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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灵”一词与佛学的关系

时间:2022-12-14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性灵”一词在东晋以前的典籍中不曾出现。[11]在这里,“性灵”与“精神”是近义词。但根据颜延之、谢灵运等人使用“性灵”一词的情况,它显然比“精神”一词要复杂得多。要了解“性灵”一词,我们不妨从语源上做一个探索。

一、“性灵”一词的语源探讨

“性灵”一词在东晋以前的典籍中不曾出现。东晋时期王嘉在其所著《拾遗记》中,最早使用了“性灵”一词:石季伦(崇)爱婢翔风言:“西方北方玉声沉重而性温润,佩服者益人性灵;东方南方玉声轻洁而性清凉,佩服者利人精神。”[11]在这里,“性灵”与“精神”是近义词。但根据颜延之、谢灵运等人使用“性灵”一词的情况,它显然比“精神”一词要复杂得多。要了解“性灵”一词,我们不妨从语源上做一个探索。

先看“性”字。《说文解字》解释“情”和“性”云:“情,人之侌气有欲者。”段玉裁注:“董仲舒曰:‘情者,人之欲也。人欲之谓情,情非制度不节……《孝经·援神契》曰:‘性生于阳以理执,情生于阴以系念。’”许慎又云:“性,人之昜气性,善者也。”段注:“《论语》曰:‘性相近也。’《孟子》曰:‘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董仲舒曰:‘性者,生之质也。质朴之谓性。’”[12]荀子·正名》云:“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按:王先谦云:“性”当作“生”)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13]由此可见,孔子认为,人性相近;孟子认为,人性本善;荀子认为,性即自然(而自然为恶);董仲舒认为,“质朴之谓性”,又以为“性生于阳以理执”;许慎认为,“性,人之昜气性,善者也”。

以上《荀子》及《说文解字》关于“性”字的解释,基本上概括了先秦两汉时期儒家学者对“性”的看法。其基本涵义是:性指人性,此其一;其二,性指天然的,未经后天人为造作的本性或天性;其三,除荀子以为“性恶”之外,儒家学者一般认为“性”是与“昜气”、善、理等相关的“某物”。[14]

除了以上孔子、孟子、荀子、董仲舒、许慎等对“性”的看法之外,

《庄子》以性为人所具有的素质,“性者,生之质也”(《庄子·庚桑楚》)。但又将性说成是命定不变的。“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圣人晏然休逝而终矣”(《庄子·山木》)。《中庸》以性为天命,“天命之谓性”。《吕氏春秋·知今》提出:“生,性也;死,命也”,以生为性,同时又以性为“万物之本也”(《吕氏春秋·贵当》)。[15]

以上是《哲学大辞典·中国哲学卷》介绍的先秦两汉时期除孔、孟、荀、董、许等之外的其他学者对“性”的看法。其对中国古代哲学中“性”的概念的总体解释是:“一般指人性,亦有天性、本性等涵义。”[16]

再看“灵”字。《说文解字》释“灵”为“巫”。段玉裁注“灵”字云:“灵,巫也。楚人名巫为灵,许亦当云巫也,无疑矣。引申之义如《谥法》曰:‘极知鬼事曰灵,好祭鬼神曰灵’;曾子曰:‘阳之精气曰神,阴之精气曰灵’;毛公曰:‘神之精明者称灵’;皆是也。”[17]康熙字典》释“灵”曰:“《玉篇》:神灵也。《大戴礼》:阳之精气曰神;阴之精气曰灵。《书·秦誓》惟人万物之灵。《传》:灵,神也。《诗·大雅》以赫厥灵。又《大雅·灵台传》:神之精明者称灵。……”可见“灵”的本义为“巫”,基本引申义为“神灵”。

《辞源》释“灵”为:(1)女巫,(2)神灵,(3)灵魂,(4)威灵,(5)人的精神状况(指性灵、灵性),(6)应验、灵验,(7)福,(8)善,(9)机敏,(10)车,通“軨”。[18]

《辞源》将“性灵、灵性”解释为“人的精神状况”。这是一个非常笼统的解释。根据上文分别对“性”、“灵”两个字的阐释,我们知道“性”“一般指人性,亦有天性、本性等涵义”;而“灵”的本义为“巫”,主要引申义为“神灵”。东晋时期出现的“性灵”一词,是由词素“性”字和词素“灵”字组合而成的。它吸收了词素“性”字的基本涵义:人性、天性、本性,也吸收了词素“灵”字的引申义:神灵。但作为一个新的词汇,其内涵并不是“性”、“灵”两个词素的某些基本义或引申义的相加,而是一个在新的语言环境里产生并使用的、具有崭新涵义的词汇。

根据晋宋之际最早使用“性灵”一词的颜延之、范泰、谢灵运等人的言论,我们知道“性灵”一词虽然涉及人性、天性、本性,但它是指与儒、道诸家的人性、天性、本性等概念不同的人性、天性、本性的概念——佛性——“性灵真奥”;“性灵”一词虽然也涉及“神灵”,但这个“神灵”,“自非常人之所谓神明也”,它一方面是指认识佛性的主观精神(智慧、般若),如颜延之《庭诰》以“天识”与性灵互训,《张融门律》曰“性灵之为性,能知者也”等等,都是从认识主体方面来论述性灵的;但另一方面,它又是指客观精神(真理、实相),如谢灵运等所说的“性灵真奥”,司马筠所云“近照性灵之极,远明孝德之本”[19]等等,都是从客观精神方面来论述性灵的。

总之,“性灵”一词产生于佛学的背景之中,它既是指统一于佛性的人性、天性、本性(真性与善性),也是指能够显现和体认佛性的主、客观精神(实相与般若)。如果淡化佛学的背景,那么,“性灵”一词的基本涵义即是:它是指人性、天性、本性(真性与善性)和神明的主、客观精神(真理与智慧)。

二、“性灵”一词与佛学的关系

“性灵”一词的出现与佛学关系十分密切,以下仅从早期出现“性灵”一词的文本及其作者入手,探讨“性灵”一词与佛学的关系。

(一)《拾遗记》中的“性灵”一词

从现存的典籍看,王嘉的《拾遗记》中最早使用了“性灵”一词。这里存在一些问题:《拾遗记》是否王嘉所作,“性灵”一词是否出于王嘉本人的手笔?此其一。其二,《拾遗记》是否梁代萧绮的伪作?其三,《拾遗记》是王嘉所作,但是否经过萧绮的润饰?对此,笔者比较赞同曹道衡、刘跃进的看法:“王嘉撰有《拾遗记》,今本或经梁萧绮润饰,似非王嘉原文。”[20]萧绮所作《拾遗记序》云:

世德陵夷,文颇缺略。绮更删其繁紊,纪其实美,搜刊幽秘,捃采残落,言匪浮诡,事弗空诬。推详往迹,则影彻经史;考验真怪,则叶附图籍。若其道业远者,则辞省朴素;世德近者,则文存靡丽。编言贯物,使宛然成章。[21]

从文中“绮更删其繁紊,纪其实美……若其道业远者,则辞省朴素;世德近者,则文存靡丽。编言贯物,使宛然成章”数语可以看出,萧绮很可能对《拾遗记》做过文字上的润饰。

据《晋书·艺术·王嘉传》及《高僧传·释道安传》记载,王嘉是一位与佛教关系十分密切的人物。虽然他本人是以滑稽、诡异的方士身份现身当世的,但与他人生具有重要瓜葛的人物却是苻坚、姚苌、道安等,后者都是对佛教兴盛大有助力的人物。这说明他的人生经历和社会环境都与佛教具有密切的联系。再者,他的《拾遗记》中也不乏改编自佛教原创的故事和因果报应、神道不诬的篇章。然而,即使《拾遗记》中“性灵”一词真是出自王嘉之笔,我们并不能证明王嘉使用“性灵”一词与佛学具有直接的联系。

今本《拾遗记》有疑为梁萧绮伪作者(见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有疑为“或经梁萧绮润饰,似非王嘉原文”者。笔者上文已经表示比较认同“或经梁萧绮润饰,似非王嘉原文”的看法。此处补充一点:石崇婢女翔风所言“西方北方玉声沉重而性温润,佩服者益人性灵;东方南方玉声轻洁而性清凉,佩服者利人精神”一语,可以看出其文风甚为骈丽,似为梁代萧绮润饰之结果。齐治平先生认为萧绮可能是萧统、萧综、萧纲等同辈梁宗室贵族。[22]作为笃信佛教的梁武帝的晚辈,其信奉佛教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但在没有任何其他资料可资佐证的情况下,我们最多只能猜测其使用“性灵”一词可能与佛学有某些联系,仅此而已。

(二)颜延之《庭诰》中的“性灵”一词与涅槃佛性学说

如果说王嘉《拾遗记》第一次使用“性灵”一词还有一个疑点:可能是梁代萧绮润饰的结果,那么,文献可征、并无疑义的第一次使用“性灵”一词的,是颜延之所作的《庭诰》。

中华书局版《宋书·颜延之传》所载的《庭诰》一文,有两处使用“性灵”一词。其一曰:

《庭诰》者,施于闺庭之内,谓不远也。吾年居秋方,虑先草木,故遽以未闻,诰尔在庭。若立履之方,规鉴之明,已列通人之规,不复续论。今所载咸其素畜,本乎性灵,而致之心用。夫选言务一,不尚烦密,而至于备议者,盖以纲诸情非。古语曰得鸟者罗之一目,而一目之罗,无时得鸟矣。此其积意之方。[23]

其二曰:

含生之氓,同祖一气,等级相倾,遂成差品,遂使业习移其天识,世服没其性灵。至夫愿欲情嗜,宜无间殊,或役人而养给,然是非大意,不可侮也。隅奥有灶,齐侯蔑寒,犬马有秩,管、燕轻饥。若能服温厚而知穿弊之苦,明周之德;厌滋旨而识寡嗛之急,仁恕之功。岂与夫比肌肤于草石方手足于飞走者同其意用哉?罚慎其滥,惠戒其偏。罚滥则无以为罚,惠偏则不如无惠,虽尔眇末,犹扁庸保之上,事思反己,动类念物,则其情得,而人心塞矣。[24]

颜延之做过国子祭酒。皇太子讲《孝经》,他与何承天同为执经,但他的儒学并不淳正。《南齐书·陆澄传》载录陆澄致王俭书云:“元嘉建学之始,玄、弼两立。逮颜延之为祭酒,黜郑置王,意在贵玄,事成败儒。”[25]在郑玄的易学和王弼的易学之间,颜氏偏重于王弼,说明他的学问是偏好于玄学的。他与僧人慧琳、佛教徒谢灵运等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宋书·武三王传》云:

义真聪明爱文义,而轻动无德业。与陈郡谢灵运、琅邪颜延之、慧琳道人并周旋异常,云得志之日,以灵运、延之为宰相,慧琳为西豫州都督。徐羡之等嫌义真与灵运、延之昵狎过甚,故使范晏从容戒之。义真曰:“灵运空疏,延之隘薄,魏文帝云鲜能以名节自立者。但性情所得,未能忘言于悟赏,故与之游耳。”[26]

刘义真认为谢灵运、颜延之等虽然在社会政治生活方面“鲜能以名节自立”,但在个人的“性情”及在诗文、义理的“悟赏”方面,自己与他们非常投合,所以要与他们交游。“未能忘言于悟赏”一语,是说他们“性情”契合,在诗文、义理方面产生共鸣之际,不能默然自守,无所交流。可见刘义真与谢、颜、慧等都是性情投合、悟赏“文义”的好朋友。

颜延之偏爱玄学,同时与佛教徒交往甚密。他除了研讨儒学之外,同时也是玄学的赞助者和佛学的护道者。宋文帝曾言:“颜延年之折《达性》,宗少文(宗炳)之难《黑白》,论明佛法汪汪,尤为名理并足,开奖人意。”[27]何承天是一位无神论者,他作《达性论》,对生死轮回和因果报应表示怀疑。颜延之作《释达性论》和《重释何衡阳》两文,反驳何承天的观点。慧琳作《白黑论》(又名《均善论》、《均圣论》),调和儒、道、释,以为三者“均善”、“均圣”。他在文中借白学先生(代表儒家)之口攻击佛教,被佛教徒视为异端,为宗炳所驳斥。颜延之、宗炳是站在佛教有神论的立场(宗炳所作《明佛论》又名《神不灭论》)来反驳何承天和慧琳的观点的,所以,我们说颜延之是佛学的护道者。

颜延之使用的“性灵”一词,虽与玄学有关,但它主要还是一个与佛学相关的概念。他说:“若立履之方,规鉴之明,已列通人之规,不复续论。今所载咸其素畜,本乎性灵,而致之心用。”他的意思大致是说,如果是通常的道德实践和认识的方法,那已经写入了通达人士的规劝文字里了,我不再去谈论它。在我的《庭诰》里所记录的,都是我个人平素思考的积累,它是以“性灵”为本体的,达到治理心思的作用。这里“本乎性灵,而致之心用”一语,显然与王弼体用不二的思想相吻合,所以我们从《庭诰》第一次使用“性灵”一词的语境看,说它与玄学有一定的关系。但至于他所说的“性灵”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说它是一个与佛学关系密切的概念,下文将给予论证。这里我们必须强调的是:颜延之把个人独立思考的、以“性灵”为本体的文字,与通达人士人云亦云的规劝文字区别开来,开启了后世以“性灵”论文的端倪。这在文论史上是有其特殊的意义的。

颜延之又说:“含生之氓,同祖一气,等级相倾,遂成差品,遂使业习移其天识,世服没其性灵。”这句话当然会使我们联想到孔子所谓“性相近也,习相远也”的说法。但“同祖一气”毕竟不是“性相近”的意思,倒与当时佛教界流行的涅槃佛性说更为吻合。道生提出:“阿阐提人皆得成佛”,是说人人皆有一个共同的本源性的东西——佛性,而不是说人人都有“相近”的善的本性。颜氏所说的人性共同的东西是不是佛性?他在《庭诰》中没有明言,只是将这个人性中共同性的东西指称为“天识”、“性灵”。“天识”、“性灵”是人性中原本所具有的、自然的、未经后世所遮蔽的东西;而“业习”(“业”是佛教术语,“造作”之义,身、口、意、善、恶、无记之所作也)和“世服”(世代从事的职业)则是遮蔽人的自然本性的东西。

细审上文所引“含生之氓,同祖一气”一节,我们知道它的主旨是告诫奴役者在对待被奴役者时,不能像对待草石、禽兽一样,有侮于“是非大意”,而要做到“明周之德”、“仁恕之功”、“事思反己,动类念物”。支持颜氏立论的理论依据即是“含生之氓,同祖一气”、“愿欲情嗜,宜无间殊”。这种人性相同,不应相残的观点,与涅槃佛性说关系甚密。

如果联系到颜氏的《释达性论》和《重释何衡阳》两文,我们就不难看出“同祖一气”、“天识”、“性灵”等概念,都是建立在涅槃佛性说的基础之上的。《释达性论》云:

且大德曰生,有万之所同,同于所方万,岂得生之可异?不异之生,宜其为众。但众品之中,愚慧群差。人则役物以为养,物则见役以养人。虽始或因顺,终至裁残。庶端萌超,情嗜不禁,生害繁惨,天理郁灭。[28]

只要是有生命的(含生之氓),都是具有佛性的众生(同祖一气)。但众生有聪明和愚钝等许多差别。起初人们还能因循这种差别自然地生活,但最终因为情嗜不禁,生害繁惨,把天理(众生皆有的佛性)都给泯灭了。《重释何衡阳》云:

又知以人生虽均被大德,不可谓之众生,譬圣人虽同禀五常,不可谓之众人。夫不可谓之众人,以茂人者神明也。今已均被同众,复何讳众同?故当殊其特灵,不应异其得生。徒忌众名,未亏众实,无似蜀梁逃畏,卒不能避?所谓役物为养,见役养人者,欲言愚慧相倾,惽算相制,事由智出,作非出天理。是以始矜萌起,终哀郁灭,岂与足下刍豢百品,共其指归?[29]

所有有生命的(含生之氓)都是“众生”,圣人之所以不被称作“众人”,只是他比众人神明(“茂人者神明”一语出自王弼),但从生命这个角度说,他与众人本质上是一样的。聪明人与愚笨人等差很大,以致聪明人残害愚笨人,这都是人类后天心智作用的结果,并不是出自“天理”。由此可见,“含生之氓,同祖一气”的思想,正是涅槃佛性说所宣扬的人人皆有佛性的意思。

人性的共同性就是人人皆有的佛性,但由于人类后天的心智作用,由于“业习”和“世服”的作用,人人所本有的佛性就被遮蔽了。佛性作为客观认识对象即是“天理”,作为“天理”在人性中的显现即是“天识”和“性灵”。“天识”、“性灵”是人人皆有、人人本有的,但由于后天的心智作用,由于“业习”和“世服”的作用,被遮蔽了。据此,我们可以这样说,颜延之《庭诰》中所说的“本乎性灵”和“世服没其性灵”,两个“性灵”都是其所理解的佛学涅槃佛性说的佛理在非佛学论文中的翻版。

(三)范泰、谢灵运关于“性灵”的言论及其重要的文学、文化意义

《弘明集》卷十一载录《何令尚之答宋文皇帝赞扬佛教事》一文:宋文帝刘义隆曰:“范泰、谢灵运每云:六经典文,本在济俗为治耳。必求性灵真奥,岂得不以佛经为指南耶?”[30]

范泰较谢灵运年长三十岁,他“暮年事佛甚精”(《宋书·范泰传》)。《弘明集》收录他《与王司徒诸人书论道人踞食》等书、表数篇,可见他是精于佛理的檀越。他批评当时的沙门“不求鱼兔之实,竞攻筌蹏之末”(《与王司徒诸人书论道人踞食》)。又云:“言以(“以”字严可均补)宣意,意达言忘;仪以存敬,敬立形废。是以圣人因事制诫,随俗变法。达道乃可以无律,思夫其防弥繁。用舍有时,通塞惟理。膠柱守株,不以疏乎。”[31]从这些言论看,他是服膺于道生“若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矣”(《高僧传·竺道生传》)的思想的。这就是说,他与谢灵运一样(谢作《辨宗论》,鼓吹道生的顿悟成佛说),都受到了道生佛学的影响。

范泰和谢灵运关于“性灵”的言论值得关注者有三点:

第一,“性灵”是一个佛学概念。范、谢的观点是:佛家学说与儒家学说是两种不同的学说。前者要解决的是人的精神内在需求的问题,而后者要解决的是社会政治问题。在他们看来,儒家学说只能停留在社会政治的层面,一旦涉及人的精神生活的最为本真、最为深奥的问题时,只能求助于佛家学说。

在范、谢看来,精神层面最真实、最深邃的东西叫做“性灵”,如果想把“性灵”这个最真实、最深邃的东西揭示出来,那么,求助于儒家经典是徒劳无功的,只能求助于佛教经典。既然“性灵”是儒家学说所不能涉及的领域,那么它只能是一个归属于佛学的概念了。

何尚之与宋文帝刘义隆有过一次对答,何氏列举了东晋以来二十来位杰出人物都信奉佛教的事实,说他们“宁当空失性灵,坐弃天属,沦惑于幻妄之说,自陷于无征之化哉”[32]。这里的“性灵”与“天属”可以互训,正像《庭诰》中“性灵”与“天识”可以互训。何氏的意思是说:难道那些杰出的人物会错失他们天生既有的佛性(即“空失性灵,坐弃天属”),沉沦于虚妄的世俗学说吗?这里所说的“性灵”,就是人人皆有、人人本有的佛性。

第二,“性灵”是一个独立于社会政治、伦理的概念。在佛教传入之前,庄子的逍遥学说和玄学贵无派关于“性”的学说以及道家养生学说等等,都有一种独立于社会政治、伦理的倾向。而“性灵”独立于社会政治、伦理的倾向,则起始于来自佛学的宗教诉求。范、谢有关六经“济俗为治”、佛经探求“性灵真奥”的言论,意思是说:“六经”的作用是指导人们如何运用政治、伦理的观念及相应的制度、手段,达到治国安民的目的;而佛经的作用则是指导人们如何探求“性灵真奥”,达到安抚心灵的目的。“济俗为治”与“性灵真奥”是两个没有必然联系的事物。达到“济俗为治”,并不能得到“性灵真奥”;得到了“性灵真奥”,也与“济俗为治”没有关系。他们强调了“性灵”独立于社会政治、伦理的性质。

范、谢关于“性灵”独立于政治、伦理的观念,对后世文学观念生产了很大的影响。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第九》云:

夫文章者,原出《五经》……朝廷宪章,军旅誓诰,敷显仁义,发明功德,牧民建国,施用多途。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行有余力,则可习之。[33]

姚思廉《陈书·文学》序文云:

自楚汉以降,辞人世出,洛汭、江左,其流弥畅。莫不思侔造化,明并日明。大者宪章典谟,裨赞王道,小者文理清正,申纾性灵。至于经礼乐,综人伦,通古今,述美恶,莫尚乎此。[34]

颜之推认为文章的体裁源出于《五经》,具有两种用途:一种是辅助国家政治、军事、道德的用途;一种则是“陶冶性灵,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姚思廉也认为文章分为两类:“大者宪章典谟,裨赞王道,小者文理清正,申纾性灵。”从颜、姚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出,文章有两类:一类是“牧民建国”、“裨赞王道”的——即与政治、道德等关系密切的;一类是“陶冶性灵”、“申纾灵性”的——即与政治、道德等没什么大关系的。对后一类文章的强调,曾出现过萧纲“文章且须放荡”(《诫当阳公大心书》)的说法。

颜之推、姚思廉将文章分为两类,正是依循了范、谢有关“济俗为治”和“性灵真奥”的思路,只不过对这两类文章的抑扬褒贬的态度各有异同罢了。

直至清代的纪昀和陈衍,也是把“性灵”与“美刺”对立起来看的。纪昀评论严羽的诗歌时说:

羽之持论,又源于图,特图列二十四品,不名一格,羽则专主于妙远,故其所自为诗,独任性灵,扫除美刺,清音独远,切响遂稀。[35]

纪昀的意思是说,司空图列出了二十四种诗品,并没有特别标榜其中的某一种诗品,而严羽则一味强调“妙远”(即“妙悟”),他的诗歌“独任性灵”,没有褒扬或批判社会现实的内容(即“扫除美刺”)。

陈衍在《诗品平议》中说:

《咏怀诗》实八十余章,《文选》只选十七首,颜延年、沈约等注。陈沆《诗比兴笺》录三十八首,诠次翔实,多悲魏氏,愤司马氏之辞,非徒“陶性灵,发幽思”也。[36]

陈氏认为,只要有针对现实的悲愤之情,有社会政治、道德方面的褒扬与批判,那就是“非徒‘陶性灵,发幽思’也”。可以看出,陈衍和纪昀一样,都认为“性灵”是一个独立于社会政治、道德的概念。

第三,范泰和谢灵运关于“性灵”的言论,在中国文化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在范、谢之前,曾有著名的僧人慧远在未出家前听完道安讲解《波若经》后,“豁然而悟,乃叹曰:‘儒道九流,皆糠粃耳。’便与弟慧持,投簪落彩,委命受业”[37]。慧远与他的老师道安一样,都是学贯儒、道的人物。慧远称“儒道九流,皆糠粃耳”,代表了晋宋时期部分学人对佛学的敬服之意。但慧远等毕竟都是僧人,僧人赞扬佛学是在情理之中的。

范泰在宋高祖刘裕建国后提议建立国学,又做了国子祭酒,可以说是当时的文化领袖,而谢灵运诗名满天下,可以说是当时的文学领袖。一个文化领袖,一个文学领袖,都认为儒家经典只不过是为了解决世俗政治问题的读本,而佛教经典则是指导人们探求人性中最本真、最深奥问题的读本。佛经高于“六经”,这是当时对文化、文学最有影响力的人物的观点。这种观点对当时和后世的文化、文学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综上所述,文献可征的“性灵”一词最早的出处,是晋宋之际颜延之的《庭诰》,而晋人王嘉《拾遗记》中出现的“性灵”一词有可能是梁代萧绮润饰后的结果。刘宋人记载的关于范泰、谢灵运的涉及“性灵”的言论,是可以信从的。最早使用“性灵”一词的人物,都是信奉、倡导佛教的人物。他们所说的“性灵”是指人人皆有的天然本性,是未经人类后天的心智作用及“业习”、“世服”、“济俗为治”等社会世俗生活所遮蔽的,能够显现和体认“天理”(佛性)的“天识”。换一个表述即是:他们所说的性灵,是指统一于佛性的人性、天性、本性(真性与善性)和能够显现和体认佛性的主、客观精神(实相与般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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