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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苏舜钦诗文消息相通的艺术风貌

时间:2022-03-0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黄金灿内容提要:苏舜钦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重要参与者,他的诗文具有消息相通的风貌特征,主要表现为“雄豪雅健”之相通、“慷慨悲凉”之相通与“清绝通脱”之相通。因此,本文拟从苏舜钦的诗文创作实绩中,寻绎出他的诗文消息相通的风貌特征,以期更加深刻地认识苏舜钦在那场诗文革新运动中所产生的影响。
论苏舜钦诗文消息相通的艺术风貌_地方文化研究辑刊(第十辑)

黄金灿

内容提要:苏舜钦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重要参与者,他的诗文具有消息相通的风貌特征,主要表现为“雄豪雅健”之相通、“慷慨悲凉”之相通与“清绝通脱”之相通。此外,“粗俚直伧”是苏舜钦诗文的共同缺点,只是仅存在于少量作品中且具有一定程度的积极意义,因此无伤大雅。

关键词:苏舜钦;诗歌;散文;消息相通;艺术风貌

苏舜钦是一位具有独特艺术风格的文学家。王辟之说他:“有逸才,词气俊伟,飘然有超世之格”[92];袁易更是赞扬他说:“伊人百夫特,文采倾当世。”(《游苏子美沧浪故园》)[93]他的文学成就主要体现在“诗歌”和“散文”这两大文学样式中,正如《东都事略》所载:“舜钦尤长于古文、歌诗。”[94]对于它们在苏舜钦笔下所产生的独特魅力,前人也早有关注。他的好友欧阳修就认为“子美笔力豪雋,以超迈横绝为奇”[95],并发出“其于诗最豪,奔放何纵横”(《答苏子美离京见寄》)[96]的感叹;魏泰在《临汉隐居诗话》中也说:“其诗以奔放豪健为主。”[97]对于他的文章,首先作出准确评价的同样是欧阳修,他说:“子于文章,雄豪放肆。”(《祭苏子美文》)[98]刘敞也认为他“文如翻波气龙虎,风云晦明在顷刻”(《续杨十七輓苏子美诗》)[99]。从这些评价中我们隐约可以感知到苏舜钦的诗和文具有某些共通的风貌特征。苏舜钦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重要参与者,他以自己具有共通风貌的诗文与当时不良的文学风气进行对抗,是可以想见的。但似乎没有人明确地指出他诗文的共通风貌有哪些。因此,本文拟从苏舜钦的诗文创作实绩中,寻绎出他的诗文消息相通的风貌特征,以期更加深刻地认识苏舜钦在那场诗文革新运动中所产生的影响。

一、雄豪雅健

上文已经提到,前人对苏舜钦诗歌和散文的评价,已隐约显露出二者相互沟通的消息。前人对苏诗的评价主要有:“超迈横绝”(欧阳修语)、“奔放何纵横”(欧阳修语)、“浩歌秀句”(刘敞语)、“奔放豪健”(魏泰语)、“其体豪放”(晁公武语)、“喜为健句”(陈善语)、“歌行雄放于圣俞,轩昂不羁如其为人”(刘克庄语)、“平淡豪俊”(刘克庄语)、“苏子美诗雄”(黄震语)、“苏之笔力横绝,宗杜子美”(宋濂语)。从这些概括中,我们可以对苏舜钦诗歌的主要风貌特征有一些了解。巧合的是,这些评语与前人对苏舜钦散文艺术风貌的评语恰好可以构成一组对应关系。如“超迈横绝”“雄放”“奔放豪健”等评诗之语与欧阳修“子于文章,雄豪放肆”、施元之“其文章瑰奇豪迈”的评文之语大致可以对应;“喜为健句”“奔放纵横”“轩昂不羁”“笔力横绝”等评诗之语大致可以和刘敞“文如翻波气龙虎,风云晦明在顷刻”、郑刚中“公文意气何所似?猛虎负山蛟得水”[100]等评文之语相对应;“浩歌秀句”中的“秀”,“平淡豪俊”中的“俊”也大致能和周亮工所指出的苏文“典雅”之美对应起来。这些具有敏锐艺术感知能力的批评家或鉴赏家的看似巧合的表述并不是偶然出现的。只要对他们的观点稍加整合,就可以把苏诗与苏文“雄豪雅健”的共同艺术风貌提炼出来。这一风貌特征在苏舜钦的具体诗文创作中表现得十分明显。

先来看苏诗之“雄豪雅健”。

首先,苏诗“雄豪雅健”的风格表现在他对自然场景的描写上。太行山道历来以险著称。苏舜钦在《太行道》一诗中描述说:“左右无底壑,前后至顽石,高者欲作天朋党,深者疑断地血脉。”[101]诗人用“左右”“前后”“高者”“深者”四个指示方位的短语,来强调山势的陡峻。其中既有视角的转换,又有排比句式的情感强化,让人觉得无论往哪里看,不管往哪里走,都是艰难险阻。若是登上山巅,看到的会是更加凶险的场面:“攀援有路到绝仞,四望群峰合沓如波涛,忽至逼侧处,咫尺颠坠恐莫逃。”四面都是如波涛般连绵不绝的山峰,到了山路狭窄之处,下临万丈深渊,一旦失足掉下,想逃也逃不掉。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所记录的山区突发暴雨雷霆时的场景:“苍崖六月阴气舒,一霪暴雨如绳粗。霹雳飞出大壑底,烈火黑雾相奔趋。人皆喘汗抱树立,紫藤翠蔓皆焦枯。逡巡已在天中吼,有如上帝来追呼。震摇巨石当道落,惊嗥时闻虎与貙。”(《往王顺山值暴雨雷霆》)六月的山区,暴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来时伴随着烈火黑雾,藤蔓为之焦枯、巨石为之摇落,人与动物都吓得无处躲藏,诗人以超绝的语言将这一系列的事件组织起来,的确令人惊心动魄,有两股战战之感。

其次,苏诗“雄豪雅健”的风格表现在他对人物行为的表现、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诗人塑造了林书生的形象:“前日林书生,自谓胸臆大。潜心摭世病,荣成谓可卖。投颡触谏函,献言何耿介。”还继续描写了林书生上书言事、忤旨被罪后他的不幸遭遇,尤其突出了“力夫”这种“王之爪牙”的暴戾:“一封朝飞入,群目已睚眦。力夫暮塞门,执缚不容喟。十手捽其胡,如负杀人债。幽诸死牢中,系灼若龟蔡。亦即下风指,黥而播诸海。长途万余里,一钱不得带。必令朝夕间,渴饥死于械。”(《感兴三首》其三)还有与封狐斗智斗勇的“少年儿”形象:“邑中年少儿,耽猎若沉瘵。远郊尽稚兔,近水歼鳞介。养犬号青鹘,逐兽驰不再。”(《猎狐篇》)还有性格豪迈坚毅、独立不羁的友人形象,李冀州是其中的代表:“眼如坚冰腼珂月,气劲倢鶻横清秋,不为膏粱所汩没,直与忠义相沉浮。”(《送李冀州诗》)写出了李冀州虽出身高华,但不沉溺于富贵,一心履践忠义的品格。

第三,苏诗“雄豪雅健”的风格表现在他发议论时的激昂气势上。舜钦认为礼仪制度是维护国家秩序的重要工具,一旦遭到破坏,社会就有陷入混乱的危险。他在《感兴三首》(其一)中首先追溯了“寝庙”制度的起源,接着指出这一古已有之的制度,经过秦、汉、魏、唐的沿革损益后,已经面目全非了。他毫不客气地指出:“惜哉共俭德,乃为侈所蛊。痛乎神圣姿,遂与夷为侣。”面对这种现状,舜钦呼吁当局要有恢复古礼的意愿和魄力。舜钦的这些议论是儒家以礼经国的老调,但是他将强烈的情感注入雄辩的议论中,确实很具有说服力和鼓动力。又如诗人高谈理想时也洋溢着一股雄壮豪迈之气:“不然弃砚席,挺身赴边疆。喋血鏖羌戎,胸胆森开张。弯弓射攙枪,跃马扫大荒。功勋入丹青,名迹万世香。”(《舟中感怀寄馆中诸君》)当他评论友人的高文雅制,也不惜用浓墨健笔:“长川奔浑走一气,巨镇截辥上赤霄。又如阴云载雷电,光怪迸漏不可包。”(《奉酬公素学士见招之作》)同样的雄健笔力,还表现在他感慨人生飘荡的诗篇上:“安得出八极,浩与元气俱。仰首羡日月,晨夕苦奔趋。二物本无情,亦为气所驱。况我有血肉,又生名利区。”(《迁居》)表现了诗人冲破生活束缚的强烈愿望。

再来看苏文之“雄豪雅健”。

首先,苏文在描写自然场景或战争场景时也表现了“雄豪雅健”的风格。先来看他对自然场景的描写。他写汾河径流情况道:“太原地括众川而汾为大,控城扼关,与官亭民居相逼切,每涨怒则汩漱沙壤,批啮廉岸,势躁豪,颇为人忧。”(《并州新修永济桥记》)。写登上灵岩之巅眺望洞庭盛景道:“即登灵岩之巅,以望太湖,俯视洞庭山,崭然特起,霞云彩翠,浮动于沧波之中”,“浮轻舟,出横金口,观其洪川荡潏,万顷一色,不知天地之大所能并容”(《苏州洞庭山水月禅院记》)。所有这些景物描写都善于从大处、高处、远处着眼,表现了作者开阔豪迈的胸襟。再来看他对战争形势的描绘。《论西事状》是舜钦探讨军事战略的重要文章。他先声明自己此次上书言事的理由道:“臣窃见自西寇逆节,天下言兵者不可胜计,大抵不过训练兵卒,积聚刍粟而已,其言泛杂,无所操总,又陈烂使人耳厌其闻而笑忽之。”言兵之人,言语泛杂,不得要领,陈词滥调令人发笑,所以舜钦自觉颇有奋起论列之必要。他自信自己“备见西边事体”,对朝廷近来的策略深表担忧。带着一腔忧国忧民的情怀,他写出的文章也感情喷薄、笔力雄健。

其次,“雄豪雅健”的风格也表现在苏文对人物行为的表现、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舜钦推荐自己的同事时,以健笔书其高格道:“有尉王景仁者,性质惇淳,所向通彻。徇公之外,好学不倦,才行卓越,可以制世厉俗,其文词有唐梁肃、独孤及之风。雅尚退默,不高人以生,故沉顿贱仕,未为位上着所引拔。”(《荐王景仁启》)同样,他还以雅健之笔记录了释惟俨的人品格调:“惟俨者,为浮屠,往来京师三十年,独喜吾儒氏之书,当年少时,诵数百千言,经营世好,常欲衣冠儒间,摇撼当世,取高位以开所蕴;知其聱牙不当,遂闭户不践外庭,谢绝过从,有不乐见者,虽贵势不肯一接与语。”(《粹隐堂记》)并州永济桥修成之后,舜钦也能以雄健之文表达百姓的欣悦之情:“民请徙市以落之,弦竹歌谣,舞手相交,稚耋走趋,既过复返,贾贩旁午,以嗟以喜。”(《并州新修永济桥记》为了将大孝子杜谊的事迹发扬光大,舜钦更是不遗余力。他先写杜谊父母在世时“事父母极其孝”,举例道:“其父刚狷,独不良于谊,惴惴忧恐不自容,窃伺颜色,更端而进,进则诃逐笞击而后已,日日如是而日益勤。”以紧峭之数笔勾勒出了杜谊难能可贵的性格。接着文章重点写了杜谊在父母去世后为父母安葬的情景:“徒跣负土为坟,往来十余里,日渡塘涧,泥冰没于骭,虽大雨雪未尝少止,手足皲裂血流,则以漆涂之,每覆一畚,必三绕坟,号而后去,如是者三年。”(《杜谊孝子传》)用节奏感极强的短句,将杜谊的一系列动人之举表现出来,如鼓点一般震动着读者的心灵。

第三,苏文在发议论时同样表现了“雄豪雅健”的风格。苏舜钦写文章,喜欢先在文章的开头发一通义正词严、无懈可击的大议论。这就如同打仗,事先就占据了有利地形。这样一来,在后文具体论述自己的观点时就可以顺流而下、势如破竹。例如他的《乞纳谏书》一开篇就不惜笔墨大谈“前代圣神之君,好闻乎傥议;贤明之辅,不雍乎下情”的道理:“苟治平而忽危亡,未有不危亡者也。高位而忘颠覆,未有不颠覆者也。”舜钦认为如果做不到从谏如流,不能虚心听取各方意见,就违背了“物理之常势,古今之定分”。当“四海至远,民有隐慝,不可以遍照”之时,就应当“无间愚贱之言而择用之”;只有如此,才能使“朝无遗政,物无遁情,虽有佞人邪谟,莫得而进也”。这样的高论一发,不管是宰辅还是皇帝,都只能心平气和地听舜钦发表意见了。他先从下了“戒越职言事”之诏书的皇帝入手,他告诉皇帝,自从这一诏令“播告四方”之后,人们“无不惊惑,往往窃议”。随即又将矛头转向了为政的大臣,他质问道:“是与前事相违,岂非大臣闭塞陛下聪明,杜塞忠良之口?”面对这种“物情闭塞,上位孤位”的险象,舜钦建议道:“伏望陛下霈发德音,追寝前诏,勤于采纳,下及刍荛,求睹四海之安危,垂念朝廷之缺失,见所未见,日新又新,故可常守隆平,保全近辅。”不得不说,这样说理透彻、情感充沛、气势轩昂的文章对皇帝是极具说服力的,对大臣也是极具威慑力的。类似的文章还有论玉清宫火灾的《火疏》,论科举之弊的《投匦疏》。至于《上三司副使段公书》论士行之高下差等,《上范希文书》论报答知己之道,《应制科上省使叶道卿书》论前古之士由贱至贵之由,皆是声情并茂、情感喷薄,读之令人振聋发聩、叹服不已。

二、慷慨悲凉

庆历四年(1044),舜钦三十七岁,因为一起冤案被除名为民。关于这起冤案,《宋史·苏舜钦传》《宋史·王拱辰传》《韩琦家传》《续资治通鉴长编》《倦游杂录》《东轩笔录》《后山谈丛》《朱子语类》等文献均有记载和评述。因《年谱》所述详略得当,兹录如下,以备下文知人论世之用:“舜钦在进奏院,亦援例赛神,卖拆封废纸钱以充,不足,与会者各出十千助席。酒酣,命去优伶,却吏使,而更召两军女伎。时有太子中舍李定愿与会,舜钦不纳,衔之。腾谤都下,谓讪时政。时杜衍入相,范仲淹、富弼执政,对时政有所兴革。有不便其所为者,伺隙以倾之。于是御史王拱辰、刘元瑜弹奏其事,事下右军穷治,深致其文,枷掠伎人,无所不至。十一月,狱具,舜钦以监主自盗,减死一等科断,使除名为民。同会者十余皆连坐斥退,名士一时俱空,王、刘相庆谓‘为我一网打尽矣’。”[102]这起事件是舜钦人生的重大变故,完全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身世之悲,不遇之叹,被冤枉的屈辱,被压抑的愤懑,使他的诗文风格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之前他也有悲壮苍凉之作,但远不如此后此类作品的数量之多、情感之深广。欧阳修《湖州长史苏君墓志铭》说他从此以后“携妻子居苏州,买水石作沧浪亭,日益读书,大涵肆于六经,而时发其愤闷于歌诗,至其所激,往往惊绝”[103]。前人对舜钦诗文“慷慨悲凉”的风格也从不同角度进行了表述,如曾巩在给他写小传时指出“舜钦慷慨有大志,好学,工文章”[104];刘攽《和杨十七伤苏子美》说他“穷途时语尤慷慨”[105];方回则指出“苏沧浪诗律悲壮”的风格特征[106]

首先,在痛惜理想失落时,他的诗文俱表现出“慷慨悲凉”的风格。

先来看诗。苏舜钦一直有“大君子”理想。刚刚及第的舜钦意气风发,他在丞相举办的宴会上高歌道:“兹时实无营,此乐亦以壮。去去登显涂,幸无隳素尚。”(《及第后与同年宴李丞相宅》)可见,从那时起登上显要仕途就成了他重要的人生目标。在《夏热昼寝感咏》中他也说:“人生贵壮健,及时取荣尊。夏禹惜寸阴,穷治万水源。栉沐风雨中,子哭不入门。”当然,他想要“早据要路津”的目的不是要苟安于富贵,而是要:“功勋入丹青,名迹万世香。”(《舟中感怀寄馆中诸君》)在被废之前他内心的悲凉之感仅仅是一点沉沦下僚的牢骚。如《对酒》一诗所言:“侍官得来太行颠,太行美酒清如天。长歌忽发泪迸落,一饮一斗心浩然。嗟乎吾道不如酒,平裭哀乐如摧朽。读书百车人不知,地下刘伶吾与归!”扬言要自暴自弃,只是舜钦的愤愤之词,其实要实现“大君子”理想,是舜钦始终念念不忘的心结。但是这种理想最终因为自己的得罪被废而无法实现,这不能不说是他人生的悲剧。“山子逐雷电,安肯服短辕。便将决渤澥,出手洗乾坤。文章竟误身,大义谁周爰。”(《夏热昼寝感咏》)既然文章误身,自己已不能通过做文官来实现自己的理想,那么做个保家卫国的武将也不错:“吾闻壮士怀,耻与岁时没。出必凿凶门,死必填塞窟。”(《吾闻》)但是自己的奇谋良策终归无人问津,只能平添内心的悲凉罢了:“闭之塞漠为良策,啖以民膏是失图。淳俗易摇无自挠,每闻流议一长吁。”(《串夷》)

他的文亦是如此。舜钦虽遭废弃,深潜自晦,但他始终都期望着有一天能够有机会重新登上政治舞台,施展自己的远大抱负。因此,等待时机稍微成熟一点,他就跃跃欲试,在《上集贤文相书》中他毛遂自荐道:“况某者,潜心策书,积有岁月,前古治乱之根本,当今文武之方略,粗通一二,亦能施设。”话虽说得激昂,但他内心“废弃疏贱,不信于时”的悲凉是深寓其中的。范仲淹曾给退居苏州的苏舜钦写信关心他的生活,并赞赏他的生活态度,认为他“穷道著书,日与圣人语堂奥,晏然自居,得《易》艮象‘时行时止,而其道光明也’”之意。舜钦答复时认为这是“大君子”之所为,自己是不配得到这样的称许的:“夫适其时而动静,使其道之光明,此大君子之行藏屈伸,非罪戾人之所可为也。”自己能做的是:“但守六五一爻之义而已。庶乎语言有序,悔吝稍亡,不贻知己者之所忧念耳。”(《又答范资政书》)言语中充满理想无法实现的悲凉无奈之感。此外,《处士崔君墓志》一文,讲述了崔处士理想无法实现、黯然退隐的故事,也给人慷慨悲凉之感,这极可能与作者自己内心沉重的身世之悲有关。

其次,在哀伤生离死别时,他的诗文俱表现出“慷慨悲凉”的风格。

先来看诗。如《送李生》一诗因其人的不幸遭遇大发感慨。李生是一个体弱多病的人,不得不放弃事业,到徂徕峰休整将养,虽然他的“志气尚突兀”,但是他的“形骸已龙钟”了。诗人因此哀叹道:“男儿生世间,有如绝壑松。误为风雷伤,不与匠石逢。哀哉千尺干,摧折以秋蓬。”其中既包含对李生壮志难酬的同情,又包含对自己壮志难酬的伤感。又如《沧浪怀贯之》一诗,诗人因在沧浪独步、聊上危台欣赏秋色时,想起自己的友人来。当他看到“秋色入林红黯澹,日光穿竹翠玲珑”的似曾相识之景时,不禁感慨:“酒徒飘落风前燕,诗社凋零霜后桐。君又暂来还径往,醉吟谁复伴衰翁。”从这些因与朋友分别或怀念朋友而引发“慷慨悲凉”情怀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诗人是多么地笃于朋友之谊。因此也可以想见一旦自己的至爱亲朋与世长辞,他将会多么地悲伤。好友石曼卿去世后,他写诗痛悼曰:“春晖照眼一如昨,花已破蕾兰生芽。惟君颜色不复见,精魂飘忽随朝霞。归来悲痛不能食,壁上遗墨如栖鸦。呜呼死生遂相隔,使我双泪风中斜。”(《哭曼卿》)

他的文亦是如此。表现这一特点最明显的是他为逝者创作的各类纪念、缅怀性的文字。同类文章中最值得关注的是他的《哀穆先生文并序》。因为这篇哀悼文章能够极好地体现苏文“慷慨悲凉”的风格。穆修是舜钦志同道合的挚友,也是为了推动诗文革新运动而并肩作战的战友。正如欧阳修所言:“天圣之间,予举进士于有司,见时学者务以言语声偶擿裂,号为时文,以相夸尚。而子美独与其兄才翁及穆参军伯长,作为古歌诗杂文,时人颇共非笑之,而子美不顾也。”(《苏氏文集序》)[107]了解了这一背景,我们就能明白为什么文章刚开头舜钦就要慨叹“痛乎道不光予”了。这就为全文定下了“慷慨悲凉”的基调。接着文章从几个方面塑造了穆修的性格。先是指出他“幼嗜书,不事章句,必求道之本源”,正因为理想高远,所以才“不肯下与庸人小合”,不仅如此,他还“好诋卿弼,斥言时病”。这样的个性必然会与人产生矛盾,所以他“又尝以言忤贰郡者”,最终因此被贬官、遣窜。正是因为为人耿介正直,所以才能“独为古文,其语深峭宏大”,才能“自废以来,读书益勤,为文章益根柢于道”,“夜半邸人犹闻其诵吟喟叹声”。舜钦对他的学问人品极其倾慕,深情地赞叹道:“嘻吁,天之厌文久矣,先生竟以黜废穷苦终其身,顾其道宜不容于世。然由赋数踦只,常罹兵贼恶少辈所辱困,其节行至死不变。”这样的遗世独立、滋滋求道的奇士,最终落个“遗文散坠不收,伯长之道竟已矣乎”的下场,怎能不让舜钦发出“道不胜于命,命不会于时,吁嗟!先生竟胡为!”的哀号。

三、清绝通脱

七言绝句《淮中晚泊犊头》:“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这是舜钦集中备受瞩目的名篇。据《王直方诗话》记载,黄庭坚就颇喜爱这首诗。诗中所写是晚泊犊头渡口时所见的淮河风景剪影。吴幵曾评价此诗曰:“苏子美诗也……清绝可爱。”[108]“清绝”一词不仅可以概括这首诗的风格,还可以用来概括舜钦相当数量的律诗的风格。释德洪《次韵谒子美祠堂》诗云:“诗清如玉佩,中节含温润”[109],也指出舜钦诗“清”的特点;韩淲《何山有苏沧浪苏玉局诗乃唐何楷书堂也》诗云:“亭上清诗得两苏,空留精舍作僧庐”[110],也称赞舜钦何山题句为“清诗”。费衮说自己曾见苏舜钦的墨迹一卷,他指出:“其中有《独酌》一诗云:‘一酌浇肠俗虑奔,微鹏大岂堪论!楚灵当日能如此,肯入沧江作旅魂?’……其诗语闲放旷达如此,或谓流落幽忧以终,非也。”[111]“诗语闲旷放达”体现的正是一种通脱的风格。寻绎苏舜钦的作品,可新发现不仅他的诗具有“清绝通脱”风格,他的文也有之。下面进行分别论述。

首先,在苏舜钦的诗歌中,有一部分作品较多地体现了“清绝通脱”的风格。如《送家静及第后赴官清水》一诗也能体现诗人的通脱情怀。诗人首先替家静回顾了近年来的经历:“几年尘土客京华,一日春乘犯斗槎。梦好夜归全蜀道,眼明朝宴上林花。”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几年的客居生涯终于换来了进士及第的风光。虽然幸福来得比较晚,但“白头佐邑非为晚,蓝绶还乡亦可夸。况有雄图看悟主,莫伤孤宦向天涯”。这是诗人对好友的殷切期待,也是用旷达的情怀对好友的宽慰:不必因官职卑微、天涯远宦而伤怀,总有一天皇帝会因为你的才能而重用你的。舜钦蒙冤失官后在京城倍感压抑,当他毅然离去之后,写了《离京后作》一诗,也抒发自己摆脱束缚之后的轻松心情与旷达态度:“脱身离网罟,含笑入烟萝。穷达皆常事,难忘对酒歌。”此后,这种通脱在他的诗歌中经常出现,如《过泗水》说“物理吾俱晓,漂流安足惊”;《淮亭小饮》说“相携聊一醉,休使壮心摧”;《阻风野步有感呈子履》说“抖擞尘襟莫回首,谤书终不到溪山”;《舟行有感》说“东风百花发,独采北山薇”;《使风》说“闲观水知性,静与睡为媒”。这些诗歌都是在旅行途中随感而发的通脱吟咏。当诗人生活安定下来时,他的恬静与通脱主要表现在那些反映时序节候变化的作品上。沧浪亭是苏舜钦的避风港,是他心目中的圣地,被他安放在自己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因此也成为他诗中反复歌咏的主题。如《沧浪亭》:“一径抱幽山,居然城市间。高轩面曲水,修竹慰愁颜。迹与豺狼远,心随鱼鸟闲。吾甘老此境,无暇事机关。”再如《独步游沧浪亭》:“花枝低欹草色齐,不可骑入步是宜。时时携酒只独往,醉倒唯有春风知。”又如《初晴游沧浪亭》:“夜雨连明春水生,娇云浓暖弄阴晴。簾虚日薄花竹静,时有乳鸠相对鸣。”还有《沧浪静吟》:“独绕虚亭步石矼,静中情味世无双。……我今饱食高眠外,惟恨醇醪不满缸。”当然,有些风景虽然不是自家所有,但依旧可以相契于心。舜钦有“清入琴尊雨气来”(《杭州巽亭》)之句,又有“气象清雄天与邻”(《吴江亭》)之句,还有“清泉绝无一尘染”(《无锡惠山寺》)之句,这些诗句恰好可以用来评价他自己“清绝可爱”的作品,再加上其中饱含的作者“畴昔江山何处好,生平怀抱此中开”(《杭州巽亭》)的旷达情怀,使这些作品充满“清绝通脱”的共同风貌特征。

其次,在苏舜钦的散文中,也有一部分作品较多地体现了“清绝通脱”的风格。上文说过舜钦将沧浪亭安放在自己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因此也成为他诗中反复歌咏的主题。在舜钦的文章中沧浪亭仅有一次以主角的面目出现,即在《沧浪亭记》中;但就是这一次出场,彻底奠定了他在其时及其后文人心目中的地位。在这篇文章中,作者首先表达了自己需要寻找一个休憩身心的好去处的迫切心理:“予以罪废无所归。扁舟南游,旅于吴中,始僦舍以处。时盛夏蒸燠,土居皆褊狭,不能出气,思得高爽虚辟之地,以舒所怀,不可得也。”这里作者说自己不满于“僦舍以居”是由于不适应吴地的气候环境。其实,一句“以罪废无所归”已经向我们透露了他内心郁结着深深的苦闷。这种内外交攻的身心煎熬迫使他去寻找解脱,这就为邂逅沧浪前身之地制造了机缘:“杠之南,其地益阔,旁无民居,左右皆林木相亏蔽。访诸旧老,云钱氏有国,近戚孙承祐之池馆也。坳隆胜势,遗意尚存。”这实在是舜钦梦寐以求的佳境,所以他徘徊不忍离去,“遂以钱四万得之,构亭北碕,号沧浪焉”。当他建好沧浪亭,再次审视周边的环境时,他更加惊喜地发现:“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从此这里就成了他排忧解闷、调神养性的乐园:“予时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则洒然忘其归。箕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因此他感悟到人的形骸与心神、观听与大道的关系:“形骸既适则神不烦,观听无邪则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通过向外的观察与向内的探求,他感悟到名利场与生命真趣的尖锐对立,所以他不禁感慨道:“噫!人固动物耳。情横于内而性伏,必外寓于物而后遣,寓久则溺,以为当然,非胜是而易之,则悲而不开。惟仕宦溺人为至深,古之才哲君子,有一失而至于死者多矣,是未知所以自胜之道。”既然仕宦最易溺灭人的灵性,那他就要寻觅一种全新的生活之道:“予既废而获斯境,安于冲旷,不与众驱,因之复能见乎内外失得之原,沃然有得,笑傲万古。尚未能忘其所寓目,用是以为胜焉!”这就是超脱与旷达。有了对清幽的自然风景的爱好,加上超脱与旷达的生活态度,创作出的作品就这样也洋溢着“清绝通脱”的风味了。

余论:粗俚直伧

上文所提及的前人对苏舜钦作品风格特点的评述都是以赞赏为主,这的确符合其诗文创作的实际情况。但是这并不代表他的创作就没有一点缺陷。梳理苏舜钦作品的接受历程,可发现其中也有人发出不同的声音。

有人说他的诗虽豪却失之粗,如贺裳说:“及观其诗,粗豪殊甚”[112];清无名氏《静居绪言》也认为:“苏诗颇阔达而近于粗豪”[113];吴乔甚至批评舜钦的诗云:“欲豪却虚夸可厌”,因为它们不符合“诗以优柔敦厚为教,非可豪举者也”的创作原则[114]。有人说他的部分诗作陷入俚恶,如王士祯评舜钦《城南归值大风雪》诗时就惊呼:“其俚恶乃至此。”[115]有人说他的作品直率轻俗,如夏敬观认为:“舜钦五古为直率,非豪放,七言歌行尤未足以言高雅。”[116]叶燮也曾说舜钦作诗:“必辞尽于言,言近于意,发挥铺写,曲折层累以赴之,竭尽乃止……然含蓄渟泓之意,亦少衰矣。”[117]还有人说他的诗有孱弱伧野之气,如翁方纲说他“似尚不免于孱气伧气”[118]。发出批评声音的学者以清人为主,他们多是持“温柔敦厚”诗教观的,所以对舜钦诗歌中某些“过激”的情绪和风格上走得“过远”的步伐多表示不满。平心而论,他们的指责虽有言过其实之处,却也是符合实际的。舜钦部分诗歌确实具有“粗俚直伧”的特征。如在《舟中感怀寄馆中诸君》一诗中写他因觉得自己“出处皆未决,语默两弗臧”,而“莽不知所为,大叫欲发狂”的狂态;《依韵和胜之暑饮》一诗写夏日饮酒过度后“呕洩不暂停,逬筋走两脚,初如巨绳缠,忽似秋蚓跃,委顿体不支,藜床为穿凿”的惨状;《庆州败》一诗写宋军败卒“其余劓馘放之去,东走矢液皆淋漓”的丑态,都不免此病。

他的文同样是如此,有时也会因情感发泄不受节制而显得“粗俚直伧”。如《上京兆杜公书》中毫无忌讳的对皇帝说:“今中外循嘿,不以为怪,使陛下忽天戒而不答,民畜横罹其凶,食肉者岂不畏惧而能忍也。”《答韩持国书》中指责持国也是不留情面:“予于持国,外兄弟也。当急难之时,不相拯救;今又于安宁之际,欲以义相琢刻,虽古人所不能受。”

舜钦部分诗文的“粗俚直伧”,在艺术上虽算是缺陷,但却有相当重要的现实意义。首先,对当时的诗文革新运动而言,这种“粗俚直伧”之风具有摧枯拉朽的生猛之力,更容易感染人、震撼人,容易引起更多人的关注。其次,对当时的现实政治问题的解决也起到了一定作用。如据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载:“宝元元年二月庚午,诏自今复日御前殿视事,用苏舜钦之言也。”这是史书对皇帝采纳舜钦建议的明确记载。另据龚明之《中吴纪闻》记载:“天圣七年,玉清昭应宫灾,子美以太庙斋郎诣登闻上疏,谓:‘天以此垂戒,愿陛下恭默内省。’语甚切直,时年方二十。登景祐元年进士第。俄有诏戒越职言事者,子美又上书,极论其不可。”[119]可见,史载舜钦“少年能文章,议论稍侵权贵”,[120]决非虚言。总的来说,能以“粗俚直伧”的诗文作品,“稍侵权贵”,敦促他们对诗坛、文坛,甚至政坛上的不正之风进行改良,其积极意义是显而易见的。从这个意义上看,即便有少部分“粗俚直伧”的作品,也是无伤大雅的。

(作者单位: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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