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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

时间:2022-12-2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数千年来,人类执拗地寻求一种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本体,不过是为了摆脱自我的局限,走出自己立足的那个有限的时空交叉点。远者如近,古者如今,活转来的经史诗文给了我们“当下”一个时空的定位,更给我们一个打开的不再遮蔽的视界。在这里,我们与传统相遭遇,又以今天的眼光看待它,于是,历史就不再是沉重的包袱,而为我们思考“当下”、思考自身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

数千年来,人类执拗地寻求一种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本体,不过是为了摆脱自我的局限,走出自己立足的那个有限的时空交叉点。历史与文学是人类的记忆,又是现实人生具有超越意义的幻想的起点。只有在那里,人类才有了漫长的存活经历,逝去的事件才能在回忆中获得一种当时并不具备的意义,成为我们当代人起锚的港湾。

历史的脚步永不停歇,每日每时都迎来无量数的新事物,又把种种旧的事端沉埋下去。翻开数千年的文明史,我们会看到,人类每前进一步,都曾付出难以计数的惨重的代价。不要说汲取它的全部教益,即使是百一、千一、万一,对于社会发展、人类进步,也将是受惠无穷的。

因此,聪明的人群总要努力战胜对于历史的多忘症,使前事不忘,成为后事之师。但是,面对历史的苍茫,发微探赜,鉴往知来,又谈何容易!正如王安石在《读史》诗中所慨叹的:“自古功名亦苦辛,行藏终欲付何人?当时黮黯犹承误,末俗纷纭更乱真。糟粕所传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区区岂尽高贤意,独守千秋纸上尘。”

“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我们从辛弃疾的词里也许能得到一些有益的启示。

大凡人们普遍向往的名城胜迹,总是古代文化积淀深厚,文人骚客留下较多屐痕、墨痕的所在。千百年来,这些诗人赋客,凭着对大自然的特殊感受力,丰富的审美情怀和高超的艺术手法,写下了汗牛充栋的诗文,为祖国的山川胜迹塑造出数不尽的画一般精美、梦一样空灵的形象。他们登临远目,抚今追昔,超越历史与现实的时空限制,泯除种种界隔,化解由岁月迁流所引起的怆然寥落之情、无常幻灭之感,直接与古今情事取得沟通。远者如近,古者如今,活转来的经史诗文给了我们“当下”一个时空的定位,更给我们一个打开的不再遮蔽的视界。

在这里,我们与传统相遭遇,又以今天的眼光看待它,于是,历史就不再是沉重的包袱,而为我们思考“当下”、思考自身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此刻,无论是灵心慧眼的冥然会合,还是意象情趣的偶然生发,都借由对历史人事的叙咏,而寻求情志的感格,精神的辉映——这种情志包括了对古人的景仰、评骘、惋惜与悲歌,闪动着先哲的魂魄,贯穿着历史的神经和华夏文明的汩汩血脉。

因此,当你漫步在布满史迹的大地上,看是自然的漫游,观赏现实的景物,实际却是置身于一个丰满的有厚度的艺术世界。如同诵读着古人的诗书,倾听着中华传统文化的回音壁,通过一块情感的透镜去观察历史,从而获得了以一条心丝穿透千百年的时光,使已逝的风烟在眼前重现华采的效果。那民族兴衰、人事嬗变的大规模过程在时空流转中的留痕,人格的悲喜剧在时间长河中所显示的超出个体生命的意义,存在与虚无、永恒与有限、成功与幻灭的不倦探寻,以及在终极毁灭中所获得的怆然之情和宇宙永恒感,都在新的境遇中展开,给了我们远远超出生命长度的感慨。

这是历史,也是诗章,更是哲学,是天人合一的美学境界。人们既从历史老人手中接受一种永恒悲剧的感怀,今古同抱千秋之憾,与山川景物同其罔极;又同时从自然空间那里获取一种无限的背景和适意发展的可能性,感悟到人不仅由自然造成,也由自己造成;不仅要服从自然规律,也能利用自然规律;人死复归于自然,又时刻努力使自己的生命具有不朽的价值。

就这个意义来说,赏鉴自然,实际上也是在观书读史,在感受沧桑、把握苍凉的过程中,体味古往今来无数哲人智者留在这里的神思遐想,透过“人文化”的现实风景去解读那灼热的人格、鲜活的情事。当然,人们在欣赏自然风物的同时,也是在从中寻找、发现和寄托着自己。

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学遗产无比丰富,几乎每一处名城胜迹,都有相对应的诗文和逸闻、佳话,见诸方志,传于史简,任你展开垂天的羽翼去联想与发挥。而这无数诗文、逸事的积蓄,又使你不期然而然地负上一笔情思的宿债,急切地渴望着对其中实境的探访,情怀的热切有时竟达到欲罢不能的程度。

这样,即使是初来乍到,也都如游旧地,如晤故人,仿佛踏进了重重梦境,返回了精神家园。此刻,那些名章妙句、鲜活形象,如春风扑面,纷至沓来,尘封已久的记忆被拂去了时间的尘埃,一个个都涌动起来。它们已不再是可有可无的点缀,而是通过它们的参与,使历史意识和人生感悟汩汩流出,从一个景点、一桩事件走入历史的沧桑。你会觉得人文、历史、自然浑然聚合在一起,启动着内心的激情与联想。

也正因为这样,一些作家总习惯于凭借自己的游踪,对一些名城胜迹作历史性的考察与观照,对社会、人生作哲学性的反思和叩问。他们不肯停留在一般的纪游、写景、述感、抒怀的层面上,只写耳目所及的事物,只写一个横断面,而是追求历史与现实的有机结合,既写现在,又写过去,既写现实的发展,又写历史的变迁。

他们喜欢饱蘸历史的浓墨,在现实风景线的长长的画布上去着意点染与挥洒,使自然景观烙上强烈的社会、人文印迹,努力反映出历史、时代所固有的那种纵深感、凝重感、沧桑感。喜欢结合现实风物的描述,对历史背景作审美意识的同化,以敏锐的、现代的眼光去观照、思考和发掘已知的史料,给予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历史生活以新的认识、新的诠释,体现创作主体因历史而触发的现实的感悟、渴望与追求,努力使作品获得比较博大的历史意蕴和延展活力。

同时,也在历史和现实之间,挺举起作家人格力量的杠杆,让自己的灵魂在历史文化中撞击,从而产生深沉的人文批判,留下足够的思考空间。

一部文学史告诉我们,凡是伟大的作家,都具备很强的历史选择能力、判断能力、结构能力和想象能力。既写历史的崇高、壮烈,又写历史的沉重与苍凉;既写创造的伟力与成功,也写世事的沧桑与人生的悲剧意识。

诚然,历史留存着人类以往一切活动与成就的纪录,使它们不致因时空条件的限制而趋于消逝;但是,时空的限界毕竟又造成所有个体生命的割断、隔绝与消逝,迫使人们的情志需求有很大一部分归于落空,也使人类在宇宙中自觉的地位与作用受到局限与压缩。因此,我们说,时空条件本身,就给予人一分难喻的怆怀。

当然,对此,伟大的作家并不是无为与无奈的。他们总是着眼于民族灵魂的发扬与重铸,或敞开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双重渗透下的自我,对文化生命作真正的慧命相接,将灵魂的解剖刀直逼自我,去体味焦灼后的会心,冥思后的渐悟,凄苦后的欢愉;或关注历史上递嬗兴亡、人事变迁的大规模过程在时空流转中的意义,强调人情物事的文化价值,而使某些特殊人格与精神的象征挺立于时间长河之中,显示出一种宇宙的乐感与恒定感;或是夸张时间的消蚀力,以致一切人事作为都隐现了终极毁灭的倾向,如此而引发出一种宇宙的悲剧性、幻灭感与无常感。

从我个人的创作实践中也体会到,散文中如能恰当地融入作家的人生感悟,投射进史家穿透力很强的冷隽眼光,便能把读者带进悠悠不尽的历史时空里,从较深层面上增强对现实风物和自然景观的鉴赏力与审美感,也会使单调的丛残史迹平添无限的情趣。

去年初夏,我有中州之行,访问了开封、洛阳和邯郸这三座历史名都,回来后给香港《大公报》写了一组散文。这些在历史上曾经繁华绮丽的文化名城,历经世事沧桑,许多当年的胜景已经荡然无存,但在故都遗址上,却还存有沉甸甸的文化积淀。漫步其间,我脑子里涌现出很多诗文经史,翻腾着春秋战国以来几乎整部的中华文明史的烟云。我写这些散文,没有停留于记叙曾经发生过的史事(尽管这也是颇有教益的),而是努力揭示作者对于具体生命形态的超越性理解。

“陈桥崖海须臾事,天淡云闲今古同。”三百多年的宋王朝留在故都开封的是一座历史的博物馆,更是一面文化的回音壁,是诗人们从中打捞出来的超出生命长度的感慨,是关于存在与虚无、永恒与有限、成功与幻灭的探寻。

邯郸古道上,既有燕赵悲歌,也有黄粱美梦,两种似乎截然不同的价值取向和人生意旨,竟能在千余年的历史长河中和谐地汇聚在一起,这不能不引发人们对于悠远的中国文化深入探究的兴趣。

在《叩问沧桑》中,我通过凭吊洛阳的魏晋故城遗址,写了《黍离》、《麦秀》那孑遗的悲歌和荆棘铜驼的预言警语,写了废墟——这悲剧的文化,历史的读本,岁月年轮留下的痕迹,写了搏斗后的虚无,成功后的泯灭;但着眼点在于阐释文学的代价。

魏晋时期留给后人可供咀嚼的东西太多。一方面,是真正的乱世,统治集团内部斗争激烈,政治腐败,社会动乱,民不聊生,“名士少有存者”;而另一方面,这个时期又是继春秋战国之后另一思想大解放的时代。儒学独尊地位动摇,玄、名、释、道各派蜂起,人们思想十分活跃。部分文学家呈现出十分自觉自主状态和生命的独立色彩,敢于荡检逾闲,抒发真情实感。一时诗人、学者辈出,留下了许多辉耀千古的诗文佳作。恰如清人赵翼所言:“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这正是时代塑造伟大作家所要付出的惨重代价。

尤其是魏晋时期文人以艺术风度所造就的诗性人生,给文化发展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财富。他们将审美活动融入生命全过程,忧乐两忘,随遇而适,放浪形骸,任情适性,完全置身生命过程之中,畅饮生命之泉,在本体的自觉中安顿一个逍遥的人生。他们的诗酒生涯,他们的文学创作,为后世留下了一个永远说不尽的话题。

人们一般的印象,文明之花盛开于中土,古代蛮荒塞外的历史似乎是一片空白。其实并非如此。从公元前几世纪的西周开始,生长在北方的一个个少数民族,就拨开洪荒的流云,燃起文明的爝火,相继跨上奔腾的骏马,闯入了历史的疆场。他们的铁骑越过荒原,翻过长城,跨过黄河,踏上中原大地,以其沉雄的呐喊与滴血的哭诉,共同叙述着那从梦幻走向现实的艰难历程,叙述着历史的无奈与无情;更以其蓬勃的朝气,锐不可当的攻势,给予每个从励精图治到骄奢怠惰的中原王朝以致命的冲击。而每一回合的搏斗,都昭示着中华民族从分裂、对抗走向统一与融合的历史时空,装订着一个漫长历史时代的苦难与辉煌。

带着探求与揭示这类社会文明继承、发展的规律的渴望,我访问了女真族的策源地三江平原和金代的早期都城阿城,撰写了文化历史散文《土囊吟》与《文明的征服》。女真族原是十分落后的,立国当时,尚无文字。但是,他们以其冲决一切的蛮勇精神和蓬勃旺盛的生命活力,铁蹄所至,望风披靡,奇迹般地战胜了实力超过自己数十倍的强大军事对手,先后灭辽蚀宋,直到把北宋的两代君王都俘获到五国城下。

与此同时,他们也同前代的北魏、契丹,身后的蒙、清一样,当从塞北草原跨上奔腾的骏马驰骋中原大地的时候,都在农耕文化与游猎文化的撞击与融合的浪潮中,接受了新的文明的洗礼。令人深思的是,人类的文化无一不包含着自我相关的价值、功能上的悖谬,有时创造的结果正好与原初的动机、目的相背反。

金朝的结局也不例外。他们在充分享用“全盘汉化”的文明硕果的同时,也在丧失一些固有的优势。从茫茫塞野的“弓刀夜雪三千骑”到繁华都市的“灯火春风十万家”,对于一个世世代代生长在艰苦环境中的民族来说,无疑是一场十分严峻的生命与生存的考验。诚如马克思所说,野蛮的征服者总是被那些他们所征服的民族的较高文明所征服。这是一条永恒的历史规律。

我以为,散文应体现一种深度追求,以对社会人生和宇宙万物的深度关怀和深切体验,抒发内心的真实情感,表露充满个性色彩的人格风范。我也试图在状写波诡云谲的历史烟云时,以一种清新雅致的美学追求和冷隽深邃的历史眼光,渗透对生活的独特理解。在美的观照与史的穿透中,寻求一种指向重大命题的意蕴深度,实现对审美视界的建构,对意味世界的探究。

文学创作的实践表明,实现史学与文学在现实床笫上的拥抱,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可能的。对于历史的反思永远是走向未来的人们的自觉追求。文学从来就是一种历史,是一个民族的精神追寻史。

文学家与史学家都是凭借内心世界深深介入种种冲突,从而激起无限波澜来打发日子、寻觅理性、诠释人生的人,都是通过搜索历史与现实在心中碰撞的回声,表现他们对人生命运的深情关注,体味跋涉在人生旅途中的独特感悟。因此,它们在人生内外两界的萍踪浪迹上,可以和谐地结合在一起。

文学的青春的笑靥,可以给冷峻、庄严的历史老人带来欢快、生机与美感,带来想象力与激情;而史眼、哲思的晨钟暮鼓般的启示,又能使文学倩女变得深沉、凝重,在美学价值之上平添一种沧桑感,体现出哲学意境、文化积累和心灵的撞击力,引发人们思考更多的问题,加深对人生的认识和理解,感到生命的沉重。特别是一些悲剧因素,更能使读者对往事的留连变成深沉的追寻,在对历史的勘劾中也多了一层苍凉。

恩格斯在论述黑格尔的思维方式时指出,他“不同于所有其他哲学家的地方,就是他的思维方式有巨大的历史感作基础”。“若是杜陵无史笔,姓名恐亦少人知。”诗人吴静在这里说的是史笔在诗词创作中断不可少,对于散文来说,何尝不是如此!

当然,写游记散文,既要把历史收在笔下,把读自然、读诗、读史融为一体,又不能为历史所累。史学与文学毕竟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一个是“堂上谋臣尊俎,边头壮士干戈”;一个是“醉失桃源,梦回蓬岛,满身风露”。一个是把激情隐在冷峻的后面,要述往事思来者,探因果求规律;一个是用意象营造情感的空间,探索艺术的弹性“空筐”。

特别是当我们面对风光胜迹,同时又记索古人的名篇佳什的时候,对书卷与历史的多情,往往会加重情怀的负累。这时,设法走出古人,摆脱局限,找出一片“阶前盈尺之地”来创出自己的辉煌,就是一个非解决不可的课题了。

(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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