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显与联想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经常会对某个地方或某件事情或某句话语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如同话剧《雷雨》中鲁侍萍二十年后回到周家时看着房中的一切，沉思着: “真是，真好像我的魂来过这儿似的。”类似的，笔者从美国访学回国之后，每每听到类似于圣诞歌曲的旋律，脑海中便会不由自主地凸显曾在美国一个乡村教堂过圣诞节的情景。在人工智能看来，这种凸显无疑是大脑自－联想的结果(Hawkins2004)。

对于联想(association)，脑神经科学、心理学及语言学都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研究。Collins＆Loftus(1975)提出的“扩散式激活”(spreading activation)理论认为，人类的心智是一个巨大而又强大的神经网络。Stemmer(2007)的研究证实: 在这个强大的神经网络中，神经元在信息处理中起了关键的作用，而神经元和神经元之间的连接和激活的中介是联想，联想将相关的语义绑定在一起，构成神经团簇，使人们对外部语言现象做出反应，对事件的回忆和再认知依赖于大脑皮层多个脑区中的各种实体纪录的同时再活化，而正是联想促成了这种活化的实现。在心理学领域，联想是一种十分重要的思维活动，即由某人或某事物而想起其他相关的人或事物，或者是由某概念而想起其他相关概念。在语言学领域，联想也历来受到学者们的关注，语言学鼻祖索绪尔(1980)提出的语言构成的基本关系中，其中一种就是联想关系。Deese(1963)提出了联想意义的理论(association theory)，指出一个字词的意义是由它所能引起的其他联想词决定的。由于凸显是一种认知机制，出于比较研究的需要，这里选择人工智能领域中的连通主义和自联想－预测理论进行探讨。

连通主义(connectionism)是联想的理论基础。连通主义是近年来研究以人工神经网络(建立在模拟大脑神经元及其连接力度基础上)解释人的认知能力的新兴理论。连通主义指的是“通过计算机模拟人的神经网络来对信息进行并行加工的理论体系”，其工作原理为: 在连接的网络系统内数量巨大的神经元似的单位平行运作，把激活通过神经元之间的联结传递到其所连接的单位。该理论提出的“并行分布加工模式”(parallel distributed processing)具有很强的解释力。所谓“并行”指的是人可通过对多种处理单位的共同作用对信息进行加工，“分布”则指知识是以处理单位之间相互连接的分布方式储存在系统中。据此，大脑可兼顾所有可能具有的多种限制，即大脑能通过多种知识的相互作用对多种信息进行综合理解。连通主义认为人在处理认知任务时有两种方式: 一是基于规则和演算的方法作有意识的推理; 二是根据以往经验进行直接和直觉的推断。

综上可知，连通主义的“联想”有两个特点: 一是并行性; 二是直接性。联想作为神经元之间连接和激活的中介，无疑在凸显机制中也扮演着同样的角色。如各凸显义的激活是大脑神经并行处理的结果，如“bank”一词，其意义通常有“银行”和“河岸”两种理解。等级凸显和连通主义承认两种意义都处于激活状态，不同的是，连通主义的“并行”处理包括语境等因素的综合处理，从而作出选择，而等级凸显则认为词语和语境是处于平行状态的，凸显义会得到优先处理。比较而言，等级凸显更客观地反应了大脑的思维本质，突出了思维的个体性。在此过程中，联想起到了重要的中介作用。联想的重要特征之一是直接性，常见于日常行为，如一个刚学篮球的人在投篮时，一招一式都会有意识地遵照教练所传授的技巧，一旦技术娴熟之后，规则便退居其次，取而代之的便是直觉。就言语交际而言，大多数情况下语言处理是以模糊和直接方式进行的，对语言加工并不费力(彭建武2002)。而凸显机制也具有“直接性”，与连通主义异曲同工。连通主义模型与大脑中的自然结构极为相似，它善于学习和掌握数据的统计规律，核对数据，并进行融合和归纳，因此连通主义在解释语言处理的复杂性和高效性上有很强的说服力。连通主义认为语言中存在大量的“预制语块”(prefabricated chunk)，并认为大脑对于预制语块的处理是直接的，从而大大提高语言处理效率，降低复杂度。同样，等级凸显也十分关注预制语块，如对SBU的研究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SBU就是一种典型的预制语块，是人们在不断接触和使用语言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固定表达。进而言之，语言使用者会自觉地利用语言单位之间的共现关系，把那些经常在一起出现的语言单位，作为整体储存在记忆中，从而形成预制语块。因此，语言运用并不总是创造性地临时按照语法规则把单个的词组合在一起的，而是具有很大的重复性。许多话语都是储存在记忆中的预制语块，他们可以大大减轻信息处理的压力，提高语言处理的效率。可见，连通主义的联想和等级凸显中的凸显机制在描述思维的运作机制上有很多相似之处。

另外一个有关联想的人工智能理论是Hawkins和Blakeslee (2004)提出的“自联想－预测”模式。该模式认为人的记忆的一个主要特征是自联想，即能够根据不完整或混乱的摄入信息回忆起整体的系统。这说明认知主体受到话语的刺激从而激活心理图式的过程在心理学上就是一个自联想的过程。该理论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们认为在激活之后还有一个预测的过程。Hawkins和Blakeslee(2004)在《On Intelligence》一书中指出: 人的大脑皮层很大，因此有相当大的记忆容量，它能够不断地预测你将要看到、听到和感觉到的东西，而且多数都是在你不自觉的情况下发生的，因为人们所体验的世界的顺序是由世界结构所决定的，用以体验世界万物的序列反映的就是世界的恒定结构。我们恒定的记忆也是有关事件序列的记忆。为了使大脑整个体系能够正常运作，你不得不在学习序列期间传递一个恒定的模式。在你了解该序列后，当你能成功地预测哪些垂直柱(大脑细胞纤维束)会被激活，这样我们通过将此刻发生的事件细节与下一刻将要发生的事件的恒定记忆结合起来，我们便能做出预测。一个可预测的模式序列一定是一个实实在在存在着的更大事物的一部分。因此，可靠的预测性以铁定方式说明了世界上的事件是相互联系的，如图4－5。

图4－5 自联想－预测思维模式图

我们认为，“恒定模式”与心理学和认知语言学中的重要概念“图式”(schemata) 或“脚本”(script)类似。图式是客观事件结构在大脑中形成的“大脑模型”(熊学亮1999)，是组织我们感知世界的内在结构，而预测是一个建立在图式相似或者相邻的基础上的，预测本身是一个能动的主观化过程，是以“前经验”为基础对于未知的、不熟悉的和抽象的领域所作的一种类推。

“自联想－预测”是大脑思维模式的一种假说，其核心思想就是“人类通过习得恒定的序列从而可以起到预测作用”。人的思维具有可预测性和可逆性(奥多布莱扎1997)，这从本质上来讲都是基于思维的假设功能。那么凸显与该思维模式有没有内在联系呢? 我们认为，虽然“自联想－预测”没有涉及语言层面，但是从思维机制上有两点是共同的: (1)恒定记忆序列与经验相关;(2)凸显也具有预测作用。如上所述，交际者的经验包括自我经验和共同经验两个部分，而这些经验又是促成自我凸显和共同凸显发生的基础。就词汇而言，在等级凸显中凸显义的也就是最恒定的记忆，如本章例(4)中，由于该女人从事与生物有关的工作，虽然语境与“gene”这个解释明显不符合，但“gene”对她而言是极度凸显的。就记忆序列而言，当人们回家来到自家门前时会自动掏钥匙，这是因为该行为已经化为一个恒定的记忆序列，除非有意外情况(如锁孔有被撬的痕迹)。而凸显的预测作用体现在人们通常可以根据词汇的凸显义而预测说话者要表达的话语及含义。如下例:

例(20) 甲: 三缺一，下班……

乙: 知道了!

“三缺一”在甲乙这个朋友圈子里的共同凸显义是“打麻将”，因此不等甲方讲完，乙方就将话语接了过去，因为他已经根据凸显义预测到甲将要表达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