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我们的活着的哲学传统

(一)寻找我们的活着的哲学传统

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中国传统哲学，直接表现为世代相传、不断累积的中国传统哲学文献，这是中华文化中最为宝贵的一份遗产。加强中国传统哲学文献的发掘、保护和整理，加强中国传统哲学的教育、宣传和研究，是中华儿女不可推卸的历史责任，是我们对后代子孙应负的历史任务。在对中国传统哲学文献的阐释、宣传和教育中，我们不可避免地使用现代的语言、当下的生活经验和现代的理解方式来说话，这即是对传统的现代转化，也是对传统的激活。在这样的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中国传统哲学文献至今仍是活着的传统。

在对中国传统哲学文献的现代阐释和宣传中，人们也指出一些明显背离经典文本原义的曲解和误读。这些主观任意的解释脱离了文本原有的意义空间，说的已不是真实的中国哲学传统，从而也不再是对传统的阐释，而是别有所属的感言和杂谈。按照哲学解释学的看法，作为文本集合的传统之所以具有生命的活力，关键在于理解活动中的解释者也是历史的，是传统和历史塑造了解释者，传统和文本也活在解释者的精神生命之中。如果解释者的精神世界中缺少某些文本的要素，他就不能理解和解释此文本构成的传统。因此，中国哲学传统作为活着的精神更重要的是它存活于当下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之中。没有了不同人群不同程度地对中国传统哲学精神的分享和占有，就没有了理解中国传统哲学的主体性前提，作为典籍文献的中国传统哲学就会成为死去了的传统。

在两千多年中国传统哲学的形成、充实和发展中，中国传统哲学同时也处于漫长的传播、教化过程中。一方面是哲学典籍的积累，另一方面是世世代代中国人心灵结构的形塑、生命体验方式的巩固以及一些核心哲学理念的确立。按照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看法，由于社会存在、物质生产方式和基本社会制度的相对稳定，作为社会意识形态的中国哲学也相对稳定地延续了两千年。漫长的岁月使中国哲学传统深深地浸入中国人的精神血脉之中，如水滴石穿、风行草上，化育天下。在笔者的青年时期，仍能在我国东北山区这种几乎是化外之地，听到老太太骂儿子“丧天理”、“没良心”一类话。以后学了哲学，知道“天理”、“良心”等概念正是儒家哲学的核心理念。这不禁使我们思考，儒家哲学的理念是如何在传媒手段极其贫乏的条件下而远至化外、深入人心？它如何使自己成为真正活着的传统？除了上述漫长的时间这个因素外，可能还有许多奥秘需要思索。比如，按照美国哲学家布兰顿的看法，概念即是规则、规律，人为自己确立概念和规律，这是康德为人类贡献的最重要的哲学思想：自由的规律。人为自己立法，人在自己确定的规律中实现自由。按照笔者青少年时期在东北农村生活的感受，“天理”、“良心”这些概念在人们的心中确是规律和规则，是不能逾越的道德底线，那时主流意识形态批判农民作为小生产者的狭隘、自私，力求用产业无产阶级的品格改造农民。农民确有爱占小便宜的毛病，但在事关重大，如所谓人命关天的大事上，“天理”、“良心”这些规范仍在真实地发挥作用。这至少启示我们，一种哲学传统的真实作用是通过一些核心概念的规范力量得到实现的。

我国自现代以来社会急剧变革，欧风美雨、列强侵凌。救亡图存、制度变革成为现代中国人的主要关切点，与此同时，作为旧制度思想基础的中国传统哲学也受到一浪高于一浪的激烈批判和冲击。按照一种海德格尔式的哲学史观，中国传统哲学似乎也存在着类似于西方哲学中柏拉图主义的东西。海德格尔坚持认为，西方哲学自柏拉图开始，走上了一条用思维规定存在，进而用思维宰制存在的道路，这是现代西方文明的根源。与此相似，中国哲学自汉代独尊儒术以来，走上了一条伦理纲常化，进而用名教统治社会、规范人心的道路，这是中国自现代落后于西方的根源。海德格尔力求在古希腊哲学的源头寻找异于柏拉图主义的视野和存在经验，为现代西方文明开启新的思想道路。我们也能在名教化的中国哲学传统之前找到新的思的视轨和存在感受吗？我们也能在中国哲学的思想源头开启出新的思想方向吗？按照马克思主义的哲学观，中国传统哲学是中国传统社会存在的意识形式，随着现代社会的变革，其中反映和维护旧的社会制度的意识形态必然被扬弃，作为纲常名教的封建意识形态和腐朽的政治文化理所当然地应被唾弃。但是，哲学作为一个民族的理论思维能力，作为具有超越性的形上思想和思维方式，又有超越具体社会意识形态的普遍的人类性内涵。作为一种独特的感受、经验和思考世界方式的中国传统哲学，尽管在一百多年来历经批判和拒斥，仍有某些永恒性的东西存留于今天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之中。

如何在我们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寻找仍然活着的中国哲学传统，是中国哲学获得现实生命的前提，也是最为艰难的思想任务。人们可以在一些重大的社会事件中反思中国哲学传统的现实存在。比如，从汶川地震的抗灾救援中捕捉中国哲学传统对当代中国人行为的影响，从中看到儒家传统倡导的仁爱之心、兄弟之谊以及以国为家等集体伦理精神的表现。但从根本上说，哲学的论证和证明是超验的、思辨的，任何例证和经验证明的方式都不能满足哲学理论的最高普遍性的要求。按照黑格尔，也是马克思所继承的思想必然性和客观性的要求，哲学理论的证明是内在的、全体的、普遍的思想必然性的自身进展，是事物全体自身逻辑的运动。如此，我们就必须以哲学的理念穿透纷繁复杂的精神现象，或者说把当下中国人无限丰富的精神现象理念化，进而考察它与中国传统哲学的内在关联。这需要我们耐心地、持久地在哲学思维层面的思考。用哲学的概念和话语方式去思考和把握中国人的现实精神生活，既需要中国传统哲学返身而诚、切己体察的修养功夫，也需要开阔的世界哲学视野，能够精慎辨析出中国哲学特质的学养功夫。显然，这是需要数代人持续努力方能完成的历史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