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明初大儒之禅学与阳明禅之前茅
明初学术,实承朱学之支流余裔。称“牛毛茧丝,无不辨析,真能发先儒之所未发”而为其先驱者,为吴与弼与薛。吴氏门人陈白沙等,独钟情于陆学而有出兰之誉,其所说愈益近禅,实为阳明禅之前茅。洪武重臣宋濂不仅以儒家经典作为治国平天下的工具,而且潜心内典,以佛教经义弥补儒家治化之不足。其阅三藏,习禅观,通禅宗之大略。
宋濂(1310~1381年),字景濂。世为金华潜溪人,虽迁浦江青萝,仍以潜溪题室,故学者称之为潜溪先生。因笃信佛乘,自号无相居士。《增集续传灯录》以其为千岩元长法嗣,长则中峰明本子,因此,也可以说他与临济宗有些瓜葛。濂初游吴莱、柳贯、黄潜诸儒之门,元顺帝至正中,被荐为翰林院编修,辞而不就,入龙门山著书十余年。朱元璋取婺州,召濂于金陵征问。濂称述帝王仁义之道,而受重用。洪武二年奉召修《元史》,书成,除翰林院学士。太祖常言:佛氏之教,幽赞王纲,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二心,完全是从政治、事功的角度看待佛教的。宋濂召对,每言佛教“觉悟群迷”、“幽赞王纲”之所在,突出“真乘之教与王化并行”(8)的儒、释合一之学,故备受朱氏之嘉纳。洪武六年,迁侍讲学士兼赞善大夫。洪武九年,官至学士承旨。朱氏欲使其参政,濂固辞不受,但明代礼乐之制作,多由宋濂所裁定。洪武十年,向朱元璋推荐《楞伽》,以之为达摩印心之传,朱氏诏天下僧人读之。同年告老还乡,居青萝,三阅大藏,暇则习禅。洪武十三年,因其孙宋慎获罪连坐,幸免一死,被置茂州。翌年过瞿塘,死于夔州,时年71岁。著有《潜溪集》、《芝园集》、《龙门子无相语》(9)、《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文句》等。所撰大量经序,后为袾宏辑之为《护法录》。还撰写有《沙门塔铭》,内含39篇,可以视作当时佛教之实录。
宋濂之著述,着重论述心为万物之源,性本圆明的心性学说,以静亦静、动亦静诸如此类的语言,包括拈花微笑之类的禅门老调,凸现禅宗的超越意识,因此可以说其仅通禅学之大略。比如他说:“人生而静,性本圆明”,“圣人之心主平静,静而非静,而动亦静也”,“吾达磨大师特来东土,以迦叶所传心学,化度有情”,“故其体常寂,寂非寂也;其智常照,而照无照也;其用常用,而用无用也”(10);“以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言,而祖菩提达摩,曰心教轮”(11);“实际理地,不染一尘,固在于明心”等等。他同样也强调文字在禅学中的重要地位,即所谓“万事门中,不离一法,必资于言解,此古今之通义也”(12)。
其实,宋濂的禅学思想也像其他士大夫那样,更突出其服务于现实政治的功利性,因此,势必也就要承认文化的发展和变化的特征。他引三皇五帝而言之:
三皇治天下也,善用时,五帝则易以仁信,三王又更以智勇。盖风气随时而迁,故为治者,亦因时而驭变焉。
他的意思是,不同时期有不同的社会风气,故学术、治术均应随时而变易,从而引出佛教以补当时当世“治化之不足”。但是客观上,他这随时而迁的功利主义,自然也是导致禅宗异化的一种动力,尤其是在宗门寥落,整个佛教已经开始加速入世转向步伐的时刻。当然,他也提到“其上焉者,炯然内观,匪即匪离,可以脱卑浊而极高明,超三界而跻妙觉”,反映出他在禅宗思想的影响下,毕竟还孕育了一种超越的观念,但他更倾向于用诸如“因果轮回”之说,“阴翊王度”,这也是士大夫禅学的普遍特点。
对于禅学,宋濂不能说有很高的素养,但对宗门衰败的原因,可以说是旁观者清。他曾告释氏之徒曰:
楝宇坚者,风雨不能漂摇;荣卫充者,疾病不能侵凌……予窃怪夫诵佛陀言,行外道行者,是自坏法也;毗尼不守规范,是自坏法也;增长无明嗔恚不息者,是自坏法也。《传》曰:“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13)
正所谓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顼,而在萧墙之内。禅门败落,主要还是禅家内部失去了禅宗真精神,因而自毁的结果。此说颇能击中禅宗末流的要害。不过,禅宗的异化也是学术发展的自然趋势,禅宗思想也正是在这种变异中,或如宋濂所云“随时而迁”中,求其更新和发展的,所以也不能一概以“自毁”论之。
吴与弼(1390~1469年),字子傅,号康斋,抚州(江西)崇仁人。永乐九年,年十九往金陵,从学于大学士杨溥,读《伊洛渊源录》而有志于道。遂弃举业,谢人事,读四书、五经及洛、闽诸录,不下楼者二年。英宗天顺元年(1457年),大学士李贤荐之于朝廷,帝遣使至崇仁聘之京,令东宫讲学,帝眷遇良厚,吴留京二月,以疾笃请归。宪宗成化五年(1469年)卒,年79岁。
吴与弼承程朱性理之学,虽不主张禅学,而思想也不能不受禅之濡染。其语云:
南轩读《孟子》甚乐,湛然虚明,平旦之气略无所挠,绿荫清画,薰风徐来,而山林阒寂,天地自阔,日月自长。邵子所谓“心静方能知白日,眼明始会识青天”,于斯可验。
淡如秋水贫中味,和似春风静后功。
大凡处顺不可喜,喜心之生,骄侈之所由起也;处逆不可厌,厌心之生,怨尤之所由起也。一喜一厌,皆为动其中也。其中不可动也,圣贤之心如止水,或顺或逆,处以理耳,岂以自外至者为忧乐哉?
寝起,读书柳荫及东窗,皆有妙趣。晚二次事逆,虽动于中,随即消释,怒意未形。逐渐如此揩磨,则善矣。(14)
心地湛然虚明,淡如秋水,外境和似春风,绿荫如盖,处顺不喜,处逆不厌,颇有禅家随顺自然,物我两忘的超越气象。
薛瑄(1388~1464年),字德温,号敬轩,山西河津人。自幼书史过目成诵,年十二从山东高密魏纯、海宁范汝舟究濂洛渊源,至忘寝食。因其父移教鄢陵,瑄补鄢陵诸生。永乐十八年举河南乡试第一,翌年登进士第。宣德初授监察御史。差监湖广银场时,手录《性理大全》,通宵不寐,遇有所得,即便札记。英宗正统元年(1436年),出任山东提学佥事,揭白鹿洞学规开示学者,皆呼其薛夫子。因遭中官王振所恶,下狱将处死,王振闻其平生行状,乃放还家。景泰初,起南京大理寺卿。时苏州大饥,贫民掠富豪之粟,阁臣王文坐以谋反,当死者二百余人。瑄抗疏力辩其诬,民卒得减死。中官金英言于京中诸同仁曰:“南京好官唯薛卿耳。”英宗复辟,迁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入阁参与机务。后因石亨之乱政,非行道之日,故请还乡。居家八年,从学者甚众。曾曰:“自考亭以还,斯道已大明,无须著作,直须躬行耳。”天顺八年(1464年)卒,年七十六。留诗云:“七十六年无一事,此心始觉性天通。”
薛瑄之学,以复性为宗。所著《读书录》为《太极图说》、《西铭》、《正蒙》之义疏。黄宗羲言此“多重复杂出,未经删削,盖欲体验身心,非欲成书也”。故其学虽有“未见性之讥”,但仍酷似禅学。其尝教人曰:“心如镜,镜明则物无遁形,心明则理无蔽迹。”(15)与禅宗净心之说亦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还说:
统体一太极,即万殊之一本。各具一太极,即一本之万殊。
此即禅家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之应用。他又表明:
心中无一物,其大浩然无涯。
这显然是禅门无心、无念之说的翻版。与此同时,薛瑄又一反理学家性、心分离之说,而为禅家心性一体论抗辩。他说:
天下无性外之物,而性无不在。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皆物也,而其人伦之理即性也。佛氏之学曰明心见性者,彼既举人伦而外之矣,安在其能明心见性乎?若果明心见性,则必知天下无性外之物,而性无不在,必不举人伦而外之矣。今既如此,则偏于空寂,而不能真知心性体用之全。审矣。
此段话虽有些费解,但其偏右禅学的意思却溢于言表。在他看来,儒家三纲五常等人伦之理即禅家谓之的性,所以,认为沙门外人伦,才是偏于空寂,实不通禅门心性之学所致。这里既反映了他的禅学素养,也显示其通合儒禅的倾向。
他还进一步指出:“程子性即理,一言足以定千古论性之疑。”从而突出性的作用和地位,为禅宗心性学说寻求儒家文化的依据。在此基础上,他又强调:
尽心工夫全在知性、知天上。盖性即理而天,即理之所从出。人能知性、知天,则天下之理无不明,而此心之理无不贯。苟不知性、知天,则一理不通,而心即有碍……是以知尽心工夫全在知性、知天上。
故阳明先生曰:“心即理也。”
性即理,这是程朱之学;心即理,便是阳明之学;尽心而知性,显然是明心见性的禅门之学了。薛瑄就是如此论证心、性、理之间的关系,以性去贯通程朱之理、阳明之心的。阳明禅之崛起实有得于明初诸儒在思想上的转换。
另外,薛氏还说:“无欲则所行自简,敬则中虚无物。”(16)无欲、中虚更类似于禅,而且把儒者持敬静坐与禅者无念坐禅视为同一工夫。薛氏之躬行无疑也受禅门之渍染。
二氏之后,更有吴氏门人阐述心学,其间往往假禅语而道之,既开姚江之学先河,亦发阳明禅之端绪,以陈献章最为显著。
陈献章(1428~1500年),字公甫,号石斋。广东新会白沙人,故世称白沙先生。正统十二年(1434年)举广东乡试。越明年,会试,中乙榜,入国子监读书。后至崇仁,受学于吴与弼,历半载,归而绝科举,筑春阳台,静坐其中数年。成化二年(1466年),复游太学,因和杨时《此日不得再》诗,而有“龟山不如也”之誉,以为真儒复出,名震京师。既归,门人益进。成化十八年,被召京师,官吏部,以病辞,授翰林院检讨而归。自后屡荐不起,卒于弘治十三年,73岁。有《白沙子全集》及《与林缉熙书》31篇。
陈献章虽从吴与弼受学,但其所得实不自康斋,故有言其出处与康斋异者。罗文庄亦言“此白沙自得之妙”(17),也有近似禅者为学之风。他自己也说:“年二十七,始发愤从吴聘君学……然未知入处。比归白沙,杜门不出,专求所以用力之方……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可知其自得乃心学。
献章之学,以虚为基本,以静为门户,实以心为大本大原,故有人以其学近禅,是很有些道理的。罗文庄在评价其学术时说:
近世道学之昌,白沙不为无力,而学术之误,亦恐自白沙始。
罗氏所谓陈献章把道学引入误区,实指陈氏合心性为一的明心见性之说,也就是指责陈氏步入了禅河。黄宗羲对此则持相反意见。他认为:
缘文庄终身认心、性为二,遂谓先生明心而不见性,此文庄之失,不关先生也。(18)
黄氏虽然还是站在理学家的立场上肯定献章之学,实际上也肯定了陈氏学说向禅宗明心见性转化的事实。
白沙《论学书》云:“有为毁仆者,有‘自立门户’者,是‘流入禅学’者。”他反诘曰:
孔子教人文行忠信,后之学孔氏者则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而动直,然后圣可学而至矣。所谓“自立门户”者,非此类欤?佛氏教人曰“静坐”,吾亦曰“静坐”;曰“惺惺”,吾亦曰“惺惺”。调息近于数息,定力有似禅定,所谓“流于禅学”者,非此类欤?
显然,他并不讳言“自立门户”和“流于禅学”。他认为无欲、静虚,既可入于圣王之道,故无欲、静虚也就是孔子教人“一以贯之”的“一”,这是以禅、道解孔。如此,也可以说是“自立门户”。他还承认,他主张的静坐、惺惺与佛教相同,其做工夫的方法也类似禅定和数息,所谓“流于禅学”实无不可。显而易见,陈献章是有意吸收禅学而荣卫自己学术的,故其所说多杂禅语也就不难理解了。
伊川先生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此一静字,自濂溪先生主静发源,后来程门诸公递相传授……晦庵恐人差入禅去,故少说静,只说敬……然在学者,须自度量如何,若不致为禅所诱,仍多着静,方有入处。
其实,朱熹是怕被人误解为禅而讳言静并主以敬的。陈氏则反其道而行,说“若不致为禅所诱”,还是要多用静。显然,他是不怕被人说成是禅,更不怕为禅所诱。用静、主敬的差异,在这里仅此而已。所以他常说,为学之要在静坐。如:
舍彼之繁,求吾之约,唯在静坐。
有学于僕者,辄教静坐(19)。
为学须从静坐中养出个端倪来,方有个商量处。(20)
陈氏禅味之浓,由此亦可见一二。当然,静是入道之途,最终还要以心、性论学,即其自得之妙者。他说:
君子一心足以开万世。小人百惑,足以丧家邦。何者?心存与不存也。夫此心存则一,一则诚;不存则惑,惑则伪……诚在人何所,具之一心耳。心之所有者此诚,而为天地者此诚也。
心存则诚,诚则亦天地之诚,故君子一心,能成“天地之大,万物之富”,“何万世不足开哉!”(21)这里陈氏借宋儒之诚,明明儒之一心,亦可知白沙之学在宋、明理学转化中承前启后的作用。难怪黄宗羲说,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喜怒未发而非空,万感交集而不动,至阳明而后大”(22)。此语也揭示了阳明禅文化积累的过程。其门人湛若水,号甘泉者,索性以心言理,他说“心也者,包乎天地万物之外,而贯乎天地万物之中者也”(23),此正是阳明“心即理”之说。
献章同门胡居仁,虽力排佛说,却也难免援引佛理。他批评“释氏见道,只如汉武帝见李夫人,非真见也”,“释氏心亦不放,只是内里无主”,“儒者养得一个道理,释老只养得一个精神”,“释老养得一身私气”,诸如此类,扬儒而抑释老。但他也更多地谈心说性,不脱禅意,比如他说:
禅家存心,虽与孟子求放心,操则存相似,而实不同。孟子只是不敢放纵其心……岂如释氏常看管一个心,光光明明如一物在此。夫既收敛有主,则心体昭然,遇事时,鉴察必精。若守著一个光明底心,则只了与此心打搅,内自相持既熟,剥舍不去,人伦世事都不管。又以为道无不在,随其所之,只要不失此光明之心,不拘中节不中节,皆是道也。(24)
胡氏批评禅家的还是外人伦,离世事,而其谓之的昭然心体和光明之心有何区别,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所谓鉴察心体与明心见性又有何异?借禅排禅,走的还是宋儒兼容禅理的路子。存心之说也给阳明禅做了理论准备。
吴门高弟,除献章、居仁外,还有娄谅。居仁不仅排佛,而且其最不满意的正是献章、娄谅对禅学的兼容。居仁尝批评说:“陆子不穷理,他却肯穷理;石斋不读书,他却勤读书。但其穷理读书,只是将圣贤言语来护己见耳。”可见,穷理读书、六经注我,并陷入禅门,便是娄谅的学术特点,也反映了有明一代之学风。
娄谅(1421~1491年),字克贞,别号一斋,上饶人。少志圣学,求师四方,从吴与弼学。景泰四年(1453年)举于乡,天顺八年(1464年)登乙榜;选为成都训导,归乡闭门著书。有《日录》40卷,《三礼订讹》40卷,《诸儒附会》13篇,《春秋本意》12篇。
娄谅为学以收放心为居敬之门,黄宗羲说他“非仅蹈袭师门者”。他还指出:
克贞见搬木之人得法,便说他是道,此与运水搬柴相似,指知觉运动为性,故如此说。道固无所不在……搬木得法便合乎义理,不可谓之非道。
以运水搬柴为道,难怪胡居仁说他“陷入异教去”(25)。王守仁17岁(26)从娄谅问学,深相契。娄谅之学,实王学之发端,也是阳明禅之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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