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见徐乾学《读礼通考》卷一百零七，有讲滴血验骨者四条，其第二条与《小品》二十三（《语丝》第一百零一期）所引者稍稍不同。兹将四条全抄录于下：
3．《旧唐书》——博州聊城人王少玄者，父隋末于郡西为乱兵所害。少玄遗腹生，年十余岁，问父所在，其母告之，因哀泣便欲求尸以葬。时白骨蔽野，无由可辨。或曰，以子血沾父骨，即渗入焉。少玄乃刺其体以试之，凡经旬日，竟获父骸以葬。遍体病疮，历年方愈。
4．乌斯道《丁孝子传》——孝子名鹤年，西域人；元末居武昌。淮兵之乱，避地浙东。越十载，告牒还武昌。生母冯，隔绝，病死，瘗东村废宅中。恸哭行求，梦其母以告。啮血沁骨，敛而葬焉。
右四人中，萧最幸，丁次之，王又次之，而孙最为不幸。萧在滴血之前，必已饱闻宫中人的流言及其母的泣诉；不但闻之，而且信之，至于别室祭祖，微服拜陵矣，则当其发墓验骨时，只是找凭据证明自身确是齐东昏之子决不是持“科学家”屏除一切成见的态度，在那里试验学说。他并非想知道滴血果沁入否，而是唯恐其不沁入。第一滴如渗入，恐怕他已经很满意，决不认还有再滴之必要；第一滴如不渗入，他也未必肯立时住手，必再滴三滴直到血渗入为止。只有第一滴或最后一滴的沁入，是他的证据；其余不沁入的血滴，却不被认为反证。他滴血试东昏的骨，固如是；其后试其子的骨，也如是。第一次的试，如其是找凭据证明自己祭祖拜陵的行为确乎不错；第二次的试，自然也只是找凭据再证第一次试验的结果之完全可靠。成见愈久愈深，它的可证明性也愈久愈大。钱四狗子满心疑惑他的新人是个破瓜女，于是出去打听。打听了一个人，又另打听一个人，又打听第三个人……。他打听第一个人的时候，已经不信他的妻不是破瓜妇；打听第二个人的时候，或比以前更不信。愈打听，他的妻或许愈是破瓜女。
丁孝子不算很不幸：母虽死，幸而能托梦，第一，废宅虽在东村，幸而地方不算大也不算远，第二，里面即使有好几具死人骨，想来许不至于很多，第三，而况他在未滴血时，已经因梦而确信中有老太太的遗骨。梦是他的主要证据；而滴血的试验，乃行于主要证据既得之后者。滴血而不入，丁孝子恐也不很在意吧。——特别是如其废宅中只有一具骨。
王孝子较为不幸：他的问题不是因梦或生母的暗示，来证明某一具确定的死人骨是他的父，而是全凭传说与孝心，来证明一片白骨中，有一具必定是。萧如其是非等到有一滴血果渗入不肯停手，而且只要有一滴渗入即可停手；王必也是非等到有一具白骨吸入他的血不肯作罢，而且也只要有一具吸入了即可作罢。一片白骨，诚然很多；但只要人先信那里面确有他所要找的对象，则此对象的呈现便有可能性了。萧岂能不住的滴下去，然后统计一十或二十滴中，几滴入，几滴不入，几滴微渗入，几滴全渗入。同样：王也不是永不停的一具一具的试下去，要看“蔽野”白骨中，究有几具吸入他的血，几具不，然后再来决定血能沁入的十具或百具白骨中，哪一具是王少玄的爸爸。
为何我们说孙宗法最不幸，几乎不言自明。他的与王少玄的问题，几乎完全相同，也许更困难些。然王之成与孙之失败，原因并不能准说是王父的骨确在郡西而孙父者却不在海岸。他们二人的一成一败，完全是偶然的而非必然的。在我们没能决定滴血验骨底确可信之前，怕不能不说一句，北京人所谓“损”话：孙所试过而未验的骨，其中许真有他的父的；王试过而且验的骨，许并非他的父的。换句话说：假使王孙二人一面服补血药，一面永不停的试下去，他们许发见可惊异的事：原来天下为人子者有时不止一父，犹如天下为人父者有时不止一子。以未发见一具父骨，与只发见一具相比较，则能发见者是较有幸福的人；但若以未发见一具父骨与竟发见多具父骨相比较，谁是较有幸福的人呢？王孝子之于发见一具父骨，倘若是功亏一篑，则他于发见多具父骨，是功亏两篑，三篑，或四篑……。然孙孝子之于发见多具父骨，却只是功亏一篑，二篑，或三篑……究竟亏几篑，没人敢说，比王孝子少亏一篑，则显而易见。
我们在前面虽然说四人之中以王孝子为最不幸；此刻写结论时，态度却有些近于蝙蝠派或云灰色派了。不知王孝子应以未发见父骨论，算作最不幸呢；还是应以未发见一具或多具“想必是父骨”论，算作最幸？
徐乾学案：刺血之说，相传已久。或云朽骨久枯，遇生血皆能沁入。故《洗冤》等书，生人血于水中验，亦有未可尽信者。载此，姑存一说可耳。
无限的“相传”“姑存”下去，究竟何日是了？但是看下面的一条新闻：
东京十月十八日电：目下在京都大学开会中之日本学术协会第二次大会，颇呈盛况。十七日由二十六名之学者发表关于二十三科目之独创的研究。金泽医大教授之古畑博士，陈述将从来视为不可能之亲子关系之化学的鉴别，详为陈述云。
十月三十日写
（载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语丝》第一一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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