章让洋枪队来助战,他才顶不住了,结果被清兵围在这八蜡庙里,几百个人死了一大半,还剩了百十来号人。后来在八蜡庙和清兵又有一场血战,那些太平军困兽犹斗,清兵虽然得胜,却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而慕王居然不翼而飞,清兵没在死人堆里发现他。

战后,当地的善人施了些蒲包,让人把这些尸首埋到义冢地里。外婆的奶奶有个叔叔,也被叫去收拾残尸。这层关系不知怎么个叫法,反正当时外婆含含糊糊地说那是我的舅太公。舅太公到八蜡庙时,看到那里的尸首大多支离破碎,死状极惨,有些尸首甚至前心都被打得稀烂,手脚也被砍断。舅太公拉着一车尸首到了义冢地,正在埋的时候,忽然听得死尸堆里发出了声音,他吓得转身要跑,却听得那声音在叫他。壮着胆子一看,见死人堆里有个老兵还有一口气。舅太公动了恻隐之心,就把这老头拖到一边,埋完尸首后每天拿些剩饭剩菜来给他吃,又买了贴刀伤药给他敷上。过了两天这老头子缓过来了,告诉舅太公说他是广东人,被卷进太平军后打到了这里,一直想逃都逃不掉。这老头体质倒很好,半个月后就能走动了,那时兵荒马乱,灾民也很多,他自称是逃难来的,因为清兵已经撤走打天京去了,也没人怀疑。

又过了些日子,到了双抢的时候。八蜡庙因为死过这么多人,平时人们都绕着走,这时候八蜡庙边上几块地都没人敢来种。当地的地主急坏了,出了重价,舅太公贪图这份力钱,仗着年轻胆子大,每天起早摸黑地做事。平时舅太公每天都回家去睡,有一天见天气不好,第二天可能要下雨,于是连夜多干了些,做完后天色已晚回不去了。以前有这种情形就在八蜡庙里搭个铺睡觉,可是舅太公因为来八蜡庙收拾过残尸,见过那副惨状后仍然心有余悸,因此不敢进庙里,顾不得外面露水大,只睡在了门口。睡到后半夜,被夜露激得实在难受,根本没办法睡,便大着胆子睡到了八蜡庙里墙边上。开始睡得很熟,但睡梦中总觉得背上痒痒酥酥的,他也没当一回事,突然间肩头一痛,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胛骨。他开始还以为是谁来和自己开玩笑,正打着哈哈,那只手不住地把他往里拖,这时他才想起自己是贴墙睡的,身后根本藏不住人,吓得大叫起来。可是八蜡庙离村子还有一两里路,有谁会听到?正吓得魂飞魄散的时候,庙外突然闯进一个人,手里握着根木棍,猛地向他砸来。舅太公吓得晕了过去,等他醒过来,自己已睡在了外面的草地上,边上正是那个长毛老兵。

那老兵见他醒了,这才告诉他。那天清兵围剿慕王,因为有洋枪队助阵,慕王根本挡不住。但他手中的兵很是悍勇,几架长龙(抬枪)放个不停。等红粉(火药)快光的时候,慕王便让自己这些人一排排围坐在一起,背朝里,面朝外,他自己在最里面。这长毛老兵坐在八蜡庙门边,人正对着外面。想到清兵一冲杀,自己一准死得最快,正在害怕,突然听得身后的慕王唱了起来,却不是太平天国传教时的讲道理,倒像是道士做法事时的念咒。他壮着胆子偷偷扭头看了一眼,却见那慕王正笔直地立在墙边,手里拿着一把亮闪闪的钢针,一根根往身前的士兵头顶心扎下去。钢针很长,可是顶门被针扎了,那些士兵却浑然不觉,脸上甚至还露出笑意。这老兵都吓傻了,而此时洋枪队发起了一次冲锋,他趁势伏在了地上装死,最后眼里看到的是慕王突然闪身向庙墙冲去,厚厚的庙墙如同烟雾一般将慕王吞没了。这时清兵已经冲进了八蜡庙,那几个被慕王在头顶扎过钢针的士兵突然跳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杀去,甚至被枪击中要害都毫无知觉。只是寡不敌众,这些似乎不会死的士兵最终还是被砍杀得七零八落,混乱中他也被砍了一刀昏死过去。他被舅太公救了后就一直在附近要饭度日,听说慕王仍没被抓住,便想起这事来了,就想来看个究竟,但一直没胆子,直到今天白天时才壮着胆来看了看。本来没发现什么,正有些失望,突然发现后墙那幅壁画上的将军的脸赫然竟是慕王的模样。这个巧合让他感到害怕,本想马上就走,但发现舅太公晚上睡到了八蜡庙前,于是又守了一晚。等听到舅太公的惨叫,他顾不得害怕冲进来,却见墙里竟伸出一只手抓住了舅太公往里拖,这才出手救了舅太公。据他想来,慕王身怀异术,那天是想施法与清兵两败俱伤,但清兵冲锋太急,他的法术没施完,只好躲进墙壁里化身为壁画。正因为法术不全,能进而不能出,所以非得找个替代不可。说到这里,这老兵小声说慕王仍不会死心,还是尽快将那壁画铲了。舅太公问他为什么自己不铲,那老兵凄然说当长毛久了,积威之下,终是不敢。

第二天老兵便不见踪影,也不知去哪里了。舅太公叫了同村几个小伙子拿了瓦刀来八蜡庙,只说八蜡庙闹鬼,大家一块儿去除害。到了八蜡庙,却见画上的慕王一脸凶相,左手却捂住了右臂,双眼像是恶狠狠地瞪着舅太公,但又动不了。舅太公纵然害怕,但想起如果不铲了他,只怕别人仍会遭殃,于是用瓦刀铲向墙壁。虽然铲下来的全是泥灰,可是从中竟流出血来。见此情景,旁人都觉得确实有鬼,索性将整堵壁画都铲了。只是铲完后发现别处没有异样,血迹在墙上留下的是一个左手捂住右臂的人形。大家将泥灰抛进河里扔了。

后来,据说雨天还能听到八蜡庙传出呜咽之声,但其实都是谣传,再没出过什么怪事,只是村人经过时都习惯拍拍手,说是增加点阳气,让鬼魅闪避。

八十年代,江浙一带丝厂还很多。丝厂里三班倒,其中一趟是凌晨两三点。这个时候万籁俱寂,如果是冬天的话,更是漆黑一片,一踩一脚霜,因此上下班实在是件苦差事。夏天虽然没那么苦,但那时电力供应极不正常,停电是常事,黑灯瞎火走夜路,还是让人担惊受怕,尤其丝厂里大多是些女工。有一年夏天,有个女工下了晚班回家,正值停电。走过一个巷子里,更是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本来她还带了个手电筒,可是走到一半,电池突然没电了,也就在这时,她看见前面影影绰绰有个人,正立在墙边。她吓了一大跳,壮着胆问了一句,却没人回答。她开始觉得可能是流氓,可是问了两句仍然不见人答话,远远看去,那人仍直直地站在墙边。女子胆小,她不敢再往前走,只好绕了个圈子回家,好在那人没有追过来,但第二天她就发冷发热地生了一场病。

她有个男朋友,听说她生了病,就买了水果来看她。她对男友说起了这事,仍是心有余悸。她男朋友是个愣头青,容不得镇上有这种小流氓,于是第二天天黑了就拿了根棍子到巷子口守着。这巷子到晚上时过路的人很少,他守了大半夜也没见有可疑的人进去,倒是晚上巡视的联防看到他拿了根棍子,还以为他是什么犯罪分子。要不是他与一个联防队员认识,说了这事,只怕反要把他抓回去。听说有这种事,那些联防也觉得奇怪,说一直没发现有什么色狼出现。因为小镇很小,当时也就五六千常住人口,全都抬头不见低头见,就算毛头小伙子有冲动真干这事,说不定截的就是街坊邻居,被人知道了非打死不可。这一伙人就从巷子里穿过去看了一遍,也不见有人。过了几天,又有人说在巷子里见到人了。那回他本来笔直走过去,走到一半时,突然停电,路灯也灭了,周围一片漆黑。他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却见身后不远处的墙边竟然站着一个人,登时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因为他刚才走过来时,身后根本没人,而且巷子很小,如果两个人相向而过,就非得侧着身子走才行,可他一路过来时,根本没碰到什么。

出了这两件事,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有人也趁白天去那里查看过,发现那只是条寻常的小巷子,因为年代久远,墙头全长了些瓦松之类,墙上也满是青苔。而所说的有人立的那堵墙,属于一个老宅子,里面是一间柴房,外面则长满了绿霉。看了看柴房,也不过堆了点柴火,根本没什么异样。那户人家在镇上已经住了很多年了,房主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一直没结婚,但听邻居说平时很和气,家里虽是老宅,弄得也非常干净。那男人听说了这事,也吓了一大跳,说可能是潮气大,那些绿霉长得有点像个人,说不定过路人心慌意乱地产生了错觉。第二天,他把外墙刮净,刷了一层石灰水,接下来果然再没有人说见到有这样一个人了。过了几天,接连下了几场暴雨,下得房间里也湿淋淋的。等天放晴后,联防照例巡视,走了一程,又到了那巷子里。这时突然又停电,路灯也全都灭了,有人开玩笑说这几天那鬼会不会又出现了,旁人听了心头都发毛,怪他不该开这种玩笑。正要离开,有人突然说:“巷子里好像真有个人。”远远望去,果然影影绰绰有个人立在巷子里的墙边。联防仗着人多,打着手电过去,一照之下,哪里有人,只是那堵刚刷过石灰水的墙被雨一淋,又长了密密麻麻一层绿霉,而且这回的绿霉长得比以前更多更长,简直跟长了一层毛一样。他们骂骂咧咧地要走,其中一个也不知怎么回头多看了一眼,突然怪叫起来。旁人吓了一大跳,问他抽什么风,他指着墙说:“真有一个人。”可是拿手电一照,明明就是些绿霉,被风吹得一根根丝还会扭动,就像这墙活了一样,哪里有人。有些火暴脾气的就打了他一个暴栗,说他没事吓人干什么,但这人脸色煞白,期期艾艾地说:“把手电关了就看得到。”旁人半信半疑,刚一关手电,结果人人都看到墙上那些绿霉中,有一些发出了荧光,赫然出现了一个人形。这一下把他们全吓了个半死,但也有个不信邪的,说这堵墙有鬼,让人拿了钢钎来凿个洞,说大不了第二天给他补一下。墙很老,里面也都已酥了。刚凿下去,破口里就散出一股臭味,有人大叫起来,原来从破洞里露出一只眼睛。他们七手八脚地把破洞凿大,结果发现里面又多砌了一堵墙,而当中则嵌着一具已经腐烂了的尸首。于是当晚就把那房主抓了回去,审问之下,那男人交代了一切。原来,这男人是个同性恋者。当时对同性恋不像现在这样宽容,是要抓去劳教的,但这人一直以来都瞒得很好。死者是个外地小伙子,男人和他勾搭上后,那小伙子敲诈他,非要他拿出一大笔钱,他拿不出来,争执中便把小伙子杀了。因为尸体不好处理,而他看过一部叫《一个警察局长的自白》的意大利电影,里面黑手党杀了人就把尸体浇在水泥柱中,于是他就把尸体竖在柴房后墙,又连夜砌了一堵墙。这是冬天的事了,因为小伙子是外地人,所以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最终还是败露。

事后,人们说这是冤魂不安,所以才会报案。其实人体里含有不少磷,乡间荒坟有时破损后枯骨露出来,便会有磷火出现,也就是俗称的“鬼火”。这男人把那小伙子封在墙里,里面看的确毫无破绽,但尸体腐烂后,体内的磷质都渗入外墙,结果那些绿霉吸收了磷质,在夜间就会发出荧光。这种光很暗,用手电一照就看不出来,平时有路灯,也一样发现不了,但因为那时老是停电,结果就被人发现了,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许就是这个意思吧。

江南一带,河道众多,但当初还没通自来水的时候,一般人饮用都是去打的井水,因此家家户户都有一口水缸,打来的井水要加点明矾沉淀,沉在缸底的污水则用一根竹筒汲出来。那竹筒一头留着一段节,上面开一个小孔,拇指正好按住。按住小孔,将竹筒插到缸底,放开拇指,让竹筒汲取缸底污水;再按住小孔,里面的水便不会流出来,然后把竹筒提出来,将这些污水放掉,剩下的就是净水,平时用来做饭。不过,淘米洗衣仍然是在河埠头,只是刷马桶也在同一个地方,似乎又没人在意了。这个简单的装置很实用,因此家家必备。过去的生活节奏慢,说几十年不变大概都不够,几百年不变才庶几近之。有户林姓人家,早年是个大家庭,十几口人,家里的水缸都比别人大一号,用的竹筒也比别人要粗一点,也不知是哪年传下来的,已经成了紫褐色,油光锃亮。虽然这样汲出的水要多一点,但井水又不花钱,多放点水无所谓。

有一年疫病突发,不少人都得了病,这户人家却没有一个得的。那时走街串巷的草头郎中还有不少,有些老年人不太相信西医,便请草头郎中来看病。而草头郎中的方子也花样百出,有些简直匪夷所思,效果却是或多或少也有点。其实那种疫病也并不很严重,想来只是因为那时营养跟不上,人的抵抗力差。过了一阵,疫病就过去了,也没人在意。只是这家人家虽然没人得疫病,家里的老太爷却染上了一种怪病,躺在床上起不来。去卫生院看看,开了点药打了些点滴,仍然不见好转。老太爷人也倔,就说西医是骗人的,非要叫个草头郎中来看。家里人没办法,便去请了一个摇着虎撑的游方郎中先生来。那郎中先生虽然走南闯北,倒也没多少江湖气,说话很实在,说老太爷是中了虫毒,又年老体衰,没救了。旧房子潮湿阴暗,到处都有虫子,夏天蚊子更多,这也并不稀奇。但听说老太爷没救了,这家人全哭了起来。那郎中先生也不收诊金,端起茶喝了要走。哪知他一喝水,脸色当场就变了,说要去看看他们家的水缸。那家人不知出了什么事,只道水缸是引起老太爷生病的原因,就带他过去。那郎中先生看了看缸,面色凝重,家里人只道出了什么事,便问他。这郎中先生说老太爷的病虽然重,但还有一个办法,不过要借用一下竹筒。这家人更觉奇怪,疫病流行时他们都没有一个人得病,这竹筒肯定不会是致病的原因。虽然一个竹筒也无所谓,但这家有个儿子,姓名也忘了,却是个犟脾气,说竹筒是祖上传下来的,不能给人。说了半天,最后郎中先生没法,说老太爷其实是中了金头蜈蚣的毒。蜈蚣是五毒之一,金头蜈蚣更是那种快要成精的老蜈蚣,奇毒无比,咬人无救。但金头蜈蚣体内会有一颗黄珠,可以救老太爷一命。只是金头蜈蚣能够通灵,一般根本捉不到,而这家人的竹筒已经不知用了多少年,现在已经变成竹龙,正好可以克制金头蜈蚣。

这家的儿子是个高中生,听了这话后半信半疑,却大感兴趣,于是说竹筒给他无妨,但一定要在边上看看。小镇很小,这家人的房子后墙以外便是农田了。郎中先生一路走过去,到了几百米外一棵大树下,说就是这儿。那棵树已经年代久远,树根处有个手指粗细的小洞,洞口周围寸草不生。郎中先生掏出一些晒干的艾草叶放在洞口,点燃后冒出许多烟。他又拿了个皮老虎把烟气吹入洞中。过了一会儿,却仍然不见金头蜈蚣出来。郎中先生也有点急了,让这家的儿子再去摘一些艾叶回来,但这家儿子却生怕郎中先生耍什么花样,说不定这事从头到尾就是鬼话,把自己支开后那郎中先生带了竹筒跑掉,便说还是由自己守着,让郎中先生去摘艾叶。郎中先生拗不过他,便跟他说小心看着,一旦金头蜈蚣出来,会钻进竹筒里,到时就把空的一头扣在地上,这样它便跑不了。千交代万嘱咐后,郎中先生去摘艾叶了,这家儿子便在树下守着。哪知郎中先生刚走了不走,只听刷的一声,一条手指粗细的大蜈蚣从小洞里窜出来,便冲进了竹筒。见此情景,这家儿子立刻将竹筒竖在了地上。只听得里面一阵乱响,那条蜈蚣在竹筒里不停乱撞,似乎想夺路而逃,他扶住竹筒都觉得手心里在乱颤。好在竹筒壁够厚,蜈蚣咬不破筒壁。正在这时,却见竹筒顶上那小洞里突然钻出了蜈蚣的头。蜈蚣头一般都是红色的,这一条却果然是金色。他大吃一惊,见蜈蚣很快就要从洞里挤出来,便大声喊着郎中先生,那郎中先生也没影。眼看蜈蚣的头从那小孔里越挤越出来,两颗大牙不停一开一合,他活那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古怪的蜈蚣,心里不由害怕,想找块瓦片石块把这小洞堵起来,但树下哪有瓦片?连石子都没一颗。正在惊慌之际,突然想起身边有一串钥匙,于是左手扶住竹筒,右手掏出钥匙,拿了根最长最阔的压住竹筒小孔里钻出来的蜈蚣头。因为手下用力大了点,那蜈蚣又在拼命挣扎,钥匙边的锯齿突然将蜈蚣的金头割破了,流出了乳白色的浆汁。这些浆汁一沾到铜钥匙上,钥匙一下变绿了,这更让他害怕,索性戳了几下,将那蜈蚣的头戳回了竹筒里。就在这时,那郎中先生拿了些艾叶回来了,见此情景把艾叶一扔,连忙过来查看。郎中见蜈蚣已经软软地盘成一堆,头上的白浆也沾得竹筒内壁到处都是,当场大哭起来。这家儿子问他到底怎么了,郎中先生说蜈蚣见不得五金,一遇五金它就把浑身的毒汁都逼出来,那颗黄珠也会变白,再没用处了,说着拿了根竹签把那蜈蚣的身体挑开,里面露出一颗小珠子,果然成了白色。这家儿子见闯了大祸,不由黯然无语。郎中先生把白珠取走后,交代他说这竹筒已经沾满了蜈蚣毒,不能再汲水用。

虽然郎中先生说得凶,但这家老太爷却慢慢好起来了,活到八十多才去世。后来有个出过远门的邻居听说了这事,说那郎中其实也不是纯好心,真实用意就是想抓这金头蜈蚣。至于蜈蚣体内的黄珠解百毒,更是鬼话,其实那珠子是剧毒,可以用来配迷魂药,拍花的人贩子用的迷药就是这个做的。蜈蚣不能见五金倒是真的,当时药店里也收干蜈蚣,就是要用竹签把蜈蚣头尾别起来才不会走了药性。那条大蜈蚣虽然难得,但被这家儿子用铜器弄破了头,毒性大减,药性不会太大了。那竹筒后来也没用,一直挂在墙上,虽然积了不少灰尘,依然莹彻如玉,夏天周围连蚊子也没有。

小时候有个同学,住的是祖宅,很大一个院子,外墙是石头砌的,屋角还有飞檐。那时老建筑多,但这套宅子一看便是大户人家。那同学说他的太爷爷做过清朝的官,具体是什么也不知道了,反正是西南一带。西南一带是穷乡僻壤,也能存下这么多宦银,过去说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果然不是假的。

当时星期三和星期六都有半天回家自习,我们几个住得接近的同学是一个学习小组,就常在他家做作业,做完作业后一块儿玩。他家里有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有一回他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些满是锈痕的刀剑之类,我们几个男孩子都乐坏了,但他说父亲说过的,这些东西不能玩,全收了回去。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东西杀过人。一听杀过人,我们都感到害怕,就追问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同学的太爷爷是在四川做官,当地有个很大的码头,经常有排教的人过来。所谓“排教”,就是放木排的人。从深山里砍下树后扎成一个个大木排,沿江下来,到下游可以获利良多。这些人也是哥老会一类的会党中人,就叫“排教”。因为放木排经常会和过往船只起冲突,所以排教的人大多练过三招两式,有些人还练有邪术,旁人大多不敢招惹他们。

有一年,排教放的木排特别多,连绵不断,差不多在江上连了一里多。领头的是个排教的首领,诨名叫“乌风梢”。乌风梢本是蛇名,这种蛇是黑色的,游得特别快,有剧毒,那首领也因为力大无穷,又相当凶悍,所以得了这么个绰号。排教放排,声势极大,打头的木排上插一杆红旗,老远就能看到,而木排上还站了个嗓门特大的喊号,让过往船只闪避。这是惯例,旁人也理解,因为木排少则几十个,多则上百,连在一起,换方向相当不易,所以只有船让木排,没有木排让船的。乌风梢因为蛮横惯了,加上这年江水特别急,而乌风梢从来没有放慢速度的打算,一长串木排沿江而下,磕磕碰碰自然免不了。平常船只被碰了也只好自认倒霉,可是这回乌风梢一路全速下来,到码头上游约莫半里仍然不放慢速度,结果有艘正在江中打鱼的小船被撞了个正着,船上一对父子落水。那儿子身强力壮,水性也好,可是老头子却被木排撞了一下没浮起来。

出了人命案,那儿子当然扭住了乌风梢要评理。乌风梢蛮横惯了,说向来都是过往船只听得排教的号子,看到排教的号旗就先行闪开的,谁叫他们父子不及时躲开,木排这样下来根本换不了方向。其实木排一样可以闪避,但木排与船不同,何况这回木排太多了,要是前面的转了方向,后面的便会撞到前面的,有可能木排会被撞散,所以乌风梢也是故意不转的。乌风梢只肯赔点钱,那年轻人却不肯善罢甘休,双方争执不下。乌风梢见那年轻人就是不肯让开,就让人把他推落江里,自顾自走了。到了码头,乌风梢跟几个同伴上岸喝酒吃饭,正吃得高兴,其中一个见有人提了把黑乎乎的刀子过来,正是那年轻人,就跟乌风梢说了。乌风梢哈哈大笑,说:“青天白日,看他敢动手。要是他动手,就是他的不是,打死勿论。”乌风梢平时是练武的,手底下有功夫,旁人也知他不是吹牛。那年轻人虽然长得精壮,真打起来肯定不是乌风梢的对手。

这时年轻人到了酒店下,叫骂着要乌风梢下来。乌风梢连楼都不下,只在楼上跟他对骂,让那年轻人有胆子就动手,没胆子就去告官,反正两样都不怕。因为排教势大,这种事以前也出过,官府不敢得罪排教,每回都是判排教出点烧埋银就是了,故乌风梢有恃无恐。年轻人见乌风梢仍然不松口,就让他下来动手。乌风梢在排教的地位都是打出来的,本就是个亡命之徒,哪会怕这些,便大踏步下了酒楼。这时已是日头偏西了,酒店朝东,乌风梢站在酒店门口,他个子比那年轻人本来就大一圈,这时一个影子更是将那年轻人都盖住了。年轻人双眼血红,说:“你真有胆,便说三声‘不赔’。”乌风梢只道他是色厉内荏,就大声叫了三声“不赔”,反正他自信赤手空拳都打得过那年轻人。年轻人突然一刀斩下,却并不是砍向乌风梢,而是砍向乌风梢的影子。一刀砍出,乌风梢还以为年轻人只是没胆,谁知刀子甫一落地,他的脖子上突然鲜血飞溅,好像有把无形的刀砍了上去,他的头一下被砍落。这一下变起突然,边上登时一阵喧哗。当年轻人提刀来时,酒楼已让人去报了官,捕快过来将那年轻人带走,凶刀封存。

虽然只是件刀伤人命的寻常案子,但问起细节来,那年轻人的刀并没有落到乌风梢身上,我同学的祖爷爷也不好下判词。这时有个姓钱的刑名师爷说,年轻人用的是祝由科的斩影刀。原来祝由科本是医道十三科之一,也就是以符咒治病,过去太医院的十三科里也有祝由一科。斩影刀是种法术,据说施法后,斩影如斩人。这时边上也有人附和,说的确听说过这种事,还有人搬出《关大王月下斩貂蝉》的旧戏出来以作资证。“关羽月夜斩貂蝉”是一出旧戏,说曹操破吕布,将貂蝉赐给了刘备。关羽见刘备沉溺美色,便准备去把貂蝉杀了,只是见貂蝉在花园拜月,连关大王也不忍下手,结果手一松,青龙刀落在了貂蝉影子上,把貂蝉给杀了。那时是清末,奉关帝的风俗依然很盛,于是我同学的太爷爷就决定把那年轻人判个斩监候,这样也不得罪排教。谁知这时排教的头面人物备了几色礼物来拜访他,用意却不是要杀了那年轻人,而是让他将年轻人放了。因为年轻人的父亲死在江里,乌风梢不能算毫无责任;年轻人替父报仇,一来是孝心可感,二来也是一命抵一命,还请老父台网开一面。排教算是乌风梢的苦主,我同学的太爷爷判那年轻人斩监候,本来就是怕排教闹事,既然排教也这么说,当然从善如流,从轻发落了。这件事过后,有人见那年轻人也出现在排教里,看样子已是个头目。想必排教这种会党组织标榜忠孝,再就是只认“拳头大的说话”这个理,那年轻人身怀异术,正是他们招揽的人才,所以才会前来求情。那把凶刀则一直留在县衙,有好事者拿鸡狗来试了试,结果发现刀刃很钝,当真砍上去都很难,别说有什么神异了。后来我同学的太爷爷致仕还乡,把这东西带了回来镇宅,因为据说杀过人的刀子百鬼辟易。日久天长,那把刀都已锈得一塌糊涂,到现在恐怕已经全都变成铁锈了。

小时候我寄养在外婆家,每天放学后做完作业就到处玩。在离外婆家不远的一个小巷子里,每逢天气好就有个男人坐在家门口一张竹榻上。这男人虽然身强力壮,可却是个傻子,什么事都做不了。每当看见过路的人,他就会突然发出一阵谁也听不懂的乱吼,还做出要打人的样子,我们看见他就害怕。不过假如是成年人,不理他,反向他扫一眼,他马上就软下来,又嘟囔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坐回去了。

这人一辈子没结婚。我看见他时已经是七十年代后期了,那时他三十上下。听大人说,这人当初还是镇上中学里一个红卫兵组织的头头。1966年,他正上高二,而当时实行高中二年制,所以他马上就要毕业了。“五一六通知”出来后,镇中里也组织起了红卫兵组织,他是积极分子。当时因为也没课,加上国家号召“破四旧”,他就带着一队人整天去各处打砸。在那个时候,江南的小镇上庙宇道观还有不少,其中有个翔云观曾经是江南四大古观之一,太平军时被烧过一次,这回索性连观门口两个石狮子也被拉倒在草丛里。而翔云观东边有座石桥,当地叫“东湖头”,在桥东边有个土地庙。庙虽小,却据说极有灵验,所以一直留存下来。那人也带了一伙红卫兵去砸土地庙,住在桥边的老人劝他们不要动手,可是他嗤之以鼻。

那个土地庙也没有神像,只有一块木主,也就是木头做的牌位,面前则是个石香炉。乡间虔诚的老头老太,有空时便来这里上炷香,所以香炉里一直积了不少香灰。除了这两样东西,别的也没东西了,要破都无从破起。于是他们先把香炉推翻,再要把牌位砸碎。可是香炉一倒下,从里面居然滚出了一个金戒指。这一下引起了一番抢夺,而香炉里又是满满的香灰,这个小庙登时变得乌烟瘴气,每个人都像是刚从灰里刨出来的一样。那人也被推倒在地,压了个半死。这样一乱,戒指也不知落到了谁的手里,那人很是恼怒,说是有人蓄谋破坏革命行动,正要一个个地搜,没想到忽然一翻白眼,人倒在了地上。那些人以为他是被压得有了内伤,吓得一哄而散,还是他两个同班同学看不过去,把他抬回了家。说也奇怪,把他送回家后就好了,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刚才发生的事他忘了个一干二净。

本来以为这事也就结束了,可是从这一天起,这人就变得有点怪。一是反应迟钝了许多,经常会一个人对着墙发呆,嘴里嘟嘟囔囔着一些不知什么意思的话,连学校都不去了。那时虽然还没正式停课闹革命,但上不上课都无所谓,只是他那个红卫兵组织里的另几个头头觉得他向来积极,突然失踪了有点奇怪,于是去他家找他。他父母都是工人,每天都得上班,一直没在意,等他的同学过来说起这事才发现他的异样,于是过去看了看,突然发现他后脑勺上鼓起了一个大包,有人的手指粗细,硬硬的,形状居然有点像个端坐着的和尚。隔壁的老年人听说了这事,马上说他是得罪了土地公公,所以降下罪来了。虽然土地并不是和尚,不过老年人根本不管这些。他父母并不信土地公公什么的,但见他这人已经变了模样,也就宁信其有,到那个土地庙去还了个愿。土地庙被砸之后,也没人再去上香,到处仍是一片破败,而他父母上了炷香后,他根本没什么好转。又过了几天,他后脑勺上的鼓包越来越大,已经变得跟人的拳头一样大,也越发像一个坐着的和尚。他父母知道不对,就带他去镇上卫生院看。可是验了个血,说什么事都没有,镇上卫生院里的医生说这可能是头骨上长肿瘤,是治不好的。他父母听了这话,更觉绝望,正要带他回家,边上有个正在扫地的戴眼镜的老头子突然说让他看看。到了这时候,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这老头子用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问他是不是碰到过什么枯死的树之类。江南一带,枯树也多了去了,谁都不能保证说没碰到,当他父母说了起因后,这老头子便让他们回家,说让他试试看,运气好的话还有救。

他父母本来觉得这老头子也只是顺口一说,没想到第二天他居然真的来了,身边带着一个包,拿出来一看,却是那块土地庙里的木头牌位。牌位那天被人踩成了几块碎片,这老头子将碎片拣起来拼回原样,指着当中一个椭球形的小洞说这就是病因。原来,这洞是一种俗名“水和尚”的蚂蟥巢穴。水和尚的背部看起来活像一个端坐的弥勒佛,故得此名。它长在腐木之中,吸食腐液为生,寿命极长,可以蛰伏上百年。那天砸土地庙时,他的后脑勺肯定碰到了牌位,结果水和尚就钻进了他的头皮,贴到他头骨上。水和尚的口器锋利之极,连石头都能咬开,贴在后脑勺上,便是在吸食脑汁了。他父母问开刀行不行,老头子说不成,因为水和尚的口器有倒钩,如果硬拉,非把他的脑子搅成一团糨糊不可,只能找到原先巢居的地方,然后用火烤,引它出来。这老头子用剃刀把他后脑勺上的头发剃干净,细细地在水和尚头部的地方割开了一点破口,然后把那块牌位凑近了破口,用烛火烤。烤了十几分钟,牌位里冒出了白烟,这时只见破口处突然钻出了一个软体动物的头部。这头部凹凸不平,有点像人的脸。它一探出身子,那老头子突然拿一把镊子将它夹住了,然后一把拉出来。只见这水和尚已经又圆又胖,足足有拳头那么大,被夹住时还在不停地扭动,从肚子里吐出灰白色的浆汁,想必就是吸取的脑汁。老头子把这水和尚放在火上烤成了焦炭,才松了口气,说这东西生命力极强,没东西吃就缩成黄豆大的一粒,一旦有了寄主,就会越长越大。现在他的命是救回来了,但神智已经丧尽,这一辈子只能是个白痴了。

记得当时听了这个故事,我问那老头子是什么人。他们说这人也是本镇土著,二十年代就去英国学医,回来后一直在上海的大医院做洋郎中。后来被扫地出门,回老家这个卫生院做清洁工。虽然是清洁工,有时也帮卫生院里看不好的病人治病,而且大多能够治好。不过到了1968年,医院里也成立革委会,就拿他批斗,在一次批斗会上把他活活打死了。虽然他救过不少人,可是死后却连个收尸的都没有,现在也没人知道那老头子叫什么名了。

六七十年代,中国农村推广赤脚医生。所谓赤脚医生,也就是在农民或上山下乡知青中挑选文化较高的,接受一些医疗知识培训,可以给村民医治一些简单病症。虽然粗糙简陋,但在那个年代里,赤脚医生还是挽救了不少人的性命。当时的电影《红雨》《春苗》都是讲赤脚医生的,我在“文革”后期也去电影院看过。我舅舅高中毕业后,下乡到一个山村里,这山村很闭塞,到最近的镇上也得走一个小时。作为一个赤脚医生,他平时也得和村民下田插秧,一旦有人得了病就马上拿出医药箱在田头给人治病。而治疗方法也无所不包,中医西医,注射针灸打点滴,样样都有。虽然没有经过系统的教育,但我舅舅读书时就很用心,做了赤脚医生后也非常注重学习,医术居然在当地小有名气,连邻村的村民有时也慕名前来求医。

有一年七月份,在深山里有个姓孔的村民,因为风湿性关节痛来求他扎针。那是个很开朗的老爷子,年轻时常跑外头做小买卖,很爱说话,后来“割资本主义尾巴”,砸了他的小担才回村来。每回来扎针,老孔的嘴都闲不住,一来二去混得熟了,那老爷子就说起他们村里有个“真龙天子”的事。这种话要是在大城市流传会惹祸的,但山里天高皇帝远,也没人在意。他说村子里十几年前出生了一个小男孩,生得五孔朝天,跟大明洪武皇帝朱元璋一个模样,今年十三岁了。本来也不引人注目,但上个月一天,男孩躺在树下午睡,有人见老孔突然朝这男孩拼命磕头。事后别人笑话老孔是失心疯了,老孔说刚才他远远地望去,看见这男孩鼻孔里竟然有个什么东西探出头来,想凑近了看时,那东西却不见了,依稀记得像是一条小龙,他这才明白自己得罪了真龙天子,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只好磕头求饶。老孔早年卖梨膏糖唱小锣书,见多识广,加上满脑子都是旧弹词评话,别人也半信半疑。有好事的趁那男孩午睡时远远看去,果然见有东西从鼻孔里探出来,长长一条,还会扭动。我舅舅上过高中,自然不信,不过孔老爷子爱说嘴,一来二去,这话在邻近几个村都流传开了,甚至有老太太带了糕饼特地赶到那村里去拜真龙天子。

七月底,县上突然派了一个工作组下来,原来也是听到了这个谣传,话越传越神,说那真龙天子每天入睡,身体里的真龙就出来遨游五湖四海,到了龙年就要登基坐龙廷。县革委会认为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要来查个仔细。一来二去,查到了我舅舅下乡的这个村,听我舅舅说这话是邻村的老孔传出来的,而老孔跟我舅舅熟,便让我舅舅带路前去。赶到邻村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下来了。等找到老孔,让他指出了那小孩时,工作组发现这小孩原来是个弱智,十三岁了还不会说话,生得果然是五孔朝天,两个鼻孔特别大,还不时淌鼻涕。看到这么多陌生人到他家,这男孩吓得躲在父母身后,而他父母虽是两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却也不愿陌生人带自己儿子走,说一不偷二不抢,凭什么抓人。相持之中,村民全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指责工作组的不是。到了晚上,人越围越多,原来那些村民觉得自己村中出了个真龙天子,说明村子风水好,上边肯定是要来破风水,因此绝对不能让他们带走。工作组见事情越闹越大,也解释不通,而工作组的组长当过兵,说话也冲,结果惹翻了村民,有人将藏着的铁砂枪都拿出来了。我舅舅见闹下去可能要出事,就建议工作组先撤退,可是工作组长自恃是上边派下来的,坚持要把孩子带回县里,说村民这样干是破坏工作。闹了一阵,当工作组要强行带人走时,有几个性子火暴的村民就要动手。好在舅舅认识老孔,这村里也听说过邻村有这么个妙手回春的赤脚医生,两人一同劝说,总算把事情平息下去,不过不准带人走,只准在村子里看。工作组搞政治都是一把好手,却实在看不出这男孩到底有什么异样,于是工作组长就下令我舅舅必须马上看出问题来,否则也是破坏工作。我舅舅被弄蒙了,手头虽然带着医疗箱,但凭他这点医术实在检查不出什么。他查了半天,除了乡下孩子脏了点,这男孩的身体却没什么不妥,都很健康。

当天晚上他便和这男孩住一间房,一边查一边临时抱佛脚地翻医书。翻到后半夜,人正在迷迷糊糊犯困的时候,眼角突然看到那已经睡着了的男孩左鼻孔里有个东西正慢慢伸出来。他吓了一大跳,只觉周身发冷,也不敢说话,屏息静气地看去,见那东西一边伸出来,一边还左右扭动,肯定不会是鼻涕。灯光下也不是看得很清楚,但怎么看都不像是龙,倒像是一种软体动物。那时我舅舅年轻气盛,加上好歹读了两年高中,本来就不信真龙之类的话,于是慢慢地靠近去,连大气都不敢出。凑得近了,却见那东西是灰褐色,体表相当光滑,他猛然想起了培训时教材上水田病虫害里那一章的钉螺后面所写的水蛭,也就是蚂蟥。蚂蟥是水田常见的虫子,贴在人身上吸血,不过并不怎么传播病菌,所以那时他没多加注意。只是平时他也要下田,自己被蚂蟥叮过不止一回,样子当然很熟悉,但从没见过有这么肥大的蚂蟥,而且会从鼻子里爬出来。他惊得叫了起来,工作组跟那男孩的父母都被吵醒了,那条蚂蟥也登时缩回鼻子里。工作组长被吵醒后很不高兴,问他是怎么回事,我舅舅便说所谓的“真龙”其实是条蚂蟥。一开始别人还不相信,但舅舅坚持说没看错,于是几个人说好,干脆用个死办法,轮流拿把镊子在这男孩鼻孔边守着,只要一见蚂蟥出来便马上夹住。到了后半夜,我舅舅实在坚持不住打了个盹,由工作组长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工作组长突然大叫起来,舅舅一睁眼,只见工作组长的镊子上夹着一条足足有十几厘米长的蚂蟥,而那男孩鼻子里尽是血,已被吓醒了,正在大哭。舅舅连忙给这男孩止了血,再看那蚂蟥,全长竟然有十六厘米。原来山里的孩子不注意卫生,这男孩因为智残,更加不注意,一定是在田沟里喝水时,把一条小蚂蟥喝了下去。结果蚂蟥没有吞进肚里,却从嘴里爬到了鼻孔中,越长越大,已经快要堵塞鼻孔了。

这件事后来传开了,厚道的村民都觉得过意不去,工作组临走时还摆了一桌送他们。不过那天我舅舅什么东西都没敢吃,只吃了点白饭,喝了几口酒。听说后来仍有老太太来拜“真龙天子”,不肯相信是蚂蟥,只是这男孩鼻孔里再没东西爬出来,一两年后也就被人忘了。

原载于《九州幻想·荒原守望》(2011年4月出版),《九州幻想·朱庇特》(2011年5月出版),《九州幻想·美人醉》(2011年7月出版),《九州幻想·任平生》(2011年9月出版),《九州幻想·青之界》(2011年10月出版)

作者手记

幼时因为父母工作的原因,我被寄养在外公外婆家里。在那个有石板街道的江南小镇上,我度过了整个童年。外公是个开朗的人,每天早上总有一些乡间来卖菜的农人到外公家的前屋歇歇脚,闲聊一阵。每当这时,我总是搬个小板凳坐在一边,听那些出生于光绪年间的老人说些不着边际的故事。

不知不觉,三十余年弹指而过。慈爱的外公外婆都已去世,而那些不知名姓的老人,现在若不是成为古人,便已成为人瑞了。他们说过的那些故事,在那个几乎没有娱乐可言的年代里,给我带来了难以言说的快乐。王渔洋题蒲留仙《聊斋志异》一绝有云:姑妄言之妄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听故事是王渔洋的快乐,而写故事,同样也是蒲留仙的快乐吧。

————————————————————

(1) 六一泥,中国古代炼丹术中用于密封丹釜的泥状物,共七种成分。“六一”是“六加一”之意,因“天一生水,地六成之”。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