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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代表的可不只是自己

时间:2022-12-1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日瓦戈一发现新洞就随时堵死。老鼠虽未绝迹,不过没那么猖狂了。她准备在仍然使用的饭厅里接待科马罗夫斯基。桌子上点着一盏油灯,灯芯拧得很小,是日瓦戈用的提灯。他先用随身带的一把小梳子梳理又湿又乱的头发,用手帕擦干,捋顺潮湿的眉毛、胡须,好一会工夫之后,他才默默地、意味深长地同时把两只手伸出来,左手伸给拉莉萨,右手伸给日瓦戈。“我们可以说是老熟人啦,”他对日瓦戈说。不过当她听到科马罗夫斯基谈到日瓦戈和

第十四章 重返瓦雷金诺


1


已经是寒冬时候,飘着鹅毛大雪。日瓦戈从医院回到家里。

“科马罗夫斯基来了,”拉莉萨迎住他,用沙哑的声音低沉地说。他们站在前室,她满面愁容,像出了什么事似的。

“他来找谁?在我们家里?”

“当然不在。他早上来过,说晚上再来。他马上就要来了。他说要和你谈谈。”

“他来干什么?”

“他的意思我不完全明白。他说他是前往远东,从这里路过,特意弯到尤梁津来看看我们,主要是为你和巴沙。关于你们俩,他讲了很多。他十分肯定地说,我们三个人,就是你、巴沙和我,有生命危险,只有他能救我们,不过要听他的安排。”

“我不愿意见他,我走开。”

拉莉萨失声痛哭起来,俯下身子抱住他的腿,想要跪在他面前,日瓦戈使劲把她搀扶起来。

“求求你,你看在我面上,别出去。我一点也不怕单独和他在一起,不过这太叫人难以忍受了。你别把我一个人丢下。再说,这个人见多识广,很讲求实际。说不定他能提出什么好办法。你厌恶他,这是很自然的。不过我求你别走,克制一下。”

“你哭什么,我亲爱的?不要哭。你这是干什么?别跪在地上,起来,高高兴兴的。驱散你那满面愁容,别总是提心吊胆的。他把你的胆都吓破了。我陪你,如果有必要,只要你说一声,我就把他干掉。”

过了半小时,天色黑下来,什么都看不清了。地板上的老鼠洞堵了已经有半年光景。日瓦戈一发现新洞就随时堵死。此外他们还养了一只大猫,浑身毛茸茸的,它一动不动,一直在神秘地观察着。老鼠虽未绝迹,不过没那么猖狂了。

拉莉萨一面等,一面把配给的黑面包切成片放在盘子里,再放上一些煮土豆。她准备在仍然使用的饭厅里接待科马罗夫斯基。饭厅里有一张橡木大餐桌和一个黑色橡木大餐具橱。桌子上点着一盏油灯,灯芯拧得很小,是日瓦戈用的提灯。

科马罗夫斯基从十二月的夜幕下走进来。他浑身是雪,雪一层层地从他的大衣、帽子、套靴上掉下来,又一团团地融化,在地板上留下了好几摊雪水。他的胡须上——他原来是不蓄胡须的——沾满了雪,看上去颇像个逗人笑的小丑。身上穿着簇新的上装和背心,一条笔挺的条纹裤子。他先用随身带的一把小梳子梳理又湿又乱的头发,用手帕擦干,捋顺潮湿的眉毛、胡须,好一会工夫之后,他才默默地、意味深长地同时把两只手伸出来,左手伸给拉莉萨,右手伸给日瓦戈。

“我们可以说是老熟人啦,”他对日瓦戈说。“我同您父亲是好朋友,这您一定知道。他是在我怀里咽气的。我一直在仔细观察,看您哪些地方像他。不像,您不像父亲。他胸襟开阔,好冲动,是个急性子。看您的外表,可能是像母亲。她性情温柔,好幻想。”

“拉莉萨·费多罗芙娜要我听您谈谈。她说您有事找我,我同意了。所以我们的谈话是不得已的,就我来说,我不想结识您,而且我也不认为我们已经相识。好吧,谈正事吧。您想要谈什么?”

“你们好,朋友们。我一切都了解,完全了解。请原谅我的冒昧,你俩真是匹配,可以说是天生的一对。”

“我要请您住嘴,请别多管闲事,没人征求您的意见。您忘乎所以了。”

“您别动不动就发火呀,年轻人。看来您还是像父亲,也是这样的火爆脾气。如果你们允许,那我就向你们祝贺啦,我的孩子们。不过,遗憾的是你们真是孩子,并不是因为我说你们是孩子。你们什么也不知道,无所忧虑。我在这里只待了两天,可是关于你们的情况我了解到的比你们自己想到的要多得多。你们正处在悬崖边缘,这你们恐怕还蒙在鼓里。如果不及时采取对策,你们自由自在的日子以至活着的日子已经是屈指可数了。现在存在着一种共产主义模式,很少有人能适应。但谁也没有像您尤利·安得列耶维奇这样明目张胆地去反对这种生活方式与思维方式。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去刺激人家。您讥嘲这个世界,侮辱这个世界。如果没人知道倒也罢了,但莫斯科一些重要人物对您的心思了解得一清二楚。这里的两位法官对你们怎么看也不顺眼。安季波夫和季维尔津同志对拉莉萨和您正磨刀霍霍。您是个男子,无拘无束。如果您任性胡来,拿生命做儿戏,那是您的神圣权利。不过拉莉萨·费多罗芙娜跟您不同,她是个母亲,孩子的性命、今后的命运都在她手里。她可不能跑到九霄云外去胡思乱想。我劝了她一个早上,要她认真对待这里的局势,但她不愿意听。请您运用一下您的权威力量,对拉莉萨·费多罗芙娜施加影响。她无权把卡秋莎的安全当做儿戏,也不应该把我的话当做耳边风。”

“我还从来没有劝说过什么人,更没有强迫谁接受我的意见,尤其是交往密切的人。拉莉萨·费多罗芙娜愿意不愿意听您的话,这是她的事。再说,我一点也不知道你们谈的什么。我不知道您所谓的想法是怎么一回事。”

“嗯,我愈来愈觉得您像您父亲了,很难谈得拢。好吧,我们谈主要的吧。我谈的这事相当复杂,所以请您耐心一点听,不要打断我的话。上层正在酝酿重大的改变。这消息非常可靠,你无须怀疑。所谓改变是指采取比较民主的方针,向法纪让步,这很快就要见诸行动了。正因为如此,不久就要取消的地方镇压机构,将在结束前加紧在地方上的清算活动。马上就要轮到消灭您了,尤利·安得列耶维奇,您的名字已经上了黑名单。我这不是戏言,是亲眼所见,这您可以相信。您得想办法保住性命,否则后悔莫及。不过这些都还只是个引子,下面谈正题吧。有一批忠于倒台的临时政府和被解散的制宪会议的政治势力,正在濒太平洋的滨海地区集结,其中有前杜马议会成员、社会活动家、最著名的地方自治派、工商业家。白俄将军正在搜集残余兵力。苏维埃政权对远东共和国的出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因为在边陲地区建立这样一个共和国可以充当外国与西部之间的一个缓冲地区,这对苏维埃政权有利。共和国政府采取混合体制,一半以上的政府成员将由共产党员充任,这是与莫斯科达成的协议,因为莫斯科认为,一旦时机成熟,就可以依靠这些人发动政变,把共和国攫为己有。这个意图十分清楚,问题只在于谁能利用剩下的时间。革命前我曾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承办过阿尔哈罗夫、麦尔库洛夫兄弟等几家商号和银行的案子,那里有很多人认识我。正在组建的政府派了一位密使——一半秘密、一半得到苏维埃政权官方的默许——邀我出任远东共和国的司法部长。我接受了邀请,现在正去赴任。我刚才说的这件事虽然已经得到苏维埃政权的默许,但不大公开,所以这件事还不能张扬。我可以带您和拉莉萨·费多罗芙娜同行。从符拉迪沃斯托克,您可以毫不费力地取道海路与家人团聚。关于他们被驱逐的事,您当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在莫斯科无人不晓。我答应拉莉萨·费多罗芙娜,设法使巴维尔·巴甫洛维奇免遭不测。我作为被莫斯科承认的独立政府成员,可以在东西伯利亚寻找巴维尔·巴甫洛维奇,并协助他进入我们一个自治州。如果他无法逃走,我可以提出用他来交换被联军扣押的莫斯科中央政府的一个要员。”

拉莉萨总不能集中思想听他们谈话,有些地方常常漏过去。不过当她听到科马罗夫斯基谈到日瓦戈和斯特列尔尼科夫的安全时,她才从与己无关的沉思中清醒过来,警觉起来。她的脸微微一红,说:

“尤拉,这个主意对你和巴沙是太重要了,你明白吗?”

“你太轻信了,我的朋友。不能把刚刚形成的想法当做已有的事实。我并不认为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有意戏弄我们。不过这一切都还是空中楼阁!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现在我想说几句。感谢您对我前途的关心,但您是不是以为我就会让您来安排我的命运呢?至于您对斯特列尔尼科夫的关切,拉莉萨应该加以考虑。”

“现在的问题是什么?是咱们是否同他一起走。你十分清楚,没有你和我在一起,我是不会走的。”

科马罗夫斯基不时喝两口日瓦戈从医院带回来的掺过水的酒精,吃着土豆,慢慢有了醉意。


2


已经很晚了。每剪一次烛花,火头便噼噼啪啪地响一阵,把房间照得很亮,过一会儿又渐渐暗淡下来。两个主人想打点睡觉,还准备单独说两句话。但科马罗夫斯基就是不走,使人觉得压抑、不快,就像那沉重的橡木餐橱和窗外十二月寒天的黑暗一样令人难以忍受。

他没有看他们,那双醉意蒙眬、瞪得滚圆的眼睛从他们的头顶上方望过去,直盯着远处,嘴里含含糊糊老是不停地嘟噜着什么。他现在最喜爱的话题便是远东,絮聒不休地向拉莉萨和日瓦戈大谈蒙古在政治上的重要性。

日瓦戈和拉莉萨不知他什么时候谈起了蒙古,因为他们没注意他为什么换了话题,所以对这个毫不相干的话题更不感兴趣。

科马罗夫斯基说:

“西伯利亚被人们称作新美洲,蕴藏着丰富的资源。它是俄罗斯灿烂前景的摇篮,也是我们实现民主、繁荣、政治清明的保证。蒙古的未来更为诱人。我是说外蒙古,我们伟大的东方邻邦。你们对外蒙古熟悉吗?你们真不害臊,老打呵欠,眨眼睛。外蒙古有一百五十万平方俄里的面积,有许多还没有探明的矿藏。它是一块史前的处女地;中国、日本和美国都想染指,想侵犯我们俄国的利益,而我们的利益在每次划分地球上这块偏僻角落的势力范围时,历来都得到我们对手的承认。中国通过对蒙古的喇嘛和上层僧侣施加影响,利用它封建神权的落后统治,从中得到好处。日本则依靠那里的贵族牧主,即蒙语中的‘旗’;而红色共产主义的俄国则同奴隶牧民,也就是蒙古起义牧民革命协会结盟。至于我,我希望蒙古有一个自由选举出来的代表大会来领导,以便成为一个真正繁荣的蒙古。我们自己应该感兴趣的是:一进入蒙古边界,世界就在我们脚下,我们就可以任意飞翔了。”

他就这个与他们毫无关系的题目发表的连篇废话使拉莉萨十分气恼。她感到这个赖着不走的客人实在无聊透顶,她毫不犹豫地向科马罗夫斯基伸出手,毫不掩饰地以一种不快的口气直率地说:

“太晚了,您该走啦,我支持不住了。”

“我希望您不要太过分,竟这样不客气在这个时候撵我走。外面连灯也没有,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回去的路。”

“早就该想到这点,不该坐这么久。这里没人留您。”

“您为什么对我这样不客气?您连问也不问一声我有没有住的地方。”

“这用不着我操心,您是不会受人欺侮的。如果您一定要留下过夜,我决不会让您进我和卡秋莎的房间。其他的房间有老鼠,没办法睡觉。”

“老鼠我不怕。”

“那就悉听尊便吧。”


3


“你怎么啦,亲爱的?连着好几夜不睡不吃,成天转来转去,失魂落魄的,一个劲儿在想。什么事这样不痛快?你可不能这样胡思乱想啊。”

“医院里的那个伊佐特又来过了,他同那个洗衣的女人在谈恋爱。他顺便过来安慰了我几句。他说,有个吓人的秘密:你那位朋友要被捕了,就在这一两天。以后就要轮到你这个倒霉的女人了。我问,你从哪里听来的,伊佐特?他说,没错,你相信我的话好了,是直形尾园龟的人说的。他这是转弯子的说法,直形尾园龟就是执行委员会。”

拉莉萨同日瓦戈大笑起来。

“他说得很对。危险已经迫近,到了大门口了。必须立刻隐蔽。现在的问题是去什么地方。去莫斯科根本不可能,要收拾行装,这太惹人注意。应该做得十分严密,一点风声也不能走露,这你明白吗,我亲爱的?看来还是得照你的话办,去瓦雷金诺。我们必须要躲一段时间,半个月或一个月。”

“谢谢你,亲爱的,谢谢你。我太高兴了。我知道你实在不愿意去那里。不过,咱们不住你们原来的屋子。住在那里你的确受不了,人去室空,你难免左思右想,自怨自艾。这我难道不明白?把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践踏人家珍惜的一切——我决不会接受你作出的这种牺牲。不过现在不是这个问题。你们原来的屋子已经无法再住人了,我是说,住到米库利增的房子里。”

“你的话很对,谢谢你的关注。不过请等一等,我一直想问你,但总是忘记。科马罗夫斯基在哪里?他走了没有?从我和他吵过,把他送下楼之后,再也没听到他的消息。”

“我也不知道。随他去吧。你找他有事吗?”

“我愈来愈感到我们对他应该抱不同的态度,因为我俩的处境不同。你要照顾女儿,即使你想同我死在一起,你也无权这样做。再来谈谈去瓦雷金诺的事。现在正是冰天雪地,又没有粮食,没有精力,没有希望,去这么个荒野之地,实在是荒唐至极。不过,就让我们荒唐一番吧,我心爱的人,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选择。只好再一次低声下气去求萨姆杰维亚托夫借给我们一匹马,另外,再向他,或者不向他,而是向在他管辖下的那些投机商乞借点面粉和土豆,并劝他不要因为帮了我们大忙便马上光临,叫他在需要马的时候再来。这样我们可以单独待几天。走吧,我的心肝。咱们一个星期砍伐和烧用的木柴,要足够一个省吃俭用之家用它一年的。我再一次请你原谅我讲得这样乱。我真不愿意这样激动!不过咱们的确没有别的选择。不管怎么说,反正死神真的在敲咱们的门了。属于咱们的日子已经不多。咱们要好好地安排一下,向生活告别,在死别之前作最后一次聚首;同我们感到珍贵的一切告别,同我们所熟悉的概念、我们的梦想和良知的教导告别;同我们的希望告别;最后让我们互相告别。让我们彼此再把深夜里的密语,就像太平洋的名称(1)那样伟大、平静的密语再互相重复一遍。你是藏在我心中的一个像禁果似的秘密天使;在和平的天空下,你曾出现在我生命的源头,而在这战乱的年代,又眼看着我生命的结束。记得那时你还在高年级读书,那天夜里我看到你穿着一身深咖啡色的校服在旅馆半明半暗的房间里,和现在一样秀丽,令我惊叹。后来我常常想为你那时候射进我的内心、令我陶醉的光辉,那渐渐消失的光束与声音找个名称,因为从那时起,它们便在我的生命中流动,成为我认识世界万物的一把钥匙。这要感谢你。当你那穿着校服的身影从阴暗客房中走出来时,我虽然对你一无所知,但我痛苦地感到这个瘦削的女孩浑身像充满电流似的充满了世界上一切女性的美。只要走到她身边用手指一碰,迸出的火花便会照亮房间,我不是当场触电而死,便会终生带上渴慕与悲伤的电磁。我满眶泪水,整个身心都在闪亮、哭泣。我非常怜惜自己,但更怜惜你这个小姑娘。我非常惊异,心里在问:如果爱慕她,吸取她身上的电流是如此痛苦,那么,做女人,做电流,惹人爱慕,不是更要痛苦万倍吗?我到底都说出来了。这种心情可以令人发疯。我的心里一直是这样想的。”

拉莉萨有点不舒服,正和衣躺在床沿上。她蜷缩着身子,盖着头巾。日瓦戈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小声嘟哝着,有时停歇很长时间。拉莉萨有时欠起身子,用手支着下巴,张着嘴凝视着日瓦戈;有时偎依在他肩上,轻轻哭泣,流下幸福的泪水。最后,她从床上坐起,扑在他身上,快乐地小声说:

“尤拉!尤拉!你真聪明!你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尤拉,你是我的力量、我的依靠、我的信仰。请上帝原谅我的放肆吧。啊,我多么幸福!咱们走,咱们走吧,亲爱的。到瓦雷金诺我会告诉你一件心事。”

他断定她是估计自己有了身孕,不过这不大可能,于是说:“我知道。”


4


他们在一个灰暗的冬日清晨离开了尤梁津。这是一个平常的工作日,人们正忙着去上班,路上不时碰到熟人。在高低不平的十字路口的给水站前,排着一行行家中没有水井的妇女,她们把水桶和扁担放在身旁,等着取水。日瓦戈赶着雪橇往前走。拉雪橇的马是萨姆杰维亚托夫的黄骠马。这匹马浑身烟黄色,是一匹鬈毛维亚特种的马。日瓦戈勒紧一个劲往前冲的马,小心谨慎地从拥挤在一起的妇女身边走过。雪橇飞快地从洒出来的水已结成冰的大路边上驶过,冲上人行道,撞得路灯柱和石桩咚咚直响。

他们的雪橇赶上正在街上走着的萨姆杰维亚托夫,从他身旁飞驰而过。日瓦戈和拉莉萨也没回过头来看看萨姆杰维亚托夫是不是认出了自己的马,是不是朝他们喊什么话。后来在另一个地方又看到科马罗夫斯基。他们也没和他打招呼,不过却知道了他还没离开尤梁津。

格拉菲拉·东采娃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朝他们喊道:

“人家说你们昨天走了。叫人怎么再相信他们的话呀?去买土豆吗?”她做了个手势,表示她听不见回答,便挥手同他们告别。

他们又见到了西玛。他们想在下坡的地方停下来,虽然早就勒住了马,但这里不大容易停住。西玛上上下下包了两三条头巾,看上去像一段硬邦邦的圆木头。她直挺挺地走到街中央的雪橇旁,同他们告别,祝他们一路顺风。

“等您回来,还要和您谈谈呢,尤利·安得列耶维奇。”

他们终于出了城。虽然日瓦戈冬天常常在这条路上来来去去,可是他记得的大多是夏天的景色,现在他已经很难辨认了。

粮袋和行李都塞在雪橇前面的干草下面,而且都用绳子捆好。日瓦戈赶着马,他有时跪坐在雪橇底板上,也就是当地人所说的“簸箩”上,有时则靠在雪橇侧面坐着,把两只穿着萨姆杰维亚托夫毡靴的腿垂在外面。

中午过后,天色似乎已近黄昏,不过这是冬日给人的一种错觉,实际上离日落还很早。这时日瓦戈开始拼命鞭打黄骠马。马像离弦的箭一样往前奔去。“簸箩”像小船似的忽上忽下,在高高低低的路上跳跃着。卡秋莎和拉莉萨都穿着皮大衣,动作很困难。每当驶过斜坡和坑洼时,她俩左右摇晃,有时像两个口袋似的跌进干草堆里,笑得直不起腰;有时日瓦戈寻她们开心,有意一下子让雪橇撞到路边的大雪堆上去,雪橇翻了身,把她俩摔到雪堆里,反正不会受伤。他自己抓住缰绳又往前冲了几步,然后才把马勒住,把雪橇扶正,收拾好,拉莉萨和卡秋莎边笑边骂,气鼓鼓地坐上雪橇。

“我让你们看看我被游击队抓走的地方,”当他们出了城,走了相当一段路程之后,日瓦戈对她们说。但他没能实现他的诺言,因为那光秃秃的树林、死一般的沉寂和荒凉的四周使这一带面貌大变,已经无法辨认。“就是这里!”他很快叫了一声,但他弄错了,误把田头竖着第一块“莫罗、维特钦金公司”广告牌的地方当做他被游击队抓去的地方。当他们驶过仍然竖在萨克马路口树林旁的第二块广告牌时,他竟没认出来,因为广告牌前面的丛林挂着厚厚的白霜,像一块精纺的黑白两色花布,把牌子遮住了。

天还未黑,他们便来到瓦雷金诺,因为日瓦戈家的房子先到,便在门前停下来,米库利增的房子还在里边。他们飞也似的冲进屋里。天眼看就要黑了,屋子里已经是漆黑一片。匆忙间日瓦戈没看清楚房子毁坏到什么程度,有几件家具还完好。瓦雷金诺已经荒无人烟,再也不会有人来继续破坏了。他没看到屋里还有什么财物。不过他家走的时候他不在场,不知道他们带走了什么,留下了什么。这时,拉莉萨说:

“要抓紧时间,马上就要天黑了,不能犹豫不决,要赶快拿主意。如果住在这里,那马上把马牵进柴棚,粮食搬进前室,咱们就住这间屋。不过我不赞成,这一点咱们已经谈过好多。不论是你还是我,都觉得不好受。这是你们的卧室吗?噢,不是,是儿童室。这是你儿子的小床吧。给卡秋莎睡太小了。不过窗子倒还没损坏,墙和天花板也都没有缝,特别是那个炉子,妙极了。上次我来时就对它赞赏不已。如果你一定要住这里,那我就马上脱下大衣,动手收拾,首先把炉子点起来。火烧得大大的,白天黑夜连着烧。你怎么啦,我亲爱的,怎么不理睬我呀!”

“没什么,我想想,请原谅。说实在的,最好还是去看看米库利增的房子吧。”

他们又往前走去。


5


米库利增的房门上挂着一把锁。日瓦戈推了好久,把锁连同锁鼻和木头都一起拉了下来。他们像刚才一样,大衣、帽子、毡靴都未脱便连忙跑进了房子。

他们看到房里有几个地方十分整齐,如米库利增老头子的书房就是这样。这里不久前有人住过。可究竟是谁?如果是房主人,那他们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是用门锁,却用挂锁锁门?再说,如果是房主人经常来住,而且住的时间很长,那么整个房子都应该收拾得井井有条,而不只是几个地方整齐。闯进屋来的日瓦戈和拉莉萨感觉到这绝不是米库利增家的人。那到底是谁?但他俩倒也不为此担心,所以也不想去弄个水落石出。现在大半财物被抢劫的空房屋多得很,潜逃的人也不少!“说不定是个被通缉的白军军官,”他俩不约而同地想。“他如果来的话,那就和他商量商量,和睦相处。”

日瓦戈又像从前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书房门口,欣赏窗前那张又大又宽又实用的书桌。他又想,这样舒适的屋子真能促使人安心工作,而且工作起来事半功倍。

米库利增家院子里紧挨柴棚有一间马棚,可是也上了锁。日瓦戈不知道这马棚能不能利用。为了节约时间,他决定这头一夜把马牵到没有锁的柴棚里去。他把马卸下来,等马身上晾干之后,饮了一点井水。日瓦戈本想给马吃点铺雪橇的干草,但草已经被他们踩成了草屑,不能喂马了。幸好柴棚同马棚上面的干草棚里还有许多干草。

他们盖着大衣,和衣而睡。睡得又香又甜,好不惬意,就好像奔跑打闹了一整天的孩子。


6


第二天清早一起来,日瓦戈就一直盯着窗前那张诱人的大书桌。他的两只手痒痒的,恨不得马上坐下来就写。不过他已经考虑好,等晚上拉莉萨和卡秋莎入睡之后再使用这个权利。现在光是把这两间屋打扫干净,就够他干的了。

他虽然在期待着夜晚的写作,但他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要写。他只是很想写,很想动动笔。

他很想随便写点什么。开始他只想回忆回忆过去,把以前没写下的东西写一写。他长期没写作,笔下已经生疏,所以先要练练笔。以后,如果他和拉莉萨能在这里长住下去,时间充裕的话,他希望能动笔写点有分量的新东西。

“你有事吗?你在干什么?”

“生炉子,生炉子。有什么事?”

“给我拿木盆来。”

“像这种烧法,这些柴最多烧三天。要到我们家的柴棚去看看那里还有没有。如果还有,我就跑几趟搬过来。这事我明天做。你要木盆吗,刚才我还看到的,到底在哪里,竟想不起来了。”

“我也见到过,就是记不起在哪里,大概放的不是地方。所以容易忘记。算啦。你记住,我烧了好多热水,把房间打扫擦洗一下。剩下的我把我自己的和卡秋莎的衣服洗一洗。你也把要洗的脏衣服给我。到晚上都收拾好,安排好这两天要做的事之后,就洗澡睡觉。”

“谢谢你,我马上把脏衣服拿来。橱柜和别的大件东西,都照你的意思从墙边移开了。”

“好的。没有木盆只好用洗碗的盆刷衣服了。就是这盆油腻太厚。先得要把盆上的油腻洗干净。”

“炉子火一上来,我就关上,回来清理抽屉。桌子里、床头柜里到处都有东西。有肥皂、火柴、铅笔、纸张等,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像灌得满满的煤油灯。这不是米库利增家的,我知道。一定是旁人弄来的。”

“咱们真是太走运啦!这都是那位神秘的房客弄来的,就跟凡尔纳小说里写的一样。妙极了!瞧咱们又闲扯起来啦。我的水早开了。”

他俩在房间里跑出跑进,十分忙碌,两只手没有空闲的时候,两人不时撞个满怀,要不就碰到卡秋莎。她不是挡住他们的路,就是在他们腿旁边转来转去。她还到处乱跑,妨碍他们收拾打扫;当大人责骂她时,她就噘着小嘴生气。她觉得冷,老是在喊叫。

“当代这些儿童真可怜,他们是我们吉卜赛式生活的牺牲品,他们跟大人一起漂泊流浪,毫无怨言。”日瓦戈想,但嘴里却对她说:

“好孩子,真对不起你。可你也不用拱肩缩颈呀!你这是说瞎话、调皮。你瞧炉子烧得通红。”

“也许炉子不冷,可我觉得冷。”

“那你就忍一忍吧,卡秋莎。晚上我重烧一次,把它烧得顶热顶热的。妈妈说要给你洗个澡,你听见了吗?现在给你这个……接好!”他从冰冷的储藏室里拿出利维里小时候的旧玩具,丢在地板上,有的已经残缺不全了。有各式积木、火车头、车厢,还有掷骰子和押宝用的厚纸盘,上面画着方格子、图案以及数目字。

“您这是怎么搞的,叔叔,”卡秋莎像大姑娘一样生气了。“这是人家的东西,而且又都是给小孩子玩的。我长大啦!”

过了不大一会儿,她已经舒舒服服地坐在地毯中央玩起来。在她手里不论什么玩具都变成建筑材料,她给从城里带来的洋娃娃宁卡搭了一间房子。这间房子比她跟着大人颠沛流离时所住过的地方要好得多,稳实得多。

“多么强烈的爱家本能!人对家、对安定的生活的向往是无法消灭的!”在厨房里干活的拉莉萨望着搭房子的女儿说。“孩子们真诚,没有虚假,不怕说真话,但我们怕人家说我们落后,便准备出卖我们最珍贵的东西,称赞我们厌恶的东西,附和我们不理解的东西。”

“木盆找到了,”日瓦戈拿着木盆从黑暗的前室走出来,把她的话打断了。“这盆放得的确不是地方,在漏雨的屋顶下面,看样子还是秋天放在那里的呢。”


7


拉莉萨用带来的东西做了足够三天吃的饭食。这餐饭空前丰盛,有土豆汤、羊肉烧土豆。吃了还想吃的卡秋莎一面嘻嘻哈哈地淘气,一面吃;后来吃饱了,身体也暖和了,她把妈妈的毛毯盖在身上躺在沙发上进入了甜蜜的睡乡。

拉莉萨因为在灶前做饭弄得又累又热,满头是汗,她和女儿一样感到十分困倦;她对自己的手艺十分得意,所以也不急着收拾桌子,便坐下来休息。当她看到女儿入睡之后,就紧靠着桌子,两手撑着头说:

“即使我累死累活,只要能知道这不是白干,而是有一定的效果,我也心甘情愿。你一定要时时刻刻提醒我,咱们是为了活在一起而来的。给我打气,就让我这样糊里糊涂地活下去好了。否则,要是冷静地想想咱们干的事,那严格地说,是侵犯了别人的住宅。咱们破门而入,以主人自居,干什么都匆匆忙忙,好不让自己意识到这不是生活,而是一出戏,这不是真的,而是‘有意’做的,正如孩子们说的‘过家家玩’。可笑至极!”

“不过,我亲爱的,是你一再要来的呀。你还记得我不是好长时间不同意吗?”

“不错,是我要来的,可我已经认错了。你可以犹豫,可以思前顾后,而我就应该前后一贯,不能反悔!咱们一进门,你就看到了你儿子的小床,当时脸色大变,差点昏过去。你可以这样,而我就不行!为卡秋莎担惊受怕,考虑前途——这一切都得放弃,都要服从我对你的爱。”

“拉莉萨,我亲爱的,你冷静冷静。现在改变主意另想办法还来得及。我一开始就要你认真考虑科马罗夫斯基的话。咱们这儿有马,你如果愿意,明天就到尤梁津跑一趟。他还没走,还在城里。咱们来的时候不是在大街上见到过他吗?不过他没发现咱们。我看咱们还能找到他。”

“我什么都没说,你却有怨气了。你说,我的话有什么不对?我们未加考虑,说来就来了,可是待在这里同待在尤梁津没什么两样。既然要找活路,那就应当有个周密的计划。那个家伙倒有这么个计划,他虽然令人厌恶,但他熟悉内情,而且头脑很冷静。我不知道这里的危险同别的地方相比,是大些还是小些。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除了风,就是咱们孤单单的三个人。如果一夜下来咱们被埋在雪里,那第二天早上就别想爬出来;再有,如果到这里来的那位神秘的恩人万一是个土匪,可能会把咱们都宰掉。你有枪吗?没有。糟糕的是你却无忧无虑,而且还影响了我。想到这些,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那你想怎么样?要我做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随时跟着你,时时刻刻爱你,听命于你,做你的奴隶。哦,我要告诉你,不论是你的亲人或是我的亲人,他们都比咱们好千万倍。但这是关键所在吗?关键在于爱的天赋和别的天赋一样,也许是伟大的,但如果没有得到祝福,便无法实现。而我们好像在天上一学会了接吻,就把我们这两个孩子送到地上,让我们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好让我们互相检查一下是否还记得接吻的本领。一切都是和谐的,没有界限、没有差别,更无所谓高低,一切都是平等的,一切都是欢乐的,一切都合乎心意。然而我觉得,在这种时时刻刻会爆发的狂热柔情中,有一种幼稚、放肆、不可容许的成分。这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毁灭性爱情,会影响家中的安宁。我不能不惧怕这种爱情,怀疑这种爱情。”

她搂住他的脖子,强忍着眼中的泪水,继续说:

“你知道我们的情况不同。你有一双翅膀可以在天空翱翔,可我是个女人,只能紧贴着地面,用翅膀保护孩子。”

日瓦戈被她的话深深打动,但他并没有表示出来,免得陷于不能自持的地步。他克制着自己的感情,说:

“咱们这种露营式的生活,的确叫人觉得不踏实,叫人提心吊胆。你的话很对。不过这不是我们的发明。颠沛流离人人都经历过,这符合时代精神。我自己今天也在想这方面的事。我要尽量想办法在这里多住些时间。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工作。当然不是干农活。以前我们曾经全家出动忙农事,干得不错。不过现在我不能再干了,脑子里想的不是这个。社会各方面渐渐正常起来,说不定不久又可以出版书籍了。我想的就是这个。是不是同萨姆杰维亚托夫商量一下,要他供应我们半年的口粮,条件是我在这期间写两本医学教程,或者是文学作品,或者是诗集。再不,我也还可以翻译世界名著。我通晓好几种语言,前不久我还看到彼得堡一家大出版社的广告,专出翻译作品。这种东西肯定能赚钱。如果能干点这方面的事,我会十分高兴。”

“谢谢你提醒我。今天我也产生过类似的想法。不过我不相信咱们能在这里住下去,相反,我却预感到咱们不久又会跑到别的地方。但目前咱们有这么一个歇脚栖身的地方,我想求你一件事:这两天你每晚花几个钟头,把你在各个时期念给我听的东西写给我。这些东西有一半丢失了,另外一半也没写下来。我担心你会全都忘掉,那就糟了,听你说以前常有这种事。”


8


晚上他们都用洗了衣服以后多出来的热水洗了澡。拉莉萨也给卡秋莎洗了。日瓦戈觉得浑身轻松,他舒舒服服地坐在窗旁的桌子前,背朝着房间。拉莉萨披着浴衣,头上缠着一条湿毛巾,身上散发着清香。她正在打发卡秋莎睡觉。日瓦戈正全神贯注想象集中思想与精力来从事写作的快乐,他眼前的一切仿佛都笼罩着一种亲切温馨的气氛。

拉莉萨一直在闭目养神,等她真的入睡时,已经是午夜一时。她和卡秋莎的衣服、床单都换了,都镶着花边,又平整,又清洁。即使在那种岁月,拉莉萨也想办法浆洗衣物。

日瓦戈四周笼罩着一种幸福、洋溢着甜美生活的气息。那憩静淡黄的灯光洒在白纸上,墨水水面上浮动着一个金黄的光斑。窗外是蔚蓝色的严冬之夜。他想看看外面的景色,便走进旁边一间又冷又黑的房间,朝窗外望去。一轮明月似乎在雪地上洒下一层黏糊糊的银光,像蛋白又像白漆。这个冰冷凄清之夜的美是无法形容的。日瓦戈的心情十分平静,他回到明亮温暖的房间,提笔写起来。

他写的字十分稀疏,因为他希望笔迹能表达出手的灵活,不失去原来的样子,不至于呆板、僵硬。他写下了他记得最清楚的一些诗作并慢慢作了修改,其中有《圣诞星》、《冬夜》以及许多后来遗忘、丢弃并已无法找到的作品。

写完这些诗之后,他开始写当年已经动笔但搁置未完成的旧作。他在充分揣摩这些诗的意境之后,续写下去,但他并不希望马上写完。后来他愈写愈有劲,竟开始写起新的诗作来。

他写下两三节喷涌而出的诗句和他自己也为之惊讶的比喻之后,完全沉浸在诗境中,感到所谓的灵感要来了。支配创作的力量对比仿佛成了主要的。支配创作的主要不是人,不是他要表达的内心情感,而是他用以表达内心情感的语言。作为美和思想的存身和寄托处的语言,竟自己开始替人思索、说话,完全变为音乐,不是外在的音响,而是一种雄浑的心潮的奔驰。这时,滔滔的诗句宛如移石转磨的滚滚急流,遵循自身的规律,顺理就势,创造出各种诗格和韵律以及其他许多更重要的格式,但这些格式迄今尚未被世人所知,因而也未曾获得名称。

日瓦戈这时感到,在创作中主要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高踞于他之上的一种驾驭他的力量,也就是良好的思维状态与诗情。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使创作能够进行的凭借和支点而已。

想到这里,他感到一阵轻松,他不再责备自己,对自己不满,他不再自惭形秽。他回头看了看四周。

他看到雪白的枕头上熟睡的拉莉萨和卡秋莎的面容。洁净的被褥、洁静的房间和她们那纯洁的面容同洁静的夜色、白雪、星、月汇成一股波浪,涌入日瓦戈的心田,使他感到人生的欢欣与光洁,他不禁流下幸福的泪水。

“我的主啊!主啊!”他几乎要低语起来。“这一切都是给我的呀!凭什么要给我这么多?你怎么竟让我走近你,在你的丰饶的土地上、在你的星光下漫步,让我倾倒在这个不顾一切地爱着我,虽然不幸但却毫无怨尤的最可爱的人儿的脚下?”

当日瓦戈推开稿纸离开书桌时,已是凌晨三时。他从远离尘世的冥想世界回到现实生活中,他感到幸福、健壮、安详。突然,在这万籁俱寂的凌晨时刻,一阵凄凉悲戚的声音从窗外传进他的耳鼓。

他又走进旁边那间没有灯的屋子,想看个究竟。但在他工作时,窗上已结了冰霜,外面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拉开门口挡风的地毯卷,披上大衣,走出门去。

在皎洁的月光下,雪地上那闪烁的银光使他睁不开眼睛。起先他什么也看不清。过了不久,他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悠长凄厉的悲号声;这时他看到峡谷那边的空地边上有四个长长的影子,大小和连字符号差不多。

四条狼并排站在那里,面对着房子,正昂头朝着月亮或米库利增家房子银光闪闪的窗子在嗥叫。四条狼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等日瓦戈看出来那是狼,四条狼便像狗一样夹起尾巴跑开了,好像知道日瓦戈已经认出了它们。没等他看清楚它们的去向,它们就已经无影无踪了。

“不祥之兆!”他想道。“怎么竟碰上这些东西!难道狼窝就在这附近?说不定就在峡谷里。真可怕!糟糕的是萨姆杰维亚托夫那匹黄骠马在马棚里。它们一定是闻出了马的气味。”

他决定暂时不跟拉莉萨提这件事,免得她害怕。他回到屋里,关上大门和过道之间的几扇门,把门缝隙堵好,走到桌旁。

油灯仍然闪烁着殷勤的光辉,但他已经没有写作的兴致了,心里怎么也无法平静。脑子里翻来覆去总是想着那几只狼以及可能发生的危险;他感到疲倦。这时拉莉萨醒了。

“我的明灯,瞧你还这么亮!”她用她那湿润和睡得有点儿沙哑的嗓门儿轻声说道。“到我旁边坐一会儿,我把刚才做的梦告诉你。”

他熄了灯。


9


又是一天在平静的忙乱中过去了。他们在房子里找到了一架儿童小雪橇。满面通红的卡秋莎穿着大衣,嘻笑着从日瓦戈在房前给她用雪和水浇起的冰架上滑下来,一直滑到没有清扫过的小路上。她始终满面笑容,一次又一次拖着雪橇爬到冰架上,从上面往下滑。

天冷了,气温明显下降。院子里阳光灿烂,在中午的阳光下,雪地泛着金黄,早早来临的傍晚又在雪地上洒下一片橙黄色的暮霭。

拉莉萨头一天又是洗衣服又是洗澡,弄得房间里湿气很大。窗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花。从天花板直到地板的墙纸也很潮,上面鼓起一条条的黑道子。房间里又阴暗又沉闷。日瓦戈搬柴提水,继续察看各个房间,不断找到一些新的用品,他还帮助一大早就忙个不停的拉莉萨做家务杂事。

在工作最紧张时,他们的手又常常碰到一起,这时一种无法抑制的令人陶醉的柔情传遍了他们全身,他们没等搬好便中途把东西放下来。这时什么事又都无法做,头脑什么都不想。时间一分钟一小时地过去,眼看天色已晚,他们才一下子清醒过来,想起没人照应的卡秋莎或没有喂没有饮的马,于是他们一面责备自己,一面急忙奔去弥补自己的过失。

日瓦戈由于睡眠不足,感到头昏脑涨。头脑里迷迷糊糊,像是有点醉意,浑身酸痛无力,但他仍然感到愉快。他焦急地等待夜晚的降临,以便继续昨夜的写作。

蒙眬的睡意为他做好了一半的准备工作。周围的一切像蒙上了一层阴影,他的思想也仿佛被罩上了薄雾。蒙眬的睡意使一切都变得很模糊,但接着一切愈来愈淡,他的头脑也愈来愈清楚。一天下来,疲惫的空虚就好像杂乱的初稿,为夜间的写作做了必要的准备。

他丝毫不顾自己的疲惫,什么都要动一动,什么事都要做一做。一切都在变化,慢慢变成新的样子。

日瓦戈感到他在瓦雷金诺久留的愿望是无法实现的,他和拉莉萨离别的时刻已在眼前,他肯定会失去她,从而也就失去生活的情趣以至生命。一种痛楚感在隐隐折磨着他的心。然而更难熬的是等待夜晚的降临,他期望把心头的痛楚倾吐在纸上,使人人都一洒同情之泪。

这一整天他都在念念不忘的狼,此时已经不是月下雪地上的几只了,而是变成了一个狼的概念,变成了一种要把他和拉莉萨置于死地或将他们逐出瓦雷金诺的凶恶势力。这个恐怖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不断发展,到傍晚时候,他竟感到似乎看到一种可怕的怪兽的爪印,似乎峡谷中藏着一条巨龙,那条巨龙一心要吸他的血,还窥视着拉莉萨。

夜晚降临了。日瓦戈和昨夜一样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拉莉萨和卡秋莎上床比昨晚要早。

那天夜里他写的东西有两种:一种是修改过的旧诗作,誊抄得非常工整、清晰;另一种是新作,写得十分潦草,涂涂抹抹,有缩写词,还有省略号,很难辨认。

他在重读这些草稿时,往往感到失望。夜间这些诗稿曾使他感动得泫然泪下,觉得有些地方写得非常成功,简直是神来之笔,但此刻他觉得这些自以为成功的诗行十分生硬牵强,因而怏怏不乐。

他一生都在追求独特的风格,要求自己的诗明白、淡雅,仍用那些人人熟悉的形式作外壳,在形式上没有明显区别;他一生都希望自己能创造出一种严谨、朴实的笔法,使读者或听者在不知不觉中掌握诗的内容;他一生孜孜以求的是一种不尚浮华、平易近人的风格。此刻,当他发现距离这一目标尚远时,心里惶恐起来。

在昨夜的诗稿中,他想用近乎喁喁私语和催眠曲那种朴素真挚的语言来表达爱情与恐惧、痛楚与勇敢相互交织的心情,让这种心情自然而然地流泻而出,不靠辞藻来渲染。

然而现在,只过了一天,当他重读这些诗稿时,他发现缺乏一种内在的纽带,不能将零散的诗句连成一体。他慢慢划去已有的诗句,开始以抒情的笔法来叙述勇士叶戈尔的故事。一开始他用的是响亮、开阔的五音步。韵律虽然优美,但与内容毫无联系,优美的音韵成了矫揉造作的俗套;他一气之下,抛弃了这种华而不实的格式,像删除散文中赘词赘句一样,将五音步压缩成四音步。四音步写起来更难,不过却更入神了,写得比以前快些了,但废词赘语还是不少。他于是再把诗行缩短,改为三音步。这时他的睡意已退,感到头脑清醒,精神倍增;诗行的简短促使他选词更为恰当,景物一落到纸上,立即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的意象中。他听到诗稿上那嘚嘚的马蹄声,正好像在肖邦的一首民歌中可以听到一匹蹓蹄马在前进一样。勇士叶戈尔骑着马正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奔驰,日瓦戈从他身后望去,只见他愈跑愈远,身影也愈来愈小。日瓦戈文思如潮,奋笔疾书,简直来不及把喷涌而出的词与句安排在适当的位置上。

他没觉察拉莉萨已下了床走到他的桌旁。她穿着拖到脚跟的长睡衣,看上去又瘦又高。她面色苍白,神色慌张;当她走到日瓦戈身旁时,他吃了一惊。她伸出双手,低声问道:

“你听见了吗?有一条狗在吠叫,也许是两条。太可怕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咱们好歹挨到天亮。天一亮就走,一定走。这里我一分钟也不能再待了。”

他劝了好久,过了一个小时,拉莉萨才算平静下来,又睡着了。日瓦戈走到门外,那几只狼比头一天晚上更近,后来又是一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比头一天晚上更快。它们挤在一起,日瓦戈来不及看清是几只,只觉得比上次多。


10


他们来到瓦雷金诺已经是第十三天了,同以前的十来天相比,这一天也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上个星期有两天曾出现过狼,昨天狼又来了。拉莉萨又以为是狗,认为这是不祥之兆,决心第二天早晨就走。她有时平静,有时焦躁不安,这正是劳动妇女常有的现象,因为她不习惯无所事事,成天谈情说爱或是漫无节制地沉溺于情海之中。

这种情况反复出现,所以在这个星期的一天早上,当拉莉萨像往常一样又提出要回去时,使人觉得这一个半星期好像不是在这里度过的一样。

由于天气阴沉,房间里又暗又潮。气温略有回升;天上阴云密布,云层很低,随时可能下雪。日瓦戈由于长期睡眠不足,身心都感到疲惫不堪。他头脑里乱腾腾的,浑身松软无力。他一面蜷缩着身子,一面搓着双手,在没有生火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不知道拉莉萨拿什么主意,他又该做些什么。

她的想法也很乱。如果他们两人不觉得这样茫然无着落,而是遵循一种古老而一成不变的规矩,天天上班,担任某种职务,过一种正常的生活,就是少活半辈子她也愿意。

她和往常一样,先收拾好被褥,打扫好房间,给日瓦戈和卡秋莎弄好早饭,然后打点行装,叫日瓦戈套雪橇:她非走不可,走定了。

日瓦戈不想去劝阻她。他们走后不久,城里便开始了大逮捕,现在正值高潮;如果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回去,那简直是荒唐,但是他们手无寸铁,势单力孤,在这又冷又危险的荒僻乡村待下去,也不见得好多少。

再说,日瓦戈从邻近柴棚里弄来的最后几抱干草已将告罄,以后到哪里去弄,还没有着落。当然,如果有可能久留下来,日瓦戈一定会到处想办法弄草料和粮食。但既然住不长,也就用不着去跑了。他无可奈何,就跑去套雪橇。

他不大会套雪橇,萨姆杰维亚托夫曾经教过他,但他老是忘记。他虽然笨手笨脚,不过总算是套好了。他把轭套在辕杆上,用皮带扣紧,再把皮带的一头拴在一边的辕杆上,绕几个圈,打个结固定好。然后用一条腿抵住马的一侧,把轭圈两头拉紧扣好。这一切都完成之后,他把马牵到门口,拴好,进去告诉拉莉萨可以上雪橇了。

他进去时,正碰到拉莉萨坐立不安。她和卡秋莎已经穿上大衣,东西也都收拾好了,但拉莉萨满眶泪水,不停地拉扯着手指。她要日瓦戈坐一下,可她自己却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不时地用她那唱歌似的高音抱怨说:“是不是?”她前言不搭后语,快速地说:

“这不能怪我。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咱们现在能走吗?天眼看就黑下来,等咱们上了路,就已经半夜了,正好到你说的那个可怕的树林里。是不是?我听你安排,我自己拿不定主意。我觉得不能走,我的心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你可以拿个主意。是不是?您怎么不吱声,一句话都不肯说?咱们已经白白过了半天,不知道干了些什么。明天再也不能这样了,要注意些,你说是不是?还是再住一夜吧,怎么样?明天早点起,天一亮——六七点钟就动身,你说呢?你把炉子点起来,你再写一个晚上,咱们在这里再住一夜。瞧,这有多好、多妙呀!你怎么还是不说话?我又做错了什么事?真倒霉!”

“你太夸张了,离黄昏还远得很呢!时间还很早。不过还是听你的吧。好,咱们就留下来。你要安静,瞧你多激动。对,把大衣脱下,行李也解开。卡秋莎说饿了,咱们来吃点东西。你的话很对,咱们这样走太突然、太仓促了。你别着急,也别哭,行行好!我马上点炉子。首先我要到原来我家的柴棚里去弄点木柴来,咱们这里连根木片都没有了,好在马和雪橇都在门口。你不要再哭,我马上回来。”


11


柴棚前的雪地上有好几圈雪橇的印子,这是日瓦戈前两次留下的;门口的雪已经被他前天搬柴时踩得烂糟糟的了。

从一早就遮住天空的云彩消散了,这时万里晴空。天气又有点冷起来。这里四周是个大园子。这园子紧靠着柴棚,仿佛是凑到日瓦戈的面前,要告诉他什么事似的。这一年冬天积雪特别深,比柴棚的门槛还高,门楣好像掉下来一样,整个棚子仿佛变成了驼背。屋顶檐的积雪宛如一个个大蘑菇倒挂着,几乎碰到日瓦戈的头顶。屋顶上方可以看到刚刚升起的一弯银灰色新月,新月的尖儿像是扎进屋顶上的积雪里似的。

虽然这还是白天,还很明亮,但日瓦戈却感到像是在黑夜里站在人生的黑郁郁的密林中。他的心头也是这样漆黑、这样凄凉。眼前的一弯新月几乎低得齐他的眉梢,孤零零的,好像是分离的先兆。

日瓦戈累得几乎要倒下来。他把一抱抱的木柴从棚子里丢到雪橇上,这一次他每一抱都比平时要少。即使戴着手套,搬那些沾上雪结成冰的木柴,手指也冻得发痛。他虽然在不停地快速活动,但身上也并不觉得暖和。他觉得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断裂,停止了运动似的。他百般诅咒自己的厄运,祈求上帝保佑这个美丽、忧愁、柔顺、善良的女人。那月亮兀自悬挂在柴棚上空,似火又不热,似亮又无光。

门外的马忽然转身向着来的方向,仰头嘶叫,起先声音很轻,像是胆怯的样子,后来便很有把握地大声嘶叫起来。

“这马怎么啦?”日瓦戈思忖道。“这有什么高兴的?不可能是因为恐惧,因为马是不会因恐惧而叫的,否则就太荒唐了。它如果闻到狼的味道,怎么也不会用叫声来向狼群通风报信。瞧它多开心。它这是想到在家里舒服,要回家了。你别急,咱们马上就走。”

除了木柴之外,日瓦戈又捡了许多引火用的木片和靴筒似的大片树皮,用蒲席盖好,再用绳子捆好,然后扶着雪橇,朝米库利增家的柴房走去。

马又嘶叫起来,因为它听到远处传来了另一匹马的嘶鸣声。“这是谁家的马?”日瓦戈不禁为之一振。“我们原以为瓦雷金诺已经空无一人,看来我们弄错了。”他没想到他们家来了客人,马嘶就是从米库利增家花园那边传过来的。他牵着马从后面绕过,朝下房那边走去。雪堆把正房挡住了,所以他看不见房子的大门。

他不慌不忙地(他有什么好着急的?)把木柴丢在柴棚里,卸下马,把雪橇也放在柴棚里,然后把马牵到旁边四面透风的马棚里,拴在右面一个吹不到风的地方,抱了几抱干草放进歪歪倒倒的马槽里。

他忐忑不安地朝住房走去。他看到门口停着一辆座位很宽大的农家用大雪橇,那匹马乌黑健壮。一个和马一样肥胖、穿着漂亮外衣的陌生男子围着马转来转去,不时地拍拍马的腰背两侧,察看马蹄上的距毛。

房子里传出说话的声音。日瓦戈不想偷听而且也无法听清;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停了下来。他虽然听不清,但他听出来是科马罗夫斯基的声音。他们显然是在靠门口的头一间屋子里谈话。他正和拉莉萨争论;从她答话的声音来判断,她很气恼,而且还在哭,有时坚决反对,有时又表示同意。日瓦戈从几句话中听出来科马罗夫斯基这时正在谈他,大意是说他这个人不可靠(日瓦戈仿佛听到他说“脚踏两只船”),谁也不知道他是更爱自己的妻儿还是更爱拉莉萨;拉莉萨不能相信他,因为如果相信了他,那她就等于追两只兔子,结果是两头落空。这时日瓦戈走进了门。

果然不出他所料,科马罗夫斯基穿着垂地的皮大氅,站在头一间屋里;拉莉萨拉着卡秋莎的大衣正在给她扣领口,但总是扣不上。她正在生孩子的气,嚷着叫她不要动。卡秋莎抱怨说:“妈妈,你轻一些,不然会把我勒死的。”三个人都穿好了衣服准备外出。日瓦戈走进屋时,拉莉萨和科马罗夫斯基都迎上来。

“你跑到哪里去啦?我们正要去找你呢!”

“您好,尤利·安得列耶维奇!上次我们虽然不欢而散,但我又不请自来了。”

“您好,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

“你这么久跑到哪里去了?现在你先听听他的意见,然后替你自己也替我拿个主意。时间不多,要快点决定。”

“我们干吗站着?请坐,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拉莉萨,你问我去哪里了?你不是知道我去搬柴火,然后又去卸马吗?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请坐。”

“你不觉得吃惊吗?你为什么没有一点惊讶的样子?上一次没有接受他的意见,他走后,咱们很后悔,可现在他又出现在你面前,你竟不感到惊异。这回他新带来的消息更叫人吃惊。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您讲给他听听。”

“我不明白拉莉萨·费多罗芙娜指的是什么,不过我可以告诉您一些情况。我有意说我走了,事实上我又待了好几天,目的是给您和拉莉萨·费多罗芙娜时间重新考虑我们谈过的问题,考虑成熟之后,也许能做出一个不十分草率的决定。”

“这事不能再拖了,现在走正是时候。明天早上就动身。还是让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自己说吧。”

“等等,拉莉萨,对不起,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为什么都穿着大衣!脱掉大衣,坐下来谈。这是件大事,要从长计议,不能说走就走。请原谅,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我们的争论触及一些内心的隐私,谈这些事情很不合适,很荒唐。我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跟您走的事。拉莉萨·费多罗芙娜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当我们考虑的事不相同时,我们便会想起我们不是一个人,而是境况不同的两个人。我总认为拉莉萨应该考虑,特别是为了卡秋莎,应该认真考虑您的安排。不过她也一直在想这件事,一再提起。”

“不过只有在你也走的情况下我才能考虑。”

“我和你一样,无法忍受咱们的分离。不过应该克制自己的感情,作出牺牲,因为我是决不会去的。”

“你一点情况也不知道。你先听他说说。明天早上……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

“拉莉萨·费多罗芙娜显然是要我说我已经告诉她的一些情况。现在在尤梁津有一列远东政府的公务车将要开出。这列火车是昨天从莫斯科开来的,明天继续往东开。它是我们交通部的列车,有一半车厢挂的是国际卧车。我必须乘这列火车走。还有几个位子是给我的同事们准备的。我们可以舒舒服服地走,这种机会可以说是千载难逢。我知道您已经经过深思熟虑,不会改变您的决定,您就是这种人,我很了解。不过我看,您为了拉莉萨·费多罗芙娜,还是让一步吧。您刚才听到了,没有您她不走。和我们一起走吧,如果不去符拉迪沃斯托克,到尤梁津也行,到那里再说。如果您同意,就得抓紧时间,一分钟也不能耽搁。我带了一个人来,因为我不会赶雪橇。雪橇坐不下五个人。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萨姆杰维亚托夫的马在您这里。您刚才还说去运木柴的。卸下来了吗?”

“已经卸下了。”

“那您赶快再套上,我的车夫可以帮您套。不过,那架雪橇还是算了吧,想办法坐我的去。就是要请您快一点,看在上帝分上。随身只带路上最最需要的东西。房子随它去,不用上锁。现在是救孩子的命要紧,不能慢腾腾的。”

“我不懂您的意思,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听您的口气,好像我已经同意走了。如果拉莉萨愿意,你们就走吧,愿上帝保佑。至于这房子,您不必费心,有我在,你们走后,我就收拾好,锁起来。”

“你说些什么,尤拉?你干什么说这些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话。什么‘如果拉莉萨·费多罗芙娜拿定了主意’?你自己很清楚,你不和拉莉萨一起走,她哪里也不去,也不拿任何主意。那你还说‘房子我收拾,什么都由我来管’这种话干什么?”

“看来您没有回心转意。那就另求您一件事:如果拉莉萨·费多罗芙娜同意,我想和您单独谈谈。”

“好吧,既然需要谈,那就到厨房里去谈。你不反对吧,拉莉萨?”


12


“斯特列尔尼科夫已经被抓到,被判处死刑,枪决了。”

“太可怕了。难道确有此事?”

“我听人说的。我相信这是真的。”

“别告诉拉莉萨,她知道了会发疯。”

“那当然,正因为如此我才请您换一个地方谈。他死后,拉莉萨和女儿的命就危在旦夕了。请您助我一臂之力来救救她们。您是坚决不肯与我们同行喽?”

“当然不肯,我已经说过了。”

“可是没有您她不走。简直没办法,只好求您再帮一次忙。您可以假装先在口气上软下来,接受别人的劝说,否则我实在无法想象你来送我们时——不论在这里还是在尤梁津——你们离别的情景。一定要使她相信您早晚也走,即使现在不和我们同行,等过些日子,等我另外给您找到机会,您一定会来。您一定要向她起誓,使她确信不疑。我决不是空口说白话,我以人格向您担保,只要您愿意来,任何时候我都可以把您接到东部或送您去您想去的地方。一定要让拉莉萨·费多罗芙娜相信您会来送我们,使她对此深信不疑。您可以假装去套雪橇,催促我们动身先走,要我们不必等您,反正您随后就来。”

“斯特列尔尼科夫被处决的消息对我简直是五雷轰顶,我到现在还未回过神来。您的话我还没有完全听清楚,不过我同意您的意见。斯特列尔尼科夫既然被处死,拉莉萨·费多罗芙娜和卡秋莎的生命自然也有危险,这在当今是合乎规律的。我和她不论谁被捕,终归要分开。如此看来,还是让您把我们分开更好些,任您把她们母女带往天涯海角。我的话是这样说,事情反正总要照您的意见办。也许我有朝一日走投无路时,我会忘记骄傲和自尊,乖乖地爬去找您,求您把她还给我,求您救我一命,给我找一条海路让我去见我的妻儿,让我得到解脱。不过请让我前前后后考虑考虑。您的消息把我惊呆了,我难过得无法思考问题了。也许由于我听从了您的话,我会铸下一个致命的、无法改正的错误,使我惶惶终生。但是我已心力交瘁,痛苦万分,此时我只能同意您的意见,无可奈何地盲目听从您的安排了。好吧,为了她,我现在就去告诉她,说我去套雪橇,随后就去追赶你们。这只是说给她听听而已,我将一个人留在这里。不过我有点不大放心,眼看天黑了,你们怎么走?要穿过森林,还会碰到狼,你们可要当心。”

“我知道。我带着一支长枪,还有一支手枪,您不用担心。我顺便带了一点酒,可以抵挡寒气,酒不算少,是不是给您留下点?”


13


“我干的什么事?我干的什么事?我让了步,把人给了他,放她走了。我要追上去,赶上她,让她回到我身边。拉莉萨!拉莉萨!……他们听不见我的话,我是在下风头。他们一定在高声谈笑,因为她有理由高兴,再没有牵挂了。她中了圈套,还蒙在鼓里呢。她准在想:一切都称心如意。她的尤拉虽然好幻想,又固执,到底也心软了,答应同她一起到一个安全可靠的地方去,那里的人比他们有见识,可以得到法律和制度的保护,感谢上帝!即使他一时还固执己见,想不通,不肯乘明天这趟车,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会另外安排车来接他,他就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赶上来。他现在一定是在马棚中,焦急、匆忙,一双手哆哆嗦嗦,正在给马上套呢,不一会就会拼命追上来,可能在他们进入森林之前赶上他们……她准是这样想的。他们甚至没有好好告别,他只是朝她挥了挥手就转身走了,强咽下哽在他喉中的痛苦,痛苦就像一块苹果,憋得他无法喘息。”

日瓦戈站在门口,大衣斜披在他一个肩上。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台阶上一根细柱子上端,好像要把石柱子掐断似的。他的眼睛注视着前方。他看到山坡上有一小段路,两旁有几棵稀疏的桦树。这时落日的余晖正照在这片空地上。他们的雪橇随时会从浅谷里奔出来,来到这片洒满落日余晖的地方。

“永别了,永别了,”日瓦戈一面等待着雪橇在空地上出现,一面默默地重复着,把他这来自内心深处的话向傍晚的寒风吐露。“永别了,我唯一的爱人,我永远失去了你!”

“出来了!出来了!”当雪橇从斜坡上像箭一般从下面飞出来,掠过一棵棵桦树时,他那苍白的嘴唇单调急促地说着。雪橇好像要叫他高兴高兴,渐渐慢下来,在最后一棵桦树旁停了下来。

啊,他的心跳起来了,几乎要跳出胸膛,腿也发软了,他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就像正从他肩上滑落的大衣!“上帝啊,你是要把她送还给我吗?出了什么事?那落日照耀的地方在干什么?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为什么停下不走了?唉,完啦,雪橇又走了,又飞奔起来了。她大概是停下来再看这房子一眼,也许她是要看看他动身了没有,现在是否在追赶他们?他们走了,他们走了……要是太阳不过早地落山(天黑下来他就看不见他们了),他们还会出现一次,也就是最后一次,他们的雪橇会在前天晚上出现狼群的峡谷那边的空地上出现。”

这一时刻终于来临而且很快就过去了。暗红色的落日还悬挂在白雪皑皑的地平线上。白雪贪婪地吮吸着落日洒下的菠萝色光辉。瞧,雪橇出现了,随即飞快地驶过。“永别了,拉莉萨,来世再见吧!永别了,我的美人,永别了,我永恒的无尽的欢乐。”雪橇消失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此生永远、永远也见不到你了。”

天色慢慢暗下来,雪地上古铜色的夕阳光辉迅速失去了光彩,暗淡下来。柔和的烟灰色空间沉浸在苍茫的暮色中,暮色愈来愈浓。路旁那精致的花边似的白桦树罩上了灰色的暮霭,天空的粉红色变淡了,好像突然褪了颜色,刻画在天际的一棵棵白桦树的轮廓变得柔和起来。

日瓦戈心里愈痛苦,他愈是多情善感,他的感应敏锐,胜过平时多少倍。他觉得周围的一切,就连空气在内,都显得特别孤独。冬日的黄昏洋溢着对他深切的同情,愿意充当这一切的见证。好像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黄昏;这黄昏的降临只是为了安慰他这个孤苦伶仃的人。山冈上那一棵棵树木,也不是无缘无故背对着天边站成一圈儿,而是为了向他表示同情,才刚刚从地下钻出来,排在山冈上的。

日瓦戈几乎要驱赶此时此刻的美景了,就好像不耐烦再听好心的朋友的苦苦劝慰一般,他想对洒在他身上的夕阳说:“谢谢,不必如此。”

他兀自站在台阶上,望着关上的门,好像与人世隔绝似的。“我的光辉的太阳落下了,”他在心中反复吟咏着。他连一口气说出这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声带已经无法把音发出来。

他回到屋里,心中响起两段独白:一段是对自己说的干巴巴的一本正经的,另一段是对拉莉萨说的,像泛滥的河水,滔滔四溢。他想的是:“现在要去莫斯科。首先要活下来,不能怕失眠,宁可不睡觉,拼命工作,夜间也不休息,直至劳累躺倒为止。还有,马上把卧室里的火炉生起来,我没有必要在今夜冻死。”

但他另外一段独白是这样的:“我永远怀念的人呀!只要我的臂肘还记着你,我的手我的唇上还留着你的印迹,我就和你在一起。我要将思念你的泪水化作无愧于你的、流传后世的东西。我将用充满柔情而又无限痛苦的笔写下我对你的思念。我要留在这里做完这一切,然后也要离去。我将要这样来描写你,把你的形象移到纸上:经历过大海上的狂风暴雨之后,沙滩上留下了一股奔腾得最远的巨浪的痕迹。那股浪像一条蜿蜒的曲线,把浮石、软木、贝壳、海藻以及最轻最小的东西从海底翻上来,送上了沙滩。这是最高的激浪冲出的一条海岸线,一直伸向无尽的远方。生活的风暴也像这样把你吹到我的身边,我为你感到自豪。我就这样描写你。”

他走进屋子,锁上门,脱下大衣。当他走进拉莉萨早晨收拾得整整齐齐、后来又因匆忙打点行装而弄乱的卧室,当他看到凌乱的被褥和地板上以及椅子上杂乱的衣物时,他竟俯伏在桌沿上,用被角捂住脸,像孩子一样放声痛哭。他哭了没多久,便站起来,迅速拭去泪水,用惊愕、疲惫、失神的目光痴痴地朝四下看了看。他拿出科马罗夫斯基留下的一瓶酒精,打开瓶盖,倒了半杯,又加了水和雪,就像刚才放声痛哭一样,痛快淋漓地、大口大口地慢慢喝了起来。


14


日瓦戈的举止有点反常,他渐渐失去了理智。他的生活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古怪。房子他也不收拾了,对自己也不关心了;他以夜作日,自从拉莉萨走后,他不再想到时日了。

他饮酒,以拉莉萨为题写诗,但是他诗文中的拉莉萨在他一再修改、润饰下,离她本来的面目愈来愈远,她已经不像是带卡秋莎外出远行的母亲。

日瓦戈之所以一再修改润饰,是由于他刻意追求表达的准确和有力,不过这也是出自谨慎,因为他不愿意过分坦率地袒露他个人的真实经历,免得触犯伤害与所描写的往事有直接关系的人。于是深切炽烈的感情从他的诗中消失了,诗中出现的不是流血与病痛,而是一种平静的豁达态度,将个别事件升华为大家都熟悉的一般化程度。他并非蓄意这样做,但是这种豁达态度是自然而然产生的,仿佛是拉莉萨从旅途中给他送来的慰藉,是她从远方捎来的问候,是梦中的她,是她抚摩他前额的手。他很爱在诗作上留下这种起净化作用的印迹。

他除了写痛失拉莉萨的诗作之外,还把各个时期所写的关于自然、日常生活等各种题材的杂诗都完成了。和过去一样,在写作时,许多有关个人生活和社会生活的念头不断向他袭来。

他又在考虑,他对历史或所谓历史进程的看法与众不同,他总觉得历史颇像植物世界。冬天雪下的阔叶林的树枝又细又稀,仿佛老年人疣上的细毛。等一到春天,用不了多久,树林就发生了变化,树梢高耸入云,枝叶繁茂,在树林里可以藏身甚至迷失方向。这种变化是通过植物的运动实现的。植物的运动速度超过动物,因为动物没有植物长得那么快,几乎很难觉察。树林不会移动,我们无法考察它在方位上的变化,总感到它是静止不动的。历史和社会生活也是这样,我们看上去是静止不动的,其实是时时刻刻在发展、变化,从一种形态变为另一种形态。

托尔斯泰否认拿破仑这位统治者和统帅的首创作用,但他没把这个思想发挥下去。托尔斯泰想的也是这一点,不过他说得不够清楚。历史不是由哪一个人创造的,历史的发展正像草的生长一样,是看不见的。战争、革命、帝王、罗伯斯庇尔式的人物,是历史的有机媒介物,是历史的酵母。革命是由那些活动分子,偏激的狂热分子,自我克制、不计较得失的天才人物进行的。他们可以在几个小时或几天之内推翻旧制度。这种变革持续数周,多至数年,然而对于造成变革的有限的精神却会被人们崇拜数十年甚至几个世纪。

他为失去拉莉萨感到悲伤,同时也为在麦柳泽耶夫度过的那个遥远的夏天悲伤。当时革命像自天而降的夏神,每个人都在发狂,各具特色,每个人都过着独立的生活,无须为最高政策的正确充当点缀品。

他在撰写形形色色的诗文时,再次检验和表明了自己的观点:艺术总是为美服务的,而美是一种具有形式的幸福;形式是存在的有机源泉。一切有生命的东西要生存,都必须具有形式,所以艺术,包括悲剧在内,都是表现生存的幸福的。这些随想和散记也给他带来幸福,但这是一种悲剧性的,饱含着泪水的幸福;这样的幸福使人疲惫,使人头疼。

萨姆杰维亚托夫来看望他,也给他带来了伏特加,还向他讲了拉莉萨和女儿同科马罗夫斯基离去的经过。

萨姆杰维亚托夫是随轨道车来的。他责怪日瓦戈没有照料好他的马,所以日瓦戈要求再借用三四天,他没答应,把马牵走了,不过却答应再过三四天亲自来接他离开瓦雷金诺。

有时,日瓦戈在埋首写作时,突然会记起拉莉萨,仿佛她就在眼前;她的柔情使他陶醉,但她的离去又使他不能自持。就像童年时代在花红叶绿的夏日里,他仿佛在鸟鸣声中听到故世的母亲的声音。他和拉莉萨耳鬓厮磨地在一起,他那双耳朵已经听惯了她的声音。现在这双耳朵有时却会叫他上当受骗。他有时仿佛听到拉莉萨在隔壁屋里喊:“尤拉!”

这一周中,他还产生过别的幻觉。在周末的一天夜里,他蓦地从噩梦中惊醒:他梦到房子下面有一条龙。他睁开了眼睛。突然在谷底有火光闪了一下,传来一声枪响。奇怪的是,过了几分钟他又睡着了。早上醒来,他断定这是一个梦。


15


这事是那以后没多久发生的。日瓦戈终于听从了理智对他的规劝。他对自己说,如果决定非自杀不可,那他可以找一个有效的又不大痛苦的方法。他下了决心,等萨姆杰维亚托夫一来,他马上就离开。

天黑前不久,他听到雪地上有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不知是谁正从容地迈着坚定有力的步子朝房子走来。

怪事,这会是谁?萨姆杰维亚托夫要来一定会骑马,再说,瓦雷金诺已经空无一人了。“是来找我的。”日瓦戈想。“要我回城里或是来抓我?不过他们又怎么把我带走呢?他们起码要有两个人才行。这准是米库利增这个老头了。”他觉得他已听出了来人是谁,不禁一阵高兴。不过这个暂时还是谜的人在门口停下来,门闩已经没有了,来人看到门上没有锁,就毫不迟疑地走了进来。他对这里的一切好像十分熟悉,像在自己家一样推开一路上经过的门,然后又轻轻地把门一一带上。

这时日瓦戈正背朝门口,坐在书桌前。当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过身去迎接来客时,他看到来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

“您找谁?”日瓦戈脱口而出地问道。来人没有回答,日瓦戈也不感到惊讶。

来人体格健壮匀称,面容英俊。他穿着皮短袄、皮裤,脚上是一双山羊皮靴,肩上挎着一支长枪。

使日瓦戈感到突然的只是来客出现的那一刹那,他的到来倒并未使日瓦戈感到意外。屋里的那些东西和有人住过的另外一些迹象使日瓦戈已经有所准备。显然,这个人就是他们在屋子里发现的那些物品的主人。日瓦戈觉得这个人十分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来人大概事先也已经知道屋子有人住,所以也没感到惊讶,也许已经有人告诉他谁住在里面,说不定他还认识日瓦戈呢。

“他是谁?他是谁?”日瓦戈在冥思苦想。“天啊,我在哪儿见过他?这可能吗?五月里一个炎热的清晨,是哪一年,想不起来了。拉斯维尔耶火车站,令人胆战的政委专车。清晰的思路、直率的谈吐、铁一般的原则性,刚正、刚正、刚正。啊,是斯特列尔尼科夫!”


16


他们已经谈了好几个钟头。这只有身在俄国的俄国人,特别是那些担惊受怕、心境忧郁的人,那些愤怒欲狂的人——当时国内的人都是如此——才能进行这样的交谈。

除了斯特列尔尼科夫和所有的人一样都有好说话的毛病之外,他之所以喋喋不休还有他自己的原因。

他说起来没有完,千方百计和日瓦戈找话谈,因为他怕孤寂。他是怕良心的谴责,还是怕回想起萦绕在他心头的悲痛?是对自己不满,以至感到难堪、憎恶自己,因而羞惭欲死,还是他已经采取了某种可怕的不可改变的决定,所以才不肯独处,尽可能与日瓦戈交谈,和他在一起,以尽可能拖延这一决定的实施?

总之,斯特列尔尼科夫是隐瞒了一个使他苦恼的重大秘密,因而才借别的话题尽情倾吐他的积郁。

这是一种世纪病,一种时代的革命狂。人们头脑里想的是一套,言谈表现的则是另外一套。没有哪个人的良心是洁白无瑕的。每个人都有理由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是一个暗藏的罪犯、一个未被揭穿的骗子,一有借口,便拼命作自我谴责。人们耽于幻想,他们谴责自己不仅是由于恐惧,而是出自一种不可收拾的病态心理,是自愿而为的,他们中了形而上学的毒而处于昏睡状态,热衷于自我谴责,稍一放松,便无法收拾。

斯特列尔尼科夫身居军中要职,有时还参与军法审判,这类的书面或口头的临刑前供词他听过不知多少。此时,他为这种自我揭露的热情所左右,他对自己重新作了评价,总结了自己一生的活动,但一切都被他狂热梦呓般的言语大大歪曲。

斯特列尔尼科夫讲得语无伦次,一件事没讲完就转到另一件事上去。

“这是在赤塔附近发生的。您对这屋子里那些箱子、抽屉里塞得满满的杂七杂八的东西不觉得奇怪吗?这都是我弄来的,都是在红军占领东西伯利亚时征收来的。当然,并不全是我一个人搬来的。我这一生很走运,总碰到一些忠心耿耿、可以信赖的人。这些蜡烛、火柴、咖啡、茶、文具等,一部分是捷克的,一部分是日本和英国的。怪事,是不是?‘是不是’是我妻子的口头禅,您肯定已经注意到了。我本来还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把这事马上告诉您。现在我可以告诉您,我是来看望她和女儿的。我听说她们母女住在这里的消息太晚了,结果还是没来得及碰到她们。当我得知您同她有私情的流言飞语,第一次听到日瓦戈医生这个名字时,我从这些年来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场合里见过的上千名人员中,回忆起一个姓日瓦戈的人,记得当时我曾经审问过他。”

“您当时没枪毙他,现在后悔了吧?”

斯特列尔尼科夫没理会这句话,也许他没听清楚,所以没注意到日瓦戈打断他,他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地继续说:

“我当然有妒意,即使到现在仍然如此。能不这样吗?我是最近几个月才到这里隐蔽的,因为我在东部的一些秘密接头地点都垮了。我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控应受军法审判,结果如何不难预料,但我是清白无辜的。所以我还希望今后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能获得申辩的机会以恢复我的名誉。所以我决定在被捕之前先避一避风头,利用这个空隙在各地周游一番,过一过隐居生活。说不定最后能保住性命。不过我曾经听信过一个年轻人的话,上了他的当。冬天,我穿过西伯利亚徒步西行,一路上忍饥挨饿,还要避人耳目,在雪堆里藏身,在被雪覆盖的列车里过夜。当时在西伯利亚铁路线上有无数的列车埋在雪里。在路上我碰到一个无家可归的男孩。据他说,他和别人一起集体被游击队枪决,但他未被打死,从死尸堆里爬出来,把伤养好,便开始和我一样东躲西藏。这反正是他自己讲的。这个家伙真不是好东西,恶劣透顶。读书时留级,被学校开除,因为他实在无法再读下去。”

斯特列尔尼科夫讲得愈详细,日瓦戈也就愈清楚这是谁。

“他叫捷廖沙,姓加卢津,是吗?”

“不错。”

“他说的关于游击队和被枪决的事全是真的,一点不假。”

“这个孩子的唯一优点是孝顺母亲。父亲被扣当做人质,后来下落不明。他听说母亲在狱中,早晚也会和父亲一样送命,便决心豁出一切救母亲出狱。他去县契卡自首,表示愿意立功赎罪;契卡答应对他不再追究,但要他揭发一些重大案件。他就把我藏身的地方告诉了他们,幸好我早有戒备,及时转移了。我历尽千辛万苦,穿过西伯利亚来到这里。这一带我十分熟悉,他们没估计到我居然有这么大的胆量来这里,所以不大可能到这里来找我。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我在这一带到处躲藏,他们却还在赤塔郊区搜捕我。不过现在完了,他们已经发现了我。瞧,天慢慢黑下来,我不喜欢的时刻快到了,因为我早已忘记了睡觉的滋味。简直活受罪。如果我那些蜡烛——一级硬脂蜡烛,是不是?——还有的话,那就让我们再谈一会儿。让我们奢侈一番,在烛光下谈个通宵,直到您实在无法支持为止。”

“蜡烛都在,只开过一包。我用的是煤油,也是在这里找到的。”

“有面包吗?”

“没有。”

“那您吃什么?不过这问题也是多余的。当然是吃土豆,这我知道。”

“不错。土豆要多少有多少。原来的房东有经验,会存放东西。他们存土豆是行家,地窖里的土豆一点也没坏,既没烂,也没受冻。”

斯特列尔尼科夫突然又谈起革命来。


17


“这一切不是为您安排的,您也无法了解。您是在另一种环境下成长的。市郊的铁路沿线、工棚,曾经是另一个天地。这里肮脏,拥挤,贫困;劳动者、妇女的人格受到侮辱。那些娇生惯养的宠儿、少年派头的学生、年轻的买卖人荒淫无耻,他们逍遥法外,嬉皮笑脸,讥嘲斥骂被压榨、被侮辱、被欺骗的人们的眼泪和苦楚。这些寄生虫道貌岸然,唯一的特色是无所事事、醉生梦死,既不给世界作出任何贡献,死后也不留下任何痕迹!我们把生活看成是行军,为我们所爱的人铺路架桥。尽管我们带给他们的只有痛苦,但他们毫无怨言,因为我们比他们要痛苦十倍。不过我必须先说一件事,然后再接着讲下去。事情是这样的:如果您还要命的话,您必须离开这里,一刻也不能耽搁。他们对我正加紧搜捕,不论结果如何,都会把您也牵进去,因为我们一起谈过话。另外,这里的狼很多,前两天我开枪才把狼赶走。”

“原来是您开的枪?”

“不错,您听见了?当时我正到另一个藏身之地去。不过我还没有走到,就从各种迹象看出来那地方已经暴露,里面的人肯定已经遇害。我在您这里待不久,只过个夜,明天早上就走。好,如果您允许,我就接着说下去。那些服饰华丽、带着女伴坐着马车飞驰而过的特维尔和雅姆驿道上的花花公子难道只在莫斯科、只在俄国才有?这样的大街、大街上的夜景、上个世纪大街上的夜景、骏马、浪荡子弟到处都有。这个时代共同的特点是什么?将十九世纪构成一个历史阶段的又是什么?是社会主义思想的产生。革命在进行,热血青年走上街垒;政论家大声疾呼,抨击金钱的罪恶,唤起并维护穷人的人性尊严,于是产生了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看到了祸害的根源,提出了根治的办法,成了上个世纪的巨大力量。所有这一切就是特维尔和雅姆时代,有肮脏与圣洁,有骄奢与贫困,有传单和街垒……她小时候在学校读书时,真是美极了!您简直无法想象。她常到一个女同学家去,那幢房子里住的全都是布列斯特铁路职工。这布列斯特是铁路的旧名,后来名字又换过好几次。我的父亲目前是尤梁津军事法庭的法官,当时在车站上当工长,所以我常到那幢房子里去,在那里见到她。那时她虽然还很小,但从她的脸上、眼神里已经可以看到时代的惶恐与不安。这个时代的一切问题、时代的眼泪和屈辱、时代的追求、时代的积怨与骄傲,都表现在她的脸上和她的举止中,表现在她那少女的羞怯和优美洒脱的体态中。她完全可以充当这个世纪的控诉状。这不是夸大其词,是不是?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她的使命,是命定的;这是她的天赋,只有她能这样做。”

“您说得十分精彩。那时我也见过她,和您的描述完全相同。她既是一个女学生,同时又是一桩不是孩子该有的秘事的主人公。她的身影在墙上移动着,那是她时刻准备自卫的动作。这个印象一直保留在我的记忆中。您形容得十分生动。”

“您见过她,而且还记得?那您后来呢?”

“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好吧,您知道,整个十九世纪和在这一期间多次发生的巴黎革命、从赫尔岑开始的一代代的俄国革命者的流亡、刺杀沙皇,不论是付诸行动的或未付诸行动的、世界的工人运动、欧洲各国议会或大学中的马克思主义、一整套新的思想体系、新颖和迅速的推理、以怜悯为名而采取的其他一些辅助性残酷手段,所有这一切都由列宁所汲取并在他身上表现出来,以便向旧世界进攻,为过去的一切进行报复。与此同时,一个巨大的俄罗斯形象跟着他站了起来,就像在全世界面前燃起了熊熊的烛火,来驱走人类的无所作为的思想和灾难。不过,我跟您讲这些干什么?对您来说,这只是一阵聒耳的噪声而已……我为了这个女孩入了大学,为了她当了教师,来到这人地两生的尤梁津。我广读博览,希望能对她有所帮助,如她一旦需要,我可以随时为她效力。我参军作战,希望在结婚三年之后重新回到她身边。战后我从俘虏营中归来,我利用传说我已阵亡的机会,伪造姓名,参加了革命,想为她经受的痛苦报复,洗刷她痛苦的回忆,让她不再想到过去,让过去那些屈辱的事不再发生。她和女儿就在这里,就在我身边!我多么想奔到她们面前,看看她们,但我克制住了自己,我为此不知用了多大的毅力!不过我首先是想把我这一生的大事完成。如果现在我能看她们一眼,我付出什么代价都行!当她走进房间时,窗户仿佛都敞开了,里面充满了空气和阳光。”

“我知道您多么爱她。不过,请原谅,您知道她多么爱您吗?”

“对不起,您说什么?”

“我说您知道不知道她是何等爱您,胜过爱任何一个人?”

“您怎么知道?”

“她亲口对我说的。”

“她?对您?”

“是的。”

“请原谅。我知道我的要求您很难办到,不过,如果我的要求不过分,而且您又可以讲的话,请尽可能一五一十地把她的原话告诉我。”

“我很愿意。她说您是坦率真诚的典范,她未曾见过第二个像您这样的人;她说如果能和您重温旧梦,纵使在天涯海角,即使爬,她也要去找您。”

“对不起。如果这不涉及你们的隐私的话,请告诉我,她是在什么情况下讲的?”

“她是在收拾房间时讲的,然后她就到院子里去抖地毯。”

“对不起,是哪一条?这里有两条。”

“那条大的。”

“她一个人弄不动,您帮她忙了吗?”

“帮了。”

“你们抓住地毯的两个角,她把头向后一仰,像荡秋千一样高高扬起两条手臂,然后扭过脸,避开吹过来的灰尘,皱起双眉,哈哈大笑,是不是?我对她的一举一动实在太熟悉了!然后你们走到一起,把沉重的地毯一折二、二折四,她一边还开着玩笑,是不是这样?是不是这样?”

他们站起来,走到不同的窗口,朝不同的方向望去。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斯特列尔尼科夫走到日瓦戈跟前,拉起他的双手贴在胸前,像刚才那样急促地接着说:

“请原谅,我知道我触到了一些您十分珍视的内心秘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多问您几个问题。您千万别走开,别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反正我很快就会走的。唉,六年的分离,六年的忍耐,真是难以想象。不过我总觉得自由还没有完全赢得,所以我首先要赢得自由,到那时我就完全属于她们了,我就不再受拘束了。可是我的一切希望都化为泡影。明天他们就要来抓我了。您是她的亲人,也许您以后还有机会见到她。不过,算了吧,我这是说什么?简直是精神错乱。他们抓住我,不会给我申辩的机会,会一下子扑上来,又叫又骂,不让我开口说话。难道我还不知道这一套?”


18


他终于能好好地睡一觉了。一躺下去就马上入睡,这对日瓦戈来说好久以来还是第一次。斯特列尔尼科夫也留在他这里过夜。日瓦戈让他睡在隔壁屋里。夜间日瓦戈醒来过好几次,有时是翻身,有时是把滑下去的被子拉好。他觉得睡得非常酣畅,于是随后又舒舒服服地睡去。到了下半夜,他做了好几个短暂的梦,梦到了他的童年时代,梦中所见十分真切、详尽,简直像实有其事一般。

例如,他梦见妈妈挂在墙上的一幅意大利海滨水彩画忽然掉在地上,画框上的玻璃砰的一声摔碎了,把他从梦中惊醒,他睁开了眼睛。不对,这是别的声音,大概是拉莉萨的丈夫、现在姓斯特列尔尼科夫的巴维尔·巴甫洛维奇又在开枪吓唬狼群。咦,不对,这不可能。墙上的画是掉下来了,瞧,地上都是碎玻璃。他确信这都是真事,便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他又醒了,觉得头疼,因为他睡得太久了。有好一会工夫弄不清自己是什么人,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

他蓦地想起:“斯特列尔尼科夫在我这里过夜的呀!已经不早了,该穿衣服了。他一定起来了,要是还没起,我叫醒他,烧点咖啡,我们一起喝。”

“巴维尔·巴甫洛维奇!”

没人应声。“还在睡,而且睡得很熟。”日瓦戈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走进隔壁屋子。桌上放着斯特列尔尼科夫的皮军帽,可是室内没有人。“大概去散步了,”日瓦戈想。“帽子也不戴,准是在锻炼身体。今天一定要离开瓦雷金诺进城,可是今天太晚了,我又睡过了头。天天如此。”

日瓦戈生起灶火,拿起水桶到井边打水。一出门,他看到斯特列尔尼科夫横卧在小路上,离台阶只有几步光景,头扎在雪堆里。他是自杀的。血从左太阳穴流出,把下面的雪染成了红色。血滴沾上雪花,成了一颗颗小血珠,就像上了冻的山梨果。




(1) 在俄语中,太平洋被称为伟大的洋或平静的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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