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话含义的理解

3.1.3　会话含义的理解

“含义”(Implicature)一词有广义、狭义两种用法。当“含义”用作“会话含义”(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这个意义时，它是狭义的。这是一种省略用法、简称用法。但它还有一种广义用法，用作各种隐含意义的总称。这时候，“会话含义”不等于“含义”，前者只是后者的一个种类。除此以外，还有其他的“含义”。下面，我们将首先讨论“常规含义”(Conventional Implicature)，其对立面是“非常规含义”(Non－conventional Implicature)。“会话含义”是“非常规含义”的一个分类。格赖斯认为，除了他讲到的准则，还有其他美学的、社会的、伦理的准则，比如“要讲礼貌”。这些准则也会生成非常规含义(Grice 1975:47)。因为它们跟会话含义相对，这些非常规含义可以叫做“非会话含义”(Non－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英国语言学家利奇(Geoffrey Leech)曾试图提出一个跟合作原则平行的礼貌原则，但是，响应的人不太多。因此，到底还有哪些其他非常规含义，或者说非会话含义，至今没有明确的答案。

3.1.3.1　常规含义

如上文所述，格赖斯在引进“含义”这个概念后，就指出有一种含义是由词语的常规意义决定的，他称之为常规含义。他当时用的例子是“He is an Englishman；he is，therefore，brave”。这句话的一个含义是:“他勇敢，是因为他是英国人”。这个含义来自“therefore”这个词，跟这句话的真值条件无关。只要这个人确实是英国人，确实勇敢，这句话就是真的；至于前者是否是后者的原因，那无关紧要。

上文还提到，格赖斯在1961年讨论过“but”的常规含义。从真值条件语义学的角度说，“but”跟“and”的意义是相同的，只要它们联结的两项分别是真的，整个命题就是真的。但是，“but”另外还有个意义——它所联结的两项是互相对立的，“and”却没有。例如，美国女演员特纳(Kathleen Turner)在英国广播公司1994年8月27日的一次节目里说了下面的话:

(8)I get breakdows from the studios of the scripts that they’re

developing...and I got one that I sent back furious to the studio that said“The main character was thirty－seven but still attractive.”I circled the but in red ink and I sent it back and said，“Try again!”(转引自Jenny Thomas 1995:57)

1979年，卡图恩(Lauri Karttunen)和彼得斯(Stanley Peters)在他们的《常规含义》一文中专门讨论了这个问题。他们着重分析了“even”这个词。他们认为在句(9)中，“even”跟该句的真值条件无关。只要句(10)表达的命题是真的，句(9)就是真的。也就是说，从真值条件角度说，(9)跟(10)是等价的。至于“even”表达的(11)所列的意义是次要的、附带的。

(9)Even Bill likes Mary.

(10)Bill likes Mary.

(11)Other people besides Bill like Mary.

Of other people under consideration，Bill is the least likely to like Mary.

当然，如果(9)中的(11)这部分是错的，(9)的说话人也会受到批评。但这种批评会比较温和，人们会承认该说话人至少有一部分是对的。他们会说，“Well，yes，he does like her；but that is just as one would expect”。相反，如果(10)这部分错了，很少有人会说“Yes，you wouldn’t expect Bill to like Mary；as a matter of fact，he doesn’t like her”。

这两部分内容的区别还可以从包含(9)的复合句，如(12)(13)中看出来。

(12)I just noticed that even Bill likes Mary.

(13)If even Bill likes Mary，then all is well.

句(12)的说话人刚刚注意到的是(10)，不是(11)。句(13)的说话人需要证实的也是(10)，不是(11)。他只有对(11)有充分把握时，才能说(13)。

对(9)的两部分内容的不同反应，说明它们之间有某种本质差别。上面我们说了，其中的(10)部分是真值条件意义，而(11)部分是非真值条件意义。另一个说法是，(10)部分是“明说”，而(11)部分是“暗含”，也就是含义。这个含义是由“even”的常规意义决定的，所以是常规含义。

如果对照上一节讨论的会话含义的特性，我们会发现常规含义基本上不具备这些特性。会话含义可以被取消，常规含义不行。假设有人说“He is an Englishman；he is，therefore，brave.But I don’mean the former is the reason for the latter”，这个人就是自相矛盾。同样，没有人能说“Even Bill likes Mary，though there are no other people besides Bill like Mary，or of other people under consideration，Bill is not the least likely to like Mary"。常规含义是可分离的，这点已讨论过了。常规含义是常规意义的一部分，这一点不言而喻。因此，常规含义也是确定的。常规含义跟会话含义的一相同点是:它也不是真值条件意义，不是明说的一部分。在某种意义上，如格赖斯(Grice 1978:115)所说，提出这些特性就是为了区分常规含义跟会话含义。在论述“可推导性”这一条时，他更明确地提到，会话含义必须是能够推导出来的，否则，它只会是常规含义，不会是会话含义(Grice 1975: 50)。

从上述讨论也可看出，常规含义一般中只见于少数词语。但莱文森(Levinson 1983:128～129)认为“however，moreover，besides，anyway”等起连接作用的词，“sir，madam，mate，your honour”等称呼语也都有常规含义。他特别提到下列两个句子，它们的真值条件相同，不同的是两者显示的人际关系。

(14)Tu es le professeur.

(15)Vous etes le professeur.

3.1.3.2　一般会话含义和特殊会话含义

在会话含义内部，还可以进一步区分小类。这一节，我们先讨论一般会话含义和特殊会话含义。

在“逻辑与会话”(Grice 1975:56～57)接近结尾时，格赖斯讲到了会话含义的一种小类，即一般会话含义(Generalized 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他说，“X is meeting a woman this evening”这句话，通常隐含X要见的人不是他的妻子、母亲、妹妹，甚至也不是他的红颜知己。为了证实格赖斯的论断，克拉克·夫妇(Clark＆Clark 1977:122)设想如果听话人接着问:“Does his wife know about it?”而说话人回答“Of course she does.The woman he is meeting is his wife”，那么听话人一定会很生气。他可以指责说话人骗人，尽管如利奇(Leech 1983:91)指出，从逻辑角度说，说话人并没错，X的妻子确实是“女人”。

同样，“X went into a house yesterday and found a tortoise inside the front door”这句话，通常隐含这房子不是X自己的。这似乎说明当人们使用“an X”这样的表达式时，他们隐含这个X跟所谈论的人没有密切的关系。但是格赖斯注意到，有时候“an X”这样的表达式就没有这样的含义。当有人说“I have been sitting in a car all morning”时，这车可能是他自己的，也可能不是。而当有人说“I broke a finger yesterday”时，他的意思则相反。这句话往往表示，他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头。怎么解释这种现象呢?难道“an X”的表达式是有歧义的:它有时候表示这个X跟所谈论的人没有密切的关系，有时候表示这个X跟所谈论的人有密切的关系，有时候又介乎两者之间?

格赖斯不同意采用“歧义论”，他认为从会话含义的角度来解释可能更可取。

这种含义不需要特殊的语境，是某些词语在通常情况下所具备的。格赖斯把它叫做“一般会话含义”。莱文森(Levinson 1983:126)把它定义为“不一定需要特殊语境或特别场面就能出现的含义”。1987年，他改变了一下措辞，把它叫做“没有语境提示相反解读时的优先解读”(Levinson 1987b:410)。1991年时，他干脆把一般会话含义叫做“默认解读”(Default Interpretation)(Levinson 1991: 127)。这就是说，一般会话含义是，如果不引用特殊语境就不会有其他解读时的通常解读。一个更普通的一般会话含义的例子是(16)所隐含的意义(17)。一般情况下，人们听到(16)，都会把它理解成(17)。

(16)John has three cows.

(17)John has only three cows.

国内有些作者，正如格赖斯所担心的那样，混淆一般会话含义与常规含义。他们把一般会话含义不需要“特殊”语境，理解成不需要“任何”语境。这样一来，一般会话含义就只能来自个别词语的常规意义了。就是说，一般会话含义等于常规含义。这是一种误解。

我们在上一节中讲到，常规含义只见于个别词语，没有普遍性。它们除了也是非真值意义外，跟一般会话含义没有共同性。例如，常规含义是可分离的，换一个词语，有关常规含义就不复存在。或者说，这些词语没有同义词。“but”跟“and”并不是真正的同义词，它们只在两者都有合取作用(Conjunction)这一点上相同。更重要的是，常规含义不能被取消。我们曾提到，假设有人说“He is a Englishman；he is，therefore，brave.But I don’t mean the former is the reason for the latter”，这个人就是自相矛盾。同样，没有人能说“Even Bill likes Mary，though there are no other people besides Bill like Mary，or of other people under consideration，Bill is not the least likely to like Mary”。但是，一般会话含义是可以被取消的。在这一点上，上述(16)的会话含义表现得很明显。如果说话人在说了(16)以后，接着说“if not more”，也就是说，如果他说的是(18)，(17)这个含义就将不复存在。

(18)John has three cows，if not more.

这种含义也可以通过语境取消。如果“拥有三头奶牛”是获得政府补助的起码条件，那么，当督察员用(19)询问约翰的邻居时，他的回答(20)绝对没有(17)这个含义。

(19)Has John really got the requisite number of cows?

(20)Oh sure，he’s got three cows all right.

与此相对照，格赖斯在这以前讨论的那些会话含义全都是特殊会话含义(Particularized 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是需要特殊语境的。比如，格赖斯用来引进“含义”概念的例子，A，B两人在谈论他们的共同朋友——在银行工作的C，B告诉A“He hasn’t been to prison yet”。没有特殊语境，B不会说这句话，说了对方也不会理解。再如，“Mr.X’s command of English is excellent，and his attendance at tutorials has been regular”只讲了这个人的英语水平和出勤情况，如果没有特殊语境，就不会有“X先生不适合做哲学工作”这个会话含义。如果该学生是在申请教英语的工作，这封信反而是对他很有利的推荐。同样，“The weather has been quite delightful this summer，hasn’t it?”这句话，一般情况下不会有“现在不要谈论Mrs.X这个话题”的含义。

美国语用学家格林(Georgia Green 1989:95)认为一般会话含义跟特殊会话含义的区分是一个依赖语境的程度问题，很难绝对化。我们觉得她的话有点道理，但至少应该承认，大致的差别还是存在的。

3.1.3.3　标准会话含义和非标准会话含义

这是会话含义内部的另一个区分。我们在讨论违反准则的不同方式时提到，格赖斯认为不违反任何准则时，照样会有会话含义。他当时用的例子，我们重复如下:

(21)A:I am out of petrol.

B:There is a garage round the corner.(Grice 1975:51)

格赖斯没有给这类会话含义起名字，莱文森(Levinson 1983:104)把它叫做“标准(Standard)会话含义”。相应在，那些在违反格赖斯准则时出现的含义可以叫做“非标准(Non－standard)会话含义”。但是，雷柯夫(Robin Lakoff 1995: 2)曾对该例提出不同看法。她认为B君可以说违反了数量准则，或者关系准则，或者两者都违反了。这说明是否违反准则也是个程度问题。我们的态度跟对待前一个区分一样，即，至少应该承认大致的差别。

这一区分跟前一个关于一般会话含义和特殊会话含义的区分，在理论上是很清楚的:两者的划分标准不同。前一个区分是根据是否需要特殊语境，这个区分则根据是否违反格赖斯准则。但是，实际上，这两个区分是交叉的。有些一般会话含义是在遵守格赖斯准则的情况下出现的，因此，它们同时也是标准会话含义。例如，格赖斯提到的“X is meeting a woman this evening”，或者上文的句(9)，就没有违反任何准则。不过，并不是所有的一般会话含义都是标准会话含义。莱文森(Levinson 1983:127)认为(22)这样的隐喻和(23)这样的同义重复“是比较独立于语境的”。它们一般不需要特殊语境，所传递的意义可以看作一般会话含义。但很明显，它们违反了有关准则，属于非标准会话含义。

(22)England is a sinking ship.

(23)War is war.

反过来说也是这样。有些标准会话含义不需要特殊语境，如刚才提到的(16)，它既是一般会话含义，也是标准会话含义；或者说，既是标准会话含义，也是一般会话含义。但有些标准会话含义却需要特殊语境，如(21)。如果A说的是“I have a flat tyre”，或者“My car’s broken down”，B的回话的含义就会不一样。这就是说，(21)的会话含义是特殊的。

上一节提到，国内有些作者混淆一般会话含义跟常规含义。有的人更进一步把标准会话含义拉进来，说“一般会话含义实际上不可能由违反某些准则而产生”，有的甚至说“一般会话含义是在遵守合作原则中的某项准则时产生的”。这样一来，三种不同的含义:常规含义、一般会话含义、标准会话含义就成了一个东西。尽管常规含义理解起来有些困难，尽管一般会话含义跟标准会话含义有交叉，我们认为这三者从原则上来说，还是可以区分清楚的，不应该混淆。

莱文森非常重视一般会话含义与标准会话含义的交集——既是一般会话含义，又是标准会话含义的部分。他认为它们对“语言学理论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这些含义恰恰是很难跟语言表达式的语义内容区分清楚的，因为它们常常在普通语境中跟有关表达式联系在一起”(Levinson 1983；127)。也就是说，它们表达的到底属于“明说”，还是“暗含”，属于“言传”，还是“意会”，是不太容易区分清楚的。他日后的研究重点就是这些会话含义，虽然他只把它们简单叫做“一般会话含义”。

3.1.3.4　衍推

衍推是我们采用的“Entailment”的汉译。这一类意义可以看作“推理”(Inference)的一部分，在这个意义上，它也是暗含的。但是，它跟其他暗含的内容又有明显的差别。它跟明说的联系是如此的紧密，以致在一定意义上把它看成明说的一部分，甚至就是明说，也是完全合理的。下面我们具体阐述这个论点。

先看几个例子。我们曾经说(16)有(17)这样的一般会话含义，其实它还包含很多其他意义。我们把(16)(17)重复为(24)(25)，(16)包含的一些其他意义列为(26)(27)。

(24)John has three cows.

(25)John has only three cows.

(26)a.John has some cows.

　　b.John has some animals.

　　c.John has something.

　　d.Somebody has three cows.

　　e.Somebody has some cows.

　　f.Somebody has some animals.

　　g.Somebody has something.

(27)There is a man called John.

(24)包含的上述其他意义中，(26)属于衍推，(27)则是预设(Presupposition)。衍推是不同句子间的一种逻辑关系。如果第一个句子为真时，第二个句子必真；第二个句子为假时，第一个句子必假，那么我们就说第一个句子衍推第二个句子。如(24)与(26)各句之间的关系。预设则有所不同。当一个句子预设另一个句子时，第二个句子必真，不论第一个句子是真还是假。如(24)与(27)之间的关系，不管“John has three cows”是否为真，“There is a man called John”必然为真。如果没有约翰这个人，你根本就不能谈论他是否有奶牛这件事。因为预设将在另一章单独讨论，这一节我们只讨论衍推。

从这个介绍我们可以看出，衍推是一种真值条件意义，这是衍推跟前面所讨论的各种含义的最大区别。除了这一点以外，衍推跟3.1.3.1小节讲到的常规含义还有一个区别。那就是它像会话含义一样，也是不可分离的；而常规含义，前面已讲到，是可以分离的。例如，下列各句都衍推(26)，虽然其中的有关词语已作了变动。

(28)John owns three cows.

(29)John possesses three cows.

(30)There are three cows which belong to John.

但是“不可分离性”只是衍推跟会话含义的唯一相同之处。在其他各个特性上，衍推都跟会话含义不同。如，衍推是不可取消的。当(24)为真时，(26)中的各句都必然为真。没有人能在肯定(24)的同时，否定(26)的任何一句。这同时说明，它是确定的，不可变的。但是，(25)的会话含义则不同，(24)为真时，它可能为假。衍推属常规意义，而会话含义，如早就指出的，它是非常规含义的一种。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认识“cow”这个词，就是知道这是一种“ani-mal”；认识“John”这个词，就是知道这是人的名字，可以用“somebody”来代替。因此，衍推是不可推导的。当你不知道一个词的衍推时，你不能根据合作原则及其准则将其推导出来，你只能去查词典。在这个意义上，衍推是词典意义的一部分，不属于语境意义，也可以说，不属于暗含的意义，而属于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