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变革之要件

第六节　社会变革之要件

一物质的条件之具备，如前章所述，旧社会组织与新社会组织之递嬗，恍如移竹接木，互相连续者然，但实际则反是。一种社会组织，非至一切生产力在其组织内绝无发展余地以后，决不颠覆；而新而较高之生产关系，当其物质的存在条件未于旧社会胎内孕成以前，亦不实现。生产力在社会组织内发展之次第，正与雏鸡在卵壳内孕育之次第同。雏鸡孕育至一定时期，其外壳固足以成为障碍物，苟其尚有余地可以发展时，则其外壳必不至于冲破。一旦雏鸡孕成，破壳而出，卵化为鸡，其形状前后不同，骤视之似乎大生变化，而不知此新而较高之生物(雏鸡)所以存在之物质条件，已成熟于旧社会母胎卵壳之内也。

社会之变革亦犹是也。雏鸡于卵壳内苟未孕育至相当程度，卵壳不能成为障碍物，则破壳一事，必不至成为问题。若其孕育至于相当程度，卵壳成为障碍物，则卵壳如何冲破，遂至成为问题。当是时也，雏鸡即破壳而出，亦能保持独立之存在。社会组织与生产力发展之程度相适应，生产力发展则社会组织亦随而变动。然而生产力在旧社会组织内，若未发展至于一定程度以上，则旧社会组织决不灭亡，新社会组织决不实现。例如共产主义经济组织以充分发展生产力为前提。苟一定社会之生产力若果能充分发展而超过吾人之想像以上，则社会组织自然进于共产主义，苟其生产力之发展未臻此境，则人类无论如何提倡共产主义，而共产主义决不实现。由此观之，可知能使社会组织发生变动者实生产力发展之物质的技术的原因，非人类之意志所能左右也。

假如一定社会组织内之生产力尚有发展之余地，而人类必欲以一己意志企图颠覆，则生产力不但不能增进，反有衰减之虞。盖生产力之继续发展为社会进步之主要条件，苟时机未至，遽欲谋社会组织之改造，适足以促该社会之退步。譬之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组织，弊害固多，但生产力在其组织内如有发展之余地，则吾人无论如何努力欲企图颠覆资本主义，亦终于无成效而止。至于资本主义社会内生产力发展之极限若何，此则非吾人之智识所能精确豫断，但就过去社会观察之结果，社会变革之迟早，恒视该时期内生产力之消长如何以为断，苟生产力尚能继续发展，即为该社会尚能维持之明证；苟其生产力久在停滞之状态，即为该社会已无进步之明证。惟就今日而论，今日之资本社会果达于已无进步之境与否，甚难言也。一八四八年马克思等之发表共产党宣言也，一八七一年巴黎共产团之爆发也，皆以为社会革命之时机已至，而不知资本主义之尚能延长寿命于今日也。

故物质条件苟不具备，遽欲企图社会之变革，即幸而不至于失败，而其结果亦仅能成就政治革命而止耳。被治阶级纵能一举而夺取政权，取旧支配者而代之，而于社会之经济组织，终不能完全改造。何则？物质条件不具备，经济组织非权力者之意志所能一蹴而几也。海德曼有云：奴隶制度之废除也，苟其物质的条件尚未具备，则废除奴隶制度之一切运动，终归无效，即令成功，亦不过颠倒奴隶与主人之地位而止，而奴隶制度之存在如故也。故社会革命之条件，苟不具备，遽欲企图社会革命，亦终归于失败，而社会之经济构造必无显著之变化。英人梅利勃尔于其所著殖民政策讲议中，曾列举殖民地奴隶解放与生产力消长之实例，分英领奴隶殖民地为上中下三类说明之。在第一类殖民地，人口极密，农业发达，资本蓄积，旷土绝少。人口及生产之发达殆居于静止的状态，故奴隶解放之后，劳动之供给充裕，生产力继续发展，不受丝毫影响。在第二类殖民地，土地之丰沃者，均经耕种，地力有枯竭之虞，惟旷土甚多，力耕者谋生尚易，故奴隶解放之后，生产力颇见衰减，盖被解放之奴隶，尚能度其懒惰之生活，甚难强其从事雇佣劳动也。在第三类殖民地，肥沃无主之土地颇多，自然产物甚丰，故在奴隶解放之后，生产力大见衰减，盖被解放之奴隶容易获得生活资料，无人愿努力从事生产事业也。

工钱劳动制度，即资本社会之奴隶制度也。工业后进国之无产阶级，欲图社会革命，以废除工钱劳动制度，即幸而成功，亦仅至政治革命而止，无产阶级虽能代资本阶级起而执政，而其所施行之经济政策，仍不能超出资本主义之范围。所不同者，资本略受限制，劳动者之生活可得保证，较胜于资本阶级国家中劳动者受资本家过度剥削而已。苟时机未至，而遽欲强制的实行共产主义，则生产力必骤见衰减。社会革命本在于促进生产力之发展，今乃促使生产力衰减，行见社会亦归于退化也。何也，物质条件未备，生产力在旧社会内尚有充分发达之余地也。

二个人之努力或曰：“一种社会组织，非至一切生产力在其组织内绝无发展余地以后决不颠覆；而新而较高之生产关系，当其物质的存在条件未于旧社会母胎内孕成以前，亦不实现，信斯言也，则社会之变革，系于经济的条件，其变革也纯出于机械的作用，完全受经济的定命论所支配，非各个人意志所能左右，各个人宜若可以拱手无为，坐待社会之自然变化，今之人汲汲焉从事社会改革运动者，岂非多事？”曰：是不然！社会组织之历史，个人努力之结果也。

社会由有意识之各个人相集相合组织而成，社会组织之变革，一方受物质的条件所拘束，一方又必待各个人有意识的行动始能实现，故物质的条件与个人之努力二者皆社会变革之要件也。

社会变革之必要条件，固不仅个人有意识有目的之活动已也。阶级斗争，因生产力与社会组织之冲突演化而成，社会之进化，须经历阶级斗争始能实现，故个人对改造社会之努力，即系构成此冲突之因子，实于社会之变革有绝对之必要。

世之主观论者恒重视个人在历史上之活动，以为历史纯由个人创造而成，遂轻视社会发达之历史的法则；反对论者又重视社会发达之进化的历程，以为社会之进化纯系自然进化，遂忽视历史由个人创造之实事；二者皆一偏之论也。

个人能创造社会之历史，然不能任意创造之，必也依据历史进行之途径，应时势之要求而创造之。故个人而欲创造其自身之历史也，第一必在确实之前提与条件之下；第二其结果又常由多数个人意志之冲突而生。

特种个人根据其性质之特征之活动，能影响历史之进行，且有时能使此影响特别增大。但此种影响增大之可能性，恒受社会组织所拘束，恒受多数社会力所限制。个人之性质所以能成为社会发达之一要素者，非个人之特殊天才使然，实社会关系有以玉成之也。个人所处之地，所处之时，苟皆与社会关系相宜，则其在相当范围内之努力，必足以促社会之发展。个人努力对于历史进行之影响，其大小如何，固视个人能力之大小以为断，然在一定时期内各个人所负之使命，仍受社会组织所限制也。

伟人之所以成其伟大者，非因彼所秉赋之个人的特征能于历史上大放异彩也，实因彼所有之特征最能适切于当代社会的大要求故也。是故伟人者实一切创始者之别名。伟人之所以异于常人者，以能知其大；能见其远：能解决前代社会所提供于当代之科学的问题；能发见由前代社会关系之发达所造出之社会的要求；能更进而鼓其特殊之智力精神，率先担当解决此问题满足此要求之大任耳。故曰伟人者，创始者之别名也。

时势能造英雄，英雄亦能造时势，然时势所能造之英雄，实乃时代之产儿，犹社会进化途中之挽车者也；英雄所能造之时势，实乃技工之制品，犹司启闭者之转移社会变革之枢纽也。方物质条件之未备也，个人无论如何努力，人群无论如何运动，社会之变革终不可期也；物质条件既备矣，个人或人群苟不努力以促成之，社会之变革亦不易实现也。

当十七世纪之时代，欧洲之产业革命已肇其端，工商阶级逐渐得势，而经济上则受旧时组合制度之摧残而不克自由发展，政治上则受封建贵族之压抑，而不克保护产业之安全，当时之生产力，在封建社会内已无发展余地，所谓社会革命之经济的条件固已具备矣。卢梭等能测度历史进化之潮流，究知社会发达之趋向，故首创天赋人权之自由学说，为彼被压抑之工商阶级开一民主革命之生路，于是而民治潮流遂澎湃于寰球，而卢梭遂成为世界之伟人。又如十九世纪中叶，欧洲产业革命殆已完全成就，卢梭之自由学说化成资本阶级自由竞争之利器，自由竞争与私有制度遂成为现代社会组织之两大原则，而社会问题于以发生，阶级对立于以显著，资本集中，恐慌迭起，生产力渐有停滞之虞，而社会革命之经济的条件，似亦已具备矣，于是马克思起而创社会主义学说，为被压抑之劳动阶级造一社会革命之工具，于是社会思潮遂震荡于寰宇，而马克思遂成为世界之伟人。此非卢梭马克思之天才能创造万人所热烈信仰之学说也，实则卢梭马克思能认清社会进化之关键，能阐发万人心理之自由思想以启发众人之耳目而已矣。

希腊时代之柏拉图亦曾著书发表其社会主义思想矣，而影响全无者，以其无经济基础，类皆玄虚之谈也。十九世纪中叶，蒲鲁东巴枯宁之流亦尝唱无治主义之学说矣，而信徒绝少者，以其昧于历史的经济的演进，类皆空想之论也。

由此观之，社会之变革，一方面固须待物质的条件具备，一方面尤赖个人之努力，始能实现。各个人不能全仗其自身之努力，任意改革社会，亦不能静待社会之自然变化而怠其对于社会之努力。生今之世，为今之人，诚宜细察社会之潮流，熟审时代之精神，创造自身之历史，促进社会之进步。不当逆反时代潮流，致为无益之努力，亦不宜放弃自身责任，徒托玄妙之空言。此个人努力对于社会革命之要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