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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举和他的白脖儿

时间:2022-12-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白脖儿先从母牛肚里蹬出一条黑腿腿。白脖儿生下第十二天,贵举老汉抱着它去找队长,跟队长说想给白脖儿过个十二晌。怕让队长给碰了,他又说白脖儿是大队的,长大为大队受苦做营生。他还买了个小的铜铃铛,用红布条给白脖儿挂在白脖子上。五圪蛋把白脖儿牵到院当中的碓臼跟前。贵举老汉日每日的夜里都要给它们添两回草料。他咬住牙爬上白脖儿的背,可他没有力量能够在白脖儿的背上爬稳当。白脖儿又“哈唉——”地叹了口气。

贵举老汉把牲口赶上南梁,“呵!”喝一声,想让它们往远点散开去。牲口们嘴皮贴住地皮,顾吃草,没理他。“呵!”他又喝一声。牲口们还假装没听着,不理他。“反呀反呀。”他就说就拾些石头蛋,才把它们一个个都打跑了。

他不想看它们。多少年了,他这是头一回不想看它们。他看见它们心里就烦躁。

牲口们四散着都跑开了。他又拿眼睛追住挨个儿瞭望。可是不管他咋瞭,牲口里头也没有他的白脖儿。

“正整搓它呢。”他想。

“狗日的们正整搓它呢。”他想。

贵举老汉把头扭向村。

从南梁上看,村子很小,像摆着的几个拿脚给踩扁了的洋火盒儿。可他还是一眼就找见了当村的那一溜窑。那是他跟牲口们的家。

三年前,白脖儿就是在这儿生下来的。他想。他这么一想,就又想起白脖儿出生的时候了。

白脖儿先从母牛肚里蹬出一条黑腿腿。兽医站的人把那条黑腿腿又给装了回去。那人把手挤进母牛肚里弄弄,白脖儿的脑袋瓜就出来了。后来整个身子就出来了。

“白脖圈儿。家伙是白脖儿。”人们都说。

白脖儿躺在干草上,身子粘乎乎的,一抖一抖的。

“冷得过。尔娃是冷得过。”贵举说。

贵举老汉就说就脱下自个儿的棉袄要给它盖。兽医站的人说你甭给盖,贵举老汉才没给盖。一会儿,母牛把头探过来,拿舌头舔白脖儿。这儿那儿的把白脖儿的身子都舔遍。白脖儿睁开了大眼睛,看看妈,看看人。又过一会儿,白脖儿的前腿先一跪,慢慢悠悠慢慢悠悠给站起来了。

“真是头好牲口。眨眼工夫就会站。人他妈的就是不如牲口。”贵举老汉说。

白脖儿又想往前迈步,可是,一迈腿,就给“嗵”地跪下了。跪下,它又站起来,还要迈步。“嗵”又给跪倒了。

“它这是拜四方呢。它这是拜天拜地拜爹娘呢。”有人说。

白脖儿真的是给跪倒四回。第五回往前迈腿的时候就能迈了,就不往倒跪了。就朝着贵举老汉走过来。好像早就认得他似的朝他给走过来。

“人他妈的就是不如牲口。人他妈的在娶媳妇的时候才拜天地呢。”贵举老汉说。

白脖儿生下第十二天,贵举老汉抱着它去找队长,跟队长说想给白脖儿过个十二晌。队长说娃娃才过十二晌。贵举说过去的老财就给牛犊过十二晌。队长说老财是老财,大队不过。

白脖儿到了满月,贵举老汉牵着它又找队长,说想让队上给白脖儿过个满月。怕让队长给碰了,他又说白脖儿是大队的,长大为大队受苦做营生。队长说你老也老了你老不机明了,这几年人还过不起满月,咋给牲口过。

贵举老汉说,你不给过我给过。贵举老汉自个儿跟公社灌回瓶酒,调了盆山药丝儿,叫了两个老光棍儿喝了一顿。他还买了个小的铜铃铛,用红布条给白脖儿挂在白脖子上。

白脖儿一走,铃铛就叮当响。白脖儿一蹦,铃铛就叮铃当啷响。白脖儿自个儿也觉得这好听,它就整天价蹦呀跳地撒欢儿尥蹶子。贵举的耳朵整天都能听到叮铃当啷叮铃当啷的那种好声音,比唱戏也好听的好声音。

“这阵儿正整搓它呢。”贵举老汉想。

“狗日的们这阵儿正整搓我的白脖儿呢。”贵举老汉想。

吃过早饭,磨磨蹭蹭地洗完锅,就该着去放牲口了。除了白脖儿,贵举老汉给别的牲口把拴在槽头的缰绳都解开。它们争抢着往圈外挤。破门框被撞得哐哐响,贵举老汉从里屋端出半笸箩黑豆和干草拌起的饲料,给白脖儿倒在槽里,拍拍它那平平的脑门子,也走了。把白脖儿独个儿留在圈里。

远远地瞭着贵举老汉和一伙牲口上了南梁,像一伙屎巴牛慢慢慢慢爬上梁。四个光棍儿就开始动手。

五圪蛋把白脖儿牵到院当中的碓臼跟前。白脖儿在碓臼里咕咕饮了一气水,又拿舌头绕着圈儿舔舔湿嘴唇,随后仰起脖子“哞呜——哞呜——”冲天叫了两声。叫完,白脖儿想扭转身瞭瞭人们今天是要叫自个儿驾着辕上矿拉炭呢,还是要叫自个儿跟着扛犁的人去耕地呢。这两样营生是顶费力气的了。要不,为啥平白无故给自个儿吃黑豆拌干草这样的好饭。它正要转身,这才觉出身子不能够转动了,腿也迈不开了。

白脖儿的尾巴叫愣二的两只大手给死死的搐住。两条后腿和两条前腿也让绳套给套住了。下等兵拉着后绳套,温宝拉着前绳套。五圪蛋两手牢牢地虎住它的两只角。

白脖儿还没闹机明人们这是要干啥,“扑通”一声,它就横着给朝一边儿倒在地下。

受了惊吓的白脖儿拼着命蹬腿,拼着命拿脊背扛地,想往起翻身,想往起站。可是都没用。越拼命绳套越紧,越想往起翻身越翻不起来。

看着白脖儿在地上扎挣,听着白脖儿的铃铛“当叮啷叮”地乱磕碰,四个光棍儿们哈哈哈哈地笑。他们觉得自个儿干得很不错。

躲在远处看红火的小娃们也都嘻嘻笑。笑得最尖最亮的是大狗和小狗。

从东面顺梁过来个后生,就走就唱:

葱白白脸脸花骨朵嘴
你是哥哥的个要命鬼

他走到贵举老汉跟前站住了。

“老汉老汉你看你的牲口啃树皮呢。”后生说。

“啃啃去。”贵举老汉说。

“啃了树皮树就活不了了。”后生说。

“活不了活不了去。”贵举老汉说。

南梁栽着好些些树,隔十步八步就是一棵。这些些树早八辈子就都死了。要不,贵举老汉也不敢到这儿放牲口。这些树是有一年从县里来的那几汽车人给栽的,可是一直都没长大。一直都是半人高,丫丫杈杈不像个东西。后来干脆就都死了。

那后生也早看出这都是死树,只不过是没话找话打算坐下来缓缓腿。他见老汉心不顺,就又迈开步子迎西走去,就走就唱:

牛犊犊下河喝水水
俺跟干妹妹亲嘴嘴

要是白脖儿就不会啃这些死树皮。白脖儿最知道掀起哪块石头就能寻着嫩草草。贵举老汉想。

白脖儿最有灵性了。贵举老汉想。

在牲口们白天要出地受的那些日子。贵举老汉日每日的夜里都要给它们添两回草料。第二回就是在后半夜了。别的牲口有的站着有的卧着,都在丢盹儿打瞌睡。只有白脖儿每回都能觉出是谁来了,仰起头拿它那好看的大眼睛看贵举老汉。好像在说,您看您忙的,您看您为我们忙的。

白脖儿把头探进别个的牲口的槽里,用嘴唇掀起干草吃人家的料豆。“呵!”贵举老汉喊喝它。白脖儿的耳朵动了动,可它又装着主人不是说它,还吃。“反呀!反呀!”贵举老汉又喝喊它,它这才赶快把头缩回来,还慢慢地扭转脑袋看贵举老汉。见主人在瞪它,它赶快就把头捩正。贵举老汉笑笑。又给它抓了几把料豆。白脖儿高兴了。可它并不急着去吃。它知道这要是吃完了,就再也不给了。它直摆脑袋,让铃铛叮叮响。还把头探过木槽,用厚嘴唇顶主人的手背。

贵举老汉想起那次。贵举老汉顶不能忘记的就是那次了。

那是个冬天。村子的近便地方已经再没啥草能够给牲口们充充饥,贵举老汉就把牲口们领进西沟。西沟有草。可他平素老也不想去那儿。除了再没别的法子,他是不去那儿的。他嫌那儿有鬼气。

在该往回返的时候他给犯病了。浑身一股劲儿打冷战。上牙下牙咯咯咯地磕碰着。他想这一定是给跟上鬼了。

他咬住牙爬上白脖儿的背,可他没有力量能够在白脖儿的背上爬稳当。没走两步就给摔下地。他知道自个儿不能够回家了,就扎挣着爬到一堵崖头下。他觉得冷得要命,想窝缩在那里避避风。可他没想到,他往那儿一缩,就给昏睡过去。

半夜,他迷迷糊糊听到一阵牛吼。睁开眼,是白脖儿颠颠地朝他给跑过来。白脖儿的身后跟着一帮举火把的人。

后来,贵举老汉听人们说,要不是白脖儿领着牲口们在村里又吼又叫,人们不会知道贵举老汉没回来。人们还说,要不是白脖儿领着人们找到西沟,贵举老汉他冻也会冻死在崖头下。

有回,下等兵套着白脖儿去送粪。黑晌回来,白脖儿的后腿就给拐了一条。让下等兵打的。半夜,贵举老汉用酒给白脖儿揉搓拐腿,就揉搓就跟白脖儿说:“咱们是牲口,人家当人的叫咱们迎哪咱们就迎哪,叫咱们做啥咱们就做啥。要不就得吃苦头。”

白脖儿停下倒嚼,“哈唉——”地叹了口气。贵举老汉说:“这是命。命里定规好了就是这样。要不为啥转生的时候谁也不想转牲口。”白脖儿又“哈唉——”地叹了口气。贵举老汉的九个牲口里头就是白脖儿会叹气,常常“哈唉哈唉”地叹气。

“哈唉——”贵举老汉也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阵儿,不知道狗日的咋整搓它呢。”贵举老汉想。

见白脖儿蹬踢乏了,停住扎挣,大口大口地喘气。温宝说:“能行了。”下等兵说:“还不行。”说着拿起根玉茭秆,照住白脖儿肚皮就是一阵乱捅。白脖儿想缓缓气缓不成,就又开始乱蹬踢。等着白脖儿又乏得动不了了。下等兵就又把玉茭秆给了温宝,温宝上去又是一阵捅打。温宝捅打完五圪蛋捅打,五圪蛋捅打完愣二捅打。就这么,白脖儿让四个光棍儿给折腾得到最后连半点儿力气也没有了。玉茭秆抽打上去也一动不动,只是从鼻孔噗噗地喷气。

下等兵让五圪蛋把白脖儿的四个蹄子再往牢给捆紧,又让在蹄子底下横着绑一根木杠。他叫愣二和温宝压住木杠的两头,叫五圪蛋使劲虎住白脖儿的角。他又招手叫看红火的小娃们。里头有几个胆大的过来了。他让他们一个挨一个都骑在白脖儿的腰上,压住它。

看着白脖儿连半点脾气也没有了,光棍儿们觉得很能耐,很本事。他们还觉得很开心,很解恨。

小狗骑在白脖儿的脖子上,大狗骑在白脖儿的肩肩那块地方。他们都嘻嘻笑,觉得很好玩儿。后来他俩又狠死地揪扯白脖儿脖子上的那根红布条,他们谋算住了那个铜铃铛。

白脖儿闭住眼。它想哭,可它没哭。它闹不机明自个儿做错了啥。让拉犁就死劲儿地拉犁,让耕地就死劲儿地耕地,让做啥就死劲地做啥。可这些人们为啥还要这样狠心地整搓自个儿。为啥?它还闹不机明的是,自个儿的主人哪儿去了,为啥不来给做做主,不来把他们给打开?为啥?为啥?

贵举老汉从后腰抽出根艾绳。他脱下破毡帽,用指头从帽夹兜里夹出半盒洋火。他背过风把艾绳点着。平素,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也不管是有蚊子还是没蚊子,贵举老汉每当心烦的时候就要把艾绳点着。闻着艾烟的香味,心里就觉得好受些,就能把烦躁撇开些,就能想别的事。

“牛犊犊下河喝水水,俺和干妹妹亲嘴嘴。”贵举老汉又想起刚才那后生唱的要饭调。

我看是性得你。骟了你狗日的你就不性了。贵举老汉想。

这么一想,贵举老汉的心“咯噔”跳了一下。贵举老汉又想起他的白脖儿了。夜儿个,贵举老汉赶着牲口回家,会计把他们拦在村口。会计说:“人们都说这些时白脖儿不听话,还不给好好儿受。是性得过。”见贵举老汉没做声,会计又说:“人们都说,把它骟了它就不性了。就老实了。”贵举老汉说:“不煽行不?”会计说:“不行。谁叫它不听话,不给好好儿受。哪个敢不听话不给好好儿受,就骟。”贵举老汉说:“白脖儿这是懂得公母事了,要不跟外村问个母牛配配?”会计说:“队上养活它是为了叫它受苦,又不是叫它受瘾。明儿就骟。”贵举老汉说:“那我明儿把它牵公社兽医站。”会计说:“洋法子骟过的牲口都没劲。不经受,就用土法子。”贵举老汉说:“那,那白脖儿孩该有多疼。”会计说:“球。又不是骟你。你怕啥?”

一想到这儿。贵举老汉就来火儿。

“狗日的,这像个人说的话?简直简是牲口。”贵举老汉说。

“不骟你,你不疼。我疼。牲口。”贵举老汉说。

下等兵的破毡盔有个洞。他没往下脱帽子就从洞口伸进指头,探到帽夹兜里,取出把剃头刀。他打开剃刀,先“嚓嚓,嚓嚓”在袄袖上鐾几下刃儿,后就“嚓儿嚓儿嚓儿”地刮他的下巴。

“你这个人。做的啥就做起啥了。”温宝说。

“我是试试快不。挺快的。”下等兵说。

下等兵跪下来,把剃刀咬在嘴里,腾出手把白脖儿的尾巴撩在一旁,压在自个儿圪膝下。把白脖儿裆底的那一大堆蛋囊拨在明处。

“都使劲。死劲压住!”下等兵冲人们喊。

愣二压着杠子的前头,温宝压着后头。五圪蛋两只手紧握住角,按着白脖儿的头。孩娃们见要动刀,都不敢回头看。

“压好!割呀!”下等兵又喊了一声。就喊就一刀抹上去,把白脖儿的蛋囊给拉开一道口子。立刻,就有血给嘟嘟冒出来。白脖儿疼得直抽动肉皮,身子一下一下往起掀,可一下一下掀不动。

白脖儿的裆底已经是血糊糊的一大片。

下等兵两手鲜红鲜红满是血,可他咋也弄不出囊皮里头的蛋丸。看着快出来了,又滑进去,看着快捏出来又缩进去。下等兵发了狠,蹲起身子用脚帮忙,一下一下地踩着往出挤压。

白脖儿疼得汗水顺住毛孔眼儿冒出来,全身一下子就湿透了,就像浇了雨。

“日你妈。鼓眼呢。”小狗说。

“快看。它的眼珠往出鼓呢。”小狗说。

“拍它。拍它的眼。”大狗说。

小狗听了大狗的。就“啪啪”地拍白脖儿的眼睛。

“甭拍!尔娃那是疼得才鼓眼睛蛋呢。”愣二说小狗。

小狗不敢拍了。

“日你妈。爷不给按了。”愣二说。

“日你妈,爷真可怜白脖儿。”愣二说。

“你可怜它,谁可怜你。”五圪蛋说愣二。

“你不按就甭吃牛蛋。”五圪蛋说愣二。

愣二这才不做声了。

“噗噗!狗日的。噗!这像个人说的话?噗!简直简是牲口。”贵举老汉就吹艾火头就骂会计。

“噗!不骟你你不疼,我疼。噗!牲口!”贵举老汉就吹艾火头就骂会计。

“牲口牲口牲口!”

贵举老汉把艾火头往地上狠狠一拧。蹭蹭蹭往梁下走去。走了一截又返回来,把那些吃不饱的牲口都拴在矮人人树上,这才又急急地朝村子赶去。

等他赶回到村,光棍儿们已经提着从白脖儿身上割下来的蛋丸走了。光棍儿们到了五圪蛋家。时长了没吃过荤腥,他们要拿这一斤重的蛋丸美美地打顿平花。

路上,有一溜血。这是从血淋淋的牛蛋上一滴一滴给滴下来的。那血在日头下,鲜红鲜红地闪亮儿。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只野狗匆匆忙忙地舔那血。

光棍们怕白脖儿冲起来拿角把他们都给一个个的挑了,没敢往开解它。只给它裆底的破口处,按了些草木灰。

躺在圈门外的白脖儿,浑身湿漉漉地冒着热气。它的贴在地下的那半个身子,全是泥。

听到了主人急急的脚步声和急急的呼唤声。白脖儿睁开了眼。当它看到自个儿的主人就在眼跟前,它努力地仰起头,“哞儿——”地长长地叫唤了一声。同时,热乎乎的泪蛋蛋渗和着血,从眼眶里滚淌下来。

白脖儿哭了。

见白脖儿哭了,贵举老汉也哭了。

白脖儿和贵举老汉都给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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