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历程和光明前景

(五)人类解放:艰难历程和光明前景

在《理想的冲突——西方社会变化着的价值观念》一书中，宾克莱曾经这样来评价马克思和他创立的学说:“马克思对于我们今天的吸引力乃是一个道德的预言，人们如果根据人类价值考察现在社会上的种种事实，然后根据自己的发现而行动，以使我们的世界成为一个一切人都能变成更有创造性和更为自由的地方，这样我们就是忠于马克思了。”^[5]马克思主义在当今西方世界确实还具有相当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不仅来自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尖锐批判，更还来自他对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条件及其必然性的预见。在西方思想界，尽管一些人批评马克思的经济决定论的历史观，比如波普就反对历史决定论的观点，但正如存在主义大师萨特所说的那样，马克思是不可超越的。马克思对人类社会发展和人的发展的许多论述具有非常重要的启发意义，人们即使不是从马克思出发，最终也要回到马克思。可以说，当这些思想家表示对马克思的崇高敬意的时候，他们更看重的不是马克思的在经济学和政治学方面的思想，而是他关于人的价值的思想，是他的学说对于人类发展的意义。

马克思是无产阶级的代言人，他的理论首先是为无产阶级革命提供了理论基础，这是他的学说的政治学意义。尽管马克思对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发展和无产阶级革命的许多预言没有能够实现，现代社会也出现了许多马克思没有预见到的新的变化和特征，比如，社会主义革命没有像马克思预言的那样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爆发而是在比较落后的社会(俄罗斯和中国)爆发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结构和阶级结构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具有了一些新的特点，暴力革命的道路连发达国家的无产阶级也基本上予以放弃，等等，但马克思的学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过时，他所揭示的人的异化的现象还大量存在，他所说的世界历史时代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我们过去确实有点太过于注重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学意义，而相应地忽视了它的人类学的意义，过多地强调人的政治解放，而较少地注意马克思主义对于人类解放的价值和意义。这怕是一种偏颇。李德顺在《价值论》中曾这样写道:“如果我们超出就概念本身谈论的圈子，而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理论全局的高度来看，我们就可以看到，这部政治经济学本身并不是以谈论经济价值问题为目的。它一方面是揭示资本主义经济运动规律的科学体系，另一方面也是关于劳动、人和无产阶级真正社会历史价值的更高层次的价值学说。”^[6]不光是政治经济学，可以说马克思的全部学说，既是围绕着无产阶级如何获得政治解放，也是围绕着无产阶级如何实现全人类解放这个轴心而旋转的。

马克思主义是一种世界性的学说，它着眼于全世界的人民，它是把民族解放、阶级解放置放在人类解放的宏观视野和框架中予以考察和对待的。对于这一点，后世的理论家，无论是反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家，还是信奉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家，都没有予以应有的充分的注意。国际社会主义运动在行进过程中出现的许多曲折，可以说都与这一点有关。如果说，列宁虽然提出了社会主义革命可以在一个国家爆发并取得胜利的思想，但在他那里国际主义的思想还占着主导地位的话，那么在斯大林那里，无论是其理论旨归还是其政治实践，民族主义的东西都压倒了国际主义。社会主义首先变成了各国共产党为自己的民族谋解放的事业，民族独立和阶级解放被当作是第一位的问题，夺取政权和控制政权被看作是最主要最重要的问题，社会主义国家彼此之间的联合成了一种基于民族利益的立场而实现的合作。民族本位成了主导性的东西，各自都基于或首先是出于自己民族的利益而制定自己的国内国际政治战略和路线，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苏联先是与南斯拉夫，后来又与中国，都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分裂。民族本位和现实政治实践要求遮蔽了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类解放的许多内容，社会主义的经济条件和历史前提问题在相当程度上被忽视了，马克思关于个人成为“世界历史性的、真正普遍的个人”和自由全面发展的个人的思想在相当程度上被遮蔽了，人在改造环境的过程中改变自己的问题变成了一部分人强行改造另一部分人的问题。现在看来，社会主义发展过程中的许多问题，比如各个社会主义国家都普遍存在的急于求成的左倾冒进主义，强化阶级斗争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问题，忽视生产力发展和国际交往的问题，对保障自由、平等等基本人权问题和个人价值问题的忽视，强化旧式分工限制个人自由选择工作、居住地的问题，官本位体制下的官僚主义、等级制、专制、不尊重人的问题，固然首先是由于经济落后以及在这种现实条件下的教育发展不足和人自身的发展程度不足所决定的，同时也与缺乏从人类解放的视野理解社会主义的本质有关。

民族、阶级与人类的关系问题是一个十分复杂的理论问题和现实问题，我们在这里不可能予以展开的讨论。但毫无疑问，各个民族普遍交往而形成的世界历史时代，通过全面交往而实现的经济、政治和文化的融合，各种文明成果在全世界范围内的共享，世界一体化的进程，都是通向人类解放道路的重要环节和重要前提。这种一体化的过程和引起的效应，不单是促进了各民族的接近，更主要地还是促进了经济和社会的合理发展，出现了加速度发展的趋势。世界性的分工和合作，极其便利的交通和通信条件，为地球上有限资源的流动和合理配置提供了可能，增加了人们的选择机会，扩大了人们的视野，地球村和地球公民的意识，人类共同体的意识，都随着这个过程的加深而日益确立。在这个过程中，传统的民族性将得到改造而出现新的形式和特点，网络文化和远程教育的发展，使得青少年能够比较容易和广泛地接受其他各国的文化成果，接受全人类的文明遗产，这必然会淡化母语文化的优越感，在一定程度上也会导致民族性的弱化。各个民族国家由于需要共同处理的问题的增多，也将越来越受到国际组织和国际公约的限制，越来越需要加强国际合作，各自之间的影响和作用也日益加深。随着国民生活水平和教育程度的提高，政治生活中的民主化和民众广泛参与将成为一种基本趋势，在国际事务中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也会越来越失去人心，不仅引起其他国家的反对，也会受到本国人民的反对。无论在对内还是对外方面，国家的暴力职能将大大的削弱，而管理和协调的功能将大大强化，甚至还可能出现国际性国家组织，如同现在的欧共体组织。这些变化，肯定会使得民族与人类的关系、国家主体与人类主体的关系出现新的变化和新的特征。

按照我们传统的理解，无产阶级只有先进行政治革命，通过暴力革命夺取国家政权，消灭阶级，然后才会使国家走向消亡，最后实现人类的共同解放，实现共产主义。现在看来，在生产力和交往充分发展的基础上，不一定非要通过暴力革命的道路来夺取国家政权，也不一定非要通过暴力剥夺的形式来消灭阶级。人类越是发展，越是学会理智地处理问题，使用暴力的负面作用就越是显得突出和不能容忍，完全有可能找到一条以非暴力的形式解决问题的途径和道路。暴力革命的理论是建立在对以往历史事实的总结的基础上的，即使在这种情况下，马克思也没有断言非走暴力革命的道路不可，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曾经讲过，如果旧的统治阶级足够理智，或革命阶级力量的足够强大，在这种条件下，也是存在政权和平移交的可能性的。而新的历史时期的开辟，发达国家近一个世纪的经验，越来越表明广大人民群众已经对暴力革命失去了兴趣，用民主的方式、和平的方式进行革命，甚至通过和平演进的方式，通过不断改良的方式，来进行社会改造，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按照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是实现社会主义革命的必要条件，在社会主义革命胜利之后，国家问题和民族问题相应地也就都得到了比较合理的解决，至少不成为人类解放的重大障碍。而现在的情况是，世界一体化进程还是以民族国家为主要单位而不平衡地推进的，民族主体在其中占据着相当重要的地位。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纠结在一起，民族利益、国家利益和阶级利益缠绕在一起，民族意识和阶级意识也渗透在一起，如何将之合理地剥离开来，予以正确的处理，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中都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各个民族各个国家的人民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发展道路，即使搞社会主义也都是带有各个民族特色的社会主义，这就决定了人类解放道路的多样性、复杂性和曲折性。

人是历史运动的主体，历史的发展归根结底是人的发展。生产力是人改造自然满足自己的生存发展需要的能力的表现，生产关系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各种社会制度和规范无非都是人为了更好地进行生活而作出的安排和规则，它们都从不同方面表现着人的发展程度。反过来说当然也是正确的，人的发展程度正是通过这些关系来体现的。经济发展的需要、政治改革的需要、文化发展的需要，说到底都是人的发展的需要，是人为了自己生活得更好而发展经济、改良政治和创造文化的。当人改造自然的能力还不够强大，人们还不能自觉地主动地对有限的物质财富进行合理地分配的时候，以人对物的依赖的形式而实现的人的片面发展就具有历史的必然性，而在生产力越来越发展，教育越来越普及，人的智力因素越来越成为生产力发展中的主要动力，自动化程度越来越高，科学技术成为第一生产力，各种社会管理越来越依赖于科学技术提供的现代管理工具的时代，社会所能提供的闲暇时间将极大地激发出人们发展的新需要和新能力，人类的自由将达到新的阶段。随着人的发展，自由王国即人类解放的时代亦即“真正的人”的历史时代的曙光就会出现在历史的地平线上。

毫无疑问，这肯定将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也是一个充满了艰难曲折的过程。这个过程具有自发性的一面，但决不是坐着等待就可以到来的，它需要各个民族各个国家的人民特别是世界无产阶级的共同努力，需要作为先进的生产力、先进的文化和最广大人民群众根本利益的代表的共产党人的积极奋斗。马克思说，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这个解放全人类的问题，不是在人类之外作为救世主来行动，更不是等待哪个救世主来解放，而是自己作为人类的一部分来行动。这是一个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的过程，是一个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也改造自己的过程，是各国无产阶级联合起来共同奋斗、相互支持的过程。

世界上的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解体以后，中国作为社会主义国家，作为一个大国，其历史的责任更为重大了。中国共产党当然是中国人民根本利益的忠实代表，但同时也是作为人类先进生产力、先进文化的代表，它首先需要把本国的事情搞好，推进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的事业，同时也必须加强与其他国家共产党的合作，加强国际无产阶级的联合，团结世界上一切进步的力量，结成最广泛的统一战线，支持各国人民的正义斗争，支持各国无产阶级的革命斗争。只要我们将中国的事情搞好了，在国际事务中与广大的发展中国家一道反对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也防止和反对各种狭隘的民族主义，坚持无产阶级的国际主义，主持公道和正义，这就用事实证明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也用实际行动为其他国家的人民树立了一种榜样。社会主义最终要靠自己的吸引力来征服全世界的人民，包括本国的人民，社会主义战胜资本主义代替资本主义最终也是依靠自己能够更快更好地发展生产力，更公正合理地分配社会财富，使人民大众生活得更好更幸福。因此，任何有利于发展生产力、任何有利于更合理公正地分配社会财富的措施和方法，任何有利于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有利于人的全面发展的思想和办法，都是可以也是应该吸取的，都是应该学习也必须学习的。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核心是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克服各种教条主义的羁绊，从中国实际出发，根据当代世界形势，确定自己的国内国际战略，更快更好地推进和发展社会主义事业。社会主义是在实践中生长着的，是被人民大众创造出来的合乎人的发展的社会制度形式，而不是按照谁制定的“蓝图”简单施工建设的过程。中国的社会主义本来就是人类解放事业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是走向人类解放的一条道路。如果我们能够在探索中并经过自己的探索，将这条道路走对了，走好了，势必会有大批的跟进者，这就是对人类的一大贡献，对人类解放事业的一大贡献。

(本文系作者与李德顺合著的《价值论原理》中的一节)

【注释】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14页。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8页。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72～273页。

[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0页。

[5]L.J.宾克莱:《理想的冲突》，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06页。

[6]李德顺:《价值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9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