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的痕迹

意义通过痕迹得以传达。看着刻在海滨沙滩上的痕迹，我们会读懂落在上面的水鸟和藏身于壳中的海贝所上演的小型剧。可以说，人类创造的文字也是刻在海边的众多痕迹之一。

为特意留下痕迹，必须用像手指一样硬而尖的东西在沙滩那样松软的东西上划过。所以有语言学家主张，朝鲜语的名词“글”（文字）来源于动词“긁다”（划）。

日语的“書く”（写）也与“掻く”（划）同音，英语writing（写）的词源也是scratch（划，抓）。

老虎为了宣示自己的领地要用爪子在树干上划下伤痕。同样，爪子大概就是人类最初用来创造意义痕迹的笔。

这支笔逐渐变成了骨头和树枝这样的东西，为便于长久保存痕迹，人们开始用更为坚硬锋利的铁片在石头和黏土板上刻痕，“划”变成了“刻”，痕迹的意义变成了刻印的意义。

发明了纸以后，“刻”变成了“写”，“刻印”便像笔迹这个词所表达的那样，意味着留下痕迹。用这样的方法关注书写的历史，我们就可以明白，即使进入了在纸上书写的时代，西方的铁笔仍是一种不可不用的古代“划”、“刻”阶段传下来的笔记工具。这清楚地告诉了我们，东方的毛笔与西方的铁笔是如何的不同。

用铁笔或圆珠笔用力写会发生什么情况呢？——纸立刻会被划破。用铁笔写不是“写”而是“划”，这就是一个证据。所以，尽管可以通过铁笔和圆珠笔写出来的字看到意义的痕迹，却没法让人看到写这些字的精神痕迹。钢笔字严格说来是笔记工具的划痕。

但是，用毛笔再用力也不会把纸写破，毛笔已不是爪子的延长。毛笔因为软，可以承接所有的力量并传达出去。它甚至可以传达纤细深奥的精神节奏。如果说铁做的钢笔是精神的绝缘体，那么我们可以说，毛笔就是让精神像电流一样流过的良导体。所以，要让握着柔软毛笔的手动起来，肩部就得使劲儿，胸部也要用力。要让胸部用力，腰部就得有劲儿。而腰部要想承接力量，支撑它的脚尖就必须用力踏紧地面。朝鲜后期书法家金正喜（1786—1856）在《书画论》中说，毛笔字出自踏在地上的脚尖，来自大地的力量。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所谓“写”就是全身着力的痕迹。那已经不单是意义，而是精神表现的痕迹。日本人在做锋利的刀，创造“砍”的文化的时候，韩国人正在制作最柔软的毛笔，创造“写”的文化。那笔是中国人梦寐以求的韩国毛笔，是用黄鼠狼尾巴上的毛（狼毫）制成的“黄毛笔”。

纸上的文字不是“划”的，不是“刻”的，也不是“钤”的，而是“写”的。西方之所以没有书艺（书法）文化，就是因为西方没有把精神痕迹留在纸上这种真正意义上的书写文化。圆珠笔、打字机和文字处理器已经把书写文化推移到了打字文化。打字文化是一种存在于千篇一律的痕迹之中的拷贝文化，恐怕没有比这与黄毛笔更加对立的文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