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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零年代]

时间:2022-12-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荆歌按]全部一九八零年代的通信,基本上都是发生在邹善和苏惠两人之间。在西山采石场劳改了七年多,我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自由。刚到西山的时候,我感到绝望,我想逃跑。在西山的那些日子里,我曾几次给你写信,但你一封都没有给我回。你信上说,你在西山采石场时曾给我写过信,但是,我一封也没收到呀。我妈把我从西山带回来的东西,浇上半瓶酒精,点了一把火烧掉了。

[下部:一九八零年代]

[荆歌按]全部一九八零年代的通信,基本上都是发生在邹善和苏惠两人之间。叔嫂间感情的发展与变化,细腻微妙,跌宕起伏,非常引人入胜。下部大部分信件未加评注,仅作提要,并将某些重要的语句点黑,以方便缺乏耐心的读者快速浏览。

●我是一个劳改释放分子,我给他们脸上抹了黑,他们早就不要我这个儿子了。

●这七年多里,我几乎天天都在想,释放以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立刻见到你。

嫂嫂:

今天,我被提前释放了。我终于获得了自由!在西山采石场劳改了七年多,我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自由。自由是世界上最宝贝的东西,人们一旦失去它,才会深刻体会到它的宝贵。刚到西山的时候,我感到绝望,我想逃跑。但是,所有逃跑的人,没有一个是成功的,不是被抓了回来加刑,就是被当场击毙了。我跌到了绝望的底部,我将在这个地方度过十五年痛苦的生涯,我曾多次想自杀掉算了,可是又始终缺乏死的勇气。我终于熬过来了,吃了八年不到的官司,我就被提前释放了!

我是下午两点多回到镇上的,西山岛每天只有一班船开出来,我是早上坐船到了苏州之后,再转坐汽车回镇上的。我没有直接回家,我现在是在镇上的大众旅馆给你写信。我知道我要是回家,我的父母一定不会接纳我的。他们不会再认我这个儿子了,我是一个劳改释放分子,我给他们脸上抹了黑,他们早就不要我这个儿子了。家乡对我来说,也变得陌生了。镇上的居民,好像一个都没认出我来。而在我眼里,也很少有熟悉的面孔。一时间,我甚至怀疑,这究竟是不是我的故乡?是不是我糊涂了,走错了地方,到了一个我从来也没到过的地方?我的家回不去了,虽然我知道我的父母仍然生活在这个镇子上,但我不想回去,我怕被他们拒绝。这个我曾经那么熟悉的镇子,现在变得如此的陌生!我知道,你早就不在这里生活了。这个镇子,此刻在我的眼里,它是那么陌生,那么空落落的。屋子外面正在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的心感到非常失落。我突然有点怀念西山采石场了!居然怀念劳改的地方,我是不是很贱呢?当然,只是想想罢了。好不容易获得了自由,我会加倍地珍惜它!

嫂嫂,这七年多里,我几乎天天都在想,释放以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立刻见到你。但是现在,我却没有了见你的勇气。七年多了,我一直在盼着这一天,天天盼,盼着重新获得自由的这一天。这七年里,我天天这么想,这个想法一天都没有改变过。现在我自由了,我回到了家乡,我却突然感到胆怯了。我既想立刻见到你,又怕见到你。我越是迫切希望见到你,便越是对见你感到害怕。因此我决定还是先给你写一封信吧。在西山的那些日子里,我曾几次给你写信,但你一封都没有给我回。我不知道是你没收到我的信呢,还是根本就不愿意给我写回信。当然,也有可能,我的信其实一封也没有寄出去,根本没有寄到你的手上。我下定决心,等我出狱的那一天,我一定要找到你,当面问一问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现在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我却突然丧失了见你的勇气。我只是一个人,无比孤单地坐在大众旅馆散发着霉味的房间里,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铺开纸笔,给你写信。

我一直以为,我有万语千言要对你讲,但是此刻,提起笔来,究竟要写些什么,却又感到茫然,那么多的话要讲,竟一时无从说起。今天就算是先告诉你一声吧,我被释放了,我自由了,我再也不用每天扛那些死猪一样重的石头了!

邹善

一九八五年七月七日

●我认为你不应该住在旅馆里,而应该立刻回到家里去。

●你信上叫我嫂嫂,我觉得很好笑啊。

邹善:

收到你的信,我真的是感到有些意外。平常,我是很少和别人有信札往来的。今天收到你的信,我一时还不知道是谁写给我的。我想不出会有谁给我写信。直到拆开信封,看到了信纸上你的署名,我才吃惊地知道,原来是你的来信!

你信上说,你在西山采石场时曾给我写过信,但是,我一封也没收到呀。我不骗你,我真的没有收到过你的信。我要是收到你的信,我是一定会给你回信的,请你相信我!

你被提前释放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为你感到高兴!祝贺你!祝贺你提前获得了自由!收到你的信,我立刻就把这个好消息对你哥哥说了,他也非常高兴。

不过,我认为你不应该住在旅馆里,而应该立刻回到家里去。不管怎么样你总是他们的儿子,你父母不管对你有什么看法,他们还是会接受你的,他们不可能两个儿子都不要吧!你哥哥是没办法了,早已经完全与他们断绝了。当初我和你哥结婚,他坚持不让家里知道,他说他们知道了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他们只会成为我们婚姻的绊脚石。说起来都难以相信,直到今天,我和公公婆婆只见过一面,那一次见到他们,还是因为看电影——你还记得吗,那年在中学操场上放《红楼梦》,我没地方坐,就挤到你家的长凳上坐?那以后,直到今天,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他们早已经没有你哥这个儿子,又哪来我这个儿媳呢!

也许你此刻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因为我想,你父母会很快得到你出来的消息。你住在大众旅馆,就不会有熟人发现你?只要有人认出你,就一定会告诉你父母。我估计此刻你是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所以我这封信,寄到你家,但愿你能及时收到。

你在西山七年多,一定吃了不少苦吧?现在好了,你终于出来了,就让一切都过去吧,把它像噩梦一样忘记掉吧。

你被关进去的时候,我和你哥还刚刚考上大学不久,还在南京读书,你是怎么知道我现在在县城中学工作的?你是今天刚刚知道的吗?我和你哥师范大学毕业后,都回到了家乡,在同一所学校工作。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们已经结婚了?你信上叫我嫂嫂,我觉得很好笑啊。

现在好了,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了。你先好好休息,等适应一段时间后,找份工作,重新开始生活吧。欢迎到我们家来作客,我们刚放暑假,天天都在家里。你到县城后打听一下,一般人都知道县一中在哪里。

苏惠

七月十一日

●而在那黑暗的日日夜夜里,只有想起你,我才会感到一丝安慰。

●我是一个劳改释放分子,人们当然瞧不起我,就是我的父母,也瞧不起我。我知道他们还恨我,恨我给他们丢了脸。

嫂嫂:

我在劳改农场的七年多时间里,写了多少信给你啊,原来你是一封也没有收到。而我一直以为,是你不愿给我写回信。自从被判刑,到西山岛上扛石头,我的精神十分苦闷,情绪低落,经常是处在绝望的状态中。而在那黑暗的日日夜夜里,只有想起你,我才会感到一丝安慰。每次给你写信时,我都满怀着希望,我想,要是能收到你的回信,我就不再绝望,就能打起精神劳动改造,充满信心地等待刑满释放的那一天。但是,始终没有你的回信。

确实,正如你所料,我在大众旅馆只住了两天,我妈就来把我领回家里去了。其实我的内心,是十分不愿意回家的,因为我明显从父母的眼中看到了歧视。是啊,我是一个劳改释放分子,人们当然瞧不起我,就是我的父母,也瞧不起我。我知道他们还恨我,恨我给他们丢了脸。我妈把我从西山带回来的东西,浇上半瓶酒精,点了一把火烧掉了。她生怕把虱子带回家。面对着熊熊火光,我突然产生了幻觉,好像火堆里烧着的,不是我的衣物,而是我。他们为什么不给我浇上酒精,把我也烧死了算了呢?

我暂时就先在家里住一段时间再说吧,否则我也没地方可去,天天住在旅馆里,我也没钱付给他们。回家后的这几天,我几乎一天到晚都在睡觉,我不知道醒来之后我能做些什么,我似乎对任何事都丧失了兴趣。只有睡,除了睡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我虽然这些年在西山这个孤岛上劳改,但你们的情况我都知道,你们什么时候毕业,在哪里工作,什么时候结婚了,什么时候我又有了一个小侄子(名叫历历,是吗?),这些都是我的同学明辉写信告诉我的。我虽然在西山采石场,与世隔绝,但我时刻关心着你的一切。

邹善

一九八五年七月二十日

●住在家里,真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我的父母总是对我冷言冷语,指桑骂槐。

嫂嫂:

在劳改农场的时候,天天盼望着能够获得自由,但是真的放出来了,我却感到日子非常难过,似乎比在劳改农场还要难过。住在家里,真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我的父母总是对我冷言冷语,指桑骂槐。以前,我被判刑之前,他们两个关系很不好,经常吵架,我爸有时候还会动手打我妈。有一次,我爸举着气枪对准我妈打了一枪,把铅弹打进了她的大腿里。但是我回家后发现,他们好像变了,不像以前那么喜欢吵架了。相反,他们倒变得一搭一档,就像两个人说相声一样,你一句我一句,联合起来说我,讥讽我。虽然他们并不直接说我什么,但是,我听出来了,他们话里有话,每一句话其实都是针对我的。我是个劳改犯,我坍了他们的台。他们总是当着我的面表达他们对外面犯罪分子的不满,虽然不是说我,但我听了觉得十分刺耳。昨天,他们还说起我妈学校的一个退休教师,这对老夫妻是没有子女的,他们当着我的面,表示了无比的羡慕,他们说,没有孩子是多么轻松幸福啊!

嫂嫂,我实在受不了了!一天到晚这样指桑骂槐,这日子我还怎么过下去?换了以前,在这样的处境中,我第一个想到的一定会是死。既然自己的亲生父母都如此嫌恶,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但是经历了这么多,可以说经历了生死劫难吧,我已经不想死了。我要活着,那么多的苦日子都过来了,我为什么还要死呢?但是,这样的日子真的是很难熬啊!我不住在家里,又能到哪里去呢?一个劳改释放分子,人家不可能给我安排工作。到外面去当叫花子吗?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现在的处境,真可以说是走投无路。

嫂嫂,我没想到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当初在劳改农场,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释放了,会是这样的下场。要是早知今日,我在劳改农场就完全不必要表现太好,这样也就不会提前释放,也就能继续在西山采石场一天天待下去。虽然劳动十分繁重,但是和其他的劳改犯比,我还是比较轻松的,一个礼拜中,有一到两天,我不用去扛石头。我负责出黑板报,布置农场的宣传橱窗,这些活很轻松,我干得很好,得到了劳教干部的一致好评。

想想真是荒唐,现在我居然会经常想,还不如回到西山去呢!老子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是祸是福,有时候真的是说不清。

邹善

一九八五年七月二十五日

●他们这样做,不是把你往好人堆里拉,而是把你往坏人堆里推啊!

邹善:

来信接读。

你父母究竟是怎么啦?他们一个是机关干部,一个是人民教师,怎么就连如何教育挽救自己的子女都不懂。他们这样做,不是把你往好人堆里拉,而是把你往坏人堆里推啊!要是你一气之下离开家到外面去,外面也没有好的地方可以接纳你,那不是给社会增添不安定因素吗?他们为什么不想一想,你犯了错误,已经受到了惩罚,已经改造好了,现在回家,需要的是家庭的温暖、亲人的理解,这样才能彻底抛弃过去,重新开始振作起来嘛。唉,看来人都是自私的,太注重自己的感受,很少能体谅别人,很难站到别人的立场上想一想,就是自己的父母也是这样!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你。我把你的情况跟你哥说了,他说他要是你,根本就不可能再回家,他说他早就看穿了他们,他们是什么人,他太了解了。他说你吃了官司出来,竟然还回到家里,当然是自讨苦吃了。你哥也许说得有点道理吧。我看要不这样吧,你先到我们家来住几天吧,如果你愿意,我就跟你哥商量,我想他一定会同意的,你毕竟是他的弟弟嘛,人家说兄弟情同手足,你们摊上这样的父母,就更应该互相关心爱护了。当然我们家房子不大,你如果来了,晚上可以在客厅里睡地铺。

你觉得怎么样?盼来信。

苏惠

七月二十九日

●当初是因为我哥告发了我,他们才抓我的。如果他不告发,谁也不会知道蔡正阳是我砸死的。

●我那么恨蔡正阳,正是因为我心里对你的爱太深了,我不希望任何人得到你的爱,我不能让任何人得到你的爱。

●我还想,我也曾经出卖过我哥,我也做过一些对不起他的事,现在这样,两下扯平了,谁也不欠谁了。

嫂嫂:

收到你的信我非常感动,你真是我的好嫂嫂,你对我这么好,我就是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谢谢你!真的非常谢谢你!我邹善如果还有一天能发达,能活出个人样子来,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我此生报答不了,下辈子就是变成牛马,也要来报答你。

能够住到你们家来,这也许很久以来都是我梦寐以求的。和你们住在一起,天天能够看见嫂嫂,我也就别无所求了!在劳改农场的七年多里,我天天盼着这一天,盼着尽早出来,能够见一见你。我好像就是为了这一目标而活着的。如果当时在劳改农场就知道有朝一日我出来之后,你会要我住到你们家,能天天和你在一起,一起吃,一起住,我就一定会更努力地改造,争取更早减刑,早一天出来好一天,早一秒钟出来也是好的!

但是嫂嫂,我不能住到你们家来。因为我知道,我哥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即使他假装同意,我也不会住过来的。虽然说我吃了七年多官司,是我罪有应得,但是,我知道,当初是因为我哥告发了我,他们才抓我的。如果他不告发,谁也不会知道蔡正阳是我砸死的。嫂嫂,在这里我要请你原谅,是我砸死了蔡正阳。我知道当时你的心里一定非常难过,因为他是你的男朋友。我这样做,一定使你伤透了心。七年多来,我的内心对你始终是抱着一份歉意的。但是在这里,我要向你解释两点,第一,我当时并不想把他砸死,我真的没有想要砸死他,我只是恨他,想给他一点教训。第二,我那么恨蔡正阳,正是因为我心里对你的爱太深了,我不希望任何人得到你的爱,我不能让任何人得到你的爱。嫂嫂,请你理解我,我是为了你才失手将他砸死的。我一直非常担心的是,你会为蔡正阳的死而伤心,把我看做你的仇人。我越是担心,就越是想念你,越想念也就越担心,七年多来,一天又一天,我就是在这种担心和对你的极度思念中度过的。直到后来,明辉写信告诉我,你和我哥结婚了,我内心的负罪感和担忧,才稍稍地好一点。我不住地安慰自己,其实你心里并不喜欢蔡正阳,我努力回忆,你好像在我面前也说过类似的话,你曾经说过,是因为蔡正阳对你好,你才觉得他也蛮好,是吗?你说过这样的话,对不对?蔡正阳并不是你真爱的人,我失手砸死了他,所以你也并没有感到悲痛,因此也不会对我仇恨,是吗?

让我始终搞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哥要告发我。杀人是要偿命的,这谁都知道,我哥他当然也非常知道。他告发我,就是要我死,他知道我会被枪毙。而结果他们认为我并不是故意杀人,认为我年轻幼稚,只是失手砸死了蔡正阳,所以最终宽大处理,判我十五年有期徒刑,这是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我哥也一定没想到。他想置我于死地,但他没有成功。我刚被抓进去的时候,心里对我哥恨得要死,他为什么要害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太毒了是不是?我气得晚上都睡不安稳。直到被送到西山采石场,我还立志有朝一日出来,要杀掉我哥报仇。但是慢慢地,我想开了,我想不管怎么样,事实上我并没有被枪毙,我如果释放之后杀了他,我就会真的被枪毙。我还想,我也曾经出卖过我哥,我也做过一些对不起他的事,现在这样,两下扯平了,谁也不欠谁了。这样想就想通了,想通之后,心头堵的东西也融化掉了,饭也吃得香了,觉也睡得好了,劳动起来也不那么苦了。心里轻松了,我也就可以安安静静地想你了,每天睁开眼睛,就想一想你,新的一天便开始了。每天临睡的时候,再想一想你,劳累的一天又过去了。一天一天,感到日子过得还算充实。

得到你嫁给我哥哥的消息时,我心里也好一阵难过。那些天,我的心不时隐隐作痛。有一段日子,我又变得绝望了,表现也不好了,劳教干部都看出了我的情绪变化,几次找我谈心,希望我振作精神,好好改造,争取减刑。他们虽然不知道我内心的真实想法,但他们的教育,确实对我起到了开导的作用。我又反过来想,你是我哥的同学,一开始就是他的女朋友,你和他结婚,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你们结了婚,你就成了我的嫂嫂,不管怎么样,我们是亲戚了,我和你总算有了一层比较亲密的关系了。这个结果,比你和蔡正阳好,更能让我接受。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蔡正阳一直非常讨厌,虽然砸死了他我觉得对不起他,但我很少后悔。有时候我甚至还想,要是我没砸他,要是他还活着,那么你也许会嫁给他。想到你也许嫁给了蔡正阳,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如果现在有人告诉我,蔡正阳没有死,他不仅还活着,而且还和你结了婚,我想,我一定会痛苦得要死,说不定我还会起杀心,要去把他杀死。嫂嫂,你一定会觉得我的想法很奇怪,觉得我这个人很可怕,是不是?

知道你成了我的嫂嫂,我便天天在心里喊你嫂嫂。以前是一遍遍地喊你的名字,后来就喊你嫂嫂。在心里默默地喊你嫂嫂,充满了甜蜜幸福的感觉。我想好了,等我出来的那一天,我就要去见你,见了你,就要当面叫你一声嫂嫂!

邹善

一九八五年八月一日

●七八年过去了,我本以为那一切早已经离我远去,谁想到,心上的伤口,因为你的出现,突然又淌起了血。原来,有些伤竟会留在心上一辈子,永远都不能痊愈!

●你不愿意到我们家来住,是因为你对你哥有偏见。你怎么那么肯定当年是他告发你的呢?

邹善:

读了你的信,我感到十分难过。你促使我回忆起过去,那时候发生的一系列事,真的是不堪回首。屈指算来,七八年过去了,我本以为那一切早已经离我远去,谁想到,心上的伤口,因为你的出现,突然又淌起了血。原来,有些伤竟会留在心上一辈子,永远都不能痊愈!唉,不去说它了吧,过去的还是让它过去吧!

我现在最关心的,就是你眼下的处境。你应该怎么办?你父母还是天天数落你吗?你又是怎么忍受下来的呢?你一定要忍啊,不忍又能怎么样呢?你不愿意到我们家来住,你又能去哪里呢?你千万要忍,不要意气用事离家出走,你离开了家,能到哪里去呢?哪里有你的容身之处呢?想象你一个人在外面流浪,四处漂泊,我的心都要碎了!

你不愿意到我们家来住,是因为你对你哥有偏见。你怎么那么肯定当年是他告发你的呢?据我的观察,他好像不是这样的人。你服刑的这些年,他是经常惦记着你的。每年的五月十二号,他都记得是你的生日,总是要我在这一天下面条吃。有时候说起你,我感觉他的眼睛还有点潮湿。我不相信会是他告发了你,正如你说,当初谁都知道,你是会被判死刑的,作为你的哥哥,他怎么可能心狠到要让自己的弟弟去死呢?他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他真是这样的人,那实在是太可怕了。

我知道你当初砸死蔡正阳并不是故意的。事实上我不怪你,我早就在心里原谅你了。也谈不上原谅,或许,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怪过你。我这样子是不是很奇怪啊?一般来说,你把我的男朋友砸死了,你就是我的敌人,我自然会怨你恨你,和你不共戴天,甚至要为死者报仇。但我真的不怪你。你被抓起来的时候,我心里想,哦,原来他是被你砸死的呀!我真是有些对不起蔡正阳,他被你砸死了,我心里非但不难过,连可怜他的心都没有。我当时也觉得自己奇怪,我是怎么啦?我的心肠怎么这么硬呢?俗话说最毒妇人心,我的心真的是一颗有毒的妇人心吗?想想蔡正阳也是够倒霉的,他被砸死了,我一点都不可怜他,好像死的是一个跟我完全没关系的人。甚至,当时,我还突然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他被砸死之后,我也流过眼泪,那几天坐在家里时不时会长叹一口气。但是,我并不是悲痛,也不是心疼他,我只是感到轻松,觉得好像突然得到了解脱,流一些泪,叹几口气,心里觉得特别舒服。后来你被抓起来了,你自己也承认人确实是你砸死的,听到这个消息,我反倒着急起来。我是为你着急啊,我想这下坏了,你杀了人,恐怕是难逃一死了。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我一直在心里问自己。那些日子,我经常时不时就会想象你被枪毙的那一幕,砰的一声响,总是将我从白日梦中惊醒。我几次想去替你求情,告诉他们,你并不是故意要杀人,你只是淘气,砸人一砖,没想把人砸死了。但是,我能去求情吗?我能代表死者为你求情吗?我是他的什么人?我要是去为你求情,镇上的人一定会以为我疯了,不知道会怎么说我。直到最后,你判的是有期徒刑,我才算稍稍松了一口气。

邹善,如果你在家里实在忍不下去了,还是来我们家暂住几天吧。你不要再那么理解你哥,他不可能害你的。你认定是他告发了你,为什么?你凭什么这么想?你有证据吗?如果只是你主观的想法,那么我劝你放弃这个想法,它不可能是真实的,它只是你脑子里的幻想。他为什么要告发你?你是他的亲弟弟,他没有理由害你啊。

苏惠

八月八日

●我砸死蔡正阳这件事,除了他,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嫂嫂:

我绝对不是冤枉我哥,当初肯定是他告发了我。因为我砸死蔡正阳这件事,除了他,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如果当初我不告诉他,那么世界上除了我,谁都不会知道这个秘密。你说他不是这样的人,不会害自己的亲弟弟,我不相信。我敢肯定,当初就是他告发了我。我有更充足的理由,但我目前还不能告诉你。我在采石场期间,他曾给我写来几封信,他的信我都收到的,但我一封都没有回。我觉得他信上的话,每一句都是假惺惺的,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说过,我很快就不恨他了,也完全没有出狱后要报仇的想法,因为我觉得我和他,已经两清了,我也曾出卖过他,出卖过他的朋友志学,现在他出卖了我,我们两清了,谁也不欠谁了。只不过,我们也不再是兄弟了,我已经没他这个哥哥了,他也从此没我这个弟弟了。我在采石场的时候,就早已经这么想妥了,已经自动跟他断绝了关系。

我没有他这个哥哥了,但我有你这个嫂嫂。按理说没有哥哥了,哪里还有嫂嫂?但我要嫂嫂,没有嫂嫂我就活不下去了。

邹善

一九八五年八月十日

●你能借我两百元钱吗?

嫂嫂:

你能借我两百元钱吗?要向你借钱,实在难以启齿。如果不是迫于无奈,我绝对不会向你开这个口。此刻,我在给你写信的时候,感到脸上一阵阵发烫,我实在是感到太难为情了。

本来,我是向我妈妈借的,我问她能不能借给我两百元,她好像听不懂我的话似的,瞪大眼睛,惊愕得半天没说话。当她明白我确实是要向她借钱时,她居然哭了起来。她唠唠叨叨地对我说,他们工资都不高,生活负担却很重,这里要用钱,那里要用钱,家里哪来多余的钱。等她说够了,哭够了,最后才想到问我,要钱干什么。我知道向她借钱已经是不可能的事,即使她愿意借给我,我也不想借了,所以没再跟她啰嗦。

嫂嫂,我想好了,我要买一架照相机,到分湖边上去给人拍照。我已经观察了好几天了,每天都有一些人到分湖滩玩,尤其是星期天,那儿玩的人更多。虽说很少有人拿照相机拍照的,但我想,他们不拍照,并不是不想拍,而是没有照相机。如果替他们拍,适当收一点费,一定会有很多人愿意拍的。我只要把照片拍好,他们就一定很满意,慢慢的,要我拍照的人也就会越来越多。我再也不能在这个家里这样不死不活地待下去了,他们的冷言冷语,他们的白眼,我再也无法忍受。我知道他们恨不得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寄生虫、害人精。我要自食其力,我要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可是我没钱,我需要两百元钱买一架照相机和其他必要的洗印材料。嫂嫂,我找不到其他能够帮助我的人,你能帮我吗?等赚到了钱,我一定会立刻还给你的,请放心。

邹善

一九八五年八月十三日

●你以前在照相馆工作,熟悉这方面的业务,你是适合干照相个体户的。

邹善:

你要买照相机,我认为这个想法很好!现在改革开放了,国家提倡搞个体经营,个体户只要奉公守法,不再是资本主义尾巴。像你这样的情况,在家里一天天待下去,确实也不是个事儿。你决定走出这一步,真的非常好。你以前在照相馆工作,熟悉这方面的业务,你是适合干照相个体户的。我相信你一定能干好,一定能成功的,所以我肯定会支持你。

我和你哥哥商量了一下,决定给你一百元。不是我们小气,不肯足额给你,而是因为我们实在也没有太多的钱。这一百元你就拿去,也不要说还不还的话,就算是我们支持你的。我们作为哥嫂,支持你做正当的工作,完全是应该的,你就不要客气了,只要你不嫌少就好。

等你买了照相机,哪天过来帮我们拍一卷吧,我们还没有一张全家照呢。县城有一个宝塔公园,里面风景很好,我们就去那儿拍,凭你的技术,一定会拍得很好。好吗?

钱我这几天会到银行去取出来,你收信后就到我们家来一趟吧。你出来已经一个多月了,还没到我家来过。你应该来一趟,大家见见面,你还没见过历历呢!他也很想见一见亲叔叔。你来了,我给你做馄饨吃,好吗?

县中离汽车站不远,你下车后问一下,到了县中,你到教师宿舍区打听,就能找到我们家。我们都在家,我们等着你来!

苏惠

八月十八日

嫂嫂:

你为什么要把我借钱的事说给我哥听呢?我不想让他知道的,这只是你我之间的事,我是向你借,不是向他借,我的事不要他管!

既然已经这样,我就不麻烦你们了,我再另想办法吧。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邹善

一九八五年八月二十一日

●你不该生气的,我是真心帮助你的,我能帮你十分,是绝对不会只帮八分的。

邹善:

你是怎么啦?是真的不想让你哥知道,还是怪我没有足额借给你?你生气了,不要了,让我很难过。你不该生气的,我是真心帮助你的,我能帮你十分,是绝对不会只帮八分的。只是因为家里也没什么钱,一下子拿出两百元,实在是有困难的。如果你实在借不到,那么我再去想办法借一百元,凑齐两百元一起给你,好吗?

我觉得你对你哥确实是有偏见,你们是亲兄弟,他支持帮助你,是天经地义的。而且我认为他表现不错,听说你要买照相机干个体,他也很赞成的。为什么不要他帮呢?你原来也这么倔呀!都是自己人,为什么还那么讲面子,你的我的分得那么清呢?你不要我们资助,那就算是借我们的,到时候挣了钱再还好了。

不要再发臭脾气了,好邹善,快来把钱拿去吧!我明天就去向同事再借一百元,你收信后赶紧来,就能拿到两百元钱了。你要抓紧,有了好的想法,就要尽快去实施。如果拖下去的话,会影响到你的信心。

或者这样,既然你不要你哥帮助,那么这钱就算是我一个人给你的,跟他没关系,好吗?我给你的钱,你总会接受吧?

快来,我等着你!

苏惠

八月二十四日

●没有征得你的同意,就偷印你的照片,我知道这是不对的。

●昨天和你在一起的短短的半个多小时,我曾经想,你的眼里,是不是还有一丝戒备呢?

嫂嫂:

这次去县城见到你,我感到非常高兴。和八年前比起来,你一点都没老,反而更漂亮了。这八年来,我几乎天天都想你,有时候我会想,你还是原来的样子吗?一年一年过去了,我想你和以前一定是不太一样了,随着岁月的流逝,人不管是内心还是外貌,都会起变化的。说起来很奇怪啊,许多时候,我突然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起你是什么模样了。我越是要想起来,就越是想不起来。想不起你的容貌时,我会感到心慌,心里十分着急,好像我想不起来,你就真的不见了,我永远也就无法再见到你了。八年了,时间太长了,许多时候,我想起你的容貌,也只是某些个局部,比方说一双眼睛,或者一只鼻子,有时候是你抿着嘴唇的样子。当我脑海里浮现你的眼睛或者鼻子的时候,我再去想,它却消失了。我想得越努力,它就消失得越彻底。我常常安慰自己,不要紧,总有一天我会出去的,等我出去了,我就要去见你。只要见到你,你的形象就会重新在我脑子被记得清清楚楚。在采石场的时候,我经常懊恼,恨自己没有带上一张你的照片。如果我身边有一张你的照片,那么我就不怕你模糊掉了。想你的时候,想不清你容貌的时候,只要把照片拿出来看一眼,就好了。嫂嫂,在这里,我要向你坦白交代,我曾经偷印过你的照片。没有征得你的同意,就偷印你的照片,我知道这是不对的。当年,是我哥让我帮他偷印你的照片。一开始我并没有答应他,我觉得作为一名照相馆的工作人员,偷印顾客的照片,是很不道德的。但他一定要我印,我觉得他很可怜,就帮他偷印了一张。偷印的时候,我还顺便多印了一张给我自己。嫂嫂,你那张照片拍得真好啊,我一直认为老金师傅的拍照技术不行,但他给你拍的那张照片,却是非常非常的精彩。嫂嫂,你要原谅我那时候偷印你的照片。虽然说最初偷印的想法是哥哥提出来的,但是,我比他更想私藏你的照片。你的照片,我一直贴身藏着,藏在我挂历纸折成的钱包里。那时候,我经常会悄悄地掏出钱包来,看你一眼。后来,我被拘留的时候,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他们没收了,钥匙、钱包,还有你的照片,都被他们搜走了。

嫂嫂,昨天见到你,我发现你和八年前还是有了一点变化,你剪成了短发,你的眼睛显得比以前更大了。你的神情,看上去和从前也不一样了,你的表情,有时候让我感到陌生。我看着你的脸,不由得想:这是你吗?这是苏惠吗?但我知道你是苏惠,因为你脸上,更多的是我熟悉的东西。我从你的表情里能看出来,你觉得我很陌生,是吗?我的变化很大,是吗?我比以前胖了,黑了,脸上已经有了皱纹。嫂嫂,我从你的眼睛里,真的看到许多陌生的东西,这些,在我八年来的记忆和想象中,是没有的,它因此让我感到陌生。昨天和你在一起的短短的半个多小时,我曾经想,你的眼里,是不是还有一丝戒备呢?请原谅我的多疑,我昨天真的曾这么想,你的眼里闪过一丝不信任的光,被我看到了,我确定我是看到了。你是怀疑我会借钱不还,觉得我其实是来骗钱的吗?或者是你心想,这个刚刚刑满释放的劳改犯,会不会影响我们的生活呀?嫂嫂,不管你有没有这样想,我都不会怪你。这样的目光,我这一个多月来见得多了。出来后,回到镇上,凡是认识我的人,见了我,眼睛里都有这样的光。我不怪他们,他们有这种心理,是完全正常的。即使是我的父母亲,他们看我的时候,脸上也时常流露出怀疑和戒备的神情。

嫂嫂,非常感谢你能下楼来见我。请再次原谅我没有走进你的家!昨天去县城找你,我思想斗争非常激烈,是去你家,还是不去,我始终都没有拿定主意。直到汽车到了县城,直到我从汽车站出来,我还没有最终决定应该怎么办。我想见你,也很想拿到你借我的两百元钱,但是我非常不想见到我哥,想到马上就要见到他,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紧张和恐惧。当然,迫切地想要见到你,也令我紧张激动。这种紧张和激动,让我喘不过气来,甚至让我几次想要放弃见你。当我决定调头回家时,我的心才平静下来。我就在这种矛盾中折磨着自己。直到走到县中学,直到走到县中教师宿舍的围墙外面,我还是没有做出决定。我的心怦怦乱跳,没了主张。我真的几次都想调头走了,回家算了,我实在没有勇气再往前走一步。

我也不知道最后这个主意是怎么想出来的,我看到有一个小姑娘向我走过来,我就问她是不是认识你。她给我指出了你们家的位置,她还告诉我说,你正在家中,因为她刚看到你出来倒垃圾的。我于是突然决定请她去把你叫出来,让你到外面来和我见上一面。

嫂嫂,小姑娘一蹦一跳地去你家叫你出来时,我的心再一次狂跳起来。我马上就要见到你了,你很快就会出现在我面前了!这是真的吗?这样的情景,在我的脑子里被渴望了许多年,被想象了无数次,这一次,终于要成为现实了!你穿的什么衣服?梳着什么样的头发?你会是大踏步地走过来,还是迟迟疑疑地来?见到我的时候,你会是什么表情?是惊愕呢,还是非常亲热的样子?我的心跳得脑袋都在震动,眼前的景色在我面前模糊了。我紧张得吃不消了,心跳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你会来吗?你马上就会在我面前出现了吗?

请原谅我躲了起来。我太紧张了,我紧张得感到了恐惧,我躲到了围墙边的一个变电房后面。我这样躲起来,心里感到好受了许多,我不再那么慌张了,不再呼吸急促以致要窒息了。

我躲在那里,你看不到我,但是,你从家里一出来,我就看到你了。嫂嫂,躲在变电房后面看到你从家里出来,我突然有了一种想要痛哭的冲动,我的眼泪真的差一点儿就要流下来了。这是你吗?穿了一身睡衣裤,白色的底子上淡粉红的花,拖着一双红色的拖鞋,这正是你啊!如果你正在人海中,我也会一眼把你认出来的!你终于出现在我面前了,不是梦,也不是我的想象,而是真真切切的!嫂嫂!嫂嫂!我在心里大声地喊你,但嘴上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嫂嫂,请原谅我的沉默寡言。原以为见了你,我是有说也说不完的话。谁想到,和你见面的那半个多小时,我几乎没说话。我突然变得不会说话似的,就像一个哑巴。除了你问我话我点点头或者摇摇头,我就不会再做其他。我多想开口叫你一声嫂嫂啊!但我只是在心里一遍遍地喊,并没有喊出来。也许我在采石场待得太久了,我是一个罪犯,一个劳改犯,我除了低头认罪接受改造,就不知道再说什么了。记得你问了我很多话,我一句都没有回答,我只是点点头,或者摇摇头。嫂嫂,请你原谅,我应该不是这样的人,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变成那样,在你面前,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最后,我从你手里接过装钱的信封,连一声谢谢都忘了说。嫂嫂,你会不会认为,我只是为钱而来?其实不是这样的,和借钱比起来,见到你是更重要的。八年来,我每天都在盼着这一天。当这一天终于来到的时候,我却像个木头人,连抬起头来看你一眼都不敢,我这是怎么啦?

嫂嫂,我真的要谢谢你出来见我,你没有坚持要我去你家,谢谢你这么理解我。见到我之后,你说要回家去取钱给我,我还非常担心你会告诉我哥,然后和他一起来把我拉到你们家里去。我真的非常担心你会这么做。我当时想好了,要是你和他一起过来,我就逃走。真的要感谢你这么理解我、体谅我。你拿了钱,还是一个人过来,把钱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不敢抬起头来,我怕你看到我眼睛里的泪水。

嫂嫂,默默等待了八年,一朝与你见面,却是如此短暂而匆忙。拿了钱之后,我就匆匆走了,连告别的话也没说一句,嫂嫂,你真的不会以为我就是来向你拿钱的吧?

这次还让我感到非常遗憾的是,没能见上小历历一面。他长得什么样?一定非常可爱吧?请寄一张他的照片给我吧,最好是你和他的合影。

邹善

一九八五年八月三十日

●我还是比较喜欢你从前的样子,脸上总是荡漾着笑,那么天真纯洁,让人感到安全和温暖。

●你不要太敏感,不要太多心,这样对你不好。

邹善:

见到你我也很高兴。你和八年前确实不一样了,很不一样,你变结实了,魁梧了,更像个男子汉了。在我的记忆中,你是很喜欢笑的,笑的时候就露出两只虎牙,十分可爱。但是这次,我没看到你笑。你的表情始终是很严肃的。你严肃的样子,让我觉得很陌生,也有点害怕。对不起,我这样说你不会生气吧?我还是比较喜欢你从前的样子,脸上总是荡漾着笑,那么天真纯洁,让人感到安全和温暖。我想,也许是这段劳动改造的生活,改变了你的性格。你不光不像从前那样爱笑了,而且正像你自己说的,也变得沉默寡言了。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总是低着头,我问你话你也不回答,只是点头或者摇头,你这样子确实让我感到有点不太习惯。我好几次都怀疑,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不是邹善啊?会不会是冒充邹善的一个其他人啊?对不起,只是开个玩笑,别介意。你信上说,从我眼里看出了戒备,那是不对的,是你多心了,我没有把你当外人,我只是偶尔怀疑你到底是不是邹善,你真的很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而且我觉得你好固执啊,你来我们家,居然不肯进家门,竟然躲在变电房后面和我偷偷见面。本来我还打算包馄饨给你吃呢,我包的芹菜馄饨水平是一流的,你相信吗?既然你执意不肯去家里,我也不能太勉强你。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也是能够理解你的。但是希望下次你再来,千万不要这样了,好吗?你哥这个人并不坏,你对他的误解也许有点太深了。兄弟之间有误解,最好是能坐下来,面对面聊一聊,把疙瘩解开了就好了。即使一时消除不了误会,也不至于永远不见面吧。你说是不是,邹善?

但是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感到很高兴。八年没见,你出来之后,我们通了好几封信,这次终于又见面了。你不要太敏感,不要太多心,这样对你不好。两百块钱虽然不多,但是我真心给你的,让你买了照相机好快点儿去做生意。我怎么可能那样想你呢,你也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你是一个重感情讲义气有情有义的男子汉。你就好好去干你的工作吧,振作起来,一切从头开始,你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你信上提到的偷印照片之类的事,都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事就让它们过去吧,我不想再提它们了。

学校开学了,这学期我当班主任,工作比较忙,就不多写了。

苏惠

九月七日

●以后,我每个礼拜都要上一趟县城。

●他们都是极端自私的人,只考虑他们自己的感受,一点都不会站在子女的立场上想一想。

嫂嫂:

我在分湖滩拍照,已经一个多礼拜了。虽然每天都有人拍,但生意总不是太好,原因是,大部分人都想要拍彩色照片,而对黑白的没兴趣。所以我准备不拍黑白胶卷了,改拍彩色。但是这样的话,会比较麻烦,因为镇上没有彩扩店,只有送到县城去洗印。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现在彩色照片已经相当普及了,谁还愿意拍黑白。也是形势所迫。以后,我每个礼拜都要上一趟县城。嫂嫂,这样也好,我想,以后我就可以经常见到你了,是吗?

我的父母看见我买了照相机,一定要我说出来是哪来的钱买的。他们的样子,分明是在说,你哪来的钱?是不是偷来的?我感觉受到了侮辱,偏不告诉他们。不管他们怎么问,我都不回答。我爸气得拍桌子,我想他愿意拍就让他拍好了,桌子拍坏,或者他自己的手拍断,都不关我的屁事。要是在从前,我会很害怕,怕他打我,怕他把我赶出家门。现在我不怕他了,我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胆小懦弱的我了,他要是还敢打我,我一定会还手打他,我要让他看一看谁的力气大。我妈别的不会,只会哭,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抱怨自己命苦,意思是生了两个儿子,没有一个是好的,大的早就与家庭断绝了关系,小的又是一个劳改释放分子,现在又成了一个贼,败坏了门风,丢尽了他们的脸面。以前,凡是看到她哭,我都会觉得她好可怜,立刻就心软了,本来不是自己的错,也心甘情愿地认错,只要她不再生气。但现在不同了,在我眼里,她和我爸同样可恶。看她哭哭啼啼的,其实内心很恶,他们都是极端自私的人,只考虑他们自己的感受,一点都不会站在子女的立场上想一想。她要哭就哭吧,我不理他们,我只管钻进自己的房间睡觉了。

我准备等嫌到了一点钱,就到外面租一个房子。我不能再在这个家里住下去了,再住下去,我会疯掉的。

嫂嫂,下次来信请记得把你和历历的照片寄一张给我。

邹善

一九八五年九月十一日

●只是你说要经常和我见面,我认为这是不现实的。

邹善:

你的想法是对的,不要拍黑白了,要拍彩色,现在都流行彩色了,要我拍,我也不愿意拍黑白。每周到县城来印一次照片也没什么,坐车一个多小时也到了,当天来回很方便的。只是你说要经常和我见面,我认为这是不现实的。平时我工作很忙的,这学期又担任班主任,事情非常多。星期天则要处理家务,有空还要准备下星期的课。当然你千万不要误会,别以为我不想见到你。家里的门永远为你敞开着,你愿意来,我们随时都是欢迎的。

你父母在教育女子的问题上,我认为真是欠缺,两个儿子跟他们感情都不好,他们真的应该找一找自身原因。不过你也不要太在乎,既然你已经打算等有条件的时候搬出去住,就更不必要把他们的态度放在心上了。

历历的照片我找了一通,也没有特别好的,因此就不寄了,请原谅!哪天你来,帮我们去宝塔公园拍一点吧,到时候挑最好的你留一张,好吗?

我非常忙,当班主任,还上两个班的语文课。本周布置了作文,要批改的作业本堆得像小山似的,我觉得好辛苦啊。不多写了,祝你一切顺利!

苏惠

九月二十一日

●谁不理我我都不会这样伤心,只要你不是这样就行了。

●嫂嫂,八年过去了,汤家弄还是这样子,你家的小院子也一点儿都没有变。但是,却没有人来回应我敲砖头的声音了。

嫂嫂:

本来我决定,再也不给你写信了,你九月二十一日的来信,太让我伤心了!我每星期都要到县城洗照片,原以为这是多好的机会啊,可以常常去见你,但你却说你很忙,即使是星期天也没空,你不要见我,你怕见到我,是吗?收到你的信,我的内心是多么痛苦!我劳改七年多出来,谁不理我我都不会这样伤心,只要你不是这样就行了。可以说,在西山劳改的那些日子,我就是抱着要见你的信念,才一天天坚持下来的。要是我早知道你其实并不愿意见我,那我还不如不出来,就在里面扛一辈子石头扛到死好了。我感到失望,觉得什么都失去了意义,就是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了方向,没有了目标,所有的人都嫌弃我、讨厌我,避之惟恐不及。嫂嫂,我决定不再给你写信,不再打扰你,我知道你讨厌我,你和其他人一样看不起我,那么就让我离你远远的,永远都不要让你看到,甚至永远都不要再想起我,不要想起地球上还有我这样一个蝼蚁般的生命!

但是我做不到啊,嫂嫂,做出上面的决定之后,我突然感到心就像是被完全掏空了,空得整个身体都失去了重量,不要说站都站不稳,就是躺着,也感觉到自己像被风吹着,飘浮着,完全没有一个着落。我看着窗外的梧桐树,那发黄、枯萎、在秋风中凋零的树叶,就像是我啊。这种飘零、虚空,抓不到任何东西的感觉,真的是十分难受。时间仅仅才过去一个多月,我坚持了这么久,便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我推翻了我的决定,我不能让你在我的生命中消失,我也绝对做不到永远在你的生活中消失。我要给你写信,我要告诉你,嫂嫂,我不能没有你这个嫂嫂!我请求你不要嫌弃我,不要不理我。我知道,一个劳改犯亲戚,只会让你感到脸上无光,但是嫂嫂,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一天也坚持不下去了,请你接信后抽空给我写封回信吧,就是再忙,也要抽一点时间给我写,好吗?

嫂嫂,我已于上月六号搬出去住了。明辉的舅舅在房管所工作,是他帮我借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在老街上,离汤家弄不远,还是临街的一间房子。晚上我睡在床上,不时能听到外面有脚步声经过。有时候,当一双高跟鞋的笃的笃敲击在石板路上时,我会以为,那是你从我的屋子前走过。我就会爬起来,到窗口偷偷地张望。走过的当然不是你,而是一个瘦得像竹竿的背影。我趴在窗口,看到天上挂着一轮月亮,它多亮啊!嫂嫂,你也能看到这个月亮吗?有几次,晚上实在睡不着,我就一个人在街上走走。走不多远,就到了汤家弄了。那是一条多么熟悉的弄堂啊!弄堂口那个小小的搪瓷牌上写着“汤家弄”三个字,隶书体的,蓝色的底子,白色的字,还是跟八年前一样,丝毫都没有变化。走进弄堂里,就能看到你家的后院了,乱砖头堆起来的,上面布满了爬山虎的藤,也还是跟从前一样。我捡起两块碎砖头,轻轻敲击了一下,它在安静的夜里发出像鸟叫一样的声音。时光仿佛倒退到了八年前,那时候,我去那里给你送信,也是这样敲一下砖头,你就听到了,就轻轻地打开后院的门。你总是先露出一张脸,看见我,就对我很好看地微笑。嫂嫂,你的笑容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我第一次看见你的笑容,一颗心就突然不再是我自己的了。那时候我还小,不懂得什么,我只是看着你发呆。我完全傻掉了,回家的路上,一心想着的就是你的笑容。回到家里,干什么事都是糊里糊涂的,满脑子都是你的笑容。嫂嫂,八年过去了,汤家弄还是这样子,你家的小院子也一点儿都没有变。但是,却没有人来回应我敲砖头的声音了。我又敲了一下,还是没有动静。夜真静啊,所有的人都睡着了,只有我像一个孤零零的鬼魂,在汤家弄附近游荡。

嫂嫂,我到底是要对你说些什么,自己也说不清。但是,写了这些,心里就觉得舒服多了,不那么闷得难受了。明天一早把信寄出之后,我就分分秒秒等着你的回信。你一定要给我写信啊,谢谢你了,好嫂嫂!

邹善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二日

●如果我嫌弃你,想躲着你,我为什么还要给你写信?

邹善:

收到你的信,我才发觉,不知不觉,真的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日子过得真快啊!我们当老师的真的很忙,每天都埋头在工作中,时间是怎样在身边飞快溜走的,一点都不知觉。要不是你写信来提醒,我哪里会想到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了,上一次给你写信,仿佛还在昨天呢。会不会我埋头工作呀工作呀,你不来提醒的话,我一抬起头来,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已经是一个满脸皱纹白发如雪的老太婆了呢?

邹善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你的自尊心也太强了,你这么敏感,这么多心,我是害怕的,跟你打交道,看来必须要小心谨慎,一不小心说了什么不恰当的话,就让你受伤了,就把你得罪了。是不是呀?请你以后不要这样,好不好?我哪里会歧视你、讨厌你?你不要这样想我,我不是这样的。如果我嫌弃你,想躲着你,我为什么还要给你写信?我其实是一个很怕写信的人,我很少写信的,给我妈也懒得写信。我哪里是不想见到你?我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我不是对你说了吗,我们的家门是随时为你敞开的,你愿意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我们十分欢迎。你怎么就理解成我看不起你,避之惟恐不及呢?做人要有良心啊,你不能用这种话来冤枉我,我也是有自尊心的人,你无端地冤枉我,我也是要生气的。以后不许这样了,好吗?

你真的晚上到汤家弄去了?我继父早已住到新公房去了,老房子里没有人了,你敲砖头,当然不会有人听到,更不会有人走出来。要是有人走出来,那一定不是人,而是鬼!

你有了自己的住处了,不用再受你父母的气了,这样很好啊!我不太记得那个房子了,是在酱油店隔壁吗?我那时候经常去打酱油,记得隔壁是一个五金店,再隔壁是一个修鞋子的小店。你住的那间房子,是不是原来修鞋子的小店?我知道修鞋子的跷脚前两年生肺病死掉了。我想应该就是那间房子了吧,他没有老婆的,一个人过,死了之后,房子就一直空着。我这么说,你害怕了吧?你怕不怕鬼?你相信有鬼吗?对不起,我让你害怕了。但是你不要怕,那个跷脚人很善良的,要是你住的正是那间房子,他就是变成鬼,也不会难为你,他活着的时候是个很好的人,而你也是好人,好人是不会害好人的。

我突然想,你住的这间房子既然是临街的,你就干脆开一个个体照相馆吧。省得天天到分湖滩去给人家拍照。再说不是星期天的话,分湖滩也不会有多少人的。开了店,生意一定会比现在好得多。

下星期四、五、六我们学校开运动会,不上课,你如果这几天到县城来,我们见个面吧,顺便帮历历到宝塔公园拍点照片,好吗?省得你总以为我歧视你,不愿意见你。你哪天来,写信告诉我。

苏惠

十一月六日

●坐在从县城回小镇的汽车上,嫂嫂,我的内心充满了幸福的感觉。

嫂嫂:

宝塔公园一见,非常高兴。历历是那么活泼可爱,讨人喜欢。我真的十分喜欢他,他不仅长得可爱,而且极其聪明。他显然比同龄的孩子要聪明很多!以前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我会有一个这么好的侄子。我为自己有这么一个侄子而感到无比骄傲!他与我这个叔叔似乎特别亲,第一次见面,就一点都不陌生。他奶声奶气地叫我叔叔,声音特别好听。一天很快就过去了,不知不觉天就暗了下来,我是多么舍不得离开你们,舍不得离开你,也舍不得离开小历历!如果能够天天和你们生活在一起,那该多好啊!但我知道我只是在做梦,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和你们分手的时候,历历抱着我的腿不松手,他哭着喊“叔叔不要走”,当时,我的眼泪都差一点流下来了。在回家的车上,我的耳畔,一直回响着历历的声音。他不让我走,但我却还是走了,掰开他的小手,就逃走了。我对不起他,我不是他的好叔叔。

嫂嫂,胶卷我放在县府路“江城彩扩社”洗印了,明天你就可以去取,你只要报我的名字,他们会把照片给你的。你不用付钱,我到时候跟他们结账好了。历历很会拍照,他在镜头面前一点都不胆怯,反而很会做姿势,表情也非常自然。但是我还是一直担心,生怕照片拍得不好。主要原因是拍照的时候,我的内心始终很激动,我沉浸在无比的快乐和幸福之中,都不知道眼前的一切,到底是真实的呢,还是在做梦。虽然我的照相技术算是不错的,但是,我对这次拍照一点把握都没有,我在拍你和历历的时候,手一直在发抖,我无法控制自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激动。有时候就是这样的,越想做好的事情,就会越是做不好。我仔细回忆在宝塔公园为你们拍的每一张照片,想回忆出当时光圈定了多少,快门速度是多少,是不是忘记调焦距了,回忆起来,却是一片空白。刚刚才做的事情,就已经一片糊涂了,再怎么努力,也回忆不起来了。我担心,肯定有好几张照片,我是忘了把焦距调准的,我实在是太不冷静了。要是照片印出来不理想的话,我会感到十分内疚的。我为什么不拿出最好的水平,帮你们把照片拍得完美呢?我怎么那么无能愚蠢呢?唉,我真想明天再请你们到宝塔公园去一次,帮你们重新拍一卷。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出差错,我一定要在拍每一张照片前细细地检查各个数据,为你们把每一张照片都拍好。

坐在从县城回小镇的汽车上,嫂嫂,我的内心充满了幸福的感觉。能够见到你,见到小历历,能够一整天和你们在一起,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小历历对我多好啊,他经常是拉着我的手,有时候还要我抱。当我把他放在我肩膀上的时候,他那个神气高兴的样子,真让我这个当叔叔的感到开心。还有你,你的笑容,你说话的声音,让我真的就像是在一个美好的梦中。我多么愿意这个梦永远都不要醒来啊!反复回忆着幸福的点点滴滴,后来,回到我的住处之后,我渐渐被无边的孤独所包围。这种孤独的感觉,比夜还要黑,比夜空还要深,比夜里的大地还要厚。我感到浑身无力,四肢冰凉,好像是生病了一样。白天的幸福时光,突然离我远了,像大海的潮水一样退去,退得远远的。历历的小脸蛋,他乌溜溜的大眼珠,也变得模糊了。还有你,嫂嫂,你脸上无限美丽的笑容,你温柔动听的声音,还有你头发上飘出来的好闻的香气,这些,也都远离了我。我多么不忍它们远去啊,但我抓不住它们,它们就像汽车后面的景色,飞快地退去退去,不管我内心如何呼喊它们,如何想抓住它们,它们都不理会我,反而更快更无情地远去。

嫂嫂,我不想再写下去了,我要睡了。我要躺在床上,细细回忆白天和你们相处的每一秒钟。我要在这样的回忆里睡去。我希望睡着之后,就能在梦里与你们再相见。此刻,你和历历正在干什么呢?我可爱的历历也许已经熟睡了吧?他玩了一天,确实很累了,是应该休息了。那么嫂嫂你呢?你还在灯下备课吗?

阿善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十五日

●你已经到了该恋爱的年龄了,多注意看看,镇上有什么好的女孩子。

阿善:

照片我前天就已经拿到了,都拍得很好,你就不用担心了。即使是有几张不是太好,也不是你的问题,你的技术一点问题都没有,绝对一流的,主要是历历太调皮了,你给他拍照的时候,他不是手动脚动,就是做鬼脸,所以有几张照片上他的表情怪得不得了,有点吓人的。我的照片大部分很好,有几张我显得黑了,我在照片上怎么会那么黑呀?还有一张,你拍得很近,我眼角的皱纹都能清楚地看到。唉,不知不觉我也已经老了,这么多鱼尾纹了,真是惨不忍睹啊!

总之你不用再担心啦,照片都很好,你是高水平的摄影师!我和历历都非常感谢你!你哥看了这些照片,也夸你摄影水平高呢。你就不要再担心了。你是那么容易多心,那么喜欢胡思乱想,动不动就生气了,或者内疚了,我跟你说话,有点害怕的,生怕一不小心又让你有什么想法。照片真的很好,我没必要骗你。反正你下次可以自己来看,没有一张是模糊的,你没有忘记对焦距。

历历确实比较聪明可爱,但也没你说的那么好,那是你这个叔叔对他偏心,才把他说得那么好。其实他是很皮的,男孩子,话也太多了点。这两天他晚上总是不肯睡觉,一直要拖到我们大人都困得吃不消了,他还精神百倍地在那儿老太婆似的唠叨,好像吃了人参一样。唉,我带他感到很累的。你是因为自己还是个孩子,没有成家,没有孩子,所以特别喜欢小孩。我结婚以前也是这样的,看到人家的孩子可爱,恨不得抱回家来养几天。现在自己有了孩子,大部分时间都嫌烦的,工作上很累,还要带孩子,如果他再不听话,心里就会很烦。

不过历历确实跟你很亲的,他真的很喜欢你这个叔叔。平时他跟他爸爸都没这么亲。他是比较黏我,不管是吃饭,还是睡觉,都要缠着我。幼儿园接送,也一定要我,不要他爸爸。我真是被他缠得累死了。他跟你那么亲,我倒是没想到,看来你很有孩子缘啊,你是个讨女人和孩子喜欢的人。

你觉得星期五那天很开心,我也是这样。平时除了上课就是备课,没完没了地批改作业,这次难得学校开运动会,停了三天课,总算稍微轻松了一下。星期五你来帮我们到宝塔公园拍照,我真的感到很开心,秋天的公园里色彩真丰富,空气凉爽干燥,天高云淡,真是舒服极了。

至于你回去之后感到孤独,我想这是正常的。你已经到了该恋爱的年龄了,多注意看看,镇上有什么好的女孩子。找到自己满意的女人结婚成家后,你就不会感到寂寞了。

苏惠

十一月十八日

●别人都瞧不起我,但是我的眼界,却一点都不比别人低。

●我给照相馆起了个名字,叫“真善美照相馆”。

嫂嫂:

你要我尽快找一个女人谈恋爱,然后结婚成家,这是不可能的。我是一个劳改释放分子,谁愿意嫁给我这样的人?话又说回来,我虽然吃了七年官司,别人都瞧不起我,但是我的眼界,却一点都不比别人低。一般的女人,根本就不在我的眼里。这个镇子上的人,绝大多数我都是瞧不起的,尽管他们也瞧不起我。在我眼里,他们就跟鲁迅先生笔下的鲁镇人差不多,麻木、庸俗,是一批吃饱了饭没事干,喜欢交头接耳、无事生非,议论起家长里短来津津乐道的人,在他们身上,民族劣根性得到了集中的体现。有时候想想,生活在这样一个镇子上,和这么一群人生活在一起,真是悲哀。而我自己又是什么东西呢?是一个劳改释放分子,社会地位比这些我瞧不上的人还要低下。想到这一点,我的内心就更悲哀了。看看在我周围,蝼蚁一样的芸芸众生,都是一些什么人啊!《红楼梦》里贾宝玉说过一句话,男人都是泥做的,又脏又污浊,而女人是水做的骨肉,让人感到清澈美好。但是在我们小镇上,女人看上去也都不像是水做的,而是泥做的,她们哪有一点清澈的样子啊。要在这些人中间挑出一个来做自己的妻子,真是比登天还要难的。嫂嫂,读到这里你一定在笑话我吧?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可笑,一个劳改释放人员,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谁会愿意嫁给我?如果有人愿意嫁给我,已经是我天大的幸事了,而我居然还说这种话,好像自己是一个大学教授似的。但是嫂嫂,我说的是我内心真实的想法,尽管我知道这个镇上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我,但是,我确确实实也瞧不上她们。我哪怕打一辈子光棍,一个人孤零零地度过一生,也不会要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嫂嫂,真的,她们在我眼里,都那么不值得一提。她们和你相比,比不上你的一根小手指头。只有你才是我心目中完美的女人,全世界的女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你。如果现在你还生活在我们的小镇上,我会为你感到悲哀,你不应该是属于这个地方的,这个庸俗肮脏无聊的地方,和你是那么格格不入。如果你还生活在这里,那么全镇的女人都将黯然失色。虽然现在她们也还是暗淡无光的,但要是你在镇上出现,她们就会显得更加俗不可耐,令人生厌。

这几天,我的照相馆开出来了,都是明辉他们几个朋友来帮我弄的,虽然地方不大,但弄得很像回事了,还有一个小小的橱窗,里面陈列着一些我拍得比较好的照片,这样能起到一个广告宣传的作用。我给照相馆起了个名字,叫“真善美照相馆”。喜欢拍照的人,都是追求真善美的,同时把我的名字也嵌在里面了,你觉得好吗?店开出来没几天,就生意很好,前天灯泡厂一下子来了二十几个女工,屋子里都挤不下了,她们只能在外面排队等候。我没想到生意会这么好,这给了我极大的鼓舞,我白天拍照,晚上做暗房,一直忙到后半夜才能睡觉。虽然有点辛苦,但是感到内心很充实,很有干劲。让我有点不愉快的是,今天小赵到我这儿来,你不知道小赵是谁吧?她是我以前在国营照相馆时的同事,也可以算是我的师傅吧,她到我店里来对我说,我开个体照相馆的事,国营照相馆徐经理很生气,在店里骂我是搞资本主义,是挖社会主义墙角。小赵说徐经理还准备向上面告状,她让我小心一点。我以前在国营照相馆工作的时候,小赵对我就一直很好,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世事沧桑,我劳改出来,她还这么讲义气,我非常感激她。但是我一点不怕,那个老家伙要告状就让他去告好了,我不会怕他。改革开放了,国家鼓励搞个体经营,邓小平不是说的吗,不管白猫黑猫,只要会抓老鼠就是好猫,我是合法经营,各种手续都齐全的,怕他做什么!他是妒忌我,看到我生意比他们好,想要恶人告状把我搞垮,他做梦吧!我偏要搞得更好,气死那只老狐狸!

顺便问一句,嫂嫂,你从此不再回小镇上来了吗?如果你哪天回来,就到我的小店来看看,让我给你拍几张照,挑好的放大了摆在橱窗里,好吗?

阿善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他是个衣冠禽兽,他哪里有半点长辈的样子?他甚至连人都不能算。

●你的情况毕竟比较特殊,不是说所有的人都会歧视你,但毕竟你有这么一段,许多人是有偏见的。

阿善:

首先祝贺你的“真善美照相馆”开张,热烈祝贺!这个名字很好,非常好,符合行业特点,而且好记,同时里面又嵌了你的名字,非常有意义。开张以后生意那么好,我都感到振奋。你说得对,你不用去理会别人怎么说,他们嫉妒你,就说明你干得好,他们不如你,从侧面肯定了你的能力和成绩,应该感到高兴才是。他们整不垮你的,现在国家的形势很好,县城个体户是越来越多了,好像还有了个体户协会,个体经营将成为国家经济的一个重要力量。你就好好干吧,争取不久的将来,成为成绩斐然的企业家!

没有非常特殊的情况,我是不会再回小镇了。自从我妈去世后,我就没有亲人了。你是知道的,我的继父是个什么样的人。虽然说,他不是我的亲爸,我也应该把他看成亲生父亲一样,但是,你是知道的,他是个衣冠禽兽,他哪里有半点长辈的样子?他甚至连人都不能算。像他这样的人,是不值得尊敬他的,根本不必把他当人看待,就更不用说还要把他当作父亲了。我妈活着的时候,我还无法彻底和我的家庭割断联系,不管她有什么毛病,她都是我的妈,我是她的亲生女儿,她的内心,对我还是很爱的,并且也是有愧疚的。现在她已经不在了,我跟那个人,也就没有一点儿关系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他,永远都不要见到他。我刚工作的时候,他还多次来找我,后来见我铁了心不理他,也就不再来啰嗦了。反正家里的所有东西都归他,我什么也没要,他得了便宜,后来也就没再来纠缠。

你的小店一定布置得很有特色,我不能来亲眼看一看,你就拍一张照片给我看看吧。好吗?

你把我说得太好了,会让我难为情的。事实上我没那么好的,肯定没你想的那么好。阿善你要听话,人长大了,总是要结婚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即使没有爱情,也不能没有婚姻。我们不是外国,我们是一个重视婚姻家庭的国家,没有婚姻的人在中国,肯定是绝对少数,生活会很寂寞。尤其是逢年过节,家家团聚的时候,一个人到哪里去呢?会更加孤苦伶仃的。成了家,谈不上幸福不幸福,至少就不孤单了,忙忙碌碌一天天过起来就很快了。结婚好像也是人生的一大任务,不能不完成的。你不要傻,我知道你眼界很高,一般的姑娘你都看不上,但是,总会有看得顺眼的人的,只是缘份未到。而且你说得对,你的情况毕竟比较特殊,不是说所有的人都会歧视你,但毕竟你有这么一段,许多人是有偏见的,不会抛开偏见真正地认识人。所以说在这方面,你是很吃亏的,条件上等于是打了个折扣。所以你也不要太傲了,要尊重现实。你不要多心,不要以为我又是在歧视你,你应该了解我,我从来都没有这种想法的,我只是为你好,提醒你人活在世上是不能完全凭主观想法生活的,要多考虑现实。我相信像你这样长相不错,而且能力很强的人,现在又有了很好的事业,一定会被有眼光的姑娘赏识的。听我的话,不要固执,好吗?

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苏惠

十二月二日

●原来你是有了女朋友了,怪不得这么久也不给我写信。

邹善:

你没想到吧,元旦我回了一趟老家。其实说回家也不确切,小镇上哪里还有我的家。自从我妈去世后,我就没有老家了。这次回去,是去吃我一个高中同学汪雨玲的喜酒的。她是我们班上最后一个结婚的女同学,我们大家都说她是坐了末班车。

请原谅我没有告诉你。主要的原因是,我这次回去,听说你有女朋友了,所以我决定不见你,不让你知道我回来了。你终于有了女朋友了,很好啊,她一定很漂亮吧?能被你看上的女人,一定是很漂亮的。我在此衷心地祝贺你!你不要怪我回去也不告诉你,我是为你好,为了不让你感到为难。你有了女朋友,为什么还要见到我呢?如果你知道我回去了,也许会感到很烦恼,不见我吧,不好,而心里边呢,实在又是不想见我。免得使你为难,我很善解人意吧?

原来你是有了女朋友了,怪不得这么久也不给我写信。这样好,我为你感到高兴。我不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呢?我生气算怎么回事呢?我没资格生气的。

苏惠

元月四日

●现在店里就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我打算过几天请一个人来帮忙。

嫂嫂:

收到你的信,我很生气。是谁告诉你我有女朋友的?镇上的人就是喜欢瞎说,谣言家太多了!他们好像一天不嚼舌头,太阳就不能下山了。这些无聊的庸人喜欢无中生有就不去说他了,嫂嫂为什么你会相信他们的话呢?我没有什么女朋友,根本没有,他们完全是造谣污蔑。我向你对天发誓,如果我有女朋友的话,我今天晚上就得心肌梗塞突然死掉!你是相信我呢,还是相信他们?

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却不让我知道,白白错过了一次见面的机会,真让我感到懊恼!每次我去县城洗彩照,都想能够见到你,但你总是以这样那样的借口拒绝我。我知道你忙,我更知道你其实就是不想见到我。这次你回来,竟然不让我知道,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就那么讨厌吗?那么可怕吗?见我一下,会影响你的心情吗?会影响你吃喜酒吗?会让你变得食欲不好是不是?你太让我伤心了!

你的同学汪雨玲我是知道的,她的结婚照就是到我店里来拍的。你在她的新房里看到他们的结婚照了吗?拍得很好是不是?她自己也非常满意,我提出要放大一张摆在我的橱窗里,她也答应了。元旦那天晚上,他们在供销社食堂举办婚宴,她还特地邀请我去吃喜酒的。如果我去了,就会遇见你。我真懊悔啊,我为什么不答应去呢?我要是去了,就能见到你了。嫂嫂,你不知道吗,我是多么想见你啊,我天天都想见到你!有时候梦见你,醒了之后,我总是不想起来,闭起眼睛想让梦继续做下去。可是你回来了,竟然不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最近确实给你写信少了,但那只是因为我忙,店里的活来不及做,我几乎天天晚上开夜工。但这一点也不表明我不想你,我在干活的时候,也经常想起你。我经常幻想,你就坐在我的一边,和我一起沐浴在温暖的红光之下。那时候,你让我到你家里去教你印照片,我们就是这样坐着,挨得很近,你还记得吗?时光流逝,那一幕永远深刻在我的心上。干活的时候,只要想起你,我就觉得不困了,有干劲了。嫂嫂,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现在店里就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我打算过几天请一个人来帮忙。到时候,我就会适当空闲一些,就可以经常给你写信了。

阿善

一九八六年一月七日

●你会请谁呢?是要请一个年轻的姑娘吗?

阿善:

看把你气成这样,不至于吧?见不到嫂嫂,身上又不会少一块肉,哪有那么严重呢?你不要对天发誓,找到女朋友应该是可喜可贺的事,又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发这样的毒誓,实在没有必要的呀!我相信你就是了,我知道了,他们是瞎说,我也不该听信谣言。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真的更愿意相信他们说的是真的,因为你也老大不小了,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找不到女朋友,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只有有了女朋友,我这个做嫂嫂的,才会为你感到高兴啊!

好了,算我错,我不该听信别人,任何消息,应该以从你嘴里说出来为准,是吗?以后我知道了,你有了女朋友还是没有女朋友,都得听你说。但是,就怕你到时候不肯告诉我。

别再生气了,我向你道歉,好吗?我不该回到镇上也不让你知道。我错了!不过你也要相信我,我不是不想见你,也不是讨厌你,更不是怕你,而是因为那天时间实在太紧了,赶到之后就是吃饭,接着闹洞房,一直闹到后半夜,然后县城来的客人一起坐一辆包车走的,哪有时间见你呀!其实我心里一直是惦记着你的,在街上走的时候,甚至在吃喜酒的时候,脑子里都想,会不会遇见你呢?也许你正从那一头走过来,向我越走越近呢!或者说不定呀,你会在喜宴上出现,你为什么就不能去吃喜酒呢?我几次都想到你的“真善美照相馆”看一看的,但实在是抽不出空来。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啦,以后我再也不这样了,你能原谅我这一次吗?等下次见面的时候,你打我一下,好吗?答应我,不要再生气了。你还要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说什么死不死的胡话了,好吗?

汪雨玲的结婚照我看到的,我一进他们的新房,就看到了,虽然是黑白的,但拍得特别好,光线柔和,两个人的表情都那么幸福。我当时还心想,她是到哪里拍了这么好的照片的?因为人多,吵得厉害,也没机会问。要是早知道是你拍的,我会骄傲死的!阿善你真行啊,水平那么高,我认为你的摄影水平在全县也是第一的。继续努力,你一定会变得很出名,生意也一定会更好。你的“真善美照相馆”现在生意就已经好得很了,真为你感到高兴啊!

你说这几天就要请一个人来帮忙,你会请谁呢?是要请一个年轻的姑娘吗?不知道为什么我脑子里一直在胡思乱想:会不会你请来的这个人,最终将成为你的女朋友呢?那么让我预先祝福你们吧!

苏惠

元月十二日

●还是觉得我们不要过分亲密才好。关系疏远一点,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都是有好处的。

阿善:

这次和你见面,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当着你的面,我说我心里感到烦恼,其实用烦恼来描述我的心情是不恰当的。我也说不清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反正我感到心里很乱,这种感觉,从收到你的第一封信那天起,就好像有了。说实话,你被判刑到西山去劳改后,一年一年很快过去,我差不多是把你给忘记了。如果你不出来,如果你不是被提前释放了,如果你是一直在采石场待下去,那么你差不多就是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我真的很少想起你,偶然想起,也只是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闪过就闪过了,再也不留下痕迹。我这样说,你也许会生气,会觉得我是一个不懂感情的人。可是我说的是实话,八年,真的是弹指一挥间。读完大学,毕业后和你哥结了婚,然后怀孕生子,忙忙碌碌,日子飞快地过去了,好像也没有时间来想一些别的事。所有现实生活圈子之外的人与事,都被忽略了,淡忘了。有时候想想真是挺滑稽的,人活着,活一辈子,真的很渺小,就那么狭小的生活范围,接触那么有限的一些人,一天天重复着那么几件事。世界很大啊,在这个狭小的生活之外,有那么大的地方,有那么多的人,那些完全不同的地方,那些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的人们,因为在我们的小圈子之外,所以它对我们来说,就好像是不存在的。因此我想,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生活在一个井里,与外界隔绝,人人都是一只井底之蛙,非常渺小,非常可怜。

本来以为,自己的一生,也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了。就像是一种惯性,早上睁开眼睛起来,急急忙忙地准备早饭,送历历去幼儿园,然后赶回学校,上课、改作业、备课,然后又是忙家务,弄吃的,最后睡觉。一天一天,周而复始,不知老之将至。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一个特别简单的人,没有任何爱好,既不向往未来,也不怀念过去。简简单单地活着,一生也将在这种机械的摆动中很快过去的。但是你出来了,你给我写信,你的信写得那么缠绵,你忽然把我平静的内心打乱了。我觉得不好,这样一点都不好,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也决不是我应该得到的。我是一个教师,已经结婚成家,有了孩子,我的本分就是做好工作,做一个称职的老师,管好这个家,管好孩子,做一个贤妻良母。我不应该允许任何人来打破我平静有序的生活,不能允许任何人来打破我平静安宁的内心。

所以阿善我要对你说,以后我们别再见面了。虽然说我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我们的交往,始终没有超越叔嫂的范畴,但是,我还是觉得我们不要过分亲密才好。关系疏远一点,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都是有好处的。你的事业搞得不错,照相馆越来越红火,你应该专心一意做工作,同时考虑物色合适的对象,过上安稳幸福的生活。以后我们真的不要再单独见面了,好吗?你是那么缠绵,总是用含情脉脉的眼光看着我,我觉得挺别扭的。昨天你还过来拉住我的手,真的让我感到好尴尬。阿善你不能这样做,这样对你不好,对我也是一种伤害,你知道吗?你如果敬重嫂嫂,真心为我好的话,就不应该这样做。听我的话,以后没什么事我们就别再见面了,好吗?也不要这么频繁地书信往来了,这样很没意思。有什么意思呢?完全是在做无用功。不,比做无用功还不好,是和自己过不去,给自己平添烦恼,有点无事生非的样子,你说是不是啊?

我想你读了我的信,一定会很生气。我知道你是很会生气的,动不动就生气了。不要这样,好吗?阿善,你是个男人,男人就应该胸怀宽广,应该粗犷一点,粗线条一点,不要心眼太细了,应该做大事,要包容一切,不要动不动就生气,尤其不要为一些不必要的事而烦恼。如果你生气了,我也会感到不开心。我不希望你不开心,我希望你永远都是心情愉快,事业和爱情也都一帆风顺。真的,我是真心希望你好,你相信吗?

另外,以后你也不要再买东西给我们了。我当老师的,戴一个金戒指是不像话的。香水我也不用的,我从来都不用香水,怕人家闻到我身上香喷喷的,会想,她是怎么啦?再说,你给我东西,我也只能藏起来,被你哥看到了不好。你买了这么多玩具和吃的东西给历历也不好,小孩子吃饱三顿饭就是了,零食还是少吃为好。再说了,你破费这么多,我心里感到非常不安。你的事业还在起步阶段,不能乱花钱,等你以后成了大老板,再给我们买东西的话,我就会心安理得一些。

我发现你的头发长了,头发太长,就显得更消瘦了,脸色有些苍白,甚至有了过早的沧桑。抽空去理个发吧,剪短了会精神些。另外要注意多多保重身体,你一切都好,是我最大的心愿!

苏惠

元月二十七日

●既然你觉得我的存在给你增添了烦恼,打破了你生活的平静,那我就愿意听你的话,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以后尽量不要打扰你,尽量离你远一点,让你安安心心地生活和工作。

●虽然我目前还不是大老板,但我有钱买这些东西,请不用担心。

嫂嫂:

读了你的信我确实应该生气,但是你不希望我生气,我就决定不生气。

你所说的道理,我认真想了想,觉得都是对的。虽然说这么多年来,我的心里一刻都没有放弃过对你的思念,可以说,你是我生活下去的信念和希望,我已经不止一次说过,如果心里边没有你的话,我也许早就不在这个人世了。在西山的那些日日夜夜里,我就是靠着想你,才挺过来的。出来之后,与你联系上了,和你通信,我感到生活是那么的美好,内心经常是充满了喜悦。但是既然你觉得我的存在给你增添了烦恼,打破了你生活的平静,那我就愿意听你的话,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以后尽量不要打扰你,尽量离你远一点,让你安安心心地生活和工作。

不过我也要反过来恳求你,不要对我太冷酷了。你是我的嫂嫂,我是你的小叔子,我们既然是叔嫂,是亲戚关系,为什么不能有正常的交往呢?从此不再见面,也不再通信,一定要这样吗?为什么呢?请不要这样,好吗?如果你这么绝情,从此要将我从你的生活中彻底抹去,我会感到绝望的。求求你了,嫂嫂,不要这样对我!我已经众叛亲离,没有一个亲人,有家不能回,是一个遭到众人唾弃的劳改释放分子,我感到孤独,我的心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呻吟流泪。嫂嫂,我一直觉得和你谈得来,可以算是知己,你又为什么要绝我而去?难道说,此生不能爱你,连和你偶尔见个面,说几句话,工作之余写一封信,这都不可以吗?嫂嫂,你就做个好人,挽救一下我,别让我跌入孤苦无援的万丈深渊!在这个冷漠的世界上,即使所有的人都不理我,我也不会感到伤心。但是要是你也不理我了,那么我就陷入了彻底的绝望。你要是坚决不理我,我相信自己是活不下去的。

给你和历历的礼物请不要介意,这是应该的。虽然我目前还不是大老板,但我有钱买这些东西,请不用担心。以前你借我两百元钱开店,怎么也不肯要我还钱,就算是我一点小小的回报吧。人心皆同,希望你理解我的心情。戒指和香水你不能用,就收藏起来吧,你说不想让我哥知道,那就藏起来。只要你收下它们,就是对我的一种恩赐,我就感到无比幸福。历历还这么小,你不要对他太苛刻,小孩子总是喜欢玩具,总是贪嘴的。我们小时候贫困,什么都没有,现在经济条件好了,不能亏待了小孩子。快要过年了,买些玩具和零食给他,完全是应该的,是一点都不过分的。

最后请你帮我出出主意,我听说我妈病了,我想去看看她,但又不太敢去,我怕被他们骂出来。如果我去看他们,他们见了我就骂的话,我会受不了的。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呢?

阿善

一九八六年二月一日

●我想做小辈的,总是应该让步一点,以往的恩恩怨怨,暂且搁在一边。

阿善:

你读了我的信,没有生我的气,我感到很高兴。信寄出之后,我一直非常担心,怕你生很大的气,并且从此真的再也不理我了。我甚至有些后悔,后悔对你说了那些话,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信已经寄出去了。好在你并没有生气,我感到很是安慰。你变得比以前开通了,心胸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广阔了,这样很好。

你妈病了,我认为你还是应该去看看她。其实我上两天就知道她身体不好,是教研室的人对你哥说的,还让他回去探望一下。你哥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他发起牛脾气来是九头牛都拉不回的。他说他早已经跟家庭断绝了关系,他早就认为自己是没有父母了,所以说他们是死是活他是不管的。唉,我真不知道怎么劝他才好。其实我做儿媳的,婆婆生病了,也理当要去看望一下。但是,我算什么儿媳妇啊!我连婆家的门都没有登过。我一方面觉得你哥这样做不太好,但另一方面我又是比较能够理解他的。虽说作为儿子,他不该那么倔,父母总是父母,不应该到这一步;但是,弄到这般田地,你父母确实也有问题。他们的心肠看上去真挺硬的。我生了历历之后,他们也从来不过来看一下。历历是他们的孙子呀,他们不要儿子了,两个儿子一个都不要了,这不去说它,怎么连孙子也不要了呢?

不管怎么样,你还是去看看她吧,马上过年了,买点东西上门去看一看,我想做小辈的,总是应该让步一点,以往的恩恩怨怨,暂且搁在一边。我听说你妈的情况好像很不好,她常常晕倒,我估计是低血糖吧。不管怎么样,你都应该去看看她。顺便,你委婉地代我向她表示一下问候,我做她儿媳妇已经好几年了,面都没有见过一次,虽然说从道理上讲非常欠缺,但我有我的苦衷,希望她能够谅解。如果你觉得没必要说,那就不要说吧。反正你看着办。

既然你不希望我们从此不再来往,也不愿意中断通信,那我就听你的吧。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在信中那么缠绵,见了面呢,也不要总是含情脉脉,我们要像好朋友那样交往,好吗?否则的话,我会感到不自然的,会觉得非常别扭。你能理解我吗?你要听话,好阿善!

苏惠

二月四日

●我突然内心感到无比的悲哀,这个人,真是我爸吗?

●她定睛看了我好一阵,好像是不认识我这个人,也许是不太相信我会提了东西到医院来看她。

嫂嫂:

今天,我买了两盒人参蜂皇浆口服液,去看我妈。一步步走进老屋,我的心跳也一下子加快了。离开老屋已经八年多了,可以称得上是阔别了。那条通往老屋的小路,还像八年前一样,什么都没变。向老屋子走去,一路上鼻子里闻到的气味,却仍然是那样的熟悉。变的是我,我已经由一个少年变成了今天的男人,一个吃了七年多官司回来的劳改释放分子。那时候,我经常黄昏从家里溜出来,做贼一样向你住的汤家弄走去。看到路灯下我的影子一会儿长一会儿短,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鬼,在夜晚冷落的街道上游荡。那时候,我的怀里总是揣着一封信,一封我哥写给你的信,贼一样向你家潜去。现在我回到这条小街上,不知道为什么越看着它熟悉,心里越是感到慌乱。我提了东西是要去看我生病的妈妈,又不是去做什么坏事,为什么心里会那么紧张呢?

我妈竟然不在家里,只有我爸在家。我敲开门之后,他看见我,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什么也没说,没有骂我,也没有让我进屋。就是看见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也不会是这种表情啊!我突然内心感到无比的悲哀,这个人,真是我爸吗?他变了,他变得不像我爸了!我记忆中的父亲,是凶恶的,对子女非常冷酷无情,简直可以说青面獠牙,他对我非打即骂,从来都没有好脸色。但现在我看到的父亲,却像一个木头人。我很难形容他的表情,不是冷漠,而是麻木。我想不管是什么人,只要看见这样一张脸,都会想到,这个人一定是受到了很大的生活的磨难,心灵受了很大的创伤。八年,他就老成了这样,他老得让我惊讶。他不应该这么老的,他五十岁还没到,怎么变得这么苍老的呢?头发少了,稀稀拉拉的还都花白了,胡子也乱糟糟的,也是花白的,脸上一点肉都没有,眼睛凹陷得就像两个黑洞。我站在门外头,看着屋子里的他,心里突然感到悲哀极了,以前对他的怨恨,仿佛一下子都消失了。当然这一刻我对他的感觉,并非父子之情,也完全没有对父亲的敬重。我只有同情,同情这个人,觉得这是个多么不幸的人啊,非常可怜。

现在想起来,我应该叫他一声爸爸,然后进去和他聊几句。但是,我竟然只问了他一句“妈妈呢?”就没再说别的话。好像眼前这个人,是与我完全无关的一个人,我到这里来,只是来看我的妈妈。而他,也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对我说了“在医院里”四个字,好像我对他而言,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我就这样连家门都没有跨进去,就转身向医院走去。我转身而去的时候,感觉到后背上冷飕飕的,我可以想象我爸像一具僵尸那样站在黑咕隆咚的老屋里,深陷的眼窝里,两道阴冷的目光射向我的背影。巷子里弥漫着煤炉散发出的气味,父亲的目光仿佛箭一样要将我的后背刺穿。我急匆匆地逃离了我阔别八年多的家,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滋味。

我在医院见到了我妈。与父亲相比,她显得有些过于年轻了,她一点也不老,和八年前相比,变化不大。我走进病房的时候,看到一个男人正在用毛巾为她擦脚。她也许是怕痒痒吧,一边让男人为她擦脚,一边咯咯咯地笑着。她像少女一样笑着,显出与她年龄非常不相称的轻佻。我突然觉得很不舒服,一时间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病房,她是我妈吗?此前我不止一次地想象,我妈现在一定已经是个老太婆了,尤其是在见到了父亲之后,我想象中的母亲,一定也是皱纹爬满了面孔,头发花白,绝对不可能像一个小姑娘那样轻佻而快乐地笑着。但她确实是我妈,在我叫了她一声妈妈后,她停止了笑,她定睛看了我好一阵,好像是不认识我这个人,也许是不太相信我会提了东西到医院来看她。当她确信站在她病床边的人确实是我的时候,她哭了起来。

给母亲擦脚的男人直起腰来,我看清了他的面目,他原来是阿萍的父亲庄书记!我有点意外,怎么会是他?我妈病了,我爸不来照顾,而为母亲擦脚的竟然是他!岁月在这个男人的身上,似乎并没有留下侵蚀的痕迹。八年多不见他了,他非但没有变老,反而比以前看上去更年轻更精神了。嫂嫂,你要知道我对这个人是没有好感的,那时候阿萍和志学谈对象,他们一家,居然诬陷志学强奸,结果害了他的性命。我知道鬼点子都是庄书记想出来的,他是害死志学的元凶。我对阿萍一家,永远都充满了鄙视。我觉得我妈竟然和这个人如此亲昵,我感到恶心。所以我没给他好脸色,我站在他面前,就像不认识他一样。

嫂嫂,可气的是,他竟然像我爸一样教训起我来,他指责我作为儿子,不该到现在才来看望母亲,他顺便还批评了我哥,意思是我妈实在太可怜,生了两个儿子,个个都是不孝。他是谁?有什么资格这么对我说话?但他还是以父亲自居,对我喋喋不休地说话。最后,他竟然还命令我去把母亲擦身子的水倒掉。其实作为儿子,倒一下水也是应该的,但这一刻,我觉得他是在污辱我。他说得够多了,说了足足有一刻多钟。而我妈,则从头到尾在一旁哭。她一直在哭,既不问一下我的生活情况,也不主动介绍一下她的病情,她只是哭个不停,哭得病房外面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嫂嫂,你一定会怪我,事实上我现在也感到后悔,我不该那样做,我已经年纪不小了,不该那么冲动。嫂嫂,但是在当时,我实在无法克制自己,当那个可恶的庄书记命令我把母亲擦身子的水倒掉时,我端起了塑料盆,把水向他泼了过去。

嫂嫂,我对这个家,现在才算是彻底绝望了。在西山的时候,我还没有这样的感觉,我总觉得我还是有一个家的,只不过这个家缺少温暖,缺少亲情,没让我有太多的挂念。但它毕竟还是存在的,父亲、母亲,有时候我闭上眼睛,脑子里还是会浮现他们的面容。但是现在,我对我的家,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厌恶的。这种厌恶,将决定我从此再也不可能走近它了。嫂嫂,此刻,我的内心有无限的悲凉!我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亲情都割断了,所有的亲人都没有了。嫂嫂,我只有你,在这个孤独荒凉的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如果没有你,如果你我之间的感情也割断了,那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凭什么力量活下去。

嫂嫂,今天已经是小年夜了,镇上过年的气氛已经很浓了。你们在县城过年,一定更热闹吧?外面已经零星地响着爆竹的声音了,空气里到处都是烧菜的气味。你现在正在做什么呢?是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吗?而我却只有一个人!好在今天到店里来照相的顾客还是很多,有很多活要干,我也就不觉得孤单了。但是到了明天,大年三十的晚上,家家户户都团聚在一起吃喝的时候,我怎么办呢?我打算明天去买几只猪脚爪,放点黄豆煮一大锅,再买一瓶酒,一边看电视一边吃。你不用担心我,我会尽量让自己过一个快乐的新年的。

我在这里给你拜个早年了,祝嫂嫂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阿善

一九八六年二月七日

●但愿有电视陪伴你,你不至于太孤单。

●反正我看他这些日子是把魂都丢了,看样子他是不喜欢这个家了,对我这个老婆也很是讨厌了。

●你以前失去了父爱,如果又能找回来,不是一件好事吗?

阿善:

知道你一个人过年很孤单的样子,我心里很不好受。这些天,我一直在惦记着你,吃年夜饭的时候也想,你是不是也正在吃饭,一个人一边吃猪脚炖黄豆,一边看春节晚会?但愿有电视陪伴你,你不至于太孤单。我知道你脾气倔,否则的话,是可以到我们家来过年的,你要是愿意来,我想你哥一定不会反对。我又要烧菜又要洗衣裳,忙得恨不能变成千手观音,你要是来的话,正好帮我管历历,省得他还在一边烦我。

其实不瞒你说,这个春节,我也过得很不好,很不开心。主要是因为你哥,他除了大年三十那晚在家,其他时间,几乎白天夜里都在外面打麻将。天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迷上麻将的。我在家里忙得脚都抬起来了,他却什么都不管,只是把家里当作旅馆和饭店。后半夜回家,睡到中午起来,吃了饭又出去了。我说他几句,他还对我吹胡子瞪眼凶得不得了。他哪里有一点当父亲的样子,根本就不像一个人民教师。这几天我真的是心烦得不得了,据我了解,他们打麻将还是来钱的,那是赌博呀!那是他应该做的事吗?我说他几句,他倒理由十足,说什么节假日娱乐娱乐,来一点小“浇头”算不得赌。他还猪八戒倒打一耙,反过来怪我,说我侧面了解他的情况是不信任他,让他很丢面子。唉,不去说他了吧,反正我看他这些日子是把魂都丢了,看样子他是不喜欢这个家了,对我这个老婆也很是讨厌了。

你信上说到你父母的变化,让我感到很吃惊。说起来也真是世上少有,我成为他们的儿媳后,竟然连公公婆婆的面都没见过。我现在闭起眼睛来,已经很难想起他们的样子了。在我心目中,你爸一向是凶神恶煞的,以前听你哥说起他,完全是一脸凶相。你也是这么描述他的。他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呢?唉,真是让人感叹人生的变化无常啊!不过反过来想想也好,你今后再也不用怕他了,他变成了一个弱者,你还会怕他吗?你开始同情他了,父子的亲情也许慢慢就会重新培养起来。你以前失去了父爱,如果又能找回来,不是一件好事吗?我过早失去了父亲,我是深有体会的,缺少了父爱,是人生的一大不幸。如果你和你爸能够重归于好,是不失为一件美事的。你信上说到你妈,我差点儿笑出来。她真的那么嗲吗?你为什么感到肉麻呢?庄书记对她好,你为什么要反感呢?你妈和庄书记关系好,我以前就听说了,小镇上的人,对这种事情是最关心的。但我一向不喜欢听风言风语,别人的事情,关我什么事啊,所以一直也没介意,我跟你哥都从未讨论过这些。既然你信上提到了,我就跟你说一说。不过我认为你真的不必太介意,那是长辈们的事,不用你来管,你犯不着为此操心。难道说你道德观那么严肃,眼睛里甚至容不得自己的长辈有什么越轨的事吗?

我感冒了,清水鼻涕淌个不停,这几天天太冷了,加上累了,心情也不够好,所以病了。不多写了。祝你新年一切都好!

苏惠

二月十三日

●我真的好感动,在那样的日子里,你还会惦记着我,想着一个孤伶伶躺在欢乐世界之外的人。

●这几天试下来,发现她人还算聪明,让她坐柜台开票算账,她还蛮拎得清的。

嫂嫂:

你生病了,让我深感不安!我真想立刻赶到县城来看你,却又怕你反而会不高兴。现在好点了吗?不要紧吧?你身体不好,我哥却不管你,只顾在外面打麻将,他真不是个东西!娶了你这样的妻子竟还不懂得珍惜,他简直不是人!嫂嫂,你要多多保重啊!

谢谢你一直惦记着我,就连吃年夜饭的时候还想着我,让我感动!嫂嫂,我也一直想念着你啊!大年三十晚上,我没有看电视,一个人喝了点酒,结果喝醉了。我酒量不好,吐得一塌糊涂。一个人躺在床上,脑子里除了想你还是想你。昏昏沉沉地睡了醒,醒了又睡,半夜的时候,外面爆竹声响成一片,我就想,嫂嫂,那一刻你也在放鞭炮吧?你带着历历,在全世界响成一片的欢乐海洋中,欢笑着迎接新年的到来。嫂嫂,我真的好感动,在那样的日子里,你还会惦记着我,想着一个孤伶伶躺在欢乐世界之外的人。谢谢你,我的好嫂嫂!

嫂嫂,我忘了告诉你,年前,我雇了一个人来我店里帮忙,她是我同学明辉的乡下表妹,名叫白永芳,她的脚有点毛病,两条腿有长短,所以走起路来有点瘸。不过,粗看是看不出来的。她是农村户口,想到镇上来工作,所以明辉把她介绍到我店里来帮忙。她来了前后不过十来天吧,正式只上了五天班,从年三十到年初四,我给她放假。这几天试下来,发现她人还算聪明,让她坐柜台开票算账,她还蛮拎得清的。有空的时候我让她烘照片、上光、切照片,她也做得不错。有了这个帮手,我轻松多了,不用再像以前,业务多的时候,一个人在暗房里要忙到后半夜。她来了之后,我出去的话也不用关店门了,有人看店了。以后我再到县城来洗彩照,也不用急匆匆赶回去了。

嫂嫂,我准备下半年自己买一套彩印彩扩的设备,我打听过了,买人家淘汰下来的这样一套设备,经济上我是能够承受得起的。有了自己的设备,钱就赚得多了。等我有了很多钱,我想到县城买一套房,我不想在小镇待一辈子。等条件许可了,我要把照相馆搬到县城。嫂嫂你赞同我的想法吗?

阿善

一九八六年二月十七日

嫂嫂:

转眼又是三月份了,今年江南的春天似乎来得很早,农历正月还未过去,滑雪衫在身上已经穿不住了。太阳那么好,下午的时候,我的店门口不得不把雨篷支起来,否则照相材料都要被晒坏了。

嫂嫂,我的上一封信你收到了吧?为什么不给我写回信呢?你的身体一定早就好了吧?新学期开始后,我哥还出去打麻将吗?我一直不太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打麻将,我曾经坐在明辉他们边上看他们打,他们也想把我教会,但我始终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也不可能教得会。我真的不明白打麻将有什么乐趣。过年的时候,镇上有一个七十几岁的老太婆,打了一个通宵麻将,结果死在了麻将台上。为了打麻将,连命都不要了,真是不可思议。

开学后你一定非常忙吧?你要注意休息,不要太累了。等稍微有空的时候,就给我写信。不用写得太长,写几句也行。只要收到你的信,我就会感到快乐。而这么久没有你的信来,我的心里不知道有多么的忐忑不安!

阿善

一九八六年三月三日

●你的一番衷情,应该向白永芳倾诉才对啊!

阿善:

开学之后,确实很忙,所以没有给你写信。当然你收不到我的信也没关系啊,你有了帮手了,有聪明能干的年轻姑娘终日陪伴着,就不会感到孤独了,是吗?我要衷心地祝贺你!白永芳虽然脚有点小毛病,但是粗看看不出来,她的其他方面应该都很不错吧?你信上说她很聪明,我想象,她的长相也一定很漂亮吧?你的同学明辉真是够朋友,介绍了这么好一位表妹给你。希望你们合作愉快,最终由工作关系发展成为恋爱关系,这样,我这个当嫂嫂的,也就可以放心了。

你上次信上说忘了将白永芳到你店里工作的事告诉我,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你怎么会忘了说呢?你在信中把自己说得那么孤独,那么凄凉,让我同情得差一点儿为你掉下眼泪来。原来你是那么虚伪,白永芳已经到你店里工作了,你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在身边,怎么还会感到孤独呢?你要是真的感到孤独,也是因为舍不得把她放回去过年吧?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装得那么可怜呢?让嫂嫂同情你有什么意思呢?你的一番衷情,应该向白永芳倾诉才对啊!

衷心祝愿你事业爱情双丰收!

苏惠

三月十一日

●嫂嫂,我爱你!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一个!除了你,我不会爱任何人!

嫂嫂: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说话呢?你这样讽刺我,我感到伤心极了。不错,白永芳除了脚不好,其他各方面都还不错,但是,我是绝对不可能和她谈恋爱的。在我心目中,除了嫂嫂你,所有的女人都不能让我心动。今生,我是不可能和别人去谈恋爱的,更不可能跟别人结婚。嫂嫂,我知道你生气了,怪我招了一个年轻女人来做帮手,怪我没有及时把这件事告诉你。请原谅我,我不是故意要瞒你,我只是怕你不开心,所以年前没有告诉你。这是我的不对,我确实是不够诚实,假装说是忘记告诉你。我向你道歉,我错了,请嫂嫂原谅,好吗?但是请你放心,我是不可能和白永芳谈恋爱的,我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只是我的一个帮手,我培养她学技术,只是为了帮我,减轻我的工作量。其实我找谁来做帮手都一样,男的女的都一样,只要人不笨,只要勤快一点就行了。

嫂嫂,我爱你!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一个!除了你,我不会爱任何人!我的心里,装的全是你,只有你,你满满地占据了我的内心,全部的心!嫂嫂,我爱你爱得那么深,那么真,是用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但是,我却不能得到你的爱。正因为如此,我的心才那么苦,那么涩,它常常因为无望而痛,而滴血。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呢?嫂嫂,我不是没想过,我经常努力地要忘记你,不要想你,因为你是我的嫂嫂,我对你的爱情是荒唐的,是没有希望的,是为世俗所不容的,我何必又要执迷不悟不到黄河心不死呢?现在我有钱了,社会上的人看我的目光也跟以前不一样了,他们不再认为我是一个卑贱的劳改犯了,我不再受到歧视了,我如果把你忘了,要去找一个好姑娘,找一个比白永芳好几倍的女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我做不到啊!一想到要把你从我的心里拿走,我的心就痛得不行。我一步都不能去尝试,我左右不了自己。我只有深陷在这份无望的爱中,陷得那么深,永远都没有出头之日!嫂嫂,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我的心?我不敢奢求得到你的爱,惟愿你能理解,不要说我虚伪,这样的话,我也就能得到些许的安慰。我就为这一点点可怜的安慰而活着吧,一天天可以想你,一月之中可以收到你的信,偶然还可以见一见你。嫂嫂,我是多么的悲哀啊,我无法解救自己,并且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人能够解救我,就是嫂嫂你也不能!我只有一个人去承担,去嚼这个苦果,在苦中嚼出一点点可怜的甜来,嚼出更多更多的苦来。

阿善

一九八六年三月十四日

●我是一个结了婚的人,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关键问题是,我的丈夫还是你的亲哥哥。

●你和你哥很有必要面对面谈一谈,抛弃前嫌,重新和好。

阿善:

你对我说了这么多感人的话,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被你打动。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是应该感到高兴呢,还是悲哀。你让我相信你的真诚,让我理解你的内心,这些都是可以的,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相信你,也理解你。为此,我对我上一封信给你造成的不愉快表示歉意,我只是说着逗你玩的,请勿介意。但是我又要很认真地对你说,你实在不应该对我说这些话,这火辣辣的表白,不应该由你对我说出来。而我,也不配得到这些。我是一个结了婚的人,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关键问题是,我的丈夫还是你的亲哥哥。即使我相信你的爱,相信你的爱是纯洁的、深沉的,但是,我又怎么能够接受它呢?阿善,谢谢你,谢谢你这么痴心地爱着我,我很珍惜,也为此感到幸福,但是,你要原谅我,要理解我,我真的不能接受,也绝对不配接受这份爱。它不应该属于我,它只是你梦幻般的热情,是水中月镜中花,虽然它目前看起来是那么的凄美艳丽,那么感人至深,但它不是真的,不是现实中的爱,不是真正能够像花儿一样开放出来的爱,更不可能有任何结果,它是有毒的,它会给我们带来伤害,并且最终它又会无情地离我们而去。它是脆弱的、不真实的,所以显得尤为美丽。你的执着,更多的是因为你性格中的倔犟,你是在和自己较劲,在和命运较劲。阿善,不要这样,放弃吧,你斗不过命的,命中注定了我们是不可能相爱的,我们是叔嫂,我是你哥哥的妻子,希望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从空中下来吧,把你的双脚踏到地上吧,稳稳当当地生活吧,不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要为了不切实际的梦幻而耽误了自己,害了自己。真的,我对你说这番话是完全出于真心,我是为了你好,也为了我自己好,你不能那样,你会彻底害了自己的。

我非常感谢你对我说那番话,我很为你的真情感动,我要再一次对你说声谢谢!但是阿善,我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对我说这些了,明确自己的角色,你是我的小叔子,我是你的嫂嫂,我们再投机,有再多的共同语言,也只能是这一层关系。最多在这层关系上再多一层好朋友的关系,不能再超过一点点了,真的不能了!你那些滚烫的话,是多么的让我感到不安,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觉得你要是再这样继续下去的话,会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我感到害怕。不要再这样了,好吗?听话,我的好阿善!

你下次来县城,抽空到我们家来一趟吧。我认为,你和你哥很有必要面对面谈一谈,抛弃前嫌,重新和好。兄弟之间,应该情同手足,更何况你们和父母的关系又早已断绝了,两兄弟之间,如果再老死不相往来的话,这世间真是一点点亲情都没有了,那不是很悲哀的事吗?我总觉得你对你哥有成见,据我的观察,他对你还是存有兄弟之情的,每当在家里说起你,他都显得很温和,并且对你们目前的隔阂表示出遗憾和无奈。如果你能来,能够主动走近一步,我相信你们一定会和解的。那样的话,你我之间的关系,也可以显得更正常一些。你现在心目中完全没有了哥哥,所以才会对嫂嫂有非分之想。来吧,我们都真诚地欢迎你,你来尝尝我做的馄饨吧,保管你吃了还想再吃。

等着你!

苏惠

三月二十日

●不仅不想见到我,而且连信都永远不给我写了,是吗?我真的得罪你这么深吗?

●而且你哥现在学会了说谎,他怕我说他,经常用谎话来搪塞我。

阿善:

怎么不见你来呢?三个星期过去了,估计你这段时间至少来过县城四五次了,但就是没见你登门。而且你信也不给嫂嫂写了,显然是生气了呀!你这次是生很大的气了吧?气得要像气球一样飘起来吗?你决定永远都不理我了吗?不仅不想见到我,而且连信都永远不给我写了,是吗?我真的得罪你这么深吗?你现在一定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恶的人,你恨死我了,会不会收到我的信看也不看就扔了呢?唉,这些日子我虽然整天忙得不亦乐乎,但是,我还是一直在等着你上门,等着见到瘦弱、苍白的你,拎着礼物,突然出现在我们家门口。你那羞涩的笑容,经常在我眼前浮现。我还经常盼望收到你的来信,一天过去了,没有;又一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你像是忽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仿佛从来就未曾有过,一切都只是虚幻的梦吗?你不来见我,也不写信,我感到很不开心。我做错了什么吗?说错了什么呢?你真的永远都不会再理睬我了吗?

日子似乎是越过越糟糕了,现在,你哥的赌瘾越来越大了。原来他还只是星期天出去打打麻将,现在发展到天天晚上出去了。我不知道校领导是不是了解这一情况,他们怎么不出面管一管呢?学校的风气很不好,一部分教师无心教育事业,就知道赌博。他们完全迷失了自己,根本忘记了自己的角色,什么人类灵魂工程师,什么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他们全都置之脑后,整天想着赌。白天工作昏昏沉沉,一到晚上就来精神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而且你哥现在学会了说谎,他怕我说他,经常用谎话来搪塞我。今天说出去干这样,明天说出去干那样,其实我知道,他就是出去赌。他已经鬼迷心窍,已经不可救药了。我对他已经失望了,也懒得去说他了。我只是感到灰心,人活在世界上,没意思真的是远远大于有意思。有什么意思呢?俄国诗人叶赛宁说:“死亡不是新鲜事,活着也更艰难。”我现在才体会到他的深刻,活着确实很艰难。要应付的事情太多了,工作上的压力,家务的压力,而家庭、婚姻,这些原本让人无限憧憬的东西,结果带来的又是什么呢?是烦恼,是无聊,是推也推不掉的责任,还有种种种种的不如意!

好了,唉,不说了,说这些真不开心。我希望你能够开心,不要被我的情绪所影响。你怎么样,最近一切都好吗?店里的生意蒸蒸日上吧?真为你感到高兴啊!那个白永芳呢?很能干吧?确确实实是你的好助手吧?她能到你店里工作,又能学到技术,真是她的福气呢。

盼有空来信聊聊。

苏惠

四月十五日

●你如果真心爱我,就得多为我着想,你不能勉为其难,不能让我飞蛾扑火,如果你真爱我的话,就不会愿意我赴汤蹈火。

●我有我的事业,我有儿子,我应该做一个好妈妈,一个好老师。

阿善:

我接连写了几封信给你,都收到了吧?为什么对我不理不睬呢?我即使说错了什么话,也不至于要让你生这么大的气吧?我就那么讨厌吗?你真的永远都不再理我了?好吧,要真是这样,我们今后就谁也别理谁了吧。你以为我一定要理你吗?你不理我,我就活不下去了吗?可不要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不愿理我,我还懒得理你呢!你一定是觉得你对我付出了真心,却得不到回报,所以由爱生恨了。你也不想想,我对你难道不是真心的?你好好想一想,你曾经做过的对不起我的事,我是怎样大度地原谅了你。在你困难的时候,我从不嫌弃你,处处为你着想,真心地为你担忧,为你着急。你感到孤单、感到痛苦的时候,我也跟着一起为你着急、难过。你还要我怎么样?你不能对我有更多的要求,我是你的嫂嫂,你要多为我想一想,我们之间,确实不可能有什么的,我们之间的鸿沟,比天上王母娘娘画出的天河还要宽还要深,想要跨越它,完全是不现实的,是对人对己都不负责任的。你如果真心爱我,就得多为我着想,你不能勉为其难,不能让我飞蛾扑火,如果你真爱我的话,就不会愿意我赴汤蹈火。阿善,我要说,在感情上你太自私了,你只关心自己,而不愿意替别人着想。我不要求你站在你哥的立场上想,我真的不要求你,在这一点上,我愿意顺从你,和你一起绕开他考虑问题,但是,你得为我想想,我能做到怎样一步,你应该为我仔细想想。阿善你不能那么任性的,你早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一个需要懂得对自己对别人都负起责任来的人,怎么可以随心所欲不考虑事情的后果呢?有时候想想,我是那么的无辜,我做错什么了,要被你如此怨恨?我又是孤立无援的,谁能帮助我?谁能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我的处境。我已经感到自己迷失了,我不能再进一步迷失自己了,否则我将坠入万劫不复之中,到时候谁又能向我伸出挽救之手?

你如果觉得我是一个讨厌的女人,那就再也不要给我写信了。我不怪你。这封信,也将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让我回到平安踏实的生活中去吧,让我不要再被蛊惑,从而过着混乱的狼狈不堪的生活。我有我的事业,我有儿子,我应该做一个好妈妈,一个好老师。我将在工作中获得人生价值和生命力量,在对历历的爱中获得乐趣和神圣的感觉。再见了,阿善,祝你一切都好!

苏惠

四月二十七日

阿善:

下个星期五(六月十三日)你来县城吗?你能来一趟吗?我想见见你,有些话想跟你当面说一说。我知道你现在很讨厌我,不愿意见到我,尽管这样,我还是请你来一趟,你就算帮我一个忙,好吗?因为我确实有很重要的事对你说。

星期五下午我没课,我们说好了,中午十一点在宝塔公园门口碰头,好吗?不见不散!

苏惠

六月八日

●我要就这样紧紧地抱着你,直到地老天荒,直到永远!

嫂嫂:

今天将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天!直到现在,我还是恍恍惚惚的,如在梦中。回到小镇上,天已经完全黑了。此刻,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干,不想吃饭,也不想睡觉。在电风扇呼呼的风中,我回忆着白天发生的一切。这一切,在我脑子里就像放电影一样,每一个镜头都被翻来覆去地放映。这么多年来梦想的事,终于真实地发生了。嫂嫂,当我紧紧地抱着你,我全身血液沸腾,我的整个身体,仿佛都要融化了。你的身体是那么柔软,充满了诱人的芳香,我抱紧你的时候心想,我再也不会把你松开!我要就这样紧紧地抱着你,直到地老天荒,直到永远!当时你拼命地要把我推开,但我的双臂,早已经不听我的使唤,它们像铁箍一样把你箍紧,任何力量都不能挣脱。嫂嫂,请原谅我,我一定把你勒痛了。那一刻,我完全是不由自主,我无法左右自己,虽然在你的指责和哀求下,我好几次意识到我这样做是不对的,我应该把你放开,但是,我的双臂,反倒是将你越箍越紧,完全不可能松开。我记得你很生气,你的脸涨得通红,你一遍遍让我放开,你骂我下流,说我是流氓。你还说要是我再不松开的话,你就要大声喊了。但是那一刻,你不管说什么,我都不可能将你松开。我着了魔似地将你抱紧,你身上那让人要命的香气,让我的双臂几乎要像一个真正的铁箍一样嵌进你的身体里去。我紧紧地抱着你,我闭上眼睛,感到自己升起来了,我和你两个人,像两块云一样连在一起,快乐地飘浮在空中。我用脸紧贴着你光滑的面孔,我感到自己像一团火那样在熊熊燃烧。我记得,你用手掐我,用脚踢我,好像还咬了我肩膀。回来之后,我查看了自己的身体,发现确实有被你抓破、踢青的痕迹,肩膀上也真的有你的咬痕。这些伤痕,是你在我身上留下的,我希望它们永远都不要褪去,让它们永远留在我的身体上!

嫂嫂,亲爱的嫂嫂,真是对不起,我做了你不愿意做的事。我在你的反抗中强行将你推倒在床上,我把你压在身子底下的时候,听到你不停地骂我。当我把你的衣裳扯掉之后,你哭了起来。嫂嫂,我不是没注意到你哭,我当时清楚地听到了你的哭声,并且,你的眼泪,也沾到了我的脸上。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根本不可能停下来。我拥抱着你赤裸的身体,你的身体是那么白,那么光滑细腻。无数个夜晚,我只是在孤独中想象你的身体,没想到,那一刻,你美人鱼一样的身体,真的在我怀抱之中。你抓我、咬我,我一点也不觉得痛,反倒有一阵阵快意,电流一样袭击我,弥漫于我的全身。嫂嫂,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这样抱住一个女人的裸体,而且我抱着的是我亲爱的嫂嫂的身体,我完全失去了理智,我只有一个方向,那就是更紧地抱着你,更近地贴着你,要让自己完全融化在你身上,要钻进你的体内,要融入你的血液,在你的全身循环,要成为你的一部分,与你合为一体。嫂嫂,你掐我、咬我、骂我,你的哭声,全都无法制止我,那一刻我已经疯了,我像被狂风吹拂的纸片,在空中疾驰、打转,如何能够停得下来!不管是升腾还是坠落,我都不属于自己了。

嫂嫂,我知道这一回,你是真的生了气。事后,你始终是一声不吭,就像一尊雕像那样,默默地在房间里坐着。我给你沏了茶,你也不喝。不管我问你什么,你都不说话。嫂嫂,你真的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吗?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原谅我了吗?我几次三番向你认错,请求你的原谅,你都没有接受。嫂嫂,我曾想跪下来求你,求你不要不理我,打我骂我都行,只要你开口说话,我的心里就会好受一点。但是你始终不说话。

在回小镇的路上,我的内心十分不安。我做了你不愿做的事,给你造成了伤害,你生气了,也许从此再也不会理我了。嫂嫂,想到这一点,我的心里感到害怕。嫂嫂我不能没有你啊,我这一颗心,不会属于别人,只能属于你。嫂嫂,命运把你送到了我的面前,却又要一下子彻底收回,我怎么受得了啊!上帝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啊?嫂嫂,你真的不再理我了?在如此短暂的得到之后,将是永远的失去吗?虽然天气很闷热,但我的心却像掉进了冰窖那么冷。对于我来说,失去你的日子,是多么的恐怖啊!我将凭借什么继续生活下去呢?只有回忆,此刻对于我来说,所拥有的就只有回忆了。点点滴滴的回忆,让我重返今天下午,它将是我一生最难忘的日子。

嫂嫂,我的身体,此刻完全成了一个空壳,只有回忆才能将它填满。此刻,你又在干什么呢?但愿你已经在心里原谅了我,因为我对你的爱,是那么真挚,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不会再爱第二个人。尽管你不能接受我的粗鲁和强迫,但你应该能够理解我的心。亲爱的嫂嫂,求求你别再生气了,好吗?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你一定已经熟睡。但愿你第二天醒来,能够忘记昨日的不快,能够原谅我。

阿善

一九八六年六月十三日子夜

●我成了一个没有道德心、没有尊严的可耻的女人。如果被你哥知道了,如果被同事知道了,甚至被学生知道了,我该如何做人?我还有脸面站到讲台上去上课吗?

●我内心秘藏着的一件美好东西,就这样突然失去了。

阿善:

你做出这样的事,确实不应该,确实让我生气。当时你提出天气闷热,要开个阴凉的房间坐下来喝喝茶聊一聊,我没有多想就同意了,因为我觉得和你在公园里逛,要是被熟人看到也不太好。我是那么信任你,对你毫无防备,没想到你心怀鬼胎,竟做出这样的事来。出了这样的事,我真是感到遗憾,就是现在想起来,我也为自己感到脸红!我成了什么人了?我不光背叛了我的婚姻,而且竟然是跟自己的小叔子有了私情,我是在乱伦,我成了一个没有道德心、没有尊严的可耻的女人。如果被你哥知道了,如果被同事知道了,甚至被学生知道了,我该如何做人?我还有脸面站到讲台上去上课吗?

这几天,我心里感到难受极了。我看周围人的眼光,仿佛都在打探我,以鄙夷的神情看着我。我是一个不要脸的女人,我做出的可耻的事,也许会成为全县城人饭后茶余的谈资。想到一旦成为街谈巷议,我感到恐惧。求求上帝,不要有这么一天,不要出现这样的结果,否则,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活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难道说你们男人和女人交往,目的就是为了这个吗?身体对你们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你口口声声说爱我,你爱我什么呢?就是为了要得到我的肉体吗?而你在我心目中,一向是那么纯情,我本以为,你是真的爱我,在这个世界上,也许你是惟一真心爱我并且懂得爱我的人。我经常为此而感到欣慰,因为在我看来,男人对女人所谓的爱,其实都只是可怕的欲望而已。我因此从来都比较怀疑人间是不是真有浪漫纯洁的男女之爱,所有卑鄙的欲望,都以爱为幌子,男人假装表达爱,通过虚伪的表白来俘获女人,解除女人的戒备和抵抗,从而得到她们的身体,以满足自己可耻的肉欲。我原以为,你会是一个例外,你的稚嫩和羞涩,让我以为是你的纯情,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有一种安全的感觉,我不必担心你的袭击,从不会从你眼里看到淫邪贪欲的光,我一直感到安慰,觉得和你有一种精神上的吸引,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谁料想,你终究也不能例外,你也是一个凡夫俗子,一个贪恋女人身体的臭男人!

你太让我失望了。虽然说,我早已经不是什么处女,残花败柳了,你强迫我干了这种事,也不至于给我造成太大的伤害。但是,你要知道,在我的心里,你一向是与别的男人不一样的,你是那么纯,我们之间是那么谈得来,有说不完的话,写不完的信,从某种意义上讲,你和历历一样,是我的精神寄托。可是,唉!我内心秘藏着的一件美好东西,就这样突然失去了。那份纯真的感情,突然之间被糟蹋了,破坏了,你说我又怎能不感到伤心!

苏惠

六月二十日

嫂嫂:

我知道我错了,辜负了你对我的一片真情厚意,我向你道歉,我承认我那样做是不对的,是可耻的。我对不起你,嫂嫂,你是那么的纯洁美好,神圣不可侵犯,我不应该对你这样,我玷污了你我之间美好的感情。现在我对自己当初的行为感到很后悔,我在这里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请你一定相信我,好吗?嫂嫂,请你相信我再也不会犯那样的错误了,好吗?如果我再做出那样的事,你就永远不要再理睬我,好吗?

嫂嫂,我要向你说明的是,我只是一时冲动,才做出了这种事,其实我不是那样的人,我虽然不敢说自己是世界上最纯情的男人,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我对你的爱,绝对是纯真的、真挚的、不带一点儿虚伪和杂质的。我绝不是假爱之名,要行禽兽之实。嫂嫂请你相信我,我对你的爱,是绝对全心全意的。从第一次见到你起,我对你的爱,始终都没有变过。你在我心目中,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除了你,所有的女人都不可能获得我的爱情。为了你,我愿意丢弃一切,甚至自己的生命。嫂嫂,如果你怀疑我,觉得我也不过是像其他男人一样,只是花言巧语而已,那么只要你发话,你认真地说一句:“你去死吧!”我会毫不犹豫去死。我愿意为你而死,就证明我对你的爱,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只是为了得到你的肉体。我人都死了,又怎么能满足肉欲呢?我对你的爱,是付出全部心灵的,我从来没有虚伪,我对你是真心的,我的一颗心,早就完完全全地属于你了,它永远都是属于你的。

亲爱的嫂嫂,请你原谅我这一次。只要你原谅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这样了。今后我会听你的话,坚决不做违背你意愿的事。我要以一颗纯真的心,全心全意地爱你,请你不要不理我,好吗?

阿善

一九八六年六月二十五日

●我原谅你,我相信你,其实我也爱你。我认真地想了一下,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男人,应该就是你。

●我是一个很俗的女人,我在对待爱情上,更多的是看重实际,美好浪漫的爱情,常常只是我内心的梦幻,它跟现实好像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

阿善:

自从发生了那件事,我的生活完全被改变了。和你哥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仿佛他已经知道了一切。我感到内疚,我谴责自己,我认为我是一个不知羞耻的下贱的女人。在学校里也是,凡看见同事窃窃私语,我都会一阵紧张,怀疑他们是在议论我,我所做的可耻的事,正在被他们私底下传播。我真后悔,我不该和你见面,更不应该和你单独待在旅馆的房间里。要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多好啊,我可以轻轻松松地生活,半夜不怕鬼敲门。内心的自责,让我背上了沉重的包袱,我感到累极了,孤独极了,没有人能帮我,完全没有办法回到从前,我掉进了一个险恶的陷阱,危险潜伏在我的四周,随时都会将我吞噬。

我已经不再怪你。怪你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已经发生,无法逆转。让我内心略感安慰的是,你依然表示爱我,你还是像从前那么爱我。我的生活变得狼狈不堪,我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孤独渺小,我像一叶小舟,在风波浪里随时都有可能倾覆,我可以抓住的东西,似乎只有你了。阿善,我原谅你,我相信你,其实我也爱你。我认真地想了一下,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男人,应该就是你。那时候,我曾经想,某一天,等你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我就要和你轰轰烈烈地恋爱,然后结婚,一辈子生生死死都不分离。直到考上大学,我都是这么想的。但是,这得怪我的性格,我不是一个善于抗争的人,我心软,比较随遇而安,我考上大学,和你哥又一次成为同班同学,天天在一起,他追着我盯着我,最终我就答应了他。其实在我心里,最爱的人还是你,但是,我又一直觉得和你相爱是不可能的,那只是一个纯真美好的梦,梦不是现实,现实与梦,有时候是恰恰相反的。我只能把对你的爱深藏在心中,那是我心灵的一个美好的秘密,是一个童话,是一首与现实格格不入的诗。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总是向现实妥协,我似乎从来都缺乏勇气和力量来把内心的梦化为现实。你哥到农村插队落户的时候,蔡正阳追我,整天缠着我,而我一点也不喜欢他,对他是完全没有感觉的,他绝对不是我欣赏和喜欢的类型。但是因为他追得紧,而且我想,你哥在农村恐怕也是要待一辈子了,我和你哥是不现实的。我当时觉得蔡正阳对我不错,他家条件又挺好,所以我就和他交往了。阿善,要请你原谅,我不值得你爱,我是一个很俗的女人,我在对待爱情上,更多的是看重实际,美好浪漫的爱情,常常只是我内心的梦幻,它跟现实好像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和你哥结婚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他喜欢我,他人也不错,我也就答应了。对你的爱,只是我内心的童话,我只是在空闲的时候,一个人对着天空,把它拿出来玩味一下。它离我那么远,它永远都不可能是我的真实的生活。

阿善,就这样吧,人生本来就是充满了遗憾的。美好的事物,正因为它不可能变为现实,所以才那么美好。把它永远珍藏在我们的内心,让它永远在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美好着,不也是很好吗?我们都如此纯真地爱着对方,但我们不可能相爱,更不可能成为夫妻,这没什么不对的,生活就是这样,生活是不讲逻辑的,生活也没有对和错,它就应该是这样子。让我们把这份纯真的感情埋在心底,让它永远像童话一样美好,不管生活怎样粗粝、无趣地持续着,这份美好永远都在我们的心底,这样不是很好吗?

苏惠

七月七日

●我怕离婚,我不要离婚,如果他和我大闹离婚,我真的就会成为全校乃至全县城人耻笑的对象。

●我们之间,彼此再怎么相爱,今生也是无缘。认命吧,阿善,为了我们大家能够好好地生活,请接受现实。

阿善:

我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昨天深夜,你哥回到家,不问青红皂白就一把揪住我的头发。那时候我已经睡着了,我痛得从梦中醒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一只手揪住我的头发,另一只手打我耳光。也要怪我半梦半醒的,他问我是不是背着他和你见面了,我居然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后来我想,他其实也不一定是抓到了什么把柄,他只是怀疑,他一向都是很怀疑的,他只是凭直觉,并没有证据,所以半夜把我打醒来诈我。而我上了他的当,我竟然承认了。他于是更疯狂地打我,他打得我两边的脸都肿起来了,直到现在,我的脸还肿着。而他打我的时候,我一点儿都没有反抗,我觉得这件事是我的错,是我背叛了他,是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他打得那么狠,我想也许我会被他打死,尽管这样,我也没有反抗,我不知道这件事应该如何了结,我想,如果他把我打死了,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吧。

他把我打够了,看样子他也打累了,再也打不动了,他就躺在床上,让我跪在他面前老实交代自己的罪行。起初我不肯讲,我跪着什么也不说,我想最多他继续打我,把我打死算了。可是他说,要是我不说的话,他就要跟我离婚。他说,他要让全校的人,甚至全城的人都知道我是一个下贱无耻的女人,他还说,离婚之后,他要带走历历,并且让我永远都见不着历历。他提出的两点,都让我感到害怕。我怕离婚,我不要离婚,如果他和我大闹离婚,我真的就会成为全校乃至全县城人耻笑的对象。我宁可死了也不能离。而不让历历跟我,要让我永远见不到儿子,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我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他抓住了我的弱点,以此相要挟,我于是只得将我们之间发生的事都说了出来。请你原谅,阿善,本来我死也不应该讲出来,但是你要知道,我珍惜名誉,我丢不起那个脸,而且我不能没有历历,他是我的命根子。我只是迫不得已,只要他不离婚,不把我和历历分开,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只能这样,别无选择。

今天一天,我称病向学校请了假,没有去上班。我这样子,怎么走得出去啊,我的脸现在还是红肿的,头发也被他扯掉了许多。想到万一要是被学校的师生知道了,我真的是无地自容啊!我还怎么有脸走进教室面对学生啊!事到如今,后悔也没有用了,为了名声,为了历历,我只有屈服,请你能够理解我,可怜我。阿善,我被你害得好惨啊,你害死我了!请你一定放过我,不要再把我往绝境推了。谢谢你,好阿善!

收信后请千万不要情绪激动,我们之间,彼此再怎么相爱,今生也是无缘。认命吧,阿善,为了我们大家能够好好地生活,请接受现实。如果你真的爱我,真的为我好,就一定不要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来,你不要过来看我,更不要找你哥报仇什么的,请千万要冷静!千万!就算我求你了,求求你千万不要再添乱了!答应我,好吗?

苏惠

九月十六日

●为什么,为什么真诚的爱情却为世所不容?

●离了婚,就堂堂正正地嫁给我,我们从此相亲相爱,过一辈子恩爱幸福的生活。

嫂嫂:

我真是感到心疼极了,气愤极了,他竟然这样打你,他还有一点人味吗?他简直就不是人,是畜牲!想到亲爱的嫂嫂因为我而被打,我感到心痛极了。我恨不能立刻赶到你家来,和他拼命!要不是你再三叮嘱我,让我不要冲动,我是一定会赶过来找他算账的。我不怕他,我谁也不怕,我是劳改释放分子,我吃过八年官司。我已经杀过一个人,就不怕再杀一个人,我原本就应该被枪毙的,我的命是捡来的,捡来的命,最多重新丢掉,没什么大不了的!

嫂嫂,在这里,我要郑重地对你说声对不起,是我把你害了,害得你挨打,害得你担惊受怕。我要怎么做,才能弥补这一切呢?为什么,为什么真诚的爱情却为世所不容?我扪心自问,我对你的爱,有丝毫的杂质吗?我敢说,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像我这样有着一腔纯真火热的爱情。我爱你,没有任何其他目的,我的一颗心,我的生命,完全是属于你的,为了你,我愿意放弃一切,我愿意为你去做一切!为什么如此炽烈纯真的爱情,却是不道德的,不能为俗世所容,要被谴责和耻笑?难道说,那些没有爱情的婚姻,才是道德的吗?那些为了金钱和权力而出卖的爱情,才是应该为世人所称道?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到底什么样的爱情,才是无愧于自己,才对得起上帝。嫂嫂,我多想抛弃一切,带着你和历历,远走天涯,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过我们伊甸园一般的生活。没有欺骗,没有耻笑,只有爱,我们在彼此的相爱中看日出日落,度过春秋寒暑。而在这个肃杀的俗世,过着一种没有爱,只能将炽烈的爱强压在心底的生活,是多么的寂寞和悲哀啊!

嫂嫂,你为什么不能跟他离婚呢?他既然要跟你离,那就离吧,离了婚,就堂堂正正地嫁给我,我们从此相亲相爱,过一辈子恩爱幸福的生活。嫂嫂,你爱我吗?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像我爱你一样地爱我?如果你也爱我,又为什么不能忍受世俗的压力而和我走到一起呢?长舌妇们爱嚼舌头,就让他们去把自己的舌头嚼烂好了,丝毫都不能影响我们过我们的幸福生活。你最多不当教师了,不要什么为人师表了,和我一起开照相馆,我们买一套自己的彩扩设备,赚很多钱,我会让你过上很好的生活,买好吃的,买很多很多漂亮的衣裳穿。赚够了钱,我们还可以去旅游,游遍祖国的大好河山。为什么不行呢,嫂嫂?你舍不得历历,我也舍不得他,我像你一样爱他,我会对他比亲生的还要亲。我哥不让他跟你,我们可以想办法把他夺过来,我们可以和他谈条件,给他一笔钱,难道不行吗?

亲爱的嫂嫂,虽说眼前发生的事让你感到痛苦,我的心也和你同甘苦,但是,我认为,事到如今,也让我们看到了希望。你考虑一下吧,下定决心走出这一步吧,嫁给我吧,嫂嫂,我亲爱的嫂嫂,让我们永远在一起,相亲相爱,不管天崩地裂还是海枯石烂,我们都不会分开!嫂嫂,请你考虑,我等着你的回音!

另外,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七月初,我哥打电话给我,要借一千元钱,我不想跟他多啰嗦,就借给了他。谁知,他接着又来借。昨天,竟然提出要借三千元。他还对我说:“你是改革开放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我们是亲兄弟,理当互相帮助,哥哥有困难,你难道忍心袖手旁观吗?”他没完没了的,简直就是敲诈!

阿善

一九八六年九月十九日

●我真不明白,他以前拼了命追我,说喜欢我爱我,为什么现在会对我这么狠。

阿善:

求求你以后不要再来我家了!每次你来过之后,你哥都要毒打我。他打我那么狠,根本不把我当人,不要说还有什么怜惜了。我真不明白,他以前拼了命追我,说喜欢我爱我,为什么现在会对我这么狠。你不要怪我软弱,我一个女人,又能怎么样?我打不过他,我略有反抗,他就打得更凶,他还去厨房拿来菜刀,扬言要砍了我。看他那副凶狠的样子,我相信他说得出也是做得出的。我不怕死,许多时候,我想死了也许更好。但是,我放不下历历啊,他还那么小,我要是死了,他的命运就会很悲惨。所以我只能忍让,希望他打累了就不再打我。

阿善,我不是没有向他提出过离婚。我倒并不是想离了可以和你马上结婚,请原谅,我真的还没有打算和你结婚,我只是太惧怕现在这个家了,我真的受不了他了,他每天晚上都是在外面赌钱,人不人鬼不鬼的,还经常要毒打我,我生活在这个家里,守着这样的丈夫,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希望解脱,尽早从这地狱般的生活中解脱出来,他既然提出要和我离婚,我为什么不离开他?离开他即使是一个人过,至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惨。我甚至还硬下心肠,决定即使放弃历历,也要跟他离婚。我是这么想的,只要离了,即使历历归他,他也不可能做到永远不让历历见我。慢慢总会有办法的,儿子总归是我的儿子。但是不行啊,阿善,我一提离婚,他就咆哮起来,他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的脑袋往墙上撞,他说如果我要跟他离婚,他就打死我。他说,他绝对不允许我和他离了之后嫁给他的弟弟。最后他说,如果我一定要跟他离,他就要杀了我和历历。我看他是完全疯了,我相信他做得出来的,他是一个恶魔,他已经不是正常的人,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所以离婚这件事,我是绝对不能再提了。一切都暂时忍着再说吧。你至少近期坚决不要再来我家了,否则的话我会被打死的。

你不要再借钱给他,他是个无底洞。你借给他,不光是把钱往水里扔,也是助长他继续赌。

苏惠

十月七日

鼠药!鼠药!

●与其被他弄死,还不如我先下手,让他先死。

●对一个女人来说,最为幸福的事,并不是事业的成功,也不是过上富裕奢华的生活,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得到真诚的爱情。

●为了得到我,为了平息他内心的嫉恨之火,他要置你于死地。

●如果我还算美丽,我的美丽和我对你的爱只能长留在你的心中了。

亲爱的阿善:

昨天,我买了一包鼠药回来,我决定要把你哥毒死!请你不必感到惊愕,也不要怪我是一个内心狠毒的女人。

我实在熬不下去了,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被他折磨死的。与其被他弄死,还不如我先下手,让他先死。现在他不光打我,他还打历历,历历什么都没做错,他也无缘无故地打他。他知道母子连心,打在历历身上,痛在我的心里,打历历,比打我还让我感到痛,所以他为了折磨我,就有事没事打历历。家里养的一只小猫,他也经常踢它,用开水烫它,因为他知道我和历历都喜欢这只猫。前天,小猫的一条腿都被他踢折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让我看了心疼。他是不择手段地折磨我,什么事情能让我伤心,他就做什么,他是用刀子在一刀刀刺我的心啊!我真的不能再忍下去了,我要先下手为强,让他不得好死!

阿善,我知道毒死他之后,我也活不成了。你不要伤心,人固有一死,不管长寿短寿,人迟点早点都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我不是厌世,我是命不好,嫁给了这么一个人,是命运逼迫我这么做的,天要绝我,我也没有能力赖在这个世界上不走。我这么一走,辜负了你的一片诚挚的爱,真是对不起了。我知道没有了我,你会感到很伤心很痛苦。我但愿你的悲伤很快就会过去,时间会让人忘记一切。我真心地希望你在不远的将来,就找到真正属于你自己的幸福。爱情不可能是惟一的,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你积极地寻找,只要你耐心地等待,总有一天会有另一份甜蜜的爱情降临到你头上。我这么说,不是要否定你对我的爱,我知道你很爱我,但是我要说,除了我,你还是能找到另外一份爱的,请相信我的话,并接受我的祝福。

你知道我最放不下的就是历历。在我走了之后,历历就只能交给你了。他这么小,就没了爸爸妈妈,他真是一个不幸的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还有谁能接受他、保护他、抚养他呢?想到他即将成为一个孤儿,我感到悲痛欲绝!但愿上帝眷顾可怜渺小的人类,当一个人遭遇厄运的时候,他会给他以另外的补偿。可怜的小历历,有你这么一个叔叔,也许就是上帝慈善的安排。我相信你一定会爱他,给他父爱,把他培养成人,对于这一点,我是非常放心的。让我感到安慰的是,历历也喜欢你,他从第一眼见你时,就和你格外的亲热。还有,阿善你发现了没有,历历长得和你有几分相像呢!你就把他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吧,不管以后发生了什么,你都要善待他。谢谢你了!我在九泉之下会保佑你们!

阿善,谢谢你对我的爱。我非常珍惜你对我的一往情深,我因此感到幸福,死而无憾了。你要知道,对一个女人来说,最为幸福的事,并不是事业的成功,也不是过上富裕奢华的生活,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得到真诚的爱情。多少个夜晚,我为你的爱而感动,在那甜蜜的感动中直到天亮。虽然你的爱给我带来麻烦,带来很多痛苦,但我还是要说,谢谢你阿善,谢谢你的爱!而在我的内心,对你也有着一份超乎寻常的爱。你的单纯、真诚、执着,真的非常感人,也十分美好,让人喜欢。当年,你为你哥送信,我第一眼见到你,就非常地喜欢你。你是那么单薄,那么文弱,清澈得像山涧流出的一股清泉,纯洁无邪,看着都让人心生欢喜。后来,我知道你偷看了你哥写给我的信,我发现你偷看了每一封信,我从你的眼睛里,也读到了这个秘密。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你爱上了我。你那稚嫩而纯洁的心,你眼睛里清澈纯明的爱慕的光,让我多么感动啊。相比之下,其他所有的男人,都显得粗粝而俗不可耐。我暗暗地为你的爱而欣喜,感动不已。考上大学时,你哥天天缠着我,我曾对他说,我心里真爱的人不是他,而是他的弟弟。这是我的真心话,那时候的我,其实年龄也不大,内心也有着一腔纯真的浪漫。我真的不止一次幻想,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应该属于我的爱,就是从你那里流淌出来的。所有的男人和你相比,都更加衬托出你的纯情美好。山涧的清泉,是多么的令人陶醉!

我的罪也因此而生。后来我知道,你的被捕入狱,确实是与我有关的。我说我最爱的是你,我的话引起了你哥强烈的嫉妒。为了得到我,为了平息他内心的嫉恨之火,他要置你于死地。所以他检举了你,虽然他在我面前从未承认过他的卑鄙之举,但我知道,这件事就是他干的,不会是别人。在你面前,我一直不愿说出真相,是因为我不愿意你们兄弟成仇。我既然嫁给了你哥,我就应该维护你们的团结。你知道我的性格,我说到底还是一个容易与现实妥协的人,诗意浪漫的想法,我最终都只是把它看做是一种精神的娱乐,最终都不会把它们当真。对你的爱情也是一样,尤其在发生了你哥将你出卖这事之后,我更感到浪漫的念头一旦与现实挂钩,免不了要出麻烦。与你的纯真爱情,只是我脑子里的一首诗,一个童话。直到你出狱后,直到我们开始频繁的书信往来,我还是这么想的。我只是把你我的关系定位于精神的愉悦,我始终不希望它向现实靠拢。但是事情的发展并没有顺着我的愿望,你是那么炽热,那么冲动,你的爱情烈火把我烤焦了,把我的生活燃成了一地灰烬。

但是我不怪你,阿善,即使是现在,我也不怪你。这都是命。人是那么渺小,如何能跟命运抗争呢?相反,我倒是一直对你心存愧疚。因为我爱你,在你哥面前说出了我的内心,所以才导致你的牢狱之灾。当然,你砸死了蔡正阳,你也应该承担责任。不过在这一点上,我也始终没有太苛求你。按理说,你砸死了我当时的男朋友,我应该把你看作我的仇人。而事实上,我一点都没有这么想。蔡正阳对我不错,但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他,他只是我当时的生活现实,是我向生活妥协的结果。他死了之后,我不仅没有太多的悲伤,反倒内心感到一阵轻松。甚至在你入狱之后,我把更多的同情给了你,同时我对自己,也有太多的自责。我责怪自己不能充分尊重自己的内心,因此才令人走入了感情的歧途。如果真要追究责任,那么我应该承担更多。如果我从一开始就顺乎自己的内心,尊重自己的感情,那么我就会和你谈恋爱,而不是和蔡正阳,也不是和你哥。虽然我们未必就能终成眷属,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将没有遗憾。而悲剧总是青睐于阴差阳错,妥协才会让人抱憾终身。

亲爱的阿善,我已经感到身心疲惫,我的心已经苍老,世界已经不再属于我。如果我还算美丽,我的美丽和我对你的爱只能长留在你的心中了。我将为此而感到安慰。而我,也将带着你清泉般纯真的爱,结束我短暂的人生。永别了,请不要为我悲伤,你的眼泪会让我在九泉之下感到心痛。

随信寄上历历的出生证明,请妥善保存。

爱你的苏惠

十月二十七日

●用我的生命来换取你的生命,这是我的不二之选。

嫂嫂:

昨天收读你的信,我急得快要疯了,我给你打电话,说我马上赶到县城来见你,请你一定等我。可是,那时是下午四点多,已经没有开往县城的班车了。我几乎是奔跑着上了公路,我在公路上拦车,希望能搭上一辆过路车赶到县城,赶到你的身旁。我在公路上足足拦了半小时,却没有一辆车愿意停下来。所有的车都从我面前疾驰而过,根本不理会我向它们招手。大客车、小轿车,还有运货的卡车,所有的车都冷漠透顶。那一刻我真是心急如焚,生怕你那里出什么事,但我又实在无法立刻飞到你身边,我站在公路中央,绝望得快要哭了。要不是最后一辆好心的拖拉机愿意搭我,我只能步行去县城见你了。

谢天谢地,等我见到你,知道你并没有开始行动,那包鼠药还放在你办公桌的抽屉里,我才放下心来。要知道,一路上,坐在拖拉机上,我的心始终像是被一只手紧紧地揪着,向上提着,拖拉机开得很慢,尽管我多次哀求师傅开快点开快点,但它还是开得很慢,它毕竟是拖拉机,师傅已经尽力了,它只能开这么快。恨不能长出翅膀来,瞬间就飞到你身边,这就是我当时的心情。好不容易赶到县城,再给你打电话,你却在电话里什么也不说,只是哭。于是我更加紧张了,我以为,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我赶到那里为时已晚,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嫂嫂,那一刻我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我突然感到大脑一片空白,完了,什么都完了,生活破碎了,世界毁灭了!放下电话,走向约定的旅馆时,我想,我会把责任揽下来,我会对任何人说,我哥是我毒死的,跟你没关系。真的,脑子里除了这么想,我没有其他任何的念头。我不再恐惧,也没有悲伤,更没有觉得我这样做有什么悲壮的。做出这个决定十分自然,我应该这么做,只能这么做。用我的生命来换取你的生命,这是我的不二之选。如果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对我来说,你的生命比我更重要。并且我是单身一人,孤魂野鬼一个,如果有你,我尚可活着,你要是没了,我活着干吗?能够代你去死,我是死得其所,死而无憾。而你不能死,你有历历,他需要你,他不能没有你,他要是没了你,他的人生将会是何其的悲惨!在前往三元旅馆与你会面的路上,我就是这么想好了,我说给你听,并非是要告诉你我有多么高尚,而是想让你知道我当时真实的想法,让你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

直到在三元旅馆见到你,才知道一切其实都并没有发生。我是多么的欣喜,仿佛云开日出,获得了重生一般。而当你在我怀里失声痛哭时,我的心都要碎了!嫂嫂,你哭得那么伤心,你给我看你身上东一处西一处的伤痕,让我感到心疼不已,同时也异常悲愤。你怎么会被我哥打成这样啊,他还是人吗?他是一名教师,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会如此野蛮,把自己的妻子打成这样!他这是犯罪,是要受到法律制裁的!心痛和悲愤的同时,我也不免自责,要不是因为我,嫂嫂你又怎么会遭到这样的毒打!是我害了你,是我的错,理应由我来承担一切,但是,这一切却全落在了你一个人身上,我却没有受到丝毫的惩罚。我心里太难过了,因此禁不住也和你一起抱头痛哭。请原谅,作为一个男人,我在应该表现得异常坚强的时候,却显得那么怯懦。

嫂嫂,现在很好,你终于答应了我,决定放弃毒死他的想法。你愿意听从我的劝说,表示要把鼠药扔掉,不再动毒死他的念头,我感到很高兴。但是,我还是有些担心,怕你不能说到做到,不能将脑子里那个危险的念头彻底驱除掉。嫂嫂,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我实在怕失去你。你要是那么做了,我就彻底失去了你,你也彻底失去了我,我们两个,还有历历,都算是彻底完蛋了。所以你绝对不能这么做,你这么做实在是太傻了,太不值得了。他要是再打你,你可以反抗啊,可以逃啊,可以提出跟他离婚啊,他不是皇帝,世界不是他能主宰的,他不让你活,你就真的活不成了吗?不,不是这样的,你是一个独立的人,你不是他的奴隶,你可以离开他,你的天地是非常广阔的。嫂嫂,你真的听从了我的劝告了吗?真的彻底打消了毒死他的念头了吗?为了你自己,为了我,为了历历,你必须这样做!你要回过头来,走宽广的阳关道,而不要钻牛角尖,直往死胡同里钻。嫂嫂,我还是不放心啊!

我是那么地想你,嫂嫂,回想起你在我怀里伤心哭泣的样子,我的心就止不住流泪。希望你放宽心,同时也要注意保护自己,一旦他对你不利,就立刻逃跑,并且报警。

阿善

一九八六年十月三十日

●我感到危险潜伏在我的四周,正在一步步逼近我和历历,正准备扼紧我们的喉咙。

阿善:

你哥离家出走,这已经是第五天了。昨天晚上还有人来找他,说如果再找不到他,就要把家里的东西搬走抵债。那些人好凶啊,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刀子一样,好像人是被我藏起来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他失踪已经四五天了,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阿善,我好害怕啊,我担心这些人会对我不利,他们会不会因为找不到你哥,最后报复我和历历呢?他们说,你哥欠了他们很多钱,最后,他还和他们赌一条胳膊。他不光输给人家很多钱,还输掉了一条胳膊。人家上门来要钱,要取他的胳膊,可是他不在家,他早就逃走了。面对我们孤儿寡母,那些人凶神恶煞,我真是感到害怕极了。现在这件事,学校里许多人都已经知道了,今天上午校长也找我谈话了,问我情况,但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啊!有同事建议我报警,说如果不报警的话,那些债主还会上门来骚扰。但是我不敢,我男人欠下一屁股赌债,要是我报了警,不是更惹急了那些人吗?他们也许会把我们母子杀了,把家里洗劫一空的。

他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这么走了,而且一走无消息,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男人啊!他是一名教师,还是丈夫和父亲,他竟然堕落到这步田地!我真不知道日子还将如何过下去,我时刻都在担惊受怕,担心忽然响起敲门声。我感到危险潜伏在我的四周,正在一步步逼近我和历历,正准备扼紧我们的喉咙。要命的是,白天我还要上班。我能不上班吗?我有什么理由不上班呢?理解我的人,知道我不是隐瞒了消息,我确实是不知道他的去向,因而给我以同情,这已经是我的幸运了。而有一些同事,却幸灾乐祸,在背后指指戳戳,甚至还有人趁机散布流言,说你哥已经将我作为赌注,抵押给了别人。他们就等着那些人来把我抢走,等着看我如何被人糟蹋呢。这几天,每次走进教室,我都是硬着头皮的,我发现有些学生的表情都很异样,他们一定知道我家里发生的事了,他们在心里暗暗耻笑我呢。我站在讲台前,眼睛都不敢向下面看。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但我比犯了错更难受,我感到耻辱,我感到委屈,我是世界上最丢人、最倒霉的女人。

还不如当初一包鼠药将他毒死了,他也就不能这样害人害己了。

收信后,你能来一趟吗?来看看你可怜的嫂嫂和侄子,他们正深陷于无比的恐惧和痛苦之中。

苏惠

十二月十二日

●你不用怕,我不会麻烦你任何事,更不会求你帮助偿还赌债。

阿善:

你早应该收到我的信了,但是,你没有来,你连电话都不打一个过来。早上我打电话给你,接电话的是那个白永芳,她说你不在,问你到哪里去了,她竟然对我说不知道。我真不知道你在搞什么鬼!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忍受着天大的屈辱和恐惧,你却不晓得来安慰一下我们,真是让人感到心寒。

不过没关系,我想通了,天塌下来,只能由我自己顶着,因为这是我的事,跟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是我活该,谁让我嫁给这样的男人呢!出了这样的事,真正给予同情的人是少之又少,绝大多数的人,都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我心里清楚得很。我现在决定不再担惊受怕了,也不哭哭啼啼了,我要做一个坚强的女人。那些人要是再来敲门,我就不理他们,不开门。或者我就要义正词严地对他们说,我没欠你们钱,我也没输胳膊给你们,谁欠了你们,你们找谁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会对他们说,要是再来骚扰,我就报警。我豁出去了,我不害怕了,我为什么要怕?我没欠任何人一分钱,我为什么要怕他们?我甚至都不怕死,活成这个样子,还怕什么死?谁要是欺人太甚,我就跟他同归于尽!

你不来看我,很好。你为什么一定要来看我呢?你确实没有这个责任和义务。你忙你的好了,我不用你管,我会处理好我的事。我已经变得非常坦然了,我不仅不再害怕,也不会再感到抬不起头来。我泰然自若地走进教室,丈夫因为逃避赌债而失踪,那是他的错,又不是我的错。我知道许多人更愿意看到我的软弱,他们更喜欢看我痛苦,我偏不,我要让他们失望,让他们觉得无趣。你一定是担心我现在的处境会连累到你吧,你不用怕,我不会麻烦你任何事,更不会求你帮助偿还赌债。虽然赌债是你们邹家人欠下的,但它确实跟你也没关系,一人做事一人当,邹峰欠下的赌债,只能由邹峰来还,跟他的妻儿弟弟都没有关系。所以你尽管放心,你不要脆弱,你要向你嫂嫂学习,我虽然一无所有,但我还有坚强。

祝你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苏惠

十二月十七日

●你让我感到,我非但不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我反而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现在我觉得,他躲债逃跑,正是上帝赐予我的最好的礼物。

阿善:

对不起,我错怪你了,其实我也曾想到,你也许是没有及时收到我的信,你可能到外地办事去了,我甚至有第六感觉,猜想到你是去联系购买彩扩设备了。但是你要理解,我是那么需要你,所以我宁愿错怪你。我实在太苦了,我的心里好苦好苦,除了你,我又能向谁去发泄呢?

谢谢你,好阿善,你让我不再害怕,你让我感到,我非但不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反而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被你压在身子底下,我希望你能把我压碎,碾成粉末,我将是快乐的粉末,被风扬起,成为空中无数烂漫的花朵。阿善,我真的不再感到恐惧,有了你,我觉得我就有了一切,我不再有任何的忧虑,让流言蜚语和指指戳戳见鬼去吧!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我躺在我最爱也是最爱我的男人的怀里,我就是古往今来最幸福的女人!不幸和悲伤,都离我远远的,我只有幸福,所有的人都没我幸福,我的心像花儿开放。人们要说闲话,就让他们说去吧,他们要嫉妒,就让他们嫉妒死吧!

现在我觉得,他躲债逃跑,正是上帝赐予我的最好的礼物。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回来,上帝要他灭亡,必先令其疯狂,那一阵他只是沉迷于赌博,对我非打即骂,他疯狂够了,接下来就是灭亡。他不用我费劲来灭他,他就这样自取灭亡!感谢上帝,在把一个恶魔赶走的同时,将一位天使送到我的身旁。阿善,你就是我的天使,我爱你,我是那么的爱你,就像你爱我一样!你的爱让我忘却所有的不幸和忧伤,让我欲仙欲死。我不再抱怨,我感谢命运,把你送到我的身旁。你的爱是那么灼热,我愿意在你爱的火焰中被烧成灰烬,我死而无憾!

阿善,亲爱的阿善,这个周末你还会来吗?我等着你!我的心灵和身体,我的一切,都等着你来占有和享受,我是你的,我愿意为你而死。

爱你的惠

十二月二十二日

●那温暖的、柔软的芳香,全世界的花园加起来都不会有这么香。

亲爱的惠:

和你在一起的时刻,快乐得简直就不像是真的!是真的吗?这一切果然都是真的吗?我忍不住要经常这么问自己,因为它实在太像是梦了。嫂嫂,每当我抱紧你那洁白柔软的身体,我都有一种死一样的快乐。如果死果真是这样的感受,那么我愿意立刻死去,把自己永远都浸泡在死里。当我把脸埋在你的双乳之间,我闻到的是世间最为醉人的芳香,那温暖的、柔软的芳香,全世界的花园加起来都不会有这么香。在我把你的乳头含在嘴里的时候,我觉得我就是一个婴儿,我是你幸福的儿子,我永远都不要长大,我要永远这么含着你,在你温暖的胸前,让一千年一万年就那么从身边流过。我甚至想从你的双腿间钻进你的身体里,钻进你的子宫,我要永远盘踞在那儿,永远都不出来。那儿是我的天堂,我的花园,我的极乐世界!嫂嫂,你的一切都是那么迷人,我特别喜欢听你发出像小猫一样的叫声,那声音真的是销魂蚀骨,世上再没有一种声音能有它的美妙。嫂嫂,我还喜欢被你咬,你咬我的肩膀,虽然很痛,却让我感到一阵阵无言的快乐,仿佛有一种毒素,通过你的牙齿渗入我的身体,流遍我的全身,让我晕眩、麻醉,分不清到底是痛苦还是幸福。我喜欢这种感觉,它比任何快乐都还要快乐一百倍,一千倍!嫂嫂,此刻你是还在灯下备课呢,还是已经睡了?我是多么的想你啊,恨不能和你相拥在床上。要是此刻能抱着你温暖圆润的臀部,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感到寂寞和恐慌。嫂嫂,我只有等,等到又一个周末的来临。我要亲你的嘴,让我们的舌头像两条小鱼一样缠绕嬉戏。我要含住你的乳头,它是世界上最甜美的葡萄。我要吻遍你身体的每一个地方,我要把头埋在你的双腿间,亲吻你那朵要命的鲜花,它是那么芬芳、妖媚,我愿意将自己在那儿埋葬!

爱你想你的善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仿佛所有的时光,都是为了等待,等着这周末下午的到来。

●那是不可能的,你哥又没死,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又怎么提出和他离婚?

亲爱的善:

现在,每个周末的下午,都成为我生命中最快乐幸福的日子。那都是因为有了你,阿善,我的小叔子,我的宝贝,因为有了这半天,整个一周也就变得有意义了,每一天每一分钟,都不再是无谓的劳作和默默的虚度了。仿佛所有的时光,都是为了等待,等着这周末下午的到来。而当它过去之后,分分秒秒,又在甜蜜的回忆中开始了新一轮的等待。真是难以设想,要是没了它,日子将会多么的枯燥难耐,生命将会是多么的苍白和平庸。有时候我不是一个知足的女人,我经常想,要是天天都是周末的下午,要是天天都能和你在一起,那该多好啊!每当暮色降临,我们不得不分手的时候,我的心感到无比的哀伤!我将要迎接的是一个漫长的星期,我必须苦苦地等待,等待下一个周末的到来。那将是多么漫长的等待啊!我是不是真的太不知足了?上帝把你赐给了我,每周赐予我如此快乐幸福的半天,我应该感到满足,应该心怀感恩之情。是上苍巧妙地安排了这么一个下午,让我正好没课,历历呢,又在幼儿园,我们可以两相厮守,尽情缠绵,说不完亲密的话。

读了你的信,我脸上滚烫滚烫的。你真坏,在信上写这些话,多让人难为情啊!以后不准在信上说了,不准说,知道了吗?你要是不听话,我就不让你胡来,看你还敢再说!

对不起,阿善,我把你咬得太重了,肩膀上现在还疼吗?阿善请原谅,我不是故意的。不过,你在信上说什么来着?说我牙齿里有毒素?你把我比作什么了,难道我是毒蛇吗?我是一条美女蛇呀,我是白素贞,那么你就是许仙了。你这个许仙,会不会有一天不要我了呢?拿雄黄酒来试探我,最后还躲到金山寺里不出来,永远都不想见我了呢?阿善,会不会有这么一天,你突然怕我了,不爱我了,不要我了,然后就躲得远远的,不管我怎么哀求你都不愿再理我。会不会呢,阿善,会不会有这么一天?要是真有那一天,我会杀了你的!

对了,以后在一起,你不要再提什么结婚不结婚了,好吗?那是不可能的,你哥又没死,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又怎么提出和他离婚?不要再说这个了,就这样挺好,像现在这样,每周都能有半天和你在一起,我已经感到非常满足了。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看看许多结了婚的人家,都是山盟海誓爱得死去活来才最终走进婚姻殿堂的,但是婚后真正能够幸福的却少之又少。生命的价值,绝对不是以数量来计算的,而是要看质量。像我们现在这样,每次见面,都有无以复加的快乐,真的应该感到满足了,我已经别无所求。我不放眼未来,我不敢奢求更多。未来到底会怎样,我不敢想,也不愿去想,我只要每周迎来一个快乐的周末就足够了。阿善你说是不是?你难道真想和我结婚,相伴相守一辈子吗?你想过没有,我是你的嫂嫂呀,我们即使跨过了法律这道坎,最终结合在一起,我们能保证一定就能跨越我们内心那道坎吗?许多时候,无形的东西比有形的更顽强,更可怕,它埋在人们的心里,很难将其剔除,它就像疤痕一样,会跟着你生长,会在阴雨天到来之际发痛发痒,它会随时让你感觉到它的存在,让你回忆,让你陷落在痛苦的记忆中。好阿善,不是我不肯下决心,而是我对自己没信心,对我们的内心缺乏信心。我也不是怀疑你的爱,而是对人心善变的天性没有把握,我们的心是那么脆弱、善变和多疑,我对那些寄生虫一样蛰伏于我们内心的阴影感到恐惧,它们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我们不要和它们对着干,我们斗不过它们的。

听嫂嫂的话,好阿善,就这样,不要去想什么未来不未来,每天每天,让我们暗暗地等着周末的到来。我会在床上洒上香水,泡好你喜欢喝的龙井茶,等着你的到来。

你的惠

元月七日

●白永芳是我辞掉她的,我没想到她会偷店里的钱。

嫂嫂:

这个周末,我不能到你那儿去了,因为我店里的白永芳走了,没有人看店,我只能守在店里了。

白永芳是我辞掉她的,我没想到她会偷店里的钱。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一向以为她为人老实,而且很能干,我一直是对她很放心的,没想到她会贪污。明辉开始还不相信,他说他的表妹一向老实,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但是,白永芳自己都承认了,她没有向明辉隐瞒,把事情一五一十都对他说了。明辉说,她痛哭流涕,希望明辉能帮她说说情,求我原谅,她还想回到我的店里来工作。但我没有同意,我认为她犯这种错误即使可以原谅,也绝对不能再留下她了。因为以后我很难做到再信任她,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的,这样就很麻烦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不再信任她,怎么能把店里的账目再交给她呢?我没有告她,她偷的钱也没有全部还给我,这就算是对她很不错了。

突然没有了帮手,我感到很不习惯,事情太多了,忙得团团转,加上出了这样的事,心里很烦躁,所以这个周末我不到你那儿去了。嫂嫂,你不会怪我吧?

一九八七年三月二日

●天哪!他的妈妈这一刻完全把他忘记了,她只顾了自己,正在寻欢作乐。

●而这份爱情,却是那么的邪恶、无望、偏离道德,为世所不容。

●以爱开头,以痛苦和怨恨结束,不是很可悲吗?

阿善:

我真是感到后悔死了,内心的自责,压得我快喘不过气来了。我好后悔啊,那天,我真的不应该到你那儿去,我该死啊,我对不起历历,我是一个自私透顶的母亲!要是历历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我还有勇气活下去吗?我太对不起他了,当我赶回县城,从幼儿园门卫嘴里得到历历送医院的消息时,我真是要崩溃了!我发疯似的向医院奔跑,那一刻我分不清内心更多的是着急,还是自责。我觉得天塌下来了,全世界的人都在谴责我,历历也在谴责我,他一定恨死我这个妈妈了。好在到了医院,看到历历没什么危险,他是那么乖,一点也不怪我,当我将他紧紧抱住的时候,他亲热地叫我妈妈,他不怪我,也不哭,他真是一个最乖最乖的乖孩子!那一刻,我的眼泪哗哗流出来,怎么也无法控制,我抱着我的好儿子,仿佛他是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我感激他,感激他没有死,感激他没有责怪我,感激他亲热地叫我妈妈。与此同时,我内心的自责更像潮水一样一浪高过一浪。我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吗?我只顾自己,跑到情人那儿去偷欢,却扔下自己的儿子不管,忘记了接他,把他一个人扔在幼儿园里,任凭幼儿园老师怎么找也找不到我。最后他趁老师去上卫生间,一个人从幼儿园跑出来,他还那么小,一个人跑到大街上,为的是要去找妈妈。天哪!他的妈妈这一刻完全把他忘记了,她只顾了自己,正在寻欢作乐。天早已黑了,小朋友们都回家了,他的妈妈还不来接他,他一个人在幼儿园里等得实在心焦了,就趁老师去上卫生间,一个人跑了出来,跑到了大街上。他要找妈妈,可是妈妈没有来,他到哪里去找妈妈呢?他又怎么能找到他的妈妈呢?他开始在大街上乱跑,结果,他被一辆摩托车撞倒了。天哪,我这个妈妈!我还能算是妈妈吗?我是世界上最坏的妈妈!

阿善,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发现,所有的人的眼光似乎都在谴责我,谁看见了我,心里都在想:这是一个坏女人!此刻,窗外的月亮似乎也在瞪大眼睛谴责我啊。我确实是太过分了,我走入了歧途,彻底迷失了方向。我的一颗心,它变得那么的不安分,我像一个丢了魂的人,不好好工作,无心好好管孩子,我甚至不好好做饭,有时候,就买两包饼干和历历当晚饭吃。我的心,完全迷失在了爱情中,而这份爱情,却是那么的邪恶、无望、偏离道德,为世所不容。而我则像一个瘾君子那样迷上了它,在这种迷恋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阿善,请不要误会,我不是要指责你,你没错,你一点也没错,你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而且我至死都不会怀疑,你的爱是真诚的。错全在我,我是一个有夫之妇,我是你的嫂嫂,我没有权利爱上你。由于我的软弱,也由于我始终无法驱赶自己内心纷乱的非分之想,所以才铸下大错,造成了今天如此不堪的局面。阿善,在此我要很认真地对你说声谢谢,谢谢你的爱!我会把你的爱深埋在心里,把你对我的种种的好永久地保存在记忆里。但是请原谅我,我再也不能和你相爱下去了,更不可能继续做那些荒唐事。我真的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已经走到了危险的崖边,我已经想好了,不能再往前走一步,否则的话,我就会跌落万丈深渊。我要坚定地退回去,把自己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教育事业上,放在历历身上。我要当一名好老师,一个好妈妈。我再也不会让历历受半点委屈,我要让他从此生活在阳光之下,我已经决定,为了驱赶他头顶的乌云,我不惜粉身碎骨。只有工作和儿子,才是我的全部,才是我应该为之付出全部心血和精力的。你哥这样的爸爸,已经给历历的生活投下了阴影,我决不能再雪上加霜,为了他,我要付出全部,我要付出普通妈妈的双倍,直到他健康快乐地长大成人。否则的话,我怎么对得起他啊,我会自责一辈子,我会抱憾终身,我会背着良心的包袱直到死,就是死了也不会安心地闭上眼睛的。

阿善,请原谅我,嫂嫂不是不明白你的感情,也不是不爱你,你是知道的,我曾经是那么的爱你,爱你超过爱任何一个人。但是,我已经想好了,彻底想好了,我不配得到这份爱,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只能将你的爱深藏在心底。好阿善,希望你能够理解我,不要再勉强我,不要逼我,请你可怜可怜我,好吗?谢谢你了!让一切都成为过去吧,让我们重新开始,你是我可爱的小叔子,我是你无能而可怜的嫂嫂。就这样,好吗?

我知道你会很痛苦,我完全想象得到你读了我的信,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请你不要怪我,也不要恨我,你要多体谅你可怜的嫂嫂,多用理智来想问题,因为这样才是更好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我好了一场,现在见好就收,让一切都珍藏于美好的回忆,这样不是更好吗?难道说非要弄得满城风雨,大家都狼狈不堪才好吗?况且,爱是世界上最让人感到没有把握的一种东西,正因为爱常常是来若朝云去似雾,常常是昙花一现,所以古往今来的人们才格外地赞颂永恒的爱情。正因为很少有永恒的,所以永恒才弥足珍贵。也许哪一天,在不远的一天,我们突然不再相爱,或者你不再爱我,或者我不再爱你了,到那个时候,我们必定是要收获痛苦和怨恨了。以爱开头,以痛苦和怨恨结束,不是很可悲吗?还不如趁着现在,难分现实和梦境,就让纯洁美好的爱情,成为永远的梦吧。把它珍藏起来,它就会在记忆中永远美好。世上没有开不败的鲜花,回忆里的爱却能够永远吐露芬芳!

你哥至今没有消息,对他我已经彻底失望了,我就譬如我只是一个单身妈妈,就只当历历从来也没过爸爸。不管他是死是活,我都已经把他从我的生命篇章中删去了。如果他哪天突然回来了,那一天,就是我和他离婚的日子。我再也不可能接受他,我没有他这样的丈夫,没有,从来都没有!对于婚姻,我已经再也没有了信心。常言道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婚姻都是坟墓,反正我的婚姻,是确实给了我坟墓的感觉、死亡的气息。现在我已经自认为是从这坟墓里爬出了半个身子,我终于看到阳光了,可以在蓝天下透一口气了!我相信,我这一生,再也不会有爱情,也不会有婚姻。我将以历历和学生为我人生的全部,到我退休的时候,老了,就像叶芝的诗写的那样,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这时候,我的心里就只有回忆和祝福。我将祝福历历,到那时,他有了他的事业和家庭,有了他自己的人生,不再需要我了,我就远远地眺望着他,祝福他。而我打发睡思昏沉的老年时光最好的办法,就是回忆。你将是我回忆的主角,到那时候,我就会一点点一滴滴地回忆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的,我们做过的所有的事,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有了这么丰富的回忆,我相信,将会有幸福的微笑荡漾在我满是皱纹的脸上。

阿善,不要难过,嫂嫂的爱不仅不是你的幸运,多半会是你的灾难。希望你放宽心,开开心心地,嫂嫂祝福你尽快找到真正属于你的爱,你一定能找到一个年轻漂亮懂得你的爱,同时也非常非常爱你的姑娘的。到时候,别忘了告诉我一声,我一定会为你感到高兴的。等你们要结婚的时候,嫂嫂再来帮你操办喜事。

苏惠

三月十四日

●我有点恨你,夜半三更的,一个醉鬼,在我家里闹。

阿善:

你夜里来敲门,带着一身酒气闯进家来,你把我吓坏了!我不知道邻居是不是看见了你。今天我发现办公室的同事都在交头接耳,我一走进办公室,他们立刻就不作声了。我想他们一定是都知道了,在背后起劲地议论呢:有一个男人,昨夜到苏惠家去了,而且在她家过了一夜!唉,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去向他们解释吗?说昨夜来我家的是我的小叔子,他喝醉了,没有车赶回家了,所以就到我家来住了一宿。我这样说,不是不打自招吗?他们会笑掉大牙的。或者,也许他们谁都不知道你昨晚来我家,我去主动向他们解释,不是神经病吗?唉,你害苦了我啦,你害得我心里惶恐不安的,好像真的做了什么坏事似的。

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喝成这个样子,真是太不好了。你知道你昨晚醉得有多厉害吗?你吐得客厅里到处都是的,长沙发上也是的,直到今天,屋子里还有一股子难闻的酸味儿。看你吐的样子,真是难受极了,你像个怪兽一样发出又响又难听的声音,我当时的感觉是,你的内脏全都要从喉咙口吐出来了。你是和谁在一起喝酒,竟然喝成这样?我被你搅得几乎一夜未睡。我刚回到房间,就听到外面哇哇的声音,你又吐了起来。唉,你不知道你醉成那样有多可怕,我真担心你会死掉!我有点恨你,夜半三更的,一个醉鬼,在我家里闹。当然我也很可怜你,你呕吐的样子,简直是痛苦极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喝啊,把自己喝成这样,难道是一件有趣的事吗?

天快亮的时候,我好不容易睡着了。但是等我醒来,跑到客厅里来看你,你却不见了。当时我很紧张,我去厨房和卫生间看了,都没有你,你到哪里去了呢?我赶紧打电话到你店里,打了多少遍,也没人接。那一刻我真担心啊,一个醉成这样的人,不见了,他会不会出事?会不会掉进河里淹死?或者跌跌撞撞去马路上,被车撞了怎么办?好在,后来电话打通了,知道你已经没事了,安全回到了店里,我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

阿善,听我的话,以后别再喝成这样了,好吗?喝成这样子,你不觉得难受吗?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呢?昨天夜里,你真的把我吓坏了,我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来,更没想到你会是这副样子来。我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尤其是你哇哩哇啦狂吐的时候,我心里好害怕,我可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子啊!听我的话,以后再不要这样了,以后来嫂嫂家,要精精神神的,开开心心的,好吗?好在历历晚上睡得死,要是他被吵醒了,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呢。

昨晚上被你搅得几乎没睡觉,现在好困,我要睡了。

苏惠

三月二十日

●你不能这样对待我,你要懂得尊重我,你不能做我不希望你做的事。

阿善:

今天你来,让我感到很生气。你不该这样,要说的话,我早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不希望这样,我们之间,再也不可能这样了,你不能这样对待我,你要懂得尊重我,你不能做我不希望你做的事。你这样做,只会让我感到生气。我真的很生气,不想再跟你讲道理,因为要说的我已经都对你说过了,并且相信这些道理你也都懂。你早就不是个小孩子了,你应该懂事,你应该知道,我是认真的,我可不是跟你说着玩儿的,你别不当回事,你要再这样,我以后就不欢迎你来我家了。

我这样说,你也许会不高兴,但我必须这样说。我希望以后再也不要发生这种事了,希望你能够像个真正的男子汉,懂得控制自己的感情。我们之间,再要回到从前那样,是绝对不可能的,希望你能够相信,我说的是认真的,不再有可能,阿善,真的,别再胡思乱想,那样对谁都不好。

你买给历历的玩具他很喜欢,但我觉得太贵了,买这么贵的东西给他,我觉得不好。下次来不要再买任何东西。

好阿善,听话,记着以后千万不要再做出让嫂嫂难堪的事。我会很生气的,真的。

苏惠

五月二十二日

●如果那时候他突然死了,我不仅不会感到悲伤,反而会欣喜若狂。现在他死了,直挺挺地像一片木柴一样躺在门板上,我却突然内心感到无限的悲哀,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他。

●所以我越发觉得,我妈的所作所为,都是十分的虚假,她完全是在表演,夸张的言行为的是要掩盖她的罪恶。

嫂嫂:

我爸死了。星期一早上乡下郭阿姨来喊我的时候,我有点不太相信我爸已经死了。他在我的心目中,一向是凶神恶煞的,虽说今年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的样子变化很大,他变得又老又瘦,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但是,他在我心目中很强悍很凶狠的形象,却还是没有改变。我只要闭上眼睛,想起他,就会禁不住感到畏惧。甚至凡是他出现在我的梦中,也一向都是霸道的、凶恶的。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但是赶回老屋,果然看到他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了。母亲正在放声大哭,哭得像唱戏一样,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她很反感,虽然说哭是她的本分,她不哭才怪呢,但我觉得她哭得很夸张,不真实,反而让本来应该悲伤的气氛变得有点儿滑稽。我仔细观察躺在门板上的我爸,他的身上盖了一条新棉被,奇怪的是,我看上去,棉被底下,好像是什么都没有。但我不用怀疑,他确实是躺在门板上,因为他的头在被子外面,可以清楚地看到。我想,一定是他太瘦了,瘦得身体就像一片薄薄的木柴了,一片木柴放在棉被下,当然看不出来。说实话,我有点不认得他了,他闭着眼睛,他的脸又黑又瘦,和我心目中的爸爸好像根本不是一回事。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我突然感到无比的悲哀,为他感到悲哀。我历来认为,像他这样的人,就是凶恶的代名词,对他,我从来都充满了敌意,我们之间,似乎从来都未曾有过什么父子之爱。从前,我小时候,总希望我妈妈能和他离婚,我一直觉得,要是我父母离婚了,那我就算是获得了自由,从此不必再受他的打骂,并相信家庭的气氛,也从此不会再是那么压抑,那么阴森。我一直以为,我少年时期和青年的初期,所有的不幸,所有的不快乐,都是我爸造成的。正因为有了他,我才那么不快乐。如果那时候他突然死了,我不仅不会感到悲伤,反而会欣喜若狂。现在他死了,直挺挺地像一片木柴一样躺在门板上,我却突然内心感到无限的悲哀,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他。我突然觉得他好可怜,他才五十多岁,怎么就死了呢?我不知道他临死的时候怎么想,不知道他是不是希望有儿子在他身边,也许他根本不在乎,但我还是为他感到悲哀。他似乎走得有点太匆忙了,远没到应该死的时候吧?回想起最后一次见到他,他那时候已经又老又瘦,头发和胡子都是花白的,根本不像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完全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我一直呆呆地看着门板上的他,我的内心感到无限的悲凉。但我始终没有哭,我不光哭不出来,反而对那些哭的人很反感,尤其是我妈妈,我觉得她很做作。乡下郭阿姨多次劝我哭,她说:“你爸死了你总是要哭几声的,不哭别人要讲闲话。”

昨天去火葬场烧我爸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爸一定是被我妈害死的。所以我越发觉得,我妈的所作所为,都是十分的虚假,她完全是在表演,夸张的言行为的是要掩盖她的罪恶。尤其是看到庄书记在殡仪馆忙前忙后,非常照顾心疼我妈的样子,我越发坚信我的直觉。所以我抱着我爸的骨灰盒走出来的时候,我一直在悄悄对他说,我要为他作主,我不会让他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我几次三番想把骨灰盒打开一条缝,以便他能清楚地听见我的话。可是每当我蹲下来,把骨灰盒放在膝盖上,要将包裹它的红布打开时,一帮人就上来制止我这么做,包括庄书记,我因此更加反感他。

嫂嫂,在火葬场,我好像看到了你,我好像看到你牵着历历站在一棵高大的香樟树下。但是当我走近你们的时候,你们却不见了。我原以为,我会在我爸的丧礼上见到你,见到你和历历,因为不管怎么样,你总是我爸的儿媳,历历是他的孙子啊。

嫂嫂,我爸死了,我总觉得他是被我妈害死的。我要是不解开这个谜团,我的心里就永远是乱糟糟的。

阿善

一九八七年六月十一日

●你怀疑你妈害死了你爸,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总是太敏感,这样想是没道理的,也许是极度悲哀所致吧。

阿善:

你爸去世,我是他火化的那一天才知道的,要是早知道的话,我也许会带历历去。但是现在想想,也幸亏没去。去了又有什么意义呢?虽说我是他的儿媳,但他们哪一天又把我当过儿媳?我们几乎连面都从来没见过!不要说我了,就是历历,生出来长这么大,爷爷奶奶也从没来看过他一次。我去算什么呢?太唐突了吧。再说,你哥杳无音讯,我和历历去,只会被人们说长道短。

人生无常,生死由命,你爸没有长寿之福,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他若泉下有知,你作为儿子有这份心,他一定会感到安慰的。你怀疑你妈害死了你爸,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总是太敏感,这样想是没道理的,也许是极度悲哀所致吧。我早听说你爸身体不好,他又不是身强力壮突然死的,他病怏怏已经好久了,你上次见他,他不是已经病入膏肓的样子了吗?我觉得并不突然呀,你怎么会那么想?不要瞎想,阿善,你要多保重,振作精神,安排好自己的生活。

不过,关于你妈和庄书记关系比较不一般,我倒是不止一次听说过。在这一点上,我其实是比较能够理解你妈的,因为你父母长期以来感情不好,你爸还经常打骂她,她在婚姻之外有个把关系密切的异性朋友,以此作为感情的寄托,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你妈是女人,我们女人就比较能够理解女人。她和两个儿子都没有了来往,夫妻感情又不好,她的内心一定非常孤独。

苏惠

六月十五日

●以后不要这样吓我了好吗?你接走历历,带他到儿童乐园玩,说都不对我说一声,不是要把我吓死吗?

●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希望拥有一个完整、平安的家庭,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可以不要。

阿善:

你真是把我吓了一跳,你以后再去幼儿园接历历,一定要告诉我一下,好吗?你要知道,昨天下午四点半的时候,我去幼儿园接他,老师却说,他被一个男人接走了。我当时脑袋嗡了一下,心慌得狂跳起来。以后不要这样吓我了好吗?你接走历历,带他到儿童乐园玩,说都不对我说一声,不是要把我吓死吗?当时,我真的以为,历历出事了,是被陌生人拐走了。要是历历没有了,我还怎么活啊!其实我也傻,我为什么没想到是你呢?我当时一点都没想到会是你把他接走了。我当时很失态,疯了似的埋怨幼儿园老师,责怪她不该让陌生人把孩子接走。后来她解释说,接走历历的是他的叔叔,历历明显是认识叔叔的,他见了你,马上冲上去扑进你怀里,否则的话,她是不会允许你把历历接走的。幼儿园老师很委屈,说着说着就哭了。我这才发现我对她确实太凶了,她自己看上去都像个孩子,现在想想,我有点对不起她,她一向对历历很好,我却对她那么凶。

你留起了胡子,显得成熟了许多,但让我感到很不习惯。你以前的脸光溜溜的,特别像个孩子。不过你的胡子不难看,显得很男子气,有点像艺术家。

今天,你哥来了一封信,他说他在山东做生意,生意好像做得还很不错,他说他很快就可以回来了,已经有足够的钱还掉赌债了。我真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我多么希望他能够回来了断过去,重新开始生活啊。以前,我完全对他丧失了信心,他在我的心里已经死了,我所要做的,就是尽快把他忘记,不要让他在我的生活中,在我的心里留下一点儿痕迹。但是收到他的来信,我发现其实我的内心,非但没有把他忘掉,反而似乎始终在等着他回来。他毕竟是我的丈夫啊,他毕竟是历历的父亲啊,即使我不要他这个丈夫了,历历也不能没有父亲啊!我终于明白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完整的家庭,大家和睦地在一起,平平安安,即使贫困,也是幸福的。真的,阿善,我说的是真话,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希望拥有一个完整、平安的家庭,除此之外,什么都是不重要的,什么都可以不要。你也许现在还不能体会到,不能理解我的想法,等你一旦有了家庭,有了自己的爱人和孩子,你就会知道,没有什么比一家人和和融融团圆在一起更幸福了。而世间最不幸的事,莫过于家庭破碎。我真的好希望他说的是真的,希望他能够尽快回来,一家人重新开始好好地过日子。而对于阿善你,我也真诚地祝愿你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情,拥有一个幸福圆满的婚姻。

苏惠

九月十五日

●反正我对他的话是早就不相信了,他的嘴巴里,随便吐出来的都是天花乱坠的谎言。

●你在我的心目中,一会儿是这个样,一会儿又是另一个样子,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嫂嫂:

你怎么那么轻易相信我哥呢?他完全是在骗你!什么在山东做生意不错,什么很快就要回来,完全是一派胡言!前几天他还写信向我借钱呢!他哪里是在什么山东,他是在黑龙江省的伊春市,不信你可以看一看他寄给你的信,仔细看一看信封上的邮戳,信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寄出的。他对我说,他被困在一个小旅馆里,因为付不出住宿费,所以人家扣住他不让他走,如果继续拖下去,也许就会被人家打断腿。天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反正我对他的话是早就不相信了,他的嘴巴里,随便吐出来的都是天花乱坠的谎言。我不信他的话,但我还是看在兄弟的情分上给他寄了一千块钱过去。他如果在外面混得好,也不会来向我要钱了,一千元钱能干什么?他要了去也不会发财,他一定是真的混不下去了。

你真的那么盼望他回来吗?你对我说的这一番话,是真心话吗?我表示怀疑。嫂嫂,请原谅我,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你太让我觉得捉摸不定了。你在我的心目中,一会儿是这个样,一会儿又是另一个样子,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嫂嫂,你一会儿让我觉得很近,很亲切,一会儿又让我觉得好远,好冷,好陌生。我爱你,我爱你的心始终没变,但你却让我爱得这么吃力,我真的好累啊,从里到外的累,心力交瘁。你经常突然对我说出绝情的话,那么严肃认真,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把我推得远远的,让我的心沉下去沉下去。我真不知道你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是那么的善变,忽冷忽热。有时候,我真想把你的心剜出来,看一看它到底是什么颜色,它是一颗什么样的心呢?

你也一定听说了,上个礼拜,我被派出所叫去关了大半夜,因为我妈报了警,说我爬窗进入她家想要偷钱偷东西。我真是感到悲凉!想想自己以前吃官司,是被自己的哥哥告发,现在被关进派出所,又是自己的母亲报了警。这是怎么啦?人家都说世界上最亲亲不过骨肉,但是,我们家呢,唉!有时候想想,这些事,简直就不像是真实发生的,而是一场场噩梦。不错,我确实翻窗进去了,但我不是要偷钱,也不是要偷东西,我是要找到一些线索。我有强烈的直觉,我爸的死很蹊跷,他一定不是正常死亡,我怀疑他就是被我妈害死的,我要找到证据。我相信我一定能找到证据。我不能让我爸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要是不揭开事情的真相,不光我爸九泉之下不能瞑目,就是我,也会寝食难安的。我的胡子,就是为我爸留的,要是不能查明真相,我就永远不会剃掉我的胡子!

阿善

一九八七年九月十八日

●我想不明白,你和你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曾经对我说,他不可能做这种事,因为当时姚爱菊还只是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

阿善:

我看过你哥寄给我的信了,确实是从山东寄过来的,邮戳上写的是山东烟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给你的信是从黑龙江寄出的吗?我的脑子有点乱,我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是在骗我,就是在骗你。但是骗你,为了一千块钱,值得吗?如果他有钱的话,肯定没必要骗你一千块钱。看来,他还是在骗我,他没有发财,他只是拿到了你的钱,从小旅馆脱身,然后又去了山东烟台,在那里给我写了信。但他为什么要骗我呢?他告诉我他生意很成功,很快就要回来还清赌债重新做人,他编这样的谎话,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真是太天真了,太好骗了。收到他的信,我还真以为命运要出现转机,生活欠下我的,终于要对我进行一点偿还了。我甚至为之流下感动的泪水,我决心要等他回来,只要他与从前彻底决裂,我也就既往不咎。我不应该再恨他,不该再记他的仇,因为事实上,我也是有负于他的,我的内心深处,一直压着一块重重的石头,我对不起他。如果他回来了,我就彻底原谅他,和他好好过日子,这样,我心上的重压也可以慢慢减轻。

可是一切却重又变得渺茫,扑朔迷离。我感到困惑、迷茫,我的内心无比的恐慌。

你被派出所叫去,我一点都不知道啊。这是真的吗?真的是你妈报警让他们抓你的吗?我的天哪,真让人不敢相信!阿善,建议你不要再钻牛角尖了,你太神经过敏了,你爸的死,我想不会跟任何人有关,他就是身体不好,他病病歪歪不是已经好几年了吗?我没觉得他的死有什么不正常呀,为什么你那么肯定与你妈有关呢?你那么执着地要查出真相,究竟是为了什么?你是跟你妈有仇吗?即使你爸真是被她害死的,你也不必非要追根究底,你那样做,最终的目的是什么呢?不就是要置她于死地吗?怪不得她要反过来整你呢!我想不明白,你和你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因为爱你爸吗?可是事实上,你们父子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你们之间,更多的是仇恨和冷漠。因此我认为,对于你的执着,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你是一个爱钻牛角尖的人,不查明真相,你就心里不舒服,你就会觉得对自己没有一个交代,你内心就会因此潜伏下一个怪兽,它不时地作祟,让你不得安宁。阿善,我分析得有道理吗?

(荆歌注:此处有一段关于真相的话,有很强的哲理,却并不好读。我把它作为下部的附录,仅供参阅。)

还有,你哥那时候在农村插队落户,他有一段代课的经历,不知道他对你说起过没有。那时候,我和蔡正阳交往比较多,你哥虽然一封接一封地给我写信,但我觉得他在遥远的乡下,我和他隔着千山万水,这样的感情很虚无,一点都不现实,所以我不给他回信。他那时候非常痛苦,把对我的感情转移到了学生的身上。如果他当初对你说过的话,你一定还记得,有一个叫姚爱菊的学生,你哥觉得她长得和我非常相像。他于是对她倾注了很深的感情。我听说,他奸污了姚爱菊。但是,他自己却从来都没有承认过。他曾经对我说,他不可能做这种事,因为当时姚爱菊还只是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他让我相信他,他是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来的。这件事在我的心里,也曾经毒蛇一样盘踞了好多年,我一直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我还曾经亲自去过一趟三白荡,亲眼见到了姚爱菊。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当地小学里的一名民办教师了。我发现她长得其实和我一点都不像,无论是五官还是身材,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我和她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我能感觉出来,在她身上,完全没有你哥留下来的阴影。谈到你哥,她一口一个邹老师,脸上荡漾着晴朗快乐的笑容,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当时我的感觉是,姚爱菊就像一片清澈透明的水,真相就是清澈透明,没有阴影,一眼望去,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从三白荡回来的路上,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真相其实是不存在的。所谓的真相,更多的时候还是主观的偏见。人们总是用臆想代替真相。而我多年来对真相的执着,反倒是我内心盘踞着的一条毒蛇,它让我一刻都无法轻松,它毁掉了我的生活。放弃真相,眼前的迷雾反倒立刻散开了,景象纯明,就像太阳升起来,黑暗潮退,世界按照它自己的意愿和规律晴则晴雨则雨,我们所看到的,就是世界的真相,我们愿意接受的事实,就是真相。

我说得太多了,是不是,阿善?你为什么非要跟自己过不去?你要被自己的记忆压垮吗?你要一层层撩开你面前的屏障,你又想看到些什么?当你发现,屏障后面的景物,并非如你所想,甚至完全出乎你之所料时,你又会怎么想?你会觉得是得到呢,还是失去?你会觉得心满意足,还是悔恨交加?你会觉得可以告慰平生,还是根本就是无事生非?

(荆歌注:此处也有段落移至下部末尾。)

放弃吧,阿善,我认为你所应该做的,是去看看你妈。她老了,她的生命的大部分已经从她身边水一样流走,她剩下来的东西越来越少,没有真相,真相已经在时光的侵蚀中风化剥落,面目全非。你去看她,她一定会很开心,很感动,并且为你被关进派出所而感到内疚。你会在她的泪光中看到另一种真相的。

苏惠

九月二十三日

●可是,我越是这样怀疑自己,就越急切地想要获得证据。只有找到有力的证据,才能救我自己。

●按照你的逻辑,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即使好像发生了什么,也并不见得就是真的。是不是,嫂嫂?

嫂嫂:

你说得有道理,确实,我应该放弃,我不应该继续追查下去,我这样钻牛角尖,对谁都没有好处。事实上,我也经常故意怀疑自己,我问自己,你凭什么认定父亲就是母亲所害?你凭什么来向自己证明你是对的?你更要以什么来向别人证明一切?可是,我越是这样怀疑自己,就越急切地想要获得证据。只有找到有力的证据,才能救我自己。想到也许最终我将一无所获,什么证据都找不到,终于无法向自己和别人证明什么,我感到无比沮丧。这种滋味真不好受啊,就像一只脚被卡在什么东西里头,想尽办法也取不出来。除非,除非把这只脚剁掉!我现在的心情,比剁掉自己一只脚还要尴尬,还要难受。

如果真的能够放弃,当然是一件好事。但是,我心里盘着的一条毒蛇不肯放过我,当我明确希望自己放弃的时候,它就开始作祟,阴冷地蠕动,嘶嘶地吐出粉红的裂舌。为了要驱赶它,我只有向前走,我只能努力地去查寻真相。我相信,只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我心里的那条毒蛇才会游走,我的心才能放松下来。

(荆歌注:此处段落移至下部末尾。)

我感到伤心的是,你要用你虚无的理论来抹杀我们之间的爱情。按照你的逻辑,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即使好像发生了什么,也并不见得就是真的。是不是,嫂嫂?你轻视了我对你的爱,你伤害了我的感情。你真的认为,我对你的爱,是似是而非的吗?你可以否定我的爱,那么你真实地告诉我,在你的内心,从来没有对我有过真爱吗?一切都只是假象吗?这沉甸甸的爱,只要你认为它其实并没有存在过,它就真的只是一片海市蜃楼吗?嫂嫂,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自己,也没有怀疑过你,我们彼此爱着对方,这就是真相,虽然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它比石头更硬,比水更清澈,比太阳更温暖,比棉花更柔软,比花香更浓,你能说它不过是假象,并非是生活中真实的存在,你真的这么想吗?你真的要否定这一切吗?

曾经忘我的接吻,舌头和舌头彼此缠绕;曾经紧贴着对方汗湿的身体,没有餍足的抚摸,一遍又一遍,触及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曾经心脏急剧的跳动,血液的奔腾呼啸,那黏滑中的燃烧和融化……这一切在你意识里,都未见得是真实发生过,而只是飘忽无定的想象吗?嫂嫂,那么生命呢?我们曾经活过,在这个星球上出现过,懂得饥饱,懂得冷暖,懂得痛痒,懂得爱恨,这些也全都不能得到肯定吗?

嫂嫂,我想当面和你谈谈。现在,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即使是以前在西山劳改,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孤独和恐慌。我要见到你,看着你神秘灵动的眼睛,看着你橘瓣一样柔软丰润的嘴唇,你洁白耀眼的皮肤,你温暖的胸,你身上散发出来的芳香的气息,只有面对这些,我才不至于如此的恐慌。嫂嫂,我没有其他要求,我只要看着你,和你面对面坐着,说说话,或者不说话,我就感到满足了。请不要拒绝我,你的心不会是那么坚硬和冷酷的。我不会伤害你的,我会听你的话,我真想变成一个小孩,我好羡慕历历,非常嫉妒他,我要是能够成为他,我就可以被你抱着哄着,把头埋在你的胸前,做你的好儿子。亲爱的嫂嫂,答应我吧,国庆节我到你家来,好吗?不要再不开门,不要把我关在门外!让我见见你吧,我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对你讲。好嫂嫂,答应我,好吗?我不会经常来打扰你的,我已经好几个月,不,好几年,好几辈子没见到你了!

阿善

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七日

●这趟山东之行,虽然没有见到你哥,但是我还是觉得不虚此行。

●我不是想要逃避什么,而是厌倦了,我厌倦了这种畸形的爱,我甚至认为,所有的不幸,都是由此造成的,这是惩罚和报应。

阿善:

国庆节我带历历去了山东,家里确实没有人。没跟你说一声,是我的不对。你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信,我看到了,我知道你非常生气,两次来,都吃了闭门羹。你怀疑我其实是在家,只是装聋作哑不给你开门,这是不可能的事,你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呢?你在外面喊,那么厉害地敲门,我发现,门框都被你摇松了,我猜你一定是疯了一样敲门,也许你狠狠地踢门了吧?为什么门框会松呢?你想把我家的门踢掉吗?你不怕被我的邻居听到吗?你想一想,如果我们躲在家里故意装作没听见,不给你开门,你那样踢门,我们还能在屋子里待得下去吗?即使我能忍,历历也不能忍啊,他一定早就过去给你开门了。我一点都不骗你,我真的去了一趟山东。是的不错,你上一次给我的信中说国庆节要到我家来,但我并没有答应你呀,我说在家等你了吗?你贸贸然过来,家里没有人,你差点没把我家的门踢掉,你这样做真是太过分了!

我想到烟台去见一见你哥,历历已经快一年没见到他了。我不想像其他家长一样,当孩子问“爸爸到哪里去了”时,总是百般地搪塞,用种种谎言来欺骗孩子。我从来都是如实告诉他,爸爸欠了别人的钱,他还不起,就逃走了。至于逃到了哪里,妈妈也不知道。历历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他很为他爸的处境担忧,一会儿说爸爸会不会被他们找到,希望他藏得好一点,别让人家找到;一会儿又让我把家里的钱拿出来还给人家,这样爸爸就不欠人家的钱,就可以回家了。我告诉他,我们家没钱,妈妈的一点点工资,要用来吃饭,要是把这点钱都给了人家,妈妈和历历就都会饿死。况且,爸爸欠了人家很多钱,太多的钱,就是爸爸妈妈两个人一起还,也还不起,所以爸爸只能逃走了,否则人家要打断爸爸的腿,或者把他送到派出所关起来。这些事毫不隐瞒地告诉历历,有时想想确实也是挺残酷的,他还那么小,他能承受这些吗?最初跟他说的时候,他显然很害怕,他非常担心那些人会到我们家来抢走东西,有一次他还问我,那些人会不会把历历抢走,我听他这么问,心都要碎了,非常后悔把真相告诉他。但我又实在不愿意对他撒谎,我认为,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历历作为我们的儿子,这就是他的命,是他无法回避的灾难,我用美丽的谎言来掩盖,能掩盖得了吗?这就是他的命,唉,让他知道,让他直面,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那一阵,凡有人敲门,历历都非常害怕,我看他脸色都吓得变了。为了历历,我决定去一趟烟台,因为历历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见一见爸爸。虽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告诉我他恨爸爸,但是我知道,其实他还是非常想念爸爸,为爸爸而担忧。现在他提出来,要亲眼见到爸爸,要亲口安慰一下爸爸,让爸爸不要害怕,要坚强,要等历历长大了挣钱替爸爸还债。既然历历这么想,我就应当尽量满足他的要求,去一趟烟台找一找,能找到的话最好,我也有许多事情想和他当面谈一谈。

但是你也一定想象得到,烟台又不是一个小镇,我们没有具体的地址,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他。跑了几个旅馆打听,人家根本不理睬我们,有人还嘲笑我是秦香莲。历历很失望,晚上回到旅馆他就哭。但是白天他还是蛮高兴的,我带他去看了大海,他从来没看见过大海,很兴奋的,他赤脚在沙滩上奔来奔去,弄沙子玩,显示了他男孩子活泼的一面。看他在海滩上玩得忘情,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是那么的酸涩,迎着海风,我甚至流下了眼泪。那一刻,我真的好难过啊,我站在一旁,看着快乐得忘乎所以的历历,我想,这是一个多么不幸的孩子啊,他聪明、懂事,但是,和别的孩子相比,他真的是一个不幸的人。他的快乐,此刻看上去是多么的虚假,多么的夸张,多么的不合时宜。而站在一旁的女人,是我,是他的妈妈,我又是一个怎样的妈妈呢?我是一个不够格的妈妈,一个阴暗的妈妈,一个或许就是将所有的不幸带给了他的妈妈。我流着泪,内心感到万分羞愧,雨季奉献给大地,岁月奉献给季节,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小孩?苏芮的歌,这时候在我的耳畔响起,我的眼泪就流得更加没有节制了。这时候,一个海浪扑过来,差点将历历打倒。他高叫着逃跑,他很机灵,他逃得很快,海浪没有将他扑到。看着这一幕,我既感到惊心,又颇为欣慰,我在心底默默祝福我的儿子,我亲爱的儿子,希望生活的大浪,永远都不会将他击倒,让所有的厄运都远离他,不管在任何时候,恶浪都无法将他卷走。

你看,我是不是太伤感了?在海风中流泪,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那种酸楚和畅快,是从来都没有过的。这趟山东之行,虽然没有见到你哥,但我还是觉得不虚此行。虽然想要达到的目标没有达到,但是有了一些意外的收获。将自己的眼泪,酣畅地汇入大海,我的心获得了意外的平静。我想,我这一辈子的眼泪,都已经给了大海,和大海融为一体,以后,不管再发生什么,我想我都不会再哭了。我变坚强了,大海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它一刻都不停地动荡着,白浪一个接着一个打向岸边。对于历历来说,对于所有人来说,海浪随时都有可能把我们卷走。但是,历历的身手是那么敏捷,他小小年纪,就那么善于保护自己。我想不光是对历历,对任何人,生活的大浪,一个接一个来吧,并不见得就能那么轻易地将人击垮,将生命夺走。生命没有那么脆弱,生命有时候确实很坚强,足以与大海抗衡。

阿善,我同时也想告诉你的是,让我们结束吧,彻底结束吧,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让一切都重新开始。这样的生活,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都不应该是我们所需要的生活。而你,也应该坚强起来,不可能是那样的,不可能说你离开了我,就真的没办法活下去了。一个人,离开了另一个人就会死,这样的事在世界上是根本不存在的,那是一种极端的、病态的、暂时的想法。谁离开了谁,都不会有事。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会淡忘,一切都会有新的开始。我不是想要逃避什么,而是我厌倦了,我厌倦了这种畸形的爱,我甚至认为,所有的不幸,都是由此造成的,这是惩罚和报应。我希望你不要任性,你换一个角度来想想,不要钻牛角尖,从牛角尖里调头出来,你就会突然明白我说的没错。你现在不是在做出明智的选择,你是在较劲,和我较劲,和你自己较劲。不要这样,好阿善,听嫂嫂的话,选择明亮的、自然健康的生活,不要再继续下去了,最终会毁了你自己的!

国庆节你去看你妈了吗?你千万不要再胡思乱想,我都觉得你有点神经质了,你的思维是不是有点不正常了?你妈失去了丈夫,她一定很悲痛,孤单的滋味一定很不好受。你去看看她,给她一些安慰,而不是倒过来伤害她,往她伤口上撒盐。我也是当妈妈的,我也有儿子,我能体会当母亲的心。

苏惠

十月五日

●难道说,没有了那种关系,就形同陌路了,甚至成为仇人了吗?

阿善:

今天在县府路遇见你,你竟然不理我,我感到非常生气。为什么?难道是因爱生恨吗?难道说,没有了那种关系,就形同陌路了,甚至成为仇人了吗?这样未免太狭隘了吧!曾经发生过的美好的一切,虽然已经成为过去,但是,它们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我希望你也同样如此,把美好留在记忆中。其实我们应该感到庆幸,一段美好的感情,最终结束的时候,依然是美好的,它没有在黯淡中结束,没有在彼此的厌恶中熄灭,它将带着余温,带着依然艳丽的光辉走进回忆,它会在回忆里永远美好和温暖。这样不是更好吗?所有的热情最终都会冷却,所有的激情最终都会归于平复,许多的感情,以绚丽开始,却以厌倦、乏味甚至仇恨结束,那是多么遗憾的事啊!彼此想起来,不再是一种似远又近的甜蜜,不再是温馨的细节,而是厌恶和怨恨,甚至在任何时候都不愿意再想起。阿善你说说,到底哪一种结果才是好啊?当然要做到这一点是很难的,就像我们面对死亡,谁愿意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死呢?非得要熬到人老珠黄,一头白发,满脸皱纹,看上去是那么的不堪,一直要到这般光景,才无奈地结束生命,因此留在世人记忆中的形象,是又老又丑,没有一点儿美感。梁遇春就写过一篇文章,专门说了这个问题,他说,人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死掉,其实是最幸运的,年轻美好的形象,就此定格,在人们的记忆中,这个人的形象永远都是年轻美好的。阿善,你也喜欢英国诗人济慈的诗,你也知道,济慈的坟墓上,鲜花是最多的,他的墓上终年鲜花不断。究其原因,也并不见得他的诗是写得最好的,更主要的原因,是他二十几岁就去世了,他和他的诗一样年轻,他的年轻英俊的形象,和他美好的诗歌融为一体,人们手捧鲜花走近他,就是走近诗与美。梁遇春也是很年轻就死了,他实现了他的美学理想和人生理想。说远了,怎么扯到死亡上去了?我只是用它来作比,人的感情,又何尝不是如此,让它在最美丽的时候结束吧,这样它就会永远美丽,成为美丽的标本,何必非要等到它又老又丑的时候才结束呢?在最年轻的时候选择死亡,这不容易,但是,在感情还没有枯萎腐败的时候就结束,这应该不是太难。关键是你愿不愿意这么做。

不管怎么样,阿善,我还是你的嫂嫂,还是和你很谈得来的好朋友,不管怎么说,你都不应该不理我。说实话,在县府路遇见你,我很高兴,我连叫了你两声,你也转过脸看见我了,你却不理我。你让我感到意外,心里十分难过。你的表情是那么冷漠,尤其是你的目光,真叫人受不了!在我心目中,你可不是这样的,你的眼睛像女孩子一样清澈,那么天真和热情,你就像你的名字一样,是那么善良美好。可是今天我所看到的你的目光,像冰一样冷,真是让我感到吃惊。我看着你转身而去的背影,一直看你无情地走远,直到在街角消失,我的心里真的难受极了。同时,我也感到非常委屈,凭什么?凭什么你要这样对我?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吗?我曾经那么爱你,对你付出的完全是真心的爱,我不光爱你,还把你看作是我的亲弟弟,甚至是自己的儿子。许多时候,我真的就像一个母亲,要尽自己的全力来爱你,呵护你,不让你再受到风雨的打击。对你的感情,我敢说是无私的,不图任何回报。并且直到今天,这份感情依然没有半点打折。也就是说,我还是像从前一样爱着你,把你当作是我的一个宝贝,不愿你受到任何的伤害。我所以决定要和你中止那种关系,完全是出于理智。我的理智告诉我,我们的关系是不正当的,它只能处于阴暗的地下,并且最终只会对我们构成伤害。不光是我们,它也伤害了其他人,你哥,还有历历。当然,我想得更多的还是你,我因为是那么的爱你,所以更多的是为你考虑。这样的不伦之爱,能给你带来什么呢?它只会让你陷入泥淖,让你迷失前途,损害你的身心。而你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在很不容易,你不该堕落,你应该过正常人的生活。我早就说过不止一遍了,像你这样的条件,一定能找到一个漂亮贤惠,各方面条件都很好的姑娘。我真的是这样认为的,我完全是为你好才这么希望的。其实许多时候,想到你将来会和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结婚,过上幸福的日子,我的心里别提有多酸楚了。我非常嫉妒!但是,我不是一个狭隘的女人,我不能出于自私,而破坏你的幸福。相反,我会支持你,帮助你,让你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哪怕你的这种幸福与美满,是要以牺牲我的幸福为代价,我也在所不惜。我说这些,也许你并不相信,觉得我虚伪,认为我是在找托词,是我懦弱和退缩的美丽借口。事实不是这样的,阿善,你和我交往了这么久,难道还不知道我的脾气吗?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我的内心,阴暗的想法不比别人少,但是,我自认为我是一个理性重于感性的人。理智告诉我应该怎样做,我就要努力克服自己的感情,选择理性的做法。希望你能够理解我,并且原谅我。

你不理我,见了我那么冷漠地调头就走,这伤害了我的感情。我当时真的感到很委屈,我想,不理就不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当时甚至决定,我再也不会主动理你,我这辈子都不要理你了。你本来就不是我的,不应该属于我,你绝情地走掉,那就走掉好了,我不会感到可惜,也不应该感到可惜。但是,回到家里,左思右想,我认为还是应该给你写封信,一来让你明白我的心思,二来也劝劝你,作为一个男人,不要这么狭隘。让我们还像好朋友一样交往,好吗?我仍然是你的嫂嫂,一个永远关心你爱护你的好嫂嫂。

你还没有自己买彩扩设备吗?现在还是每周来“江城彩扩社”吗?下周如果你来,一起吃饭吧,下周六(十月三十一日)是历历的生日,你和我们一起吃饭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苏惠

十月二十四日

阿善:

我真后悔,不该邀你来吃饭,更不该提前对历历说。本来,他的生日应该很快乐,我给他买了蛋糕,买了他最喜欢的变形金刚。但是,因为我对他说了,你要来吃饭,要来庆祝他的生日,他就坚持要等你来了才肯点蜡烛。我没想到你会不来,你让历历太失望了,你这样做实在有点过分。你不来,至少也应该打个电话过来。我们一直等你,等到快七点了,还不见你来。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来了,但历历还是坚持要等你。这个可怜的孩子,最后是流着眼泪吹蜡烛的。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对你那么好。而你辜负了他,你辜负了一个孩子纯真的爱——那是多么宝贵的感情,可是你看起来丝毫都不珍惜。

我无所谓,你来不来都不要紧。我是想,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想见我,而历历过生日,就我们母子两个人似乎也太冷清了些,所以才请你过来一起吃个饭,大家热闹一点。但你却没有来。

看来你是真的决定不再理我了。那好吧,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就当我根本不认识你这个人。世界上少了任何谁,地球都会照样转动,也许会转动得更好。

苏惠

十月三十一日

●我认为人活在世界上,感情是最为珍贵和崇高的,是应该得到肯定和尊重的。

●我发现我已经不恨她了,面对这样一个可怜地躺在病床上的人,我一点都恨不起来了。相反,对于怀疑她害死了父亲,我感到内疚。

嫂嫂:

真是对不起,历历生日,我原本是决定要来的,我还为他买了一个很大的阿童木要送给他。可是,我妈突然病了,住进了医院。二十九号那天,庄书记打电话给我,说我妈突然大量便血,在家里晕倒了,他已经把她送到医院去了。在医院,我看到我妈躺在病床上,脸白得就像一张纸。医生说她是肠出血,正在给她打吊针,里面加了止血药,等血止住了之后,要做一个肠镜检查。

我真的不是故意不来过历历的生日,我有多喜欢他,你是知道的。那天在“江城彩扩社”见到你,我确实是故意赌气不理你的,但是,在我内心深处,对你的爱始终是那么炽烈,一颗爱你的心始终不变。能够见到你,和你一起吃饭,正是我梦寐以求的。你对我说的那一番话,其实你已经不止一次说过了,希望我们不再有这种关系,我觉得尽管你说得对,但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我也试图照你说的去做,但一想到要彻底放弃对你的爱,我的心就寂寞空洞得可怕。我做不到,嫂嫂,我真的做不到!并且,我也不相信你能做到。你说你是一个理性占上风的人,你能理智地对待自己的感情,对此说法,我还是不信。而且我认为,你的决定并不见得就是正确的,你认为自己是理智,你又怎么能够肯定它一定是正确的呢?我不能同意你的看法,我认为人活在世界上,感情是最为珍贵和崇高的,是应该得到肯定和尊重的。无情未必真豪杰,你我既然彼此相爱,又为什么要将这爱火熄灭?这是对自己对人生负责的态度吗?只有虚假的感情才是可耻的,用金钱和权力换取的爱情是不道德的,或者出卖自己的感情,也是犯罪。但是,真正的爱,没有任何其他目的,只是彼此吸引,两情相悦,又有什么错?在我看来,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真正的爱情,并不是随便就能够得到的。我长这么大,从未对别的女人产生过爱,从来没有!我只爱你一个,只有你使我朝思暮想,热血沸腾,为了你,我不惜舍弃自己的生命!而对别人,我不会这样,就是对我的亲生父母,我也没有这种牺牲精神。而我知道,你也是爱我的,爱我胜过爱所有的人。我知道你对我哥并没有爱,你以前对蔡正阳,那也不是真正的爱情,你只是因为太善良,觉得别人对你好,你也就对别人好。那不是爱情,那最多只能算是友谊。你真正爱的是我,我们彼此相爱,那是多么的不容易,我们爱着,享受爱带来的无穷欢乐,也承担它带来的痛苦,我们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要用所谓的理智来扼杀它?上苍赐予了我们这份爱,我们理当接受它,把自己的生命交给它,让它与我们的生命水乳交融,甚至让它成为我们生命的全部!你却要用所谓的理智来扼制它,放弃它,那是对上苍的辜负,那是要后悔一辈子的!你还记得舒婷的那首《望夫石》吗?“与其在悬崖上伫立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那些为了立贞节牌坊而一辈子放弃爱的权利的人,是违背人性的。我宁愿轰轰烈烈地爱一场,然后死去,而不愿放弃真爱而苟延残喘。

那天让历历失望了,我真感到对不起他。等我忙完这一阵,等我妈肠镜检查结果出来后,我过来一趟,把阿童木送上,当面向他道歉。

这几天我大部分时间在医院,店里也只好关门了。看起来我妈情况很不好,她消瘦得让人吃惊。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她,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很害怕,我觉得她很快就要死了,死亡的气息笼罩着她。她很勉强地睁开眼来,看了我一眼,她的眼光复杂得可怕,我真是难以描述她的目光,我说不出她目光里到底有些什么样的内容。当时我的感受是,这眼光,绝对不是一个活人一个正常人的眼光。她很勉强地瞥了我一眼,就闭上了。我不知道她是累得实在睁不开眼,还是不愿意看我。我突然变得很惶恐,既希望她再睁开眼来看我一眼,又怕她睁眼看我,怕她再次向我投来那复杂得可怕的目光。

她躺在病床上,仿佛离我很远。她就像模糊记忆中的一个人影,那么轻,那么远,那么地不真实。我发现我已经不恨她了,面对这样一个可怜地躺在病床上的人,我一点都恨不起来了。相反,对于怀疑她害死了父亲,我感到内疚。我的怀疑确实毫无根据,对她来说,是不公平的。我站在病床边上,心里一直在想,是不是应该向她赔个不是?但我始终没有说出口。

在医院里,阿萍的父亲庄书记让我感到厌恶。我始终不愿理他。他为母亲忙里忙外,有了他我倒是省事不少。但我还是看他不顺眼,特别是他有时候用长辈的口吻对我说话,带着教训的口气,我甚至有抽他两个嘴巴的冲动。

这封信我是在医院的病房里写的。埋头给你写信,我妈吊瓶里的药水都已经挂完了,我还不知道,真是该死。我要去忙了,改日再写。吻你,亲爱的嫂嫂!在医院这样的地方,到处都是冰冷的白色,到处都是愁眉苦脸的病人和家庭,到处弥漫着来苏味和死亡的气息,在这样的环境里真是感到压抑,因此也就特别特别地想你!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四日

●病是客观的,即使医生再冷漠,再漫不经心,也不是他把肿瘤放进了母亲的身体里。

●他忙前忙后的,按理说其实也是在帮我,在减轻我的负担和压力,我应该感到庆幸,应该感激他才是。

嫂嫂:

今天,我妈肠镜检查做下来,她的肠子里,肿瘤遍布直肠和结肠,等于说整副肠子都已经烂掉了。我问医生是良性还是恶性,医生说,不用化验就可以肯定是恶性的,都已经和腹腔粘连在一起,癌细胞肯定已经转移了。这个医生很奇怪,说病人的病情的时候,口气懒洋洋的,好像他的肠子里也长满了恶性肿瘤。这个检查结果,让我有些难以接受。检查前,我也曾怀疑她会不会是得了癌症了?没想到,情况已经糟糕到了这个地步。医生对我说,像这样的病人,最多只能再活一个月,如果情况不好的话,一个礼拜就不行了。他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宣判了母亲的死刑,我对他十分反感。我几次想揪住他的衣领,质问他为什么要对病人如此残酷。冷静下来之后,我觉得我迁怒于医生实在是很可笑的。病生在母亲身上,不是医生造成的。病是客观的,即使医生再冷漠,再漫不经心,也不是他把肿瘤放进了母亲的身体里。他只是发现了这些情况,他说出了真相。而在真相面前,我却是一个掩耳盗铃者。我希望真相被隐瞒,希望医生说出一些与实际情况并不相符的话来。如果他说谎,说母亲的病虽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但还是可以治疗,只要大家有信心,大家一起来努力,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如果他这样说,我反倒会能够接受,并因此对他产生一些好感。

(荆歌注:此处关于孝道的议论,置于最后,作为附录。)

我对庄书记十分排斥,觉得他根本没有资格来管我妈,这是我们家的事,与他何干?他忙前忙后的,按理说其实也是在帮我,在减轻我的负担和压力,我应该感到庆幸,应该感激他才是。但我不,我不要看见他,不允许他在我妈面前出现。

这个家伙,他居然当着我妈的面,像个女人一样号啕大哭,好像是他死了亲娘一样。他这样做,不是在很明确地告诉我妈,她的病已经严重到了极点吗?他真是太可恶了!我认为,我妈十分固执地坚持要出院回家,不愿接受任何治疗,他是要负全部责任的。是他的失态,让我妈明白了一切。我当时真有杀了他的冲动,我大声地呵斥他,让他别哭,他反而哭得更起劲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没有冲上去,扼住他的喉咙,不让他可恶的哭声发出来,直到把他扼死算了。

嫂嫂,现在我是在母亲的老屋里给你写信。夜已经很深了,世界安静了下来。母亲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的,让我不时怀疑她是不是已经死了。老屋里霉味的腐败的气息,此刻是那么浓重,嫂嫂,我是多么想你!要是此刻你和我在一起,我就不会感到如此的孤单和恐慌。我非常害怕,我怕母亲已经死了,我不敢过去看她,我怕看到她死人的脸。我甚至还担心已经死去的母亲,会突然从床上跳起来,扑上来卡我的脖子。我安慰自己,不要害怕,不管她是死是活,她都是你的妈妈啊!自己的妈妈,即使已经死了,即使变成了鬼,也不会来害自己的儿子的。嫂嫂,但我还是感到害怕。庄书记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只纸棺材,还有整套寿衣、寿被,这些东西堆放在一边,没法不让人害怕。嫂嫂,要是此刻你在,你会怕吗?要是你和我在一起,我就不会害怕,有你在我身边,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感到害怕的。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八日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流泪,她是有感于我的哭声呢,还是因为你这个儿媳的大驾光临。

嫂嫂:

谢谢你!谢谢你来看我妈。你走进来的那一瞬,我完全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见到你我实在太激动了,我无法控制自己,于是就哭了起来。我哭得那么伤心,让人以为我是在为我妈而流泪。其实不然,我是喜极而泣。嫂嫂,你从外面进来,带进来一股芳香,让我陶醉。由于你的出现,阴暗的老屋也顿时变亮了。原先,躺在床上的母亲是模模糊糊的,面目不清。但你进来之后,我发现我能很清楚地看见我妈了。我哭停下来之后,发现母亲的眼泪,正在默默地往下淌。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流泪,她是有感于我的哭声呢,还是因为你这个儿媳的大驾光临。作为儿媳,这么多年了,你一步都没有跨进过这个家门。而你第一次踏足进来,竟然是在母亲的弥留之际。我想她应该会有感慨,她的眼泪,多半是为你而流的。只是我无法知道,她是感到欣慰呢,还是突然悲从中来。

嫂嫂,请你原谅我,在庄书记走出去的时候,我忍不住过来拉你的手。要不是你拒绝,我一定会紧紧地将你抱住。这些日子来,我的心就像飘在空中的浮尘,没有着落,我只有拉住你,抱紧你,才会让一颗悬浮的心放下来,才会不那么恐慌。嫂嫂,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对,我不该当着奄奄一息的母亲的面,将自己的嫂嫂一把拉住。你跟我翻脸,我没有意见,因为确实是我错了。但我当时,确实是无法控制自己,要不是庄书记从外面进来,我是不会放开你的。嫂嫂,我发现,我对你的爱高于一切,世界上所有的所有,加起来,也没有你重要。如果不是庄书记进来,如果不是你拒绝,我会把你抱住,我要亲你,吻你,我要把我的身体和你紧紧地贴在一起。那一刻,我完全忘记一边生命垂危的母亲了,我不管她了,她即使是死了,我也不管,让人们说我不孝好了,我无所谓。我的眼里只有你,只有你嫂嫂,我要死死地抱住你,只有把你芳香柔软的身体紧紧地搂在怀里,我才会感到自己还活着。

嫂嫂,你只在我们屋子里站了一会儿,你就走了。半小时都不到吧?你坐都没有坐一下,放下你带来的东西,就走了。水果、饼干和肉松,你带这些来干什么?她还能吃吗?她一点都不能吃了啊!她连抬起头来喝口水都做不到了。她要喝水,我只能用一把断了把的老茶壶喂她。你不是都看到了吗,她真的已经奄奄一息了。你什么都没对她说,你好像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就对我说你要走了。我舍不得你走啊,嫂嫂,我真的不能让你走,你奇迹一般出现,怎么转眼就要走了呢!但是,我知道留不住你,你怎么可能留下来呢!送你到门外,我的心一阵痛,感到自己呼吸都困难了。仿佛奄奄一息即将死去的不仅是我妈,还有我。嫂嫂,你能懂我的心吗?你走得那么快,头都没有回一下,我觉得你这是弃我而去,你不管我了,不要我了,把我们这两个快要死的人扔下,你一走,我们就要断气了。

嫂嫂,你还会再来吗?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十一日

●也许现在真的是只有死,立即死,才是减轻她痛苦的惟一办法。

嫂嫂:

今天,我妈企图自杀,但她失败了。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弄来的安眠药,我怀疑是庄书记给她的。她趁我不在的时候,把一瓶安眠药全部吞进肚子里去了。我去了一趟弄堂口的小店,回家却发现,她哇哇地呕吐。她刚吞进去的一瓶药,全都吐出来了。药片吐在脸盆里,叮叮当当地响。我问她怎么啦,怎么会吐出这么多药来?她也不说话。后来我看到了床头柜上的药瓶,才知道她做了些什么。她哭了起来,她说她不想活了,一天都不想再活了,她感到非常痛苦,她说,这种痛苦,是任何人都不能理解的。我看着她哭,吃力地听她说话,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荆歌注:此处关于死亡的大段议论,请见附录。)

我看着我妈那可怜的样子,她看上去真的是痛苦万分,我真想听她的话,帮她一把,用枕头将她闷死算了。也许现在真的是只有死,立即死,才是减轻她痛苦的惟一办法。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知觉也没有了,也就解脱了。所以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为什么人在死之前,大多要受到病痛的折磨。这其实是在帮助人,在调整人的状态,让人痛苦得吃不消,再也没心思去贪生怕死,否则的话,面对死神,人所受到的惊吓,内心那种巨大得无以复加的恐惧,谁受得了啊?

我真的很想帮她一把,让她迅速解脱。但是,不光我的手在发抖,我的腿也在抖,我全身都抖了起来。我的手连枕头都没有碰到,就缩回来了。我不敢这么做。我的脑子里只要闪过自己拿起枕头将母亲闷死的画面,我都会恐惧得战栗。嫂嫂,你说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我是勇敢地把她闷死,让她趁早解脱,还是让她继续在地狱之火中煎熬?

我现在多么希望我哥在,有他在的话,我的心理上就不会有如此大的压力。我只要在母亲面前,看她那痛不欲生的样子,我就感到呼吸困难,几乎要窒息。可是,天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我曾问母亲,要不要想办法把哥找回来,我问了两遍,她两次都摇了摇头。不知道她是不想见他呢,还是为他着想,认为他还是不要回来的好。或者是,她认为事到如今,做任何的事,都是多余的,没有必要的,因为她看上去确实很快就要死了。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十八日

●她对我说,庄书记所以天天来,其实并不是真心来看她,他巴不得她早点死,他一趟趟来,是为了来把她的钱和存折都拿走。

嫂嫂:

今天,我妈的病情突然有了好转,她喝了一大碗粥汤,然后让我扶她坐起来。她说她很饿,最好能吃两块红烧肉。我估计她是在乱说,像她这个样子,能喝一碗粥汤,已经是很不错了。我本以为,她喝下粥汤后,很快就会吐出来。吃什么吐什么,这样的状况,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但是没有,她打了两个饱嗝,看我的眼光,也有了点精神。

她向我说起了庄书记,她说他是一个很坏的人。她的话,让我感到非常意外。我真的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评价他。我一直以为,他们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好多年了,我也曾不止一次听外面人说他们关系不正常什么的。而且公正一点说,我认为庄书记对她不错,自从她生病,他一直很主动地关心她,看得出来他是很真心的对她好。她病倒之后,他几乎天天过来看她,她痛得受不了的时候,他还帮她按手上的合谷穴止痛。大前天,他还把她的头搬到床边上帮她洗头。虽然我对这个人从来都十分厌恶,我看不惯他的样子,但是我又不得不承认,他对我妈确实是非常好。如果撇开个人的好恶不论,他确实是个好人。我妈有他这样的朋友,确实算得上是福气。我敢肯定,要是我爸活着,决不会对她这么好。所以说,从她嘴里说出来,说他是个很坏的人,我感到很奇怪。

她对我说,庄书记所以天天来,其实并不是真心来看她,他巴不得她早点死。他一趟趟来,是为了来把她的钱和存折都拿走。我怀疑她是在说胡话,人到了这个份上,也许脑子就出了问题,有了幻觉,胡说八道了。但她说得那么肯定,有条有理的,口齿清楚,不像是在乱说。她对我说,一定不能让他找到钱和存折,否则就会被他全部拿走。她希望我提高警惕,在他来的时候,擦亮眼睛盯住他,别让他得逞。她接着告诉我,钱和存折,她藏得非常好,并没有像他猜测的那样是锁在抽屉里。她说,她没那么笨,她藏得很巧妙,他就是掘地三尺,也不见得能找到。说到这里,她竟然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

嫂嫂,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实在感到太奇怪了。生活中发生的许多事,常常是出人意料。我妈她一点都不像是在说胡话,她的思路清晰得很。她最后还问我,要不要让她立一份遗嘱,在遗嘱上写明,她所有的财产,都让我来继承。她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说要把所有的遗产都给我,因为我在她生命的最后阶段照顾了她,而我哥却没有尽到儿子的责任,所以她决定一分钱都不留给他。

我妈喝了一大碗粥汤,坐起来说了大约半个小时的话。最后她累得实在坐不动了,也说不下去了,这才躺下。躺下之后,我看她张大了嘴呼吸,就像一条垂死的鱼。我突然想,她这样子,是不是“回光返照”?那么她今天夜里会不会死?我该怎么办?我应该守在她边上呢,还是自己去睡觉?如果我守着她,她到天亮都不死怎么办?如果我去睡觉,却又担心她死了我都不知道。我感到害怕极了。

嫂嫂,此刻你在干什么呢?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我觉得特别不公平,为什么我妈有两个儿子,却偏要我一个人来承担全部?

●可是已经过了四个礼拜了,她还活着。我越来越没有信心,越来越没有耐心。

嫂嫂:

我找到了我妈的钥匙,今天一天,我几乎没干别的,就是开锁。我把所有的锁都打开了,那只又旧又破的柳条箱,她也上了锁。但是,里面的东西,却一文不值。你要相信,我不是要找钱,也不是找存折,我不要她的钱,我知道她没多少钱,我只是好奇。反正闲着无事,我想看一看,她锁起来的这些橱柜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东西。实在是可怜,里面全都是一些破烂!我非常希望找到一本她的笔记本。我记得,她不止一次说过,她有记日记的爱好。陈旧的东西,在被翻动之后,腾起了带有严重霉味的粉尘,它们刺激了我的鼻子,让我不停地打喷嚏。我最终还是没能找到。

一无所获,人倒搞得很累,而且陈腐的粉尘引发了过敏性鼻炎,我流泪打喷嚏,头痛得很。但是就在我即将要放弃的时候,发现了一包信札。这些信,都是当年我哥插队农村时写给她的。包在手绢里,每一封信,都放得整整齐齐的,每一封信的开口,都是用剪刀细心地剪开的,由此可以推断,我妈对这些信是很珍惜的。我拿着这些信,突然感到非常心酸。

我现在特别特别想我哥能够回来,如果有他在,我就不会这么害怕,就不会感到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我觉得特别不公平,为什么我妈有两个儿子,却偏要我一个人来承担全部?对我妈来说,快要死了,大儿子却不知去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漂泊流浪,这又是多么的悲哀!

当然,同时我又非常不愿意他回来。自从他逃债出去,我的内心就有一种暗喜,我庆幸他走掉,并且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回来。嫂嫂,我这么想很阴暗,我知道自己很卑鄙,但是,这都是因为你啊!嫂嫂,你应该了解我的心,我不希望他回来,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回来,这样,嫂嫂你就可以属于我了。你永远都是属于我的,是吗,嫂嫂?为了你,我不管什么阴暗不阴暗,不管什么卑鄙不卑鄙,我要得到你,只要得到你,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只是眼下的日子太难熬了!看着一个人慢慢地死去,看她在死之前,如何受病痛的煎熬。而眼前的一切,引发的又是我对死亡和病痛的纷乱的想法,无法驱赶的深入思考。我并不愿意想这些,但是,奇奇怪怪的想法,按都按不住,它们魔鬼一样从地底下冒出来,纠缠我、折磨我。我现在十分盼望我妈能快点死,快点死掉,她就彻底解脱了,所有的痛苦都没有了。而我,也解脱了,快快处理完她的后事,我还要做我的事情去。我的店一直关门,我什么都不做,天天陪着她,看她被病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无比压抑的空气,死亡的气息,令人窒息的分分秒秒!快点去吧,妈妈!我在心里这么喊。我不敢喊出来,我想她听到了一定会心里不好受。虽说她一再请求我帮她速死,但我还是不敢把我的心愿说出来。等吧等吧,磨啊磨啊,一天天过去了,非人的日子啊。可是,她还没有死。医生说她少则一个礼拜,最多一个月,可是已经过了四个礼拜了,她还活着。我越来越没有信心,越来越没有耐心。我不再相信她是一个垂死的病人,不相信她会在短时期内死去。我估计她至少还得活上一年半载。这么想,真令我绝望!难道说,这样的日子,我还得熬上半年一年?天啊,我要崩溃了!

嫂嫂,你一定觉得我是个不孝之子吧?居然分分秒秒盼望自己的母亲快快死掉。我也觉得自己很残酷,很没人性。但是,我不相信谁又会比我更能熬。你们不会理解,这样的不幸没有落在你们身上,你们是不可能体会到这份压抑和绝望的。你们也不能理解我妈的处境,非亲眼所见,非分分秒秒陪着她,你们是不能体会到的。对她来说,现在绝对是生不如死,这种折磨是谁也承担不起的。我真想抽出她头下的枕头,压在她脸上,用力压紧,压紧不放松,让她断气,送她走,结束她的痛苦,也结束这让我快要窒息的日子!可是我下不了手。我几次伸手要去抽她的枕头,都颤抖得不行,最终缩了回来。我恨自己,我是个懦夫!胆小鬼!如果我下得了手,我才不会在乎别人说我逆子呢。我甚至不怕再次成为杀人犯。如果我下得了手,即使马上把我拉出去枪毙,我也不怕了。我受不了了,真的不行了,我要崩溃了!

嫂嫂,你救救我!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八日

[荆歌评注]刚刚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多半是不会保留自己的日记本的。因为日记这种私密记录自己言行和思想的东西,很容易让自己罹祸。

●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变得奇怪了,有一次,我甚至想提醒他,难道你不想找到我妈的钱和存折了吗?

●是不是世界上每个人都无法摆脱责任这两个字,为它所累,为它而感到窒息呢?

嫂嫂:

现在,我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讨厌庄书记了。他有一把我家的钥匙,我每听到钥匙打开门锁的声音,心里都会感到一丝喜悦。看他进来,轻手轻脚地走到我妈的床边,我就感到一阵轻松。看他弯下腰来关切地问候我妈,而她总是闭着眼睛,看都不看他一眼,更别说开口回答他任何问话了。每当此时,我又会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可惜的是,他逗留的时间越来越短了。他似乎也像我一样,正在慢慢失去耐心。有几次,我都想请求他,让他再坐一会儿,不要急着走。但是,我开得了这个口吗?我死也不会求他的。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变得奇怪了,有一次,我甚至想提醒他,难道你不想找到我妈的钱和存折了吗?你为什么不撬开她的抽屉试试?我要是真这样说了,我就是神经病。我不是神经病,他也会认为我是神经病的,至少他会以为我在讽刺他。看他的样子,真的看不出来他是如母亲所说的那种人。我注意到,他每次来,都并没有任何可疑之处。难道说他更善于伪装?我越来越怀疑母亲说的是一通胡话。甚至,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里听母亲说了那一番话?

我的脑子越来越混乱,昨天,我想挑拨庄书记,让他下手,我想让他明白,母亲现在的状况明摆着是朝不保夕,多活一天对她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不光不是好事,完全是坏事,多活一天,就意味着多受一天的炼狱之苦。我想对他说,如果你同情她的话,如果是真心为她好,那就应该用枕头将她闷死。你和我不一样,我是她儿子,我下不了这个手。你是外人,你可以干。你不必担心我,我看见了也不会告发你,我不会恩将仇报,说你是杀人凶手。我知道你是为她好,为了拯救她,让她脱离苦海。当然我不看见更好,事实上,我几次都借故走开,以给他机会。我希望他在我走开的时候,果断地抽出枕头,将她闷死。

但我知道他不会这么干,所以他重新又让我厌恶起来。我知道他和我不同,他是外人,他感到压抑的时候,觉得呼吸困难了,他可以走掉,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外面的空气很新鲜,他可以一边走一边哼哼流行歌曲,到了家可以喝点酒,然后惬意地看电视。而我不行,我是她儿子,我必须守在这里,呼吸困难也得撑着守着,就是窒息了,也是活该。谁让我是她的儿子呢!这就是责任,责任这个东西,这时候显得很奇怪,顽固得有点奇怪。其实没人拦着我,我也可以像庄书记一样,感到在这儿待不下去了,就走掉好了。去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唱唱歌也无妨。为什么不行呢?我又不怕别人说,全镇人民都说我该死,是个忤逆子,让他们去说好了,他们说了,我又不会少一块肉。反正他们也没少说我闲话,再说又能怎么样呢?那么我怕什么呢?我为什么不能把那个责任当破烂一样扔掉呢?就当我一直没在家,就像我哥那样,一直在外头,家里发生什么事儿都不知道。为什么不能这样呢?是不是世界上每个人都无法摆脱责任这两个字,为它所累,为它而感到窒息呢?

(荆歌注:此处关于责任的大段议论,可参见附录四。)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十三日

●我沉浸在书里,暂时忘记了自己的悲凉处境。

嫂嫂:

在母亲的病床边,我终于找到了一种解脱的好办法,那就是看书。今天,我读完了琼瑶的《窗外》,又开始读《雁儿在林梢》了。而以前,我是根本不要看这些书的。《窗外》是我看的第一本琼瑶书。我一头扎进去,突然发现,她编织的爱情故事,虽然有点假假的,但是,却是那么唯美,纯洁美丽得就像童话一样。我完全被这本书迷住了,它里面的浪漫气氛,那美丽的爱情,真是叫人感动。我沉浸在书里,暂时忘记了自己的悲凉处境。老屋里的阴冷,那死亡的气息,都被我置之脑后。我为书里的人物所感动,为他们一波三折的爱情而嗟叹。嫂嫂,这本《窗外》,让我完全超越了不堪的现实,仿佛被带进了没有痛苦和死亡,也无需承担责任的世界。我感谢琼瑶,是她帮我战胜了眼下的困境,让我虽然身处可悲的境地,却不至于窒息,反而时时逸出窗外,呼吸到浪漫的空气,仿佛整个身体都飞升了起来,享受到了灵魂自由飞舞的快乐。《窗外》读完了,我妈还没有死,但我不怕,我还有《雁儿在林梢》,还有《在水一方》,还有《云河》、《几度夕阳红》、《一帘幽梦》和《月朦胧,鸟朦胧》,我还有很多琼瑶的书。有了她的书,我就不再害怕,也不会窒息,那是一个个美梦,一扇扇纯情美丽的窗,我只要一头扎进书里,就会忘记周遭不堪的世界,就能轻盈地飞起来。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十九日

嫂嫂:

再过几天,就是元旦了,新的一年很快就要到来了。可是我妈还没死,医生说她最多只能活一个月,可是快两个月过去了,她还没有死。她活得真是艰难啊!她瘦得已经是皮包骨头,浑身没有一点儿肉了。庄书记拿来了注射器,教会我怎样给母亲打杜冷丁。现在,她一天至少要打两针杜冷丁。要不是我坚持不给她打,她最多一个小时就熬不过了,哭着缠着我给她打。她痛得不行了,问她哪儿痛,她也说不出来,一定是浑身上下都痛,从里到外痛。她只能靠杜冷丁来止痛。不光止痛,她是已经有了杜冷丁依赖了,而止痛效果却越来越弱。她每天打,这样的情况已经有一个多礼拜了。我给她打针的时候,发现她臀部已经没有一点儿肌肉了,只有一层皮,皮下面就是骨头。为了不让针头刺到她的骨头,我只能将她的皮拉起来,把药注射进去。给她打针的时候,我的心发冷发颤,这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啊!嫂嫂,我敢保证,你来给她打一针,你晚上一定会做噩梦的。给她打针的时候,我感到胸闷。不过,我总是匆匆打完针,就坐下来看琼瑶小说了。好在她只要打了针,就会停止吵闹,很舒服地睡着了。不过,情况越来越不好,她要求打针的频率越来越高了。不给她打,她就哭,她像个小孩子一样,不停地哭。我只得用棉花球将自己的耳朵塞起来,坐在一边看小说。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荆歌评注]杜冷丁是一种医用麻醉剂,通常用于止痛。但它和其他毒品一样,会产生严重的药物依赖。因此医院对此有严格控制。

鼠药!

●我忽然对外面整个世界产生了仇恨,我觉得这么热烈欢乐的爆竹声,是在嘲讽我们。

嫂嫂:

昨天夜里,半夜刚到,外面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就响成了一片。新年到了,一九八八年来临了!我以为,我妈也许会在这个新旧交替的时候死去,因为我看到她的表情突然发生了变化,她的眉头越皱越紧,嘴也在不停地动。但她没有死,她熬过来了,她和我们所有的人,一起走进了新的一年。

我忽然对外面整个世界产生了仇恨,我觉得这么热烈欢乐的爆竹声,是在嘲讽我们。在这样的时候,对这样的人,表现出无所节制的欢快,真的是很无情,很残酷。全世界都应该安静,全人类都应该闭嘴!吃啊,喝啊,唱啊,笑啊,放爆竹啊,这些行为,都是对我们的严重伤害。如果我有一个炸弹,扔出去能让地球瞬间毁灭,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扔出去。嫂嫂,请原谅我的自私,我不该连你一起毁灭。但是,确实有许多时候,我希望能和你同归于尽。既然这个俗世不能见容于我们,既然我们活着不能畅快地相爱,我们为什么不一起死呢?在另一个世界里,我就可以整天跟着你,与你形影不离。因为我相信,那个世界是不会有什么伦理,什么道德,什么责任,不会有这么多的臭规矩。在那个世界里,不用干活,不用吃饭睡觉,所有的时间,我都要用来与你厮守。嫂嫂,我真的不止一次这样想过,我甚至都已经准备好了鼠药,我弄了三包鼠药,想泡在茶里,和你一起喝下去。

一九八八年元旦

鼠药!鼠药!

●她的临终遗言,使我感到万分惊愕。

嫂嫂:

我妈去世已经整整一个礼拜了,我还沉浸在惊愕、迷茫的情绪中。她的临终遗言,使我感到万分惊愕。直到现在,我都无法从惊愕、迷茫的情绪中走出来。

虽然说,我以前曾猜疑过,甚至非常固执地怀疑过,但是,那毕竟是猜疑,并没有任何根据,并且后来,我也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觉得自己确如你所说,是钻了牛角尖,没来由的猜疑不仅是荒诞不经的,而且对我妈来说也不公平。可是事实竟然被我不幸而言中,她亲口说出了这个秘密。这个秘密就像一个恶性肿瘤,长在她的心里。她终于把它割掉了,把它从她的心里取了出来,她一定因此而感到轻松,她像一位大夫,给自己动手术,亲自挖掉了自己心里那个肿瘤,她这才可以坦然地去死。

嫂嫂,我妈亲口对我说,是她害死了我爸。她给我爸下毒,用鼠药把他毒死了。只不过,她并不是一下子将他毒死,害死他的过程十分漫长,她很有耐心,她是将他慢慢毒死的。她断断续续地给他下毒,每次只在他的茶水里加上一星半点鼠药。他的健康于是出现了问题,他变得病恹恹的,一天比一天消瘦。他由一个强壮的人,慢慢变成了脸色憔悴、形容枯槁的老头,直到死去。谁也没有怀疑,他是被毒死的,包括他自己。只有我,只有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其实是被我妈害死的。当初,我的直觉是那么坚定。但是,渐渐地,我终于放弃了这份猜疑,觉得自己是那么的荒唐可笑。

当我妈把这个秘密说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她的面目是那么狰狞。她偷偷下毒的情形,种种细节,都在我脑子里生动地复活。我被一阵阵内心风暴所席卷,像一只小船那么颠簸,非常无助,随时都有可能倾覆。

我妈说,她恨我爸,自从嫁给他,几乎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他一直在精神上压迫她,在家庭中制造压抑沉闷的气氛,他几乎剥夺了她生活中所有的幸福和欢乐。她表面看起来逆来顺受,但她内心的恨,却像肿瘤一样暗暗地发育成长。后来他发展到打她,给她带来肉体的疼痛。而伴随着这种暴力的,是她内心的恐惧和无助。她需要采取一点行动,才能不至于被这种恐惧无助的感觉淹没,才能不被自己日益膨胀的仇恨压垮。

为了听得更清楚一点,我靠她很近,我的耳朵,几乎贴在了她的嘴上。她的嘴里,散发出一股极其难闻的气味,是那种垂死者的臭气。但我不顾这个了,为了听清她的讲话,我必须靠她这么近。她的声音那么微弱,时断时续,但给我的震动,却胜过万钧雷霆。当她说到我爸死了之后,她天天晚上做噩梦,经常梦见他跳到床上咬她,把她脸上的肉一块块咬下来时,我害怕得差一点儿跳起来。好像我妈此刻也变成了一具僵尸,她突然一张口,就要把我的耳朵咬掉。

(荆歌注:此处关于谋杀的一段移至附录。)

我的内心无法平静,只要看一眼我妈的遗像,我的心头就会一阵震颤。她在照片上很舒坦地笑着,而我却分明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恐惧和不安。她死之前希望我不要将她的骨灰和我爸葬在一起,我想除了恨他,更是因为惧怕。对于死,她一定是非常恐惧的,她不只是害怕死亡那无边永恒的黑暗与冰冷,她更怕的应该是漆黑的死亡中提前蹲伏在那里的我爸。

一九八八年一月十七日

嫂嫂:

今天,在县府路,和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是谁?你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

亲爱的嫂嫂,你不要伤害一个全心全意爱你的人,我对你的爱,肯定超过所有的人,谁也没有我对你爱得那么深。嫂嫂,你不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只要一想到你和那个男人亲热地走在一起,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嫂嫂,你为什么要抛弃我,爱上这样一个委琐的老男人?他有什么好?他能像我这样爱你吗?我真想去死!可是,我如果死了,那个可恶的男人就可以放心地拥有你。我要杀人,我要毁灭这个世界!

伤心欲绝的善

一九八八年二月十二日

●但我是一个母亲,历历还小,我不能让他跟着我们一起毁灭。

阿善:

你太敏感了,看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你看到的是我学校的同事,他是历史老师,我因为自行车坏了,没法去幼儿园接历历,他就骑车带我去。你说这有什么不正常的?难道说坐在同事的自行车后面,就一定是关系不一般吗?你想到哪去了,你真是太多心了,你的心眼比女人还小,你这样敏感自己不感到累吗?

再说了,即使我和别人关系暧昧,又关你什么事?你吃什么醋呀?你有什么权利来管我?我们之间绝对不要再说什么爱不爱的,我已经不知道对你说过多少遍了,中止吧,结束吧,我们这样不好,不仅为世所不容,就是对我们自己,尤其是对你,也都很不好。何必呢,阿善?道理我已经反复说过无数遍了,不想再啰嗦了,你好自为之吧。请你别再管我的事,你管好你自己就是了。

你真的别再写信给我了,求求你了,还我宁静的生活吧。你再这样没完没了地来纠缠,我要被你逼疯了。真的,好阿善,听话,不要这样,我们还都年轻,我们应该好好地活下去,你这样做,真的是在毁灭呀,毁了你自己,也毁了我的生活。我已经够不幸的了,你就可怜可怜我,你如果真的爱我,你就应该多为我着想,就应该充分理解我,你饶了我吧,我的命贱如草芥,如果没有历历,我也许就豁出去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就跟了你四处漂泊流浪也没什么。但我是一个母亲,历历还小,我不能让他跟着我们一起毁灭。我要过健康的生活,要对他负责,让他健康成长,让他过正常人的生活。阿善,你如果真的爱我,为什么不多为我考虑考虑呢?你为什么这么自私呢?就因为你爱我,我就必须抛弃一切回应你吗?不能那么任性,世界上的事情,本来就是不如意的多。不要以为真爱就一定得压倒一切,你付出了全部,别人也一定要用全部来回报吗?我还想成为英国女王呢,但是行吗?现实是冷酷的,不能想怎样就怎样。不要再固执,换一换脑筋,换一换思路,把我忘掉吧,去寻找你应该得到的爱情,过真正属于你的生活吧!

我真的希望你不要再来缠我了,我累了,怕了,我感到厌倦和恐惧。你如果真的爱我,就可怜可怜我,放过我,为我祝福祈祷,让我过上平静安宁的日子。谢谢你了,好阿善!我相信你能做到的,你一定能做到的。等你找到了中意的女朋友,就告诉嫂嫂,到时候我会尽我所能帮你操办婚事。你没了妈妈,我理当承担起嫂嫂所应该承担的责任。

苏惠

二月十五日

●我呆呆地站在电影院外,看着电影院的大门,它就像怪兽的大口,将我的爱吞噬了!

嫂嫂:

你没有对我说实话,你欺骗了我!你说那个秃顶男只是你的同事,是你们学校的历史老师,他用自行车带你,只是送你去接历历。可是,我却看到你和他一起去看电影了。我亲眼看着你们一起走进了电影院。请不要说我又是在胡说,我没胡说,也不是脑子有病出现了幻觉,我清醒得很,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你们走进电影院去的。你们看的是《原野》,对不对?你还能抵赖吗?

要不是买不到电影票,我会进到电影院里去,一排排地找,一个座位一个座位地找,我一定要找到你。我心里难过极了,我呆呆地站在电影院外,看着电影院的大门,它就像怪兽的大口,将我的爱吞噬了!直到电影开映,门外已经不再有其他人,我还傻傻地站着。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寒冷的风吹着我的脸,我希望它更冷些,更硬些,最好像真正的刀子,把我的脸划破,割出血来!电影院是一个什么地方呢?里面坐着一排排的人,那是一片沉默而不平静的海,我的嫂嫂,就在这片人海中,她和一个秃顶的男人并排坐在一起,他们靠得那么紧,也许在黑暗中还手拉着手。银幕上演绎着爱情,而许多观众也是春心暗自荡漾。这些人中,有我的嫂嫂,我最亲爱的人,她弃我而去,汇入了一片完全不属于我的浪漫的海洋。而这片海,它是那么春潮涌动,却与我无关。它坚决地拒绝了我,它根本不可能感知到在它的世界之外,有一个落魄的我,像一块孤零零的礁石,在寒风中,痛苦地凝固。我走上一级级台阶,可是电影院的玻璃大门已经关起来了。我贴着玻璃向里面张望,没有人愿意过来为我开门。只有一个肥胖的工作人员,对我摆了几下手。他是要告诉我,里面已经客满,还是对我说:小子滚开!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这里不欢迎你!我没有挥拳将电影院的玻璃门敲碎,因为我觉得自己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下台阶的,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这个寒冷的县城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几个小时。

嫂嫂,我现在非常恨你!你为什么要骗我?你辜负了我对你的一片深情!你为什么要喜欢那个男人?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吗?对得起我哥吗?(荆歌评注:邹善这么说很可笑。他可以对不起哥哥,别人却不行。)你是一个薄情的女人,水性杨花,你假装说是要过平静的生活,美其名曰为了我好,事实上呢,却是移情别恋,爱上了一个老男人。你真会骗人啊,你看似善良美丽的外表下,暗藏着阴险、冷酷、放荡和无耻。我看错了你,爱错了你!道是有情却无情,多情反被无情恼!算了,我也应该清醒了,就让一切如流水,让一切都过去吧,既然你是这样的人,我又何必枉费心机,用一腔真诚和热血来面对你的虚伪和无情呢!你就去爱他吧,爱那个老男人吧,我倒想看看,你们最终会有什么好结果!

邹善

一九八八年二月二十一日

●你看到我和他一起走进电影院,这是事实,我不否认,但这并不代表我爱上了他。

邹善:

虽然我觉得,给你写这封信,向你做出解释,这样做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对你这种人,我已经没有必要再多说一句话。但是,为了我的清白,我还是要告诉你,你的判断是错误的!什么我爱上了老男人,完全是无中生有。你看到我和他一起走进电影院,这是事实,我不否认,但这并不代表我爱上了他。我们学校工会春节发了电影票,作为同事,在电影院门口碰到,一起进去看电影,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事情并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你这样乱猜忌,不仅是对我的侮辱,也是自寻烦恼。我希望你这种乱猜测瞎怀疑的毛病能够改一改,否则将会误人误己,实在无益。

你认为我是一个阴险、冷酷、放荡和无耻的人,我没意见。倒并不是我承认我是这样的人,而是我懒得和你争。你这么说我,深深地伤害了我。不过我无所谓,因为你已经明确表示,就让一切都过去吧,这很好,很合乎我的心愿。只要你从此不再来烦我,不再厚颜无耻地纠缠我,我就什么都不跟你计较。

我不想跟你吵架。

苏惠

二月二十五

●亲爱的嫂嫂,请你继续爱我,请你告诉我,你也爱我,像以前一样爱我,像我爱你一样爱。

嫂嫂:

(荆歌注:此处有删节。段落大意可由以下关键词句概括:悔恨,道歉,爱你有多深。)

嫂嫂,但是也要请你理解,我所以会这样,都是因为太爱你了。我弄错了,以为你爱上了老男人,所以丧失了理智,才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说的让一切都过去,我说的那些话,明显都是气话,我一边写,一边感到自己的心在战栗,在流血。我怎会忍心和你断绝关系呢?我即使想这样做,也一定做不到啊。

嫂嫂,别再生我的气了,我说的是气话,并不是我真的那样想。恰恰相反,在我眼里,你是世界上最美最好的女人,无论外貌还是内心,没有一个人能超过你。你应该相信我的话,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真正知道我对你的爱的,只有两个人,那就是你和我。我们之间所有的矛盾,所有的误解,都是由爱引起的。要是没有爱,要不是爱得如此之深,我对你就不可能有怨恨。我实在太爱你了,不能没有你,不能让任何别的人拥有你,一旦发觉可能要失去你的爱,我就不能自持,我就会发疯。亲爱的嫂嫂,请你继续爱我,请你告诉我,你也爱我,像以前一样爱我,像我爱你一样爱。只要和你彼此相爱,哪怕只活个几年,我也愿意。这几年的价值,胜过长长的一生。

嫂嫂,即使你已经不再爱我,也请你不要不理我,请你可怜可怜我,允许我单方面爱你。让我给你写信,让我能在电话里听到你的声音,让我每周一次去县城时能够见到你。嫂嫂,答应我,好吗?

罪该万死的善

一九八八年二月二十八日

嫂嫂:

今天我到你们家去,是为了送上两只甲鱼的。这两只是野生甲鱼,是我托一个熟人到乡下买到的。我知道你喜欢吃清蒸甲鱼,历历也喜欢吃,所以就顺便送到你家去。可是你家没人,我在门外站了十分钟,都没有人应门,你们到哪里去了呢?该不会是知道外面是我,故意不开门吧?看我又在瞎猜疑了,你告诫过我,要我改掉这个毛病,我错了,我现在一点都不怀疑,我相信你们确实不在家。我把甲鱼交给你家隔壁的老师了,想来她已经给你了吧?杀甲鱼的时候还是要小心,用筷子让它咬住,等它咬紧一点再往外拉。要是拉急了,筷子滑掉了,它就不肯再咬了,你就没办法割它的头颈了。白天我想要是你们在家,我就帮你杀好。真不巧,你们出去了,我就帮不上忙了,只能辛苦你自己杀了。

另外一包小吃东西是给历历的,□□□酸奶跟其他零食不同,多吃是有好处的。(荆歌注:此处隐去酸奶名,是为了避免做软广告之嫌。)

嫂嫂,我知道你仍然对我有意见,你不给我写信,我不怪你。要怪也都怪我自己,是我不好,伤透了你的心。我只希望通过自己的行动来向你证明,我知道自己错了,并且努力在改正。我想总有一天你会原谅我的。

今天感冒了,从县城回来就发烧了。不多写了。

阿善

一九八八年三月十八日

●她一定要我说,她的女儿长得是不是很漂亮。

嫂嫂:

今天真是有趣,有一个姓储的阿姨,到我店里来加印照片。这个储阿姨,是我妈生前的朋友,我妈病重期间,她曾多次来看望的。她认为我是个孝子,她说,一个人只要是孝顺的,那他一定是个好人,一个道德品质高尚的人。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她女儿,她一定要我说,她的女儿长得是不是很漂亮。这个女孩,我是觉得有点眼熟的,肯定是见到过的。储阿姨见我不评价,以为我是怕难为情,她就自说自话,说她女儿是镇上最漂亮的姑娘,心地也十分善良。最后她说,介绍给你怎么样?

嫂嫂,可是我心里只有你啊,除了你,任何女人在我眼里都不漂亮。我看着照片上的女孩,心想,要是照片上的人是你,要是拿着你照片的是你妈,要是你妈想把你介绍给我,那我该多幸福啊!可是,照片上的人不是你,你是世界上我最不该爱上的人,你是我的嫂嫂,是一个决定不再理我的人,而我却偏偏只爱你一个。我是多么悲哀啊!我的这颗心,为什么会这样呢?它为什么只属于你?我不是没想过,放弃你吧,忘了你吧,只有这样,我才能从罪恶中解脱出来,才能脱离痛苦的深渊。但是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我做不到,我的心做不到,它被你牢牢地控制,它除了你,不会属于任何人。

嫂嫂,我想好了,你不理我没关系,不管你是不是还爱我,都已经不再重要,只要我爱你就够了。你是我的全部,你是我的过去和未来,你是我活下去的理由。只要你还活着,我就能感觉到你的存在。每天,我想着你入睡,早晨醒来,你就和光一样重新又浮现在我眼前。

阿善

一九八八年四月一日

鼠药!鼠药!

●写这封信,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是彻底揭穿你这个谋杀犯的伪装,把你的凶恶面目暴露到光天化日之下。二是警告你,从今以后再也不要来打扰我。

●你们就像国民党特务机关,我差一点就被你们谋杀了。

邹善:

给你写这封信,我是考虑再三的。不管是不是必要,有一点都是可以绝对肯定的,那就是,这将是我此生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写这封信,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是彻底揭穿你这个谋杀犯的伪装,把你的凶恶面目暴露到光天化日之下。二是警告你,从今以后再也不要来打扰我。我和你从此井水不犯河水,我就当你死了,你也譬如世界上没我这个人。

如果你不那么健忘,一定还记得十年前你写给你哥的几封信吧。你在信上计划着如何害死我,你偷了鼠药,差一点就放进我的茶杯里了。你是那么凶残,那么狰狞,如果不是我命大,早在十年前就被你毒死了。很偶然地在储藏室里翻到这些信,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白纸黑字,毋庸置疑!你们兄弟俩计划得多周密啊,你们就像国民党特务机关,我差一点就被你们谋杀了。看着这些信,我真是不寒而栗!太可怕了,你们是两只豺狼,你们凶残、恶毒,你们的心是那么的狠,手段极其残酷!现在我终于明白,蔡正阳当年就是被你故意杀害的。你假装说你是失手将他砸死,还说做出这种举动,是因为你爱我,而我,竟然也相信了你的鬼话。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你就是杀人犯!你是个天生的杀人狂!你哥也是!现在我可以相信你说的,你爸是被你妈害死的,你们家有谋杀的基因。

你口口声声说爱我,你就是这样爱的吗?你们密谋要害死我,这是爱我吗?这不是爱,这是占有,是邪恶的欲望,是嫉妒,是丑恶卑鄙的心理。而我,一直都那么爱你,真心地爱着你,现在看来,这种爱,是多么的危险啊!比触犯伦理道德,比名誉扫地还要危险一百倍。我差一点死在你们手里。

命运安排我在今天发现你们的罪证,这是我的幸运。当头棒喝,让我猛醒。我终于可以毅然地将过去埋葬,过去的一切,爱与温情,所有的美好,都是假象,都是骗局,都是危险的游戏。终于可以让梦醒来,美梦与噩梦原来竟是一回事,我可以彻底告别过去,告别危险,让一颗被假象所蒙蔽的心告别死亡的危险,告别伤害和疼痛。

然而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最终从这浓重的阴影中走出来。这噩梦毕竟是太可怕了,可怕得足以将我吞噬!这十年,我竟然是和两个谋杀犯在周旋,我把我的心,我的身体,交给了两只狼。而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咬断我的喉咙。他们在十年前就密谋要将我毒死!我把我的爱,我的信任,我的宽恕,我的全部的生活,都放置在这种危险的境地。真是可怕啊,太可怕了!

现在我知道自己应该比任何时候都坚强。生活突然向我展现了它狰狞的一面,人性的残酷时刻与我相伴,而我竟不自知。我差一点就被毁灭、粉碎,而我还自以为这是爱。我可怜的儿子历历,他有怎样的父亲和叔叔啊,他又有一个怎样善良到愚蠢的母亲啊!他真是一个不幸的孩子。

好了,说什么都是多余。邹善我警告你,不要让我再见到你,如果你再在我面前出现,我一定会报警。你也不要写信来,我不会看。

苏惠

一九八八年五月十日

附 邹善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写给哥哥的两封信

哥哥:

今天,苏惠特意到照相馆来找我,她把我叫到楼下,问我下午能不能抽空到她家里去一趟。她来找我,我紧张极了,我想这是怎么啦,行动还没有开始,她不可能已经知道了吧?我跟着她一步步下楼,心跳就跟脚步踩在木楼梯上一样响。其实,我完全是神经过敏,她怎么可能已经知道呢?我只偷了一包鼠药,还什么都没做,她又不是神仙,不可能猜到我心里想什么。

原来,她是因为家里做了一只印相箱,要我去她家里教她印相片。

我很想下午就到她家去,但是,我跟我们徐经理请假,他竟然不答应。我对他说,我头晕得很,浑身不舒服,一定是发高烧了,想回家里好好睡一觉。但他却说:“年轻人不要这么娇惯,有一点不舒服,挺一挺就过去了!”他不同意,我心里非常恨他。我想到了那包鼠药,我想,要不要先倒半包在他的茶杯里呢?我现在有了一包鼠药,脑子里经常会想到它。一碰到有什么讨厌的人,我就想要不要在他的茶杯里倒点鼠药。刚偷来的那天,爸爸因为在饭里吃到了砂子,先是骂妈妈,接着又骂我。我当时就想,在他的饭碗里拌一点进去把他药死算了。鼠药藏在墙洞里,它好像是活的东西,就像一只老鼠吧,有事没事都会在那里吱吱叫几声,我真的好像能听到它的叫声。

阿善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七日

哥哥:

终于没等到星期天,我就到苏惠家里去了。我假装出去上公共厕所,就溜走了。这是我工作以来第一次无故旷工,徐经理知道后,不知道会怎样批评我。但我管不了这些了,我等不到星期天了,那包鼠药,放在墙洞里,我担心它会失效。我把它揣在口袋里,感觉它不像原来那么柔软了,它变得硬邦邦的,好像死掉的老鼠,身体都僵硬了。

刚到苏惠家的时候,我老觉得她的眼光有些特别,好像已经看穿了我的险恶用心。我问了她两遍,家里是不是就她一个人,她笑着说,你担心有伏兵啊?有啊,她说,箱子里,水缸里,还有大衣柜里,都藏着人啊!虽然知道她是在开玩笑,但我还是变得更紧张了,我东张西望了一番,恨不得真的拉开柜门,打开箱子,看一看里面是不是埋伏着什么人。我知道我完全是神经过敏,但我控制不住自己,心里总是不踏实。

她泡了一杯麦乳精给我,我接过来,却不敢喝。我担心,里面是掺了鼠药的,她知道我的来意,先下手为强,已经在麦乳精里下了毒,我要是喝了,立刻就会腹痛如刀绞,倒在地上,七孔流血。我接过杯子,只是用它来焐手。天气很冷,我的两只手冷得手指头都感到痛。我把杯子捧在手上,感到温暖了很多。

我问苏惠:“你不喝吗?”我脑子里老是在想,如何趁她不备,将鼠药放进她的杯子里。那包药揣在我的口袋里,它很不安分,它真的就像一个活物,每时每刻都在动,好像在提醒我,快点啊快点啊!但是苏惠没拿杯子,她只是泡了一杯麦乳精给我。她说,她刚才已经喝过了。我就对她说:“那你喝点水啊!”她笑着对我说:“你是客人,你对我客气什么呀?我在自己家里,想喝就喝,现在我一点也不渴。”她的警惕性很高,她会不会真的早知道了我的计划?

我始终都是忐忑不安。在教她印照片的时候,我也忍不住偷偷打量她,想从她的脸上看出,她是不是对我的计划心知肚明。因为我不够专心,所以印坏了很多照片。这些照片,都是在太浦河大桥边上拍的,全都是她一个人的照片。是谁为她拍的呢?我问她:“是谁帮你拍的?”她低着头,看着脸盆,一句话也不说。显影液装在脸盆里,里面的照相纸上,她的影像正在渐渐显现出来,越来越清晰。我突然猜到了答案,我想,这些照片,一定是蔡正阳给她拍的,他们正在谈恋爱,他想方设法巴结她,他知道她喜欢拍照,于是就借了照相机,买了胶卷,帮她拍照。说不定呀,这个印箱,也是他帮她做的呢。

我这么想,心里就很难过,我对她说:“是蔡正阳帮你拍的吧?”尽管是在红光底下,我还是能看出来,她的脸红了。在她的房间里,门窗都关上了,窗子也用毛毯严严实实地蒙住了,只有幽暗的红光,像红色的水一样注满了房间。我和她两个人挨得是那么近,我能闻到她嘴巴里的气味,她的呼吸里有一种好闻的奶香。她说她刚才已经喝过麦乳精了,我想她没有瞎说,她的嘴巴里确实有一股奶香。

后来我直截了当地问她:“是蔡正阳帮你拍的吧?”这下她抬起头来,很惊讶地问我:“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说:“你们不是在谈恋爱吗?”她说:“哪里呀,我看不上他的。”她的话让我很意外,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见我不说话,她又说:“不过,他对我真的蛮好的,他对我好,我也就觉得他蛮好的。”

苏惠很聪明,很快就学会了印照片。她印照片的时候,我在边上看着她的手,她的手长得真好看,灵巧地印着照片。我脑子很乱,胡思乱想,我想,要是她吃了鼠药,那么这双手也就再也不会动了。我看看她的手,有时候也看看她的脸。她发现我在看她,就抬起头来对我笑一笑。她笑起来真是好看,我感到心里难过极了。

哥哥,我突然改变主意了,我不想毒死她了。我不能毒死她,为什么要毒死她呢?你真的那么恨她吗?你恨她,就一定要她死吗?哥哥,请你原谅我,我不能对她下毒手,我不要做杀人犯,我不能把苏惠毒死。我真的不能那么做,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愿意那么做。如果她一定得死,那么,我愿意代替她死。我虽然不想死,我怕死,但是,为她而死,我觉得是值得的。

我这么决定了,你一定非常生气。你也许会把我偷看信的事告诉苏惠,并向公安局检举,如果你这样做,我也不怕,我愿意承担应有的惩罚。如果以害死苏惠为条件,来免除对我的惩罚,这是我绝对不能接受的。我不会害她,坚决不会,我也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她。我要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那包鼠药,已经被我扔了,扔到公共厕所里去了。

另外告诉你一件事,我在苏惠家里看到她的桌子上放着许多复习资料,我猜想她也一定是准备考大学。我突然决定,我也要考大学,我为什么不能考呢?只是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在学校里什么都没学到,现在复习的时间也没有了,离考试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是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试一试。你呢,这段时间复习得很好吧?

让我们忘记仇恨吧,忘记过去,微笑地面向光明的未来!

阿善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九日

[荆歌注]以上邹善的两封信,是和苏惠的信装订在一起的。下划线估计是苏惠所画。

鼠药!鼠药!鼠药!

●我将用自己的死,来向你、向历历谢罪。

嫂嫂:

我快要死了,可能是下个礼拜,也可能是明天。他们说,死刑犯被处决前,会有一顿好菜好饭吃。但我不要吃,我不想吃,也吃不下。我惟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他们帮我把这封信转交给你,能够亲自送到你的手上。

我知道,你也许不会看我的信。你拿到它,会把它扔掉,或者愤怒地将它撕成碎片。但是,我还是要给你写这封信,因为,有许多话,如果不对你说,我就死不瞑目。

虽然说,历历并不是我害死的,我没有害死他,我对天发誓,他确实不是我害死的,如果我说谎,我死了之后变成鬼,也会得到惩罚和报应。我是那么喜欢他,因为他是你的儿子。在他身上,有着很清晰的你的影子,他的眼睛,他的眉毛,和你那么像。当他眯起眼睛来笑的时候,神态简直和你一模一样。所以当你表示再也不会理我,让我陷入深深的绝望之后,我只能在想你想得活不下去的时候,到幼儿园去看一眼历历。他让我感到安慰。我鬼使神差地将他带走,只是因为彻底失去你之后的恐惧。我把他带在身边,便不再感到恐慌,我绝望的心,因此得到一丝宽慰。我没有杀他,我不可能杀他,我爱他,我爱他就像爱你,因为他身上有你的影子,我向来都把他当作是自己的儿子。然而对于他的死,我确实应该负责。我没想到,他会趁我不注意把墙角那包拌了鼠药的炒米吃了。我恨啊,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在把他带到米厂旧仓库之前,买上一大包零食呢?这样,他就不会饿得乱吃东西了。我还恨,恨米厂的人,为什么要在旧仓库里放下鼠药,而且还把它拌在那么香的炒米中!这该死的,我一直想知道他是谁,是他杀死了历历!我恨啊,我不能知道他是谁,要是我能够知道究竟是谁把拌了鼠药的炒米放在旧仓库里的,那我一定会杀了他!我对不起历历,虽然我没有杀他,但他其实还是被我害死的。所以我不想为自己辩护,我对谁都没说过历历不是我害死的。我只是决定在我死前,把真相告诉你。我知道,历历死了,你的心也死了,那我还活着干什么!我只求一死,我不想再活。虽然这段日子我每想到死,都会感到恐惧,害怕得一口东西也吃不下。但是想到生,我感到更加害怕。我已经没有一点儿活下去的勇气了,我连设想一下万一我还能活着出去应该如何生活的勇气都没有。我不敢想,也不愿意想。对我来说,生比死更可怕。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也希望自己快点死掉。我知道死亡对我造成的恐惧,只是暂时的,我再怎么害怕,只要死亡真正来临,就一切都结束了。死了就不怕了,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还会知道恐惧吗?

嫂嫂,我知道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因为历历死在了我的手上。我将用自己的死,来向你、向历历谢罪。等我死了之后,如果有灵魂的话,我一定会在地下保佑你,我如果变成了鬼,我会尽我的全力保护历历,照顾他,让他在那个世界里不受任何的伤害和委屈。

永别了,亲爱的嫂嫂!我的银行账户上有一些钱,本来是想购买一套二手彩扩设备的,现在不需要了,这些钱就留给你吧,希望你能接受。“真善美照相馆”今年的房租还没付,麻烦你帮我付一下。房子用不着了,不要再租了,把它退掉就是。里面的设备,如果有人想要,就转让给他,随他出多少钱,愿意给多少就给多少,别和他讨价还价。如果没人要,就扔掉算了。

你的罪人阿善绝笔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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