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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大之辩”

时间:2022-12-14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故在《齐物论》中,庄子既有“大知”、“大言”与“小知”、“小言”之别,且对于儒、墨之非亦予以明议。这种判别取舍,即为小大之辨。此辨之于庄子,其意本明。小大之辨既不得彰,所谓逍遥与有待、无待者便也歧义滋生,无得而定。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气之运化亦是道的展开,气化既贯穿“图南”,则此喻亦深藏庄子的道体之悟与逍遥之意。冥海既喻道,则鲲之所以成其大既是造化之所致,亦是其修道之所得。

为破心之滞溺而为“成心”,庄子倡“天均”与“两行”之法,持平正之心、公允之态,于物于论皆如其所是,不流于偏执[4]。“天均”与“两行”并非意味着随物流转、任论所断,乃至无有取舍,坠入虚无。故在《齐物论》中,庄子既有“大知”、“大言”与“小知”、“小言”之别,且对于儒、墨之非亦予以明议。这种判别取舍,即为小大之辨。小大之辨意在于扬大道而弃小成,辟屑屑之自得,含蕴精进,入逍遥彷徨之域。此辨之于庄子,其意本明。《逍遥游》还借“图南”、“腾跃”之喻反复予以申说,惜乎后人或从向郭义,或从支(道林)说,其义常晦。小大之辨既不得彰,所谓逍遥与有待、无待者便也歧义滋生,无得而定。

对于小大之辨,《逍遥游》曰: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飡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在上述引文中,庄子三言“图南”(鹏徙南冥),两言“决起”(蜩与学鸠)或“腾跃”(斥),强调、对比之意甚明;而所谓“聚粮”之喻、“之二虫又何知”之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之说,以及终结之曰“此小大之辩(引按:辩者,辨也;辨者,别也)也”,其辨别取舍之意更为显豁,即:“图南”喻大,“决起”或“腾跃”喻小,鹏与小虫各有所指,一扬一抑,迥然有别。然“图南”大于何处?“决起”或“腾跃”又何以为小?

先来看鹏之“图南”。庄子言“图南”,气化观念贯穿始终。气化即气之运化。在气化中,万物既一气流通、彼此化生,亦因气运之变而得相资。由前者而有鱼(鲲)之化鸟(鹏),物与物之相互流转[5];由后者而有鹏之“抟扶摇”(或曰“培风”[6])以徙南冥。气之运化亦是道的展开,气化既贯穿“图南”,则此喻亦深藏庄子的道体之悟与逍遥之意。

首先,关于北冥与南冥。鹏之“图南”是从北冥而至南冥。冥[7]者,暗、昧之义,如《广雅》既以冥训“昧”(《释诂》)[8],又以暗训“冥冥”与“昧昧”(《释训》)[9],视冥与昧、暗同义。北冥为海(“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南冥亦当为海。庄子不曰北海、南海而曰北冥、南冥者,是突出两海的暗昧性。此两海何以暗昧?曰:深且远也。《说文》云:“冥,窈也。”段玉裁注云:“穴部曰:‘窈,深远也。’窈与杳音义同,故杳之训曰冥也……郑笺《斯干》曰:‘正,昼也;冥,夜也。’引申为凡暗昧之称。”[10]冥之所以暗昧,唯其深远之故。深远,则人难窥其貌、知其状。故海之所以暗昧,并非是因其本身昏暗不明,而在于其渊渺不测,犹如“冥”之为“冥”,不在于其真的“一团漆黑”,其中自有“明”(“冥”中有“日”)在。只因此“明”被遮蔽,遂显幽暗[11]。遮蔽往往并非是源于他物所掩,而是因其本身之不测。冥海之冥(暗昧),即此谓也,正如简文云:“窅冥无极,故谓之冥。”[12]庄子两冥之说,寓意深焉。其所寓者,道之谓也,故又曰两冥为“天池”(“南冥者,天池也”、“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天池”之说正与《齐物论》之“天府”、“天均”相应,皆道境(按:道境合体用以为言)之喻。在庄子那里,以天喻道,颇为常见,天与道未尝为二[13]。庄子以两冥喻道境,甚合于老子论道之言,如后者云:“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二十一章》)亦以窈冥谓道。因为窈冥暗昧,道才呈现恍惚不明之状。

其次,关于鲲之化鹏。鲲之化鹏之前,其大不可知(“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不可知其大即不可明其状,窈冥是也;待其化而为鹏,仍然窈冥难明(“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然则鲲何以成其大?曰:生于冥海也。冥海既喻道,则鲲之所以成其大既是造化之所致,亦是其修道之所得。就后者而言,鲲居冥海便又寓意着涵蓄存养之功。待其涵养之至,便成就窈冥之体(喻境界),并化而为鹏(境界之表现)。故鹏之“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为他鸟所不至,表面上是说其飞之高,实则曰其境界之高妙。鲲之化鹏者,因用(工夫)达体(逍遥)之喻也。

复次,关于“图南”。鹏之“图南”,既本于道(北冥),又宗(归往)于道(南冥)。“图南”则须高飞,高飞则必托于风势,且“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文中屡屡言风,其所言之风亦皆为大风,如“海运”[14]、“扶摇”[15]、“六月息”[16]等。大风之成必待乎气运之变,因时而起,故文中言“图南”时又屡屡曰“将徙于”、“而后乃今”、“而后乃今将”、“然后”等,以明时机之要。憨山德清云:“六月,周六月,即夏之四月,谓盛阳开发,风始大而有力,乃能鼓其翼。息,即风也,意谓天地之风,若人参中之气息。”[17]阴阳交合、气运之变,自有其道。只有应乎其运,顺乎其变,方成事功,此非勉强所能致。鹏之振翅待风亦须循乎气运之变,待时而动,非谓空举盲动。此之谓道法自然。因时而动,顺乎造化,自能高飞(“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致远(由北冥而至南冥)、势不可止(“莫之夭阏”[18]),从容“图南”。在此意义上,“图南”亦喻示着鹏之致命正性。天地万物各正性命,既是生生中事,又成就着不已之生生。故生生之义,亦寓于“图南”之喻中。若从易理上看,“图南”之生生义更加显豁。据后天八卦之位,北坎(水)而南离(火)。坎阴暗而离阳明,“图南”即由阴而就阳,喻阴阳相交之象。阴阳合则变化生、万物成,《易传》云:“天地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系辞下》)又云:“故水火相逮,雷风不相悖,山泽通气,然后能变化,既成万物也。”(《说卦》)关于“图南”与易理之合,钟泰尝有详证,认为“庄子之言,多取象于《易》”,并谓:“图南”之喻盖于“坎离震巽艮兑,六子之卦,无不具备。六子之卦备,即六十四卦无不备,而总之者则为乾坤,故后有‘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之言也。”[19]其说是也。

再来看“决起”或“腾跃”。“决起”与“腾跃”皆为小虫[20]起飞之状,二者所述对象虽有别(前者曰蜩与学鸠,后者曰斥),所寓之理实相同。故此处皆以之谓小虫之飞,合而论之。小虫“腾跃而上”,不过数仞;其所翱翔者,亦不过榆枋、蓬蒿之间。较之于鹏之“图南”,小虫之“腾跃”似为“小”矣。比如:就飞之高低云,鹏“绝云气,负青天”,其飞有九万里之高,小虫之“腾跃”则数仞而已;就气力之多寡云,鹏之飞“莫之夭阏者”,势不可止,小虫之飞则“时则不至而控于地”,力有不逮;就飞之所向与远近云,鹏之“图南”,意有所定,其途弥远,小虫则“翱翔蓬蒿之间”。“腾跃”与“图南”既有如此之别,庄子概之以“小大之辩”,其理似颇遂顺。

然而,小虫气力之弱、“腾跃”之有限,非其自主抉择所致,而是造化所成、其才性使然,何可言“小”?“腾跃”与“图南”寓意本自有别:小虫“腾跃”犹实指,鹏之“图南”为虚拟。实指则“腾跃”尽显小虫“任性随心”(即随其本能而为)之态,虚拟则“图南”昭彰道体之大、境界之高,以见致命之功。“任性随心”无需涵蕴存养,肆意而行;“致命尽情”则需涵蕴精进,且存养亦需应以自然,顺乎气运之变。因此,“腾跃”之“小”不在于其飞之有限,而在于它展现出的眼界之狭与心胸之隘:小虫不仅安于现状,不见道体之大,且面对鹏之“图南”,还嗤然笑之,洋洋自得,以非其“大”。其心之滞隘,昭然若揭。对于小虫之笑,陆西星评曰:

此喻浅夫之见。……时则不至,有时而飞,不能上也。控地,投于地也。模写小虫力弱不能奋飞之容而已矣,无他能,亦无他愿也。蜩、鸠,盖井蛙、醯鸡之徒,不知世界有如许之大者,故其见若此,只缘胸中原无所积。故下复以聚粮设喻。[21]

如果说,“无他能”乃是小虫囿于己之才性所致,过不在彼;“无他愿”则谓小虫安于其“小”,无视世界之大、天地之广。小虫之笑而昭其“小”,一如河伯之喜、埳蛙之乐而彰其“细”:“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埳井之蛙)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虷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此亦至矣。’”(《秋水》)“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而“欣然自喜”、以“跨跱埳井之乐”而为至乐,其与以“翱翔蓬蒿之间”为“飞之至也”没有什么本质不同,皆是自视为至的表现。自视为至者,浅夫之见也,乃心之滞隘之所致。滞隘之心亦属“成心”,“成心”在胸,则将昧于道、疏于德,“一叶障目,不见森林”。其于河伯,便不知何为“大理[22];其于埳蛙,便不懂何为“大乐”[23];其于小虫,便不明何为大道。不明于大道或大理,何以能“致命尽情”?

承“小大之辩”,庄子又引出“有待”与“无待”之论,《逍遥游》云: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其自视也亦若此”之“此”,是指小虫以“翱翔蓬蒿之间”为“飞之至也”,故“其自视也亦若此”亦即自视为至也。文中,庄子先是列举了几种自视为至者,即:“知效一官”者、“行比一乡”者、“德合一君”者和“征一国”者。每一种自视为至者似皆有其充分的理由,因其才性功德总是合乎某种要求。然本质上,他们皆是拘泥于其世界之“小”,而不见天地之“大”。即便是“征一国者”,相对于前三者,其眼界已从“一官”而扩展至“一国”,似已为“大”矣。但也仅此而已,其于天下仍然暗昧。与上述“浅夫”相比,宋荣子的眼界更为广大。宋荣子即宋钘[24],《天下》言其学曰:“接万物以别宥为始”、“以胹合欢,以调海内”;又曰:“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宋荣子之学始于“别囿”(别者,辨而去之也;囿者,界限也),而终于调和海内,既有济世救民的情怀,又有“周行天下”的宏大视野。盖因其视己学为公不为私[25],并以己学为广大,执守其道,“漠然”于他人之议,汲汲奔走于世,虽“上下见厌而强见”。《逍遥游》评其人曰:“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实为至确。也因此之故,面对上述“浅夫”之见,宋荣子难免又生自矜之心,“犹然笑之”。且不论宋荣子之学是否可行[26],此一笑却又表明其“成心”未尽,胸有滞隘。尽管其笑是以“大”笑“小”,有别于小虫之以“小”笑“大”,然就二笑皆发之于自视为至而言,又无有分别,实皆为“小”。故庄子谓宋荣子“犹有未树也”:犹者,如也;“未树(树者,立也)”者,德也。未树于德者,于道有昧也。接着,《逍遥游》又论列子。此时的列子已非《应帝王》中的初学者,其于道已有所成,能“御风而行”。而且,列子“御风”乃自然所致,非为勉强(“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似已通达。庄子却仍谓列子有所不足,“犹有所待者也”。对于“所待者”,注家皆谓之风,此说本无疑义。但注家将列子之“有待”归因于其待风方能行,则论有不确,义亦嫌浅。况且,鹏之“图南”又何尝不需待风(“培风”)?列子“御风”之说亦属寓言,内有所寄。风乃气之变。气之所变又不局限于风,举凡阴、阳、风、雨、晦、明,皆为气之所变,是为“六气”[27]。列子仅能“御风而行”而不能御“六气之辩(“辩”者通“变”)”[28],可见其学尚偏,修道仍未达于至精之地,即冥会气根[29]。修道若成,冥会气根,自能与气同化、而无偏滞。如此,则能“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恶乎待”者,无所待也,是曰“无待”。列子之“有待”喻示其“成心”尚存,未与天地万物真正一体;“无待”则“成心”丧尽,故能“乘天地之正”。“有待”既为“小”,则“无待”便为“大”,且为真正之“大”。又,“成心”丧尽,即为“吾丧我”(《齐物论》),是为“无己”。“己”者,功、名之所附,“无己”则无功与无名。故论及“无待”,《逍遥游》结之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然则何谓“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道者,“显诸仁,藏诸用”(《易传·系辞上》)。“乘天地之正”落到实处,即是于庸事庸行中“致命尽情”也。

“小大之辩”既已明,则关于逍遥的“足性说”之谬便也无所遁形。“足性说”以“自足其性”解逍遥,其意起于《骈拇》“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等论,经向秀、郭象大加演绎,遂为风靡。此说影响后世亦大,远者如成玄英,近者如蒋锡昌、熊十力、冯友兰、朱谦之等,皆从此说。郭象论此说云:“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余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30]由“足性说”又可引出“任性说”与“安性说”,前者以任性“自然”为逍遥,如郭象云:“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31]后者谓逍遥亦表现为“各安其性”、各从其命或各守其分,郭象又云:“各以得性为至,自尽为极也。……或翱翔天池,或毕志榆枋,直各称体而足,不知所以然也。今言小大之辩,各有自然之素,既非跂慕之所及,亦各安其天性,不悲所以异。”[32]“夫物未尝以大欲小,而必以小羡大,故举小大之殊各有定分,非羡欲所及,则羡欲之累可以绝矣。夫悲生于累,累绝则悲去,悲去而性命不安者,未之有也。”[33]郭象逍遥说之谬至少表现在以下几点:

其一,否定“小大之辩”。“小大之辩”在《逍遥游》中本是明白之论,郭象却以“足性”、“任性”与“安性”之说竭力消弭之。颇显亟亟之意。同时,郭象还歪曲文义,漠视鹏之“图南”的丰富意蕴,为护小虫之低,而诬鹏鸟之高。如其解“蜩与学鸠笑之曰……之二虫又何知!”一章时,无视“之二虫”明指“蜩与学鸠”,而曰“二虫,谓鹏、蜩也”[34]。结果,原先的小虫笑鹏,一转而为鹏与小虫互笑,并据以指责鹏之自贵于小虫(“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诬之甚也![35]

其二,易于导向以纵情肆欲为逍遥。郭象以“足性”、“任性”为逍遥似乎颇合于老庄的道法自然思想。然性不可见,其发而为情(按:情、欲相混,言情亦含论欲)[36]。《中庸》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情之发有偏有正(“中节”),偏即邪,正即和。但中和之情不易得,需要切己修身方有可能。若道浅德薄,所发之情便流于偏邪。古人言修道树德,往往既以成中和之情为鹄的,又以涵养情欲为下手工夫。情欲皆系之于心,情欲之养即为养心。养心之要在于敛欲,如孟子云:“养心莫善于寡欲。”(《孟子·尽心下》)老子曰:“少思寡欲。”(《老子·十九章》)庄子亦云:“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大宗师》)倘若以“足性”与“任性”为逍遥,无论如何,它们决非意味着纵情肆欲;相反,欲达逍遥还须寡欲。就小虫而言,因其性之所发表现为本能,其“腾跃”尚可曰“足于其性”或任性自然;然若谓此“足性”或“任性”即为逍遥,则逍遥与本能无以别矣。故逍遥作为境界,不当涉及他物,应仅就人之存在而言。“小大之辩”也表明:相对于鹏之“图南”之“大”,小虫“腾跃”之“小”恰寓意着逍遥并非谓循于本能。郭象于性不作辨别,而径以“足性”或“任性”为逍遥,不仅使逍遥之义不明,且易使浅夫以情识当性,以致以纵情肆欲为逍遥。在老庄之学甚为流行的魏晋之世,许多名士的确是以发泄情欲来标榜自然、以荒淫放荡来充作旷达的[37]。究其实,即是以自然为逍遥,而又以“任性”当“自然”。郭说之弊,于此而见。

其三,亦将引发安于现状、自我沉沦之弊。基于“安性”说,郭象进而曰从命与守分。他以小虫“腾跃”为“称体而足”,强调“安其天性”,主张摒弃跂慕与羡欲,视小虫之“枪榆枋”为“毕志”(“毕志榆枋”)。如此,所谓的从命与守分便暗含安于现状、不思进取之义,而天下之大、万物之富、生生之念、职责之任等也不复入于胸中。犹如埳井之蛙:既不见井外之海,亦无意睹海之广大,反而还以“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为至乐。生命之拘拘、自我之沉沦,莫以此为甚。庄子亦言从命或安命,似乎郭象安命、守分之说是因于庄子而来。这只是文辞相似而已,其实本别。在庄子那里,命乃造化之所致,是道(天)的具体“现身”,故从命谓顺应造化,融己于生生之道,《大宗师》言从命云:“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不仅如此,从命之于庄子,又主要表现为正命,正命即“正生”。“正生”是成己与成物之统一,系生生之所在。关于“正生”,《德充符》以舜例之云:“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命之得正意味着天地所赋予的责任或职责得以尽其极,尽己之责又意味着反报其根,是以正命又曰致命或复命[38]。总之,庄子之所谓从命远非郭象的从命之说可比拟:后者唯见世界之滞与现状之囿,不见道体之大与运化之长,狭隘之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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