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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到的祭祀

时间:2022-12-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卢静娜吃惊了,这件事她可从来没对小如梦说过,她怎么知道?卢静娜精心护理,可是她知道,人老到了器官衰竭的地步,就是有鬼斧神工也无济于事。卢静娜考虑三月底回上海,这样可以赶到清明节前到墓地去。下飞机时,看到上海的机场,大家虽然兴奋,但是仍很平静。卢静娜对小如梦说:“快去,这是爸爸!”段力行开车,然后把卢家两代接到宾馆,后面的住店手续等等是孟庆辉一手操办。段力行的车又把卢静娜和孩子们拉到孟家。

三十六 迟到的祭祀

卢静娜这次回美国,心境变得实在多了。她有种感觉,好像从小到大不曾有过的很实在的感觉。一是许多作为小辈必须要做的事情,本来不曾意识到,后来意识到却又无能为力的事情,现在已经在逐步落实,有孟庆辉在办,她哪有不实在的?二是小如梦越长越大,读小学成绩很好。有一次老师问卢静娜:“如梦的父亲在大陆,叫孟庆辉,是不是?”卢静娜吃惊了,这件事她可从来没对小如梦说过,她怎么知道?怎么会这样说?她回家问如梦,如梦笑着说:“是繁云告诉我的,爸爸叫孟庆辉,是大学老师,在上海。”卢静娜只能笑笑,由她去吧,反正也是事实,早晚得告诉她。小繁云是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了,大家都很喜欢他,只是小繁云常常会想念爸爸、祖父、祖母……倒是不常提到妈妈董冠兰。卢静娜也只是笑笑。两个孩子很像,别人见了都以为是卢静娜生的。她也笑笑,她当然感到实在。最实在的还是孟庆辉给她的感觉,虽然她对他说过:再给他一个机会。卢静娜知道,孟庆辉这次是不会要这个机会了。她想等下次回上海,把问题挑明,也算了了自己一生的大事。

卢静娜还感到实在的是:涂玉章先生关于家乡投资的事,居然大家都能认同,由单丰、孔公子去考察,事情很有起色。那次她带两个孩子到叔父家,叔父叔母看着孩子脸上老是带着笑。叔父突然把卢滇、卢红叫来:“你们看看,这就是我们卢家的后代。你们也得学学静娜,也早点生孩子,我们要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卢滇、卢红只能赔罪:“知道了,我们会努力生孩子的!”大家哄地大笑。卢滇说:“我已经决定投资云南了,我的名字‘滇’就是云南嘛!”叔父连连点头。

卢静娜收到了孟庆辉的信,对秦显荣、董冠兰的作为她早有预见,只是没想到他们竟然会把房子卖了投资股市!这个胆子真太大了,真是个赌棍!随他去吧,她不便多发声音,她甚至预计,以后孟庆辉最终会把她为小繁云买的房子也给他们住的,要这样的话就要孟庆辉把房本藏好,否则会没完没了的。

她开始有点不实在了。为什么涉及外面的人,她往往会感到不实在?过去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她是该多一份心了!可是涉及自己家里人,难道就一定会感到实在吗?十月过后,叔父身体就渐渐地不行了。他吃得很少,也不多说话。本来还翻翻报纸,看看电视,可是现在什么都不上心了。卢静娜精心护理,可是她知道,人老到了器官衰竭的地步,就是有鬼斧神工也无济于事。他只会对着卢静娜,对着卢滇,指指他一直放在身边的墓地图纸,意思很清楚:如果他死了,要埋在哥哥的身边。他指指叔母,意思是让他们好生对待跟他一生戎马倥偬,受尽苦楚的叔母。冬至已经过了,回大陆的事情没法实施。十二月的一天,卢静娜给叔父量好体温,然后陪他聊天,突然叔父口里流着涎水,头低垂下来。卢静娜急忙把叔父放平,摸摸心跳,他已经到天国去了。一家悲伤,忙着处理后事。

除夕迎新就这样过去了。圣诞节、元旦、春节、元宵、情人节……这些中西节日,外面是格外热闹,但对卢家而言,只有沉寂。直到春分之后,小繁云进幼儿园。卢静娜工作回家,小繁云也回家了。慢慢地,大家才露出一种久违的笑脸。这个小男人,能够流利地说标准的上海话、普通话、英语,能够跟所有种族的小朋友、老师都和善相处,让家里充满乐趣。卢静娜用上海话给他讲的故事,他会用英语对舅公演讲;在幼儿园听到的故事,他又能用上海话告诉姐姐。他还会学讲外婆的宁波话,酒酿圆子,说成“酱板汤果”;他还能无师自通地用上海的苏北话讲“大饼、油条、脆麻花”,学得惟妙惟肖。卢静娜在陷入沉思:她究竟要把这两个孩子留在美国读书,还是带回大陆?她举棋不定。

她现在越发思念孟庆辉了。如果说以前不想,这是假的。但那时因为生活所迫,她必须适应美国的生活,必须适应孟庆辉已经结婚的事实。可是现在她不能不想,看看这对儿女,想想他们的变化,她发现自己跟孟庆辉的命运结合得越来越紧了。她曾经很看不起那些男人们聚在一起,不是喝酒便是夸夸其谈,像是能主宰世界似的。可她现在很想能看到孟庆辉在与朋友畅怀谈心,她能够为他们端上香喷喷的咖啡或者清茶,她觉得这是一种幸福,一种她以前从没感受过的家庭主妇的乐趣。她每想到孟庆辉此时正独自吃饭、或是看书、写字,心里便觉得很是不安。她是注定要陪伴他的。以前她觉得女人围住丈夫转是很可怜的。现在她觉得家里少不了孟庆辉这根顶梁柱,不,是她的心里需要这根顶梁柱!尽管这根顶梁柱有时很傻,很木讷,可是缺不了,不能缺。想到自己作为女人的生涯,既为有一个自己所真心爱的男人感到高兴,又为自己老是处在外围而感到遗憾!是自己的总是自己的,抓住他,搂住他,疼他,甚至骂他,这是自己的情感,没有这些也就没有自己了。为着思念,她可以写词,可是费尽心思的词怎能跟面对面坦诚相告相比?前者总是隔着什么,尽管隔了会造成美,但是后者才是生命的真实表现,没有这些,纵然多情,又有几分实在的女人的价值?

卢静娜考虑三月底回上海,这样可以赶到清明节前到墓地去。卢滇、卢红会去的,他们要护灵回大陆。叔母呢?由他们安排。舅父舅母要去看看自己的坟地,带着一种生命回归的情愫,两个孩子也要随去。她考虑得很多很多。三月二十五日,八人带着叔父的骨灰登机,二十六日到上海。孟庆辉请段力行派车在虹桥机场接送。下飞机时,看到上海的机场,大家虽然兴奋,但是仍很平静。繁云在出口处早已发现了孟庆辉,他叫着爸爸,迎上去。卢静娜对小如梦说:“快去,这是爸爸!”小如梦姗姗地,有些扭捏地走去。繁云说:“这是姐姐!”孟庆辉说:“是如梦姑娘!”如梦怯怯地叫了声:“爸爸!”孟庆辉把两个孩子拥在怀里,脸上表情乍惊乍喜。那边卢静娜在偷偷地拭泪。段力行的车先把他们接到愚园路中实新村。三位老人本来对此地很熟悉,眼中流露出年轻时才有的光芒。段力行开车,然后把卢家两代接到宾馆,后面的住店手续等等是孟庆辉一手操办。段力行的车又把卢静娜和孩子们拉到孟家。小繁云在石库门弄堂走在最前面,他见到了爷爷、奶奶。卢静娜把小如梦拉到身边,对她说:“这是爷爷,这是奶奶,这是叔叔,这是婶婶,还有,这是阿姨……咿,你今天也来了?”她为突然出现的孟弟欣喜若狂。如梦一一叫着,孟母拂拭眼泪对她横看竖看,她该知道这是亲外孙女吗?晚饭吃过,小繁云和如梦被大家留着。孟母期盼地问卢静娜:“今天让两个孩子住这里,好吗?就一夜……”孟母用的几乎是哀求的声调。卢静娜不由笑起来,对如梦说:“你是该在爷爷奶奶身边住下的!”如梦懂事地点头。待得孟庆辉回来,看到这种场景自然高兴不已。饭桌上架上了圆台面,大家挤挤,团团住下。今天烧菜的是叔叔、婶婶。孟父又拿出不舍得喝的洋酒,孟庆辉高兴得把一瓶啤酒一口气喝了。急得娜姐在边上拉他,孟母在边上数落他。如梦看着看着,笑了!这是一家子,这就是她心目中、想象中的爸爸、妈妈!

晚饭后,安顿好一双儿女,卢静娜像是撒娇似地抬头看着孟庆辉:“现在,你安排我,上哪去?”孟庆辉还没开口,已经涨红了脸。段力行说:“上车吧,我带你们去!”大家哄地笑了起来,天上的明月也羞得躲到云彩里了。车到家,段力行说:“再见了。明天要用车,打我电话。”说完脚踏油门,呼地,车很快跑得无影无踪。孟庆辉说:“这就是你给小繁云买的房子。”卢静娜说:“不是,是你给小繁云买的。”说完紧紧偎在孟庆辉身边。孟庆辉扶着她上楼,轻轻地说:“可惜我不争气,这个房子又要让董冠兰夫妻俩住了。”卢静娜抬头:“他们又赌输了?”“是的,这次他们真的无家可归了。”“你就答应了?”“我还能怎么办呢?”“那么你住哪里呢?”“我吗?只能去买房。”“你有钱?”“没有,只能借。”“向谁借?”“向你借,行吗?”“不行!”卢静娜抬头,“因为你有钱。”“我哪来钱?”“到你家里找去。”“找不到的。”“肯定找得到。不过,你跟我还是住中实新村吧!”“那太好了,正是我心里想的……”门开了,然后乒地关上。夫妻俩紧紧拥在一起。亲吻,并不是老是令人陶醉的,除非你为之付出心血,付出真情实意,相隔十年了,整整浪费了十年!珍惜的是时间,还是你跟我?这已经不能算是新鲜事了。是深深的情的包裹,她越深厚也就越纯真!她不是那些美术作品所能表现出的完美。真正的完善,必须在始终不渝对完美的追求之中。过程是美的,因为只属于你和我,跟旁人无碍。世界是美的,只有你与我是一个世界,才能真正品味出世界的真善美来……

把余青琛、卢志华、和他们的儿子余放的骨灰,从墓穴中取出,是件庄重和悲伤的事。卢静娜能够对他们一家或一个一个地作评价吗?他们的不同的身份和年代,他们受到的委屈和无奈,该怎么评说呢?卢静娜在想,其实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追求负责,处境艰难甚至遭到无妄之灾都不能算是什么。心中为的是民族,是人的灵魂的纯真,这就可以了。至于旁人的评说,由他高或低,和自己又有多少关系?在芸芸众生中显示自己的一点亮色,悲悯在胸,就可以告慰一生了!

根据大家的意见,飞机到贵阳,然后坐车。在晴隆的二十四拐,自然要停留一下。大家在惊愕山路之险之余,感受到一种壮美。在富源当年卢静娜与她的父母出事的地点,车又停留一下。舅父是唯一的见证人,可是他看看路下深谷,却只能呜呜地哭泣。当年他作为三十八师的参谋,趁夜赶到这里。他看到的是一片惨状,不可言语。现在每人手捧着鲜花,默默地投向深谷,气氛肃穆,连如梦、繁云都默不出声。

车终于行进到松韶关镇。在镇口涂兴宇带着镇里的干部来迎接。一队人在麻石街上,很是注目,两边是指指点点的当地人。孟庆辉跟涂兴宇交涉,说这是家事,不要惊动当地干部。涂兴宇说:“来的都是客。你们都是松韶关有功之臣,我们一定要好好接待。”盛情难却,孟庆辉也怕双方面子下不来,也就听任他们了。到结束时去付账时,老板说:“不用你客人付账,我们已经结了。”孟庆辉只得以后再想办法了。

第二天大家一起上后山。镇上想得周到,特别派挑夫背轿的一起来。三位老人自然得上,其他的人都只肯自己走。挑夫只能跟在身后。修过的墓和新建的墓给人一种挺肃穆的感觉。在墓的后面还刻有碑文,这是孟庆辉起草,卢静娜略作修改的。在卢厚德碑文上写明他的共产党员身份,以及文学研究上的功绩。在卢载物的碑文上写明系原三十八师的一位参谋长,参加过滇缅战役,是位爱国将领。卢静娜跟孟庆辉把余青琛、卢志华、余放的骨灰郑重地放进墓穴,工匠随即用水泥把墓砌好。然后是祭祀仪式。气氛是悲伤的,但是还不错,挺庄重。三位老人在自己的空墓穴前徘徊、欣赏。一会儿赞叹这儿风水好,一会儿又有点触景生情,想到自己身后也葬在这儿,总是有点感伤的。从最上面卢思贤的墓起,不管是空的、实的,都盛上鲜花,也点了香烛。来往人不多,省去了被人围观的尴尬,保存的是原汁原味的真情宣泄!卢静娜和孟庆辉把一本《民国文学史纲》恭正地放在墓前。两人跪下,孟庆辉在轻轻地诉说着,卢静娜在低头垂泪。孟庆辉在交代书出版的经过,介绍他修改的依据,他写1944年到1949年民国文学史的内容及安排……或是在向他的岳父母诉说他与卢静娜的恋爱经过……他在忏悔,他在宣誓吗……

卢静娜又慢慢地走到姐姐与姐夫的墓前,静静地跪下了。孟庆辉在一边默默地站着。她双手掩面,泪珠从指缝间流下,身体在缓缓颤动。而后站起来,转过身到余放墓前,俯身捧上鲜花,她低声地对余放的瓷像说着说着,像是数落,像是叮嘱。孟庆辉从她的眼神里发现一种彷徨,令他心里一惊。他把卢静娜扶起来,沿山路慢慢往下走。卢静娜起先不语,后来向孟庆辉看了一下,说:“我觉得自己以前好幼稚呀,我太好胜了,太自以为是了,对吗?”孟庆辉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只是不语。“我从小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爸爸不知道妈妈是怎样的人,我还不了解姐姐在想什么,姐夫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他们的要求,可是我却像什么都知道似的。我靠的是自己的本能,我能正确地判断是与非吗?我在胡乱地评判。我又能教会余放什么?我自己其实又懂得什么?我在凭外界的舆论生活……我的这种痛苦,姐姐、姐夫有吗?他们也许比我更痛苦,可是他们为什么不对我说呢?要让我一人慢慢摸索,一人来承受这一切……现在我总算知道了父亲是怎样的人,知道了姐姐、姐夫心里难言的痛苦,我没有感到轻松,我感到更痛苦。特别在余放墓前,我有一种难言的负疚感,在刺痛我的心,我简直受不了了……”孟庆辉握住她的手,慢慢地说:“其实我们这代人都跟你一样,有此同感,不过层次不一样罢了。当然有的人也许永远也没意识到。跟浑浑噩噩相比,你真不容易……”

中午在涂家吃便饭,是孟庆辉、卢静娜执意这样安排的。饭后,卢静娜提出要到新厂看看,涂兴宇高兴地带路。卢滇、卢红也一起去。三位老人跟涂玉章在聊当年的事,说到动情处,四老流泪相对。如梦和繁云自然有小伙伴带着玩。新厂原是一家祠堂,很开阔也很高。有台机器已经在运作。这是单丰从国外买来的二手货。罐头一个个顺着流水线出来。卢静娜拿起一个细细看:上面有“松韶关”的商标,“十二道拐”的品牌。卢滇叫工人拿来一副筷子,品尝油鸡img11,他连连点头,说:“就是中午在饭桌子吃到的。我还不知是荤的还是素的。原来是菌类!”卢红也尝着夸赞。卢静娜与孟庆辉在问商品试销的情况。涂兴宇说:“单总在打销路。”“单总?是谁?”孟庆辉说:“就是单丰,他们称单丰是总工程师,简称‘单总’。”“是的是的。销到台湾还可以,不过是经别国转销的,在美国刚开始进市场……”涂兴宇回答。出厂时孟庆辉把一包钱塞给涂兴宇。“这是我们这次来该花的费用,多亏你们招待了。”涂兴宇坚决不肯收。孟庆辉说:“既是自家人,就得听自家人的话。镇的招待费用,你去结算,扣除下来的是给你和涂老的。多少不管,这是我们必须这样做的。”涂兴宇见推不掉,只能收下了。

晚饭还是在家里吃,吃完后就上宾馆。第二天一早三位老人又坚持上墓地走一圈,涂玉章也要奉陪。大家都顺着老人的心意,到墓地再走了一圈。镇上乡政府闻讯急急派车来接。他们下午就起程回上海了,要一天后才到。本来担心三位老人体力不济,没料到他们个个精神抖擞,真是高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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