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我们骑车去

生活在上海，怎么能没有自行车的记忆，虽然有些人并不会骑车。

以前做父母的，很少拥有私家车，小孩到了入学的年龄，大人便骑着自行车每天接送小孩。我父亲也是如此。记得小时候坐在车龙头前，依靠于父亲握紧龙头的双臂与胸口，手中捏一只纸风轮，迎风滚过去，仿佛身体会渐渐飞起来。有那么一两次，车子行驶过难走的路面，忽然失去平衡，父亲总是迅速地一脚踩住地面，并用尽一切力气把持住车身不让它倾斜下来。他个头很矮小，在那一刻是很费力的，他腿脚会被车子碰伤了。车子突然失去平衡将我吓得大哭，然后，腿痛的父亲就笑嘻嘻安抚我。类似的虚惊一场次数并不多，我也从来没有从车子上摔下来过。父亲的车技在我眼里是高超的，甚至以为他可以去驾驶宇宙飞船，因为那么多次，无论怎样，他都让我稳稳当当、安全地坐在车上。

年龄大一点的时候，长高长胖了，所以必须坐在自行车后座。那个时候每天天刚亮，父亲用自行车载我去公交车车站，从淮海路骑到南京西路老美术馆门口，有二十分钟的路程。而放学以后，他会载我去绍兴路补课老师家上课。很多交通要道不允许骑车带人，我当时虽然才十多岁，已经有一米六零的个头，容易让警察找茬。所以每每骑到车流多的十字路口，父亲会喊一声“下来”，并放慢骑速，我就一跃跳下。然后父亲在前头慢骑，我加紧步伐跟在车后头，从交警眼皮底下过去，一前一后行到僻静安全的路段，他将车停靠路边，我又坐上去，继续前进。思南路、长乐路、茂名路……它们曾经千百次以一种柔和而温暖的速度流淌过我的视野，那与散步时感受到的风景，竟然是不一样的。

念中学的时候，每天要从淮海路赶到江苏路。十几年前的江苏路路面窄，车流却很大。上下班高峰时段，连绵不绝的自行车阵仗将整条马路淹没，一辆接一辆的自行车就在这阵仗中寻求突破活口，竭力挣脱开大部队向前飞出去。那时江苏路上每年都有重大交通事故，每次都是骑自行车的被轧死，三天两头学校广播叮嘱学生骑车要注意交通安全。许多原本打算学骑车的孩子，因为父母实在担心，索性被禁止学车，这样一来，至少不用担忧骑车被撞。

女学生出落成十八岁的大姑娘以后，便开始有骑车的男生献殷勤。用自行车载上自己中意的女生穿过人群，这是少年表达爱意的最初级方法。

情窦初开的岁月，男孩顶着大风卖力踩车，而女孩腼腆地坐在后座，手却只敢扶住他坐骑后头那冰凉的细杆。他一边骑一边说了很多话，可是她在背后什么也听不见，手冻僵了，只觉得晕晕然。不知道从哪一次起，男孩开骑之前，要求她把手绕在他腰间，或让她把手插在他外套的口袋里。她退缩不肯，扭扭捏捏，男孩恼火了，用命令的语气喊一声：“抱住！”她不敢多动，他只管骑了出去。果然，手暖和了——这样的青春，多少人有过？

今天回想起来，自行车上的爱意依然很美好。异性之间，容易在速度中体会那种相互依存的感受，并且那种速度不是刺激的，而是未知却可信赖的。那微不足道的彼此依存与信赖，足以产生怜惜，而不是俘获。所以我一直认为，浪漫的恋爱中应该有自行车做道具，如今那些光坐地铁和出租、或者开车的年轻人，他们的感情模式肯定与我们不同。

张君陶先生与未婚妻，在长乐路上。他们喜欢一起骑车上街，或一人骑一辆，或他欢喜地载她于后座，仿佛电影《甜蜜蜜》中，黎明骑车载着张曼玉。茂名路十字路口的老锦江，是一道可靠又瑰丽的布景，见证着他们质朴美好的爱情。那幢挂有毛主席头像的建筑，就是现在的锦江迪生商厦。摄于20世纪70年代初。

想不起来最近一回坐自行车后座是在什么时候，好久没有体会那种心情荡漾的感受了。如果生活可以重新来过，我希望，某一天的午后，和他沿着复兴路，肩并肩骑着自行车，一直骑下去，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