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爱上神秘的自己

爱上神秘的自己

时间:2023-12-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1]在本恩早期的诗歌中,我们则可以看到, 深受智识所累的男人无比羡慕更靠近自然, 也更为解脱的女人。这是一个令本恩着迷的群体。[3]本恩的这句话很容易让人感到这是一个花心的男人。就是到了晚年, 本恩也不乏婚外女友, 而且她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直到他去世以后才发现自己并不是他唯一的真爱。在本恩的印象中, 她一直到死都没有一个自己的家。比他年长八岁的艾迪特当时已有一子, 名叫安德里亚斯。

让睡意落上你的眼

让睡意落上你的眼,

让亲吻飞向你的唇,

留下夜与忧愁,

留下梦, 我独自承受。

环你的面容布上悲伤

笼上欢乐

任由夜和死亡的恐惧

织入我的胸膛

你太过虚弱, 无法给予太多,

你无法承受这样的一个我,

于是我不得不在夜里坐起,

遥送吻与睡意。

谁能想到, 这是一位外表看起来颇为严肃的医生诗人写出的爱情诗歌呢?曾经为本恩写过一部传记的瓦尔特·雷尼希曾说: “在本恩的一生当中, 给他动力的都是女人, 而男人, 即便是他最好的朋友, 都几乎无法做到这一点。女性这一元素对他来说是完全不可缺少的, 它更靠近神话, 她们的爱和她们的残酷, 都一次次击破蒙在神话之上的那一层文明。”[1]在本恩早期的诗歌中,我们则可以看到, 深受智识所累的男人无比羡慕更靠近自然, 也更为解脱的女人。 她们的动物性更强大, 她们的大脑上帝还没有造好, 她们可以全身心地沉入陶醉状态, 她们懂得真正的快乐。 这是一个令本恩着迷的群体。

回顾自己对女性的态度, 本恩曾这样写道: “如果认真考虑, 我所有的快乐都和犯罪连在一起: 婚外恋、 迷醉、 不忠、 恨父母、 虚伪、 双重道德, 说到这里, 我不由想起来哈姆逊 (Hamsun) 的一句话: ‘世上只有一种爱, 那就是偷来的爱。’ ”[2]而更为极端的一句话则是: “具备出色的导演能力要比保持忠诚更好。”[3]本恩的这句话很容易让人感到这是一个花心的男人。 就是到了晚年, 本恩也不乏婚外女友, 而且她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直到他去世以后才发现自己并不是他唯一的真爱。 好在爱他的女性都很珍视他这位诗人, 无论是他生前, 还是死后, 都没有为他制造过任何麻烦。

本恩一生爱女人, 也为女人所爱, 看似沉默寡言的他却也是个风趣幽默的谈话对象, 很多女人都为他的魅力所折服。 他唯一的女儿是这样描述父亲的: “我父亲非常有魅力。 他像每一个好医生那样能够瞬间体察对方的情绪。 他会无比专注地倾听, 给人极大的鼓舞。 如果你和他待在一起, 无论你是个孩子, 还是一个姑娘, 一个小伙子, 你都会感觉到, 对面是一座能够拯救或者承托你的巨石。 这个可爱、 安静、 开朗而聪明的男人, 这个高特弗里德·本恩。 而且, 只要你和他在一起, 你所感受到的真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不过, 事后他并不想承托这么多, 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他真的很迷人, 我非常理解每一个爱他的人。”[4]然而, 事实证明, 爱他并不是那么轻松的事情。

1912年,本恩结识了表现主义女诗人艾尔泽·拉斯克-许勒 (Else Lasker-Schüler)。 她差不多比他大十岁, 身材矮小, 像个男孩子, 一头漆黑的短发, 一双大大的黑眼睛。 在本恩的印象中, 她一直到死都没有一个自己的家。 她的房间里总是塞满了玩具、 布娃娃、 动物和各种无用的东西。 她过马路的时候, 总会引得行人驻足观看: “过于宽大的裙子或者裤子、 不可思议的上衣, 脖子和胳膊上都挂满了引人注目的廉价的首饰, 项链、 耳环, 手指上带着塔尔米铜锌合金戒指, 因为她总是不停地撩起垂到额前的头发, 这些——不得不这样说——只有婢女才戴的戒指就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 她从不正常吃饭, 吃得也很少, 常常好几个星期只吃干果和水果。 她常常在长椅上睡觉, 无论什么时候、 什么状况下都很穷。”[5]

对于她的情感, 本恩也有犀利的评价: “从市民角度来看, 她在展示自己无羁的激情时没有道德感, 也没有羞耻感。 换一种说法就是, 她给了自己一种伟大的无所顾忌的自由: 彻底地拥有自己。” 就是这个女人给本恩写了一首优美的情诗, 本恩说这是她写下的最美、 最有激情的诗:

给吉泽黑尔的最后一首歌 (1913)

夜里, 我夺下你

唇的玫瑰,

不让任何女人啜饮。

每一个拥抱你的人

都会偷去我一丝颤栗,

那是我在你周围亲笔画下。

我是你的路边石。

擦过你的女人

都会跌落。

难道你没感觉到我的生命

无处不在

就像那遥远的边缘?

虽然本恩也承认, 无论在怎样的生活之路上, 面临怎样的困惑, 这一遥远的边缘他一直都有所感觉。 但是在 《这里没有安慰》 (Hieristkein Trost, 1913) 一诗中, 他还是明确地写道:

没人会是我的路边石。

就让你的花枯萎吧。

我的路奔流不息, 独自向前。

两只手是一只太小的碗。

一颗心是一座太小的丘,

让人无法在此驻留。

1914年, 就在一战刚刚爆发的时候, 本恩在慕尼黑与艾迪特·奥斯特罗(Edith Osterloh) 结婚, 这是他的第一次婚姻。 比他年长八岁的艾迪特当时已有一子, 名叫安德里亚斯。 爱情让他们迅速成为夫妻, 步入婚姻后才发现彼此的巨大差异。 艾迪特是在德累斯顿的富裕家庭中长大的, 习惯了沙龙氛围,是个出色的钢琴家, 每天都会在钢琴旁边度过好几个小时, 还热衷于听音乐会、 看戏剧演出。 她拥有众多朋友, 一个有教养、 善交谈的圈子。 和他们在一起, 出身于牧师家庭、 一向囊中羞涩的本恩总是沉默无语, 很是尴尬。 这一发现令他痛苦, 也让他慢慢清醒起来。 虽然他非常需要女性的温暖, 却顽固地抗拒着可能让他失去自我的强大情感。 我们可以看到, 终其一生, 本恩一向排斥企图束缚他的家庭负累, 这使他生前死后都不得不承受人们的不解和指责。 对此, 对本恩抱有深刻理解的雷尼希解释说, 人们不知道, 本恩“常常令人匪夷所思, 有时甚至会给人带来伤害的举动需要调动强大的意志力, 经常要用他已经达到的自我认识水平来艰难调节, 而本恩所实现的自我认识远远不像我们所能感知的那样简单, 他的自我认识是建立在极其痛苦、令人恐惧的自我认知基础之上的。”[6]

1922年, 艾迪特因病赴耶拿手术, 同年11月9日病逝, 时年44岁。 当时他们的女儿刚刚七岁。 25年后, 本恩在给已经成为丹麦人的女儿奈勒的信中回忆起那个不幸的日子:

亲爱的奈勒, 今天是妈妈的祭日。 她已经去世25年了, 可我还是一次次地想起那个日子。 那天, 我一早就来到耶拿, 因为前一天晚上小姨阿达给我打电话说情况非常不好, 我夜里就赶过去了。 我和妈妈聊了一整天, 就坐在她的床边。 她没有受苦, 一点也不觉得痛, 不知道她会死,不过我们知道这是可能发生的事。 你在小姨阿达的屋里和艾维玩, 妈妈躺在医院里。 在这最后的一天里, 她对我极其友好, 我想说的是, 对我很客气, 彬彬有礼, 问我是不是吃过饭, 是不是有了住处, 一点儿都没想她自己——, 她一向都是这样。 夜里十点, 她在我怀里死去, 外婆和小姨都在。 我当天夜里就回柏林了, 因为继续留在耶拿我会受不了的。21日, 我和史特凡舅舅一起回到耶拿,22日是葬礼。 晚上, 我把你一起带到旅馆。 你穿着一件披风, 带一个小风帽, 和我一起离开小姨阿达的家, 摸黑和我在雨中走到旅店。 那真是一个糟糕的日子, 我还常常想起那一天发生的一切。 后来我在教堂的墓地里另找了一个地方, 把妈妈的棺材移了过去。 那里的环境更美, 也更宽敞, 不像原来的那样墓碑林立。我不知道是否有人讲给你听, 所以今天就写信告诉你这些事。

艾迪特死后, 本恩先是把安德里亚斯送回住宿学校。 安德里亚斯非常依恋这个父亲, 而本恩也心甘情愿地做他父亲式的朋友, 为他的生活支付各种费用。1930年, 年方18岁的安德里亚斯死于肺病。 他的女儿奈勒在母亲去世后先是在塞林的祖父母家里住了几个月。 1923年4月, 本恩把她托付给一个丹麦女友, 歌剧演员艾伦·奥沃佳德 (Ellen Overgaard), 也就是本恩诗歌中的 “丹麦女人” (Die Dänin)。 他是在从耶拿到柏林的火车上认识她的。 此后奈勒一直生活在丹麦, 成了一个丹麦人。 而出于对这位女友的感激, 本恩为她写了好几首优美的诗。

几年后, 本恩不得不再次面对一个女人的死亡, 那就是他的情人, 比他小一岁的话剧演员莉莉·布雷达。 曾经与她合作过的蒂莉·魏德金德 (Tilly Wedekind) 回忆说: “她并不是一个出色的演员, 不过特别漂亮, 是个苗条的金发女郎。”[7]然而美丽并没有给她带来事业的成功, 不断遭遇的挫折逐渐使她变得绝望, 本恩似乎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然而本恩却需要更多的时间给寂寞的创作。 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 “我发现, 我只有独处的时候才感到快乐, 一个人, 探究自己, 偶尔会参加些社交活动, 过一过正常人的生活。”[8]显然, 这样一个人无法扮演安慰者的角色。 当他感到无力承受莉莉的依赖时,悲剧就发生了……

1929年本恩在给自己的女友盖图尔德·申策思 (Gertrud Zenzes) ——此时她已经嫁到加利福尼亚, 不过依然是本恩非常信任的朋友——的信中写道:

我已经向你讲起过好多次我的女友了。 其实, 我一直深爱着她, 从来没有改变过。 这是一个不断变老、 情感日益淡漠的男人所能给她的爱。没想到,2月1日, 她自愿放弃了生命。 用一种非常恐怖的方式。 她从自己住的六层楼上跳了下去, 当时就死了。 她打电话告诉我说, 她要跳楼。我立刻开车过去, 可是当我到那儿的时候, 她已经躺在了血泊里, 消防队把她摔烂的身体抬走了。2月7日, 我庄重地埋葬了她。 为数不多的几个熟人都赶过来陪我。 我就像埋葬自己的妻子一样埋葬了她, 还在 《柏林日报》 上用我的姓氏为她发了讣告。 去年11月, 她再次回到这里, 我试着像从前一样和她一起生活。 也行, 也不行。 我们中间发生了很多事,可是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温柔相爱, 彼此宽恕。 她当然是因为我死的, 就像人们所说的那样。 她无法与我匹敌或者说: 她想在某些事情和某些地方上与我匹敌或者超过我, 而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而且对一个女人来说也是不必希图的。 可她就是不理解这一点。 她就像一个孩子似的依恋我,我就是她的一切。 令我无比心痛的就是她对我的这份依恋, 除了我以外,她一无所有, 而我却无力拯救她, 无法让她的绝望有丝毫的减轻……[9]

几个月后, 本恩写信给另一位女性朋友索菲亚·瓦斯穆特 (Sophia Wasmuth):

请您相信, 即便是痛苦也只有幸福的人能够享受, 我们这样的人不得不做的是: 活着, 努力地活着。 只有在富人圈子里, 痛苦才能保持其文雅而高贵的形式, 我们则必须把它碾得粉碎, 只可以偶尔想它一下,在偶然绝望的时候。 不过, 我们还是要把它纳入自己日常的存在, 使之隶属于我们在这尘世中必须承担的义务与责任。 生活现在是这样, 以前一直是这样, 以后也还要这样。 面对这一处境, 您不要以为, 表现更为深层的震动的是那种文明的痛苦形式, 而不是无声无语地痛苦向前: 一个成年男人面对这一处境甚至不会感到太多痛苦, 因为人们所展示的所有这些情感都偏离了生命的意义, 这些感觉太狭隘, 太具个体性, 太像癫痫爆发。 只有看到每一个生命时刻都在用利爪、 獠牙和生锈的铁钉扯碎我们的心的人, 才把生活纳入了生命, 与之靠近, 只有这样的人才可以活……在莉莉所在的地方, 生命有着另一副模样, 和这里不同。 在那里, 生命有着别样的广度、 可怕的冷淡、 令我屈服的了无个性。 我毫无激情、 毫无陶醉、 对欲望毫无期待地把一个人置于自己身边, 这个人拥有我对一个人所期待的一切, 虽然不是一个男人, 却会在生活中给我帮助, 用其两个美好的个性: 殷勤而忠实。 不需要更多……[10]

莉莉的死让本恩感到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却并没有让本恩陷入极度的痛苦。 在他笔下, 命运的打击与悲哀竟化成了一首优美的诗:

你要把一切都给自己 (节译)

把这一刻

放入你的幸福, 你的死亡

梦与祖先已然交换, 他们的呼唤

也像花瓣一样消逝,

把镰刀和夏日的标记

从田间移去,

陶罐和水碗

甜蜜而疲惫地放下。

你要把一切都给自己,

众神不会给你,

你要让自己轻轻地

在玫瑰丛和光下飘过,

如果天上有什么泛出蓝意

你要循它而去,

默默地倾听

最后的声息 (……)

结束这段不幸的感情后, 本恩一如既往地深居简出。 他从不向往奢侈的上流生活, 也从未具备这样的生活条件。 他不会炫耀地带女人出入高级饭店,也不会想方设法地享受生活。 他不喜欢被婚姻捆住, 也不相信自己的感情,不相信爱情的意义, 也不相信它会有多么长久, 他只是为女性所吸引, 只是需要生活中的一点陪伴和温暖。

1938年, 鳏居17年的本恩第二次步入婚姻。 他是在汉诺威的最高指挥部认识新任妻子赫尔塔·冯·韦德迈耶 (Herta von Wedemeyer) 的。 当时她是那里的一个秘书, 有时也为他做事。 她生于军官世家, 父亲在战争中死去,母亲带着她和一个妹妹住在汉诺威。 赫尔塔高大、 苗条, 非常胆怯矜持, 然而每一个认识她的人都称赞她性格坚强、 为人可靠。 在她眼中, 本恩全然不同于她从小到大所见到的军官。 虽然让他们走到一起的并不是激情, 可是在这动荡不安、 令人忧郁的岁月里, 她还是为本恩营造了一个家的氛围。

1940年6月, 本恩的女儿奈勒 (这一年4月, 丹麦成为德占区) 在哥本哈根结婚。 本恩获得旅行许可, 前去参加了婚礼。 1943年9月, 就在首都遭受大规模空袭之前不久, 他的工作部门被调到了巴州瓦尔塔 (Warthe) 河边的兰茨贝格县 (Landsberg)。 在给蒂雅·施泰恩海姆的信中, 本恩写道: “我把妻子一起带上了, 给她谋得一份打字员的差事。 我们住在一个君临城外的非常好的军营里, 有吃的……没什么事可做, 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过这么多时间, 看书, 写东西, ——其实, 这一年半时间是我生命中最安静最幸福的时光……”[11]

当时, 赫尔塔患有严重的关节炎。 在她几乎不能行走时, 本恩决定尽快把她送到易北河边维滕贝格附近的诺伊豪斯 (Neuhaus) 村。 1945年4月5日, 赫尔塔·本恩逃离被盟军围困的柏林, 来到了这个小村庄。 很快, 通信中断, 本恩再也收不到她的来信。 6月, 本恩派他的仆人带着证明、 钱和一些食物去探望赫尔塔, 这个可怜的人却在路上被兵痞抢劫, 几周后无功而返, 而且还病了。 7月27日, 美国人进入柏林, 这时本恩终于有了妻子的信。 那是一个陌生的小个子男人带来的。 他告诉本恩, 写信人已经在第二天就自杀了, 这封信是他从逃亡者手上得到的。 具体详情, 本恩几周后才终于得知。

诺伊豪斯村在易北河右岸, 先是被英国人占领, 但很快就交给了苏军。赫尔塔本想和别人一起到河对岸去, 却被人甩掉了。 当她重新回到住处时,发现那里已经被占领了。 当时, 很可能一个帮她的人都没有了。 此时的她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勇敢而充满生命力了, 再加上一直没有丈夫的消息, 以为他已经不在人世, 便选择了自杀。 同年9月, 本恩终于来到她的墓边。 1945年11月, 在给艾尔泽·C. 克劳斯 (Else C. Kraus) 的信中, 本恩是这样描述当时的感受的:

这一天, 在这个贫穷的村子里, 在她苦苦等我几个月的厨房里, 我所感受到的震惊是前所未有的。 就在这儿, 在屋角铺在木屑上面的一个土豆袋子上, 她往自己身上注射了吗啡。 第二天, 她死在了一个小医院里。 那是我们俩为特殊情况准备的吗啡。 她偷偷带在了身上……[12]

1946年12月, 本恩第三次, 也是最后一次结婚, 这一次他的新娘是个牙医, 名叫伊尔泽·考尔 (Ilse Kaul)。 两人的诊所相距不远。 本恩是在她按照军事政府的规定来自己的诊所打伤寒疫苗时认识她的。 最初, 这段感情对两个人来说都有些冒险, 因为本恩的年龄几乎是她的两倍。 没想到, 这段婚姻不仅是本恩生命中最长久的, 也是最美好、 最幸福的。 直到这时, 本恩才显示出一个真正的丈夫本色。 他多次在信中赞美自己的妻子, 说这个比自己年轻一代的伴侣 “用温柔而聪慧的手整理着时光、 脚步和花瓶里的紫菀”。 正因为有了她的陪伴, 本恩才创作出那么多精彩的晚年之作。 然而, 本恩的组诗《蓝色时刻》 (Blaue Stunde,1950) 却是她不愿看到的, 因为它们让她想到的是本恩与其他女人充满激情的爱。

蓝色时刻

I

我走进深蓝的时刻——

那里是门廊, 链条已然合闭

此刻屋中只现一点红唇

和盘中那晚夏的玫瑰——你!

你我都知道, 那些

人人都会, 也都说给人听的话,

在你我之间毫无意义, 不必说起:

这就是全部, 是最后的一步棋。

那沉默无语者已经如此靠近

填满整个空间, 要把它纳归自己,

这一刻——不曾期望, 也不曾受苦——

和它盘中晚夏的玫瑰——你。

II

你的头在化去, 雪白的, 还想要保护自己,

而你的唇上已汇聚起

从万流涌动的先祖渊薮中

跃出的全部情欲, 一片紫红, 点点春意。

你如此雪白, 让人感到, 你将要萎去

因为花儿已然飘落, 因为这冰冷的白皙,

惨白的玫瑰, 一瓣又一瓣——只有双唇

一如红色的珊瑚, 大得像一道伤口, 那么沉。

你如此柔软, 是要告诉我,

有一种幸福的构成是危险和坠落

在一个蓝色的, 深蓝色的时刻

当它离去时, 没有人知道, 它是否曾经来过。

III

我问你, 你不是我的,

为什么给我送来这晚夏的玫瑰?

你说, 时光流转, 梦来梦去,

还谈什么他、 我、 你?

“万物有开始, 就要有结束,

至于其中的经历——又有谁说得清楚,

链条闭合, 你在这四壁中沉默无言

那高高在上的广袤辽远, 正一片深蓝。”

这套组诗的第三部分尤其让人浮想联翩。 很多研究者认为, 这里写的是“我” 的一段艳遇。 早在20世纪50年代, 莱因霍尔德·格里姆 (Reinhold Grimm) 就在他的博士论文 《颜色的诗意功能研究》[13]中指出, 这里写到的女人就是本恩死去的妻子。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 这一说法都得到了文学界的认可。1981年, 沃尔夫冈·考森 (Wolfgang Kaußen) 根据当时最新发表的本恩写给老友奥尔策的书信, 在他的论文 《分裂。 论本恩的矛盾思想》 中写道,这段诗里写的是一段婚外情。 让他做出这个论断的是 “蓝色时刻” 这个词,因为它是人们用来表达婚外爱情经历的一个固定词组。 1989年, 安东·赖宁格 (Anton Reininger) 在他的著作 《虚无与打上烙印的我》 一书中肯定道,这是一首爱情诗歌。 “其背景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一次相遇, 而这个女人是属于另外一个男人的。”[14]尤尔根·施罗德 (Jürgen Schröder) 也同意这一见解, 不过他强调说, 本恩在这里把个人的爱情经验 “用作了诗意的炸药。 所以, 我们既要重视这首诗的诗学意义, 也要重视它的反思意味。”[15]而本恩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也更加有力地支持了这一观点。 拉达茨 (Fritz J. Raddatz) 在《性与死亡》 一文中引用了本恩自己说出的关于这首诗的背景故事:

这是我为此生最奇异, 也最危险的一段感情所写的一个告别曲。 ……那是一个头脑空空、 没有受过教育的普通人, 既不会正确地写字, 也不知道如何正确使用刀叉, 尽管她是西部最高级、 最漂亮的一家饭店里的服务员。 不是性吸引, 那太平常, 也太无趣, 而是一种神秘的内心的联系,其源头要追溯到几乎无法猜测的心理岩浆, 追溯到远古时期我的基因曾经拥有的一个模糊的副本。 这个基因让我又爱又恨, 我无可救药地迷恋着它……它那么让我感兴趣。 我强烈地被它吸引着, 饱受折磨……[16]

如此看来, 这首诗所反映的可能真的就是本恩生命中的一段恋情。 在前面提到的那封信中, 本恩还写道: 早在史前时代他的基因就有两份, 其中一份一直被掩盖着, 现在它就在这个女人身上。 在她身上, 他认出了自己。 有趣的是, 荣格在深层心理学中提出了 “阿尼玛” 这个概念, 指的就是一个男人的灵魂镜像 (Seelenbild):

人们常说: “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夏娃”。 根据心理法则, 心理中一切潜在的、 没有展示、 没有加以明确的内容都还存在于无意识当中,也就是男人心中的 “夏娃”, 女人心中的 “亚当”。 因此, 一个人体验自己另一性别的原初状态就如同在另一个人身上体验自己的阴影。 你选择了一个人, 把自己和他连在一起, 在他身上你看到的便是你自己的灵魂特征。

这里我们要注意的是, 在看到无意识内容时, 要分清阿尼姆斯和阿尼玛的内在与外在表现形式。 内在的形式出现在我们的梦境、 想象和幻象等无意识内容中, 它们单独或者共同传达出我们心理的异性特征; 而外部表现形式则与此不同。 这时我们周围的一个异性会成为我们部分无意识心理或者我们灵魂整个的无意识部分的载体, 只是我们不会发现,那就是我们自己的内心, 想不到它竟会这样从外部走向我们。[17]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 这第三首诗里真的可能有另外一个男人, 而女人其实是属于他的。 对本恩来说, 眼前的这个女人便是他的灵魂镜像。 根据荣格的理论, 一个男人在走向自我的路上还有其他的灵魂镜像, 譬如说一个智者。鉴于这个女性的双重含义, 诗中提到的 “晚夏的玫瑰” 也就把爱与死亡交织在了一起, 而这便意味着一种喜中含悲的情绪。

最后的一段引语给人的感觉像是一个看透生死的智者发出的评论。 但是, 如果我们把这一番话和诗中的 “你” 的话相比较的话, 我们会发现,他们的意见是一致的。 一切事物有始必有终, 这是大自然的法则, 是宇宙之道。 涉及人便是一个生死交替。 然而直到死的那一天, 我们都可能依然无法回答那个著名的哲学问题: “我是谁?” 如果我们想一想 “我” 的另一个基因, 那个阿尼玛, 就很容易想到, 这些话应该是 “我” 说出来的。 因此,这套组诗便可视为 “我” 的自我观察。 从诗的形式来看, 组诗的开头与结尾由 “链条” 一词连在一起。 不过, 诗的开头处 “我” 还为生命所包围, 而在结尾处就转到了死亡边缘。 这个环绕他的四壁并非我们居住的房间, 而是身体, 是我们的灵魂居住的地方。 这样, 一个人在诗的开头走进一个深蓝时刻,在结尾处则以一个观察者的姿态从中走出。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 乌尔里克·德莱斯纳 (Ulrike Draesner) 说: “这个 ‘我’ 在从外面看自己。”[18]安吉利卡·欧沃拉特则断言说: “这里所涉及的不是和一个真实的人的相遇, 而是一段自我经历。”[19]这个 “你” 可以被视为 “我” 的一部分 (当然是那个主动者)[20], 是显现在外的那一部分。 为了证明自己的论断, 欧沃拉特引用了本恩的一段话:

我碰到了诗歌的一个 “新问题”, 那就是诗歌中的 “你”。 这个“你” 是有双重含义的, 绝非总是指向另一个人的。 一首诗在创作过程中总是分裂为1) 一个创作的人和2) 一个向自己说话给自己写诗的因素。其中后者是客观化的、 能够看到的、 可以称呼的我, 也就是创作者的合作者。 他在自己内心中体验到了双重情感。 一首诗就是这样在他们之间展开的。 因此诗歌的起源完全有可能不是爱情, 而是正在体验自己的写诗的 “我”。[21]

这种自我观察, 与自己对话的经历我们可以用荣格的理论来加以理解。按照荣格的说法, 这里的 “我” 代表了人的意识, 尽管 “我” 同时参与着“意识” 和 “无意识” 两个领域。 荣格认为, 人的心理过程源于灵魂, 包括意识和无意识两部分。 这个 “我” 会参与到两个领域之中。 因为心理只与灵魂有关, 不涉及肉体, 它所观察、 所反思的都只是自己。 由此我们可以想到,本恩的这首诗里所讲述的是 “我” 和自己的灵魂镜像的一次经历, 而这种相遇就发生在无意识当中。 这样, 我们就可以把这套组诗理解为一个隐喻: 走入无意识就是死亡。 而这一隐喻的基础便是无意识领域, 是死亡之国。 这个隐喻荣格也曾经提到: “无意识就相当于神话中的死亡国度, 也就是我们的祖先所在的地方。”[22]让我们与无意识建立联系的就是阿尼玛, 荣格认为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 这就是我们和死去的先祖的联系。”[23]这就是说, 《蓝色时刻》这套组诗可以理解为走进无意识的一次经历。 前提是, 人要远离喧闹, 静默无言。 组诗中第一首里的链条便可以理解为与世隔绝的界限, 也可以解释为无意识和意识之间的一道边界。 当 “我” 把目光投向内心世界的时候, 意识便慢慢减弱。 而蓝色时候则象征着光明与黑暗之间的过渡时刻。 第二首诗中所描述的便是这个边界模糊的领域, 如梦似幻, 那是无意识的表现形式。 时间在这里变成了短暂易逝的象征。 一个人在无意识中的停留总是倏忽而逝,恍若一梦的。 梦醒后, 你很难说出梦中的经历到底是真是假。 诗中, 无意识领域被和辽远的深蓝联系在一起, 让人不由想到夜空和深海, 二者都是那么神秘。

至此, 我们可以断定, 本恩用短短的三首小诗再现了 “我” 在无意识之中的一次经历, 而我的灵魂镜像所要告知 “我” 的就是生与死的必然。 对此,本恩曾在一次科学院讲话中说道:

身体突然成了富有创造性的东西, 这是怎样的转变啊, 肉体让灵魂获得超验的感觉……那么我们在这种陶醉状态中究竟有怎样的经历, 在这创造的欲望中会出现什么, 这创造的时刻中会形成什么, 而这一时刻又会看到什么? 在它拓宽的视野中会出现哪一个斯芬克斯? 答案只能有一个, 它在这里看到的其实只是来来回回的流动, 是图像的显现与消失,是消解与塑造的时间神, 是某种盲目的东西, 是大自然, 是虚无, 是我们在所有形象、 所有历史转折和概念, 在一切存在背后看到的虚无。[24]

按照欧沃拉特的说法, 这些陶醉状态都是由词语唤起的, 在这套组诗里发生作用的词语就是 “蓝色”。 在本恩的语库里, 所谓蓝色时刻就是一个 “令感受化为语言的创造时刻”[25], 而那辽远的深蓝则是 “文学创作所需要的抽象的空灵的蓝色物质”[26]。 这一理解虽然很是诗意, 但是在本恩的诗歌世界里,让 “我” 进入陶醉状态的并不仅仅是词语, 这一点我们会在后面的章节中清楚地看到。

[1] Lennig,1994,S.69.

[2] Benn,Bd3.2003, S.1608.

[3] Benn,Bd2,2003, S.414.

[4] Lennig,1994, S.74.

[5] Lennig,1994,S.28-29。

[6] Lennig,1994,S.60.

[7] Heintel,1997,S.6.

[8] Benn,1957,S.26.

[9] Lennig,1994, S.75.

[10] Lennig,1994,S.75-76.

[11] Lennig:1994,S.127.

[12] Lennig,1994, S.30.

[13] 1958年出版, 其中的主体部分 《本恩——诗歌中的颜色符号》 于1961年独立发表。

[14] Reininger,1989,S.416.

[15] Jahrbuch der deutschen Schillergesellschaft29,1985,S.510.

[16] Raddatz,1990,S.253.

[17] Jacobi,1978, S.116.

[18] Bürger,2003,S.29.

[19] Overath,1987,S.172.

[20] 同上,S.173.

[21] Benn,1951,S.318f.

[22] Jung,1984,S.195.

[23] 同上。

[24] Benn,Bd.2,2003,S.1001.

[25] Overath,1987,S.177.

[26] 同上,S.178.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