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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是我的薄荷糖

时间:2022-07-1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前来香喷喷地享用它的是梅姨亲手给我缝制的布娃娃——她用外婆针线筐里的碎布头,一口气给我缝了七个不同颜色的布娃娃,分别叫:红、橙、黄、绿、青、蓝、紫。正在疑惑间,猛然看到了眼睛瞪得像马炮的梅姨,她正一边拧我的屁股,一边撸着肩膀上热气腾腾的尿水。最亲爱的梅姨不在我身边,我不愿意表现得软弱——可能每个人都只会在自己最爱的人面前撒娇、斗气吧。

你知道吗?我有两个妈妈。她们给予的不同的爱交织在一起,一如那盛夏的月光,清凉的、甘甜的,含在嘴里,会有淡淡的薄荷香。

——题记

童年的月光是薄荷蓝的。

我一出生就被送到了外婆紫色的甘蔗园里,是外婆最小的女儿梅姨把我带大的。

蓝得十分澄澈的两间砖屋门前,就是苍绿得铺天盖地的甘蔗园。木栅栏是用秋后的棉花秆编织成的,矮矮的褐色的一圈。有几朵白的粉的夹竹桃耐不住寂寞,柔软地探出身子,攀附到最外面的那丛花椒树上。

甘蔗是非常美丽的植物。它有深紫色的光亮的表皮,剑形的很有质感的叶片,上面薄薄覆盖着一层洁白的绒毛,摸上去很粗糙,刺得手指肚痒酥酥的。把鼻子凑近,能闻到一股甘甜的类似高粱稞的香气,很浓郁。远远看去,甘蔗地简直就像一片紫汪汪的小森林。

有关童年的回忆,每一个温暖的片断都和梅姨有关。

她挖来井台边湿润的泥,和成柔软的一团,吩咐我拔一些细细的雪莲草。然后她将泥擀成圆圆的饺子皮,切碎雪莲草,包成弯弯的饺子。一顿好玩的泥土饺子饭一会儿就可以出锅了。前来香喷喷地享用它的是梅姨亲手给我缝制的布娃娃——她用外婆针线筐里的碎布头,一口气给我缝了七个不同颜色的布娃娃,分别叫:红、橙、黄、绿、青、蓝、紫。

她捉来穿暗紫色衣裳的蟋蟀,装在用甘蔗叶编成的小笼子里,挂在一枝夹竹桃枝上,它们就敞开嘹亮的嗓门,日夜不停地唱起歌来。

她让我跟在她身后,她猫着腰钻进深紫色的甘蔗林里,灵活得像一条游泳的红鲤鱼,一会儿递过来一只青蚂蚱,一会儿递过来一只威风的黄蚱蜢,很快就串满了一根长长的狗尾草。这些蚂蚱用菜子油炸得香喷喷的,就成了一碟出色的美食。

她还从河水里摸上来河蚌,清蒸的蚌肉上浇了粉白的蒜汁,又辣又鲜,我最喜欢夹在炸得金黄的馒头片里吃。

将熟未熟的麦穗是含有甜丝丝的汁水的。梅姨随手从麦田里拽几束,晚上烧火时就放在灶膛里,饭烧熟了,麦穗也烤熟了,稍稍用力一揉,那些散发着麦子清香的绿珍珠似的麦粒就乖乖地滚落在手心里了。放进嘴里,那种清香鲜甜的滋味,只有吃过的人才知道。

河边的甜茅草根可以吃,河坡上遍地都是的野毛线可以吃,韭菜棵里的香不溜可以吃,香椿树的叶子可以吃,刺槐树的花朵可以吃,樗桃树的果实可以吃,老榆树的榆钱儿也可以吃。

除了想尽花样吃,梅姨还领着我到处去玩。

她带我走东家串西家,高高地举着我,让我摸人家藤上刚结的毛茸茸的西葫芦、滑溜溜的长吊瓜、涩拉拉的小丝瓜。

她偷偷地逮住一只鸭子,让我摸它那橘红色的扁扁的嘴巴,逗得我嘎嘎嘎地像鸭子一样笑。

有一年,她带我去赶三月三的庙会,让我骑在她脖子上,啃一根刚刚从泥土里拔出来的甘蔗。她出神地听戏台上穿得花花绿绿的人咿咿呀呀地唱,我不知不觉地抱着她的脖子睡着了,还做了一个到处找厕所的梦。我在梦里发现了一片碧绿的西瓜地,就痛快地尿了起来。尿着尿着,觉得屁股有点刺痛,咦,是田里的蟋蟀在咬我的屁股吗?

正在疑惑间,猛然看到了眼睛瞪得像马炮(一种绿色的小野果,圆溜溜的)的梅姨,她正一边拧我的屁股,一边撸着肩膀上热气腾腾的尿水。见我醒来了,她又把拧过我屁股的手伸过来拧我的脸蛋,尖叫着说,你这个小坏崽崽哟,一泡尿浇透了我的小碎花褂子,你可真有能耐哟你,你知不知道你姨卖四捆甘蔗才买来这么漂亮的褂子啊?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扑哧”笑了。

我在八岁的时候离开了甘蔗园。

外婆说我必须回到自己的家里上学。

我梳着两个光滑的羊角辫,额头显得又高又开阔。我长得不那么漂亮,但眼睛很大很明亮;不太喜欢笑,但微微一笑左脸颊上就会浮现出一个深深的酒窝。右边也有,浅浅的,看起来就好像左侧的脸蛋笑得更灿烂,而右侧则带着一点点羞涩的矜持。

我回家后就一个人住在一间小屋里。我的亲人们都对我友好而客气,难以言明的陌生感使我们一直无法亲近。在童年的无数个夜晚,一个五岁的小孩子蜷缩在床的一角,孤单、惊恐地望着窗外麦穗黄的月光,把眼眶里热辣辣的泪忍了又忍。

我抵抗力很差,常常生病,几乎每天在吃饭前都要先吞下一大把药片,隔天必须打一次针。我吃不下那种有怪怪的甜味的甘草片,每次吃都吐得一塌糊涂。打针次数太多,屁股上布满了针眼,晚上睡觉时就只好直直地往床上一趴,连侧着身子睡都嫌痛。

妈妈让我睡到她的床上,我不肯。就像打针时,明明痛得要命,就是拼命忍着不哭。最亲爱的梅姨不在我身边,我不愿意表现得软弱——可能每个人都只会在自己最爱的人面前撒娇、斗气吧。

我不会玩任何一种游戏。没有人愿意带着我玩,我太笨,有一点点高度的橡皮筋我都跳不过。有一次,我在院子里把橡皮筋绑在两棵泡桐树上,自己一个人不知疲倦地跳了很久,热得满头大汗。

无意中一回头,发现妈妈站在厨房门口默默地看着我,似乎看了很长时间了,一看到我汗湿的脸,她忽然捂住嘴巴,眼泪刷地淌下来了。

我蹲下来慢慢地解皮筋,眼里的泪一颗颗落在膝盖上,痒痒的。

我上小学后,成绩很出色,常常和几个成绩同样优异的男孩子一起去参加竞赛。有时候妈妈也会陪着我一起去。

有一年夏天,她陪我去参加考试。走出考场,我发现路旁的树荫下有卖樱桃的。那樱桃很新鲜,又红润又饱满,但刚上市,价格一定也很贵。我看了一眼,就径直走了过去。

妈妈喊住了我,她买了两斤樱桃,又买了瓶矿泉水,把樱桃一颗颗仔细地洗干净,递给我说,和你的同学一起吃。我很害羞,咬了咬嘴唇,坦率地说,你去吧,我不敢。

她笑盈盈地看着我,手里的那袋樱桃还固执地伸向我。我只好接了过来,一步步蹭到几个男生面前,一声不吭地把樱桃递过去,结果把他们吓了一跳,没有一个人肯赏脸吃一颗,只是颇尴尬地看着我笑。我转身走开,不理妈妈,闷闷不乐地往前走,一颗樱桃也没吃。

妈妈在身后默默地看着我,许久,她轻轻地说,为什么你不喜欢说话呢?就连在家里,你也是默不作声。你在想什么呢?

她赶上我,和我并肩走。我不自觉地往旁边闪了一闪,避免和她走得太近。她看了我一眼,有种受伤害的感觉。我装作没看见。

上初中的时候,我和妈妈发生了一次很大的争执。

我考上了市里最好的中学,但学校离家很远,必须住校。她以前的同学就在我即将去的那所中学里当教导主任。于是她决定带我去她同学家走一遭,以便让那个教导主任在学校里多多关照我。

我那时不过十一二岁,正是自我感觉良好,自认为不食人间烟火的年纪。一听她的话我就跳了起来,什么?要我去给人送礼?你开什么玩笑!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她耐心地解释,不是去送礼,她是我的同学,怎么能说是送礼呢?只不过是让她认识认识你,将来也好对你有个照应。

我尖刻地说,那我没考上那所中学的时候你们一定没来往过吧?现在又去找人家,那算什么?只会让人家看不起!

她像被针刺了一下,怔怔地看着我,好久才虚弱地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们以前是同学,你还要喊她阿姨的。

阿姨?我嗤之以鼻,我没有那样有钱有势的阿姨,我这一生就只有一个阿姨,她是卖甘蔗的!妈妈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

桌上堆着一大堆准备送给她同学的昂贵的礼物,她的目光呆呆地停留在那堆礼物上,怎么也动不了。

最后我们还是一起去了。她的伤心的眼神让我受不了。那堆礼品是我们家平时根本没能力消费的。

我在妈妈的同学家里挨过了平生最难挨的一个小时。自始至终,我一句话也没说过,从进门后就只盯着自己的脚尖看。她同学那种高高在上的语气和妈妈陪着笑脸说出的话,把我的心揪得生疼生疼,我觉得我们两个人是那么那么的卑微,浑身都充满了洗也洗不去的屈辱感。

终于迈出那个门槛了,我一口气跑下楼去,把妈妈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她在后面一声声喊我的名字,孤单无助的声音在喧喧嚷嚷的大街上很快就被淹没了。我鼻子一酸,脚步停了下来。

她追上我,递给我一个水灵灵的金黄金黄的水果,说,你阿姨削好的菠萝,不凉,你能吃的。我心里的火“腾”的一下又燃烧起来了,夺过那个甜蜜多汁的菠萝,狠狠地朝身边的梧桐树上砸去。菠萝碎了,一块块掉落下来,淌着鲜黄的汁。

我冷笑着说,我才不要吃人家施舍的东西!她气呆了,好半天回过神来,第一个反应就是扇了我一个耳光。她从来没有打过我,动作一点也不娴熟,居然把一个巴掌反过来扇在我脸上,不疼,麻酥酥的。

我不相信自己挨了打,用一双清澈的眼睛无比讶异地看着她。她立刻就后悔了,伸出手来想抚摸我红红的脸颊,我一偏头,果断地躲开了。她垂下眼帘,拿了食品袋细心地把碎了的菠萝捡到袋子里,再拿卫生纸把树干上黏黏的菠萝汁擦干净。

她拎着那个让我感到屈辱的菠萝,像影子一样跟在我身后。快到车站时才发现一个垃圾箱,她如释重负地把它丢了进去。

一直到开学那天,我也没有和妈妈说一句话。

在那个等待开学的暑假里,我最亲爱的梅姨结婚了。

她嫁到了一个离我家很远很远的小村子里,那里盛产水果。梅姨捏着我的嘴巴,笑着说,你这个小馋鬼将来可以爬到树上去吃樱桃和水蜜桃了。我抬头看她明丽的容光焕发的脸,恍然觉得以前那个带着我漫山遍野疯玩的活泼泼热辣辣的姑娘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心里陡然充满了酸溜溜的惆怅。

她出嫁那天,我一个人躲在小屋里,画了一天的画。我把她曾经做给我的那些好吃的和好玩的东西都画遍了,不想吃饭,早早地就钻进了被窝。

妈妈很晚才回来,轻轻敲我的门。我假装睡着了。她把门打开一条缝,在桌子上放了件东西,随即把门带上了。我飞快地爬起来,借着月光,看到桌上放着的是两枝青翠翠的柏树枝。我们这里的风俗是姑娘出嫁的时候要在嫁妆上插两枝当年春天生长得最旺盛的柏树枝以图吉利;在嫁妆即将运到车上时,再由新娘把它拿下来,送给自己在娘家时最疼爱的人。

梅姨果然把柏树枝送给了我。

和妈妈的冷战持续了一段时间。开学后,我住到了学校里,想到那一巴掌,就觉得那半边脸还一直麻辣不退。我一连三个星期没有回家,妈妈居然没来看过我。我的怨气一天天加深,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暗想,我会让你后悔的,我会让你后悔的。

第四个星期,梅姨居然来了。

我们在学校旁的小饭店里吃过桥米线,她照例把仅有的两个鹌鹑蛋挑到我碗里,在我嘴角溅到汤汁的时候用一张洁白的餐巾纸熟练地给我抹去。一切都像小时候那样。我真的很想哭,真的。

等我吃完,梅姨说,你妈妈去找我,一看见我眼泪“哗”的一下就流下来了,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她如何努力也走不进你的心里。

梅姨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又说,明天是星期天,你回家吧。你妈妈前些日子没来看你,是因为她脸上长了癣,怕同学笑你,才没来。

我就在这时哭出声来,心里充满了种种复杂的滋味。

妈妈看到我回来,正在剥毛豆的手慢慢停了下来。我走过去帮她剥,她一时反应不过来似的,愣愣地看我剥了几颗,连忙抓住我的手说,哎呀,不用你剥,不用你剥,你快歇着去吧,看看电视,要不就看看小说,你桌上的几本书是我新给你买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大桌我爱吃的菜,居然还跑到很远的一家卤菜店去买了油炸知了。她有些腼腆地说,你梅姨说你最爱吃这个,多吃点。于是那盘菜就成了我的独食,全家人都笑呵呵地看着我吃。

吃完饭,我帮她抹药。按照医生的嘱咐,先把药挤在乒乓球上,再均匀地抹在她脸上。乒乓球很滑,时不时地从我手里滑下来,我一次次地弯下腰去捡。她不安地说,要不你先去睡吧,我自己来。我笑着说,没事,我手指长得像芦笋似的,抓球再合适不过了。她像个孩子一样天真地笑了起来,而我赶紧躲到她背后,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没把眼泪滴下来。

睡觉时,我想我是很爱很爱她的,不然我的心不会这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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