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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出息的人

时间:2022-07-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好吧,”我说,“假使我是个没出息的人,那么也好,我就到世界上去谋幸福吧。”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到哪儿去,感到很窘,便信口说道:“到维也纳去。”年轻的女人摇了摇头,另一个女人却不住地笑,终于对我叫道:“跳上车子后面去吧,我们也到维也纳。”透过旁边的树丛,我看见了维也纳的钟楼。

没出息的人

艾兴多夫 著

第一章

我父亲的磨坊水车轮,又非常愉快地发出嗡嗡和沙沙的声音,雪水不停地从屋顶上滴下来,麻雀唧唧地飞来飞去。我坐在门槛上,擦擦惺忪的眼睛;在温暖的阳光下,感到很舒服。这时,父亲从屋里走出来;从天亮起,他就在磨坊里工作。他头上歪戴着一顶睡帽,对我说:“你这个没出息的人呀!你又在晒太阳,又在伸懒腰啦,把工作都推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不能在这儿养你了。春天到了,你到世界上去走走吧,自己去挣面包吃。”

“好吧,”我说,“假使我是个没出息的人,那么也好,我就到世界上去谋幸福吧。”其实,我很愿意这样,因为在不久以前,我已经想到要出去旅行了。在秋天和冬天,我听见黄鸟老是悲伤地在窗前歌唱:“农夫,雇我,农夫,雇我!”现在,在美丽的春季,我又听见它非常骄傲和愉快地在树上叫:“农夫,保留你的工作吧!”

我走到屋里去,从墙上拿下了我奏得很娴熟的小提琴。父亲给了我几毛钱路费,接着我就逍遥自在地走出长长的村庄街道。我到处看见我的老朋友和熟人,他们和过去一样,出去工作、挖土和耕田,而我却到辽阔的世界上去游历,于是暗自感到很高兴。我洋洋得意地向四面八方打招呼,跟那些可怜的人道别,可是没有人理睬我。我觉得仿佛以后我将永远过礼拜天似的。当我终于到了辽阔的田野上时,我拿出了我心爱的小提琴,一面沿着大路走去,一面拉唱道:

上帝要对谁显示真正的恩惠,

就会派他去漫游广阔的世界,

让他看看上帝的奇迹,

高山、森林、河流和田野。

躺在家里无事可干的人,

看不到曙光初露的清晨,

他们只知道为抚养子女、

挣得面包,忧虑、愁苦和操心。

小溪在山间奔腾

云雀在高空欢鸣,

我也要放开嗓子,挺起胸膛

和它们一起歌唱高兴。

我把一切托付给亲爱的上帝;

云雀、森林、田野、小溪

和天地,都要听他旨意,

我的事情也要由他妥善管理!

我回头看了一下,看见有一部华丽的马车驶到我的近旁来了。这部马车大概在我后面跟了很久,但我因为专心唱歌,一直没有注意到它。马车走得很慢,两位高贵的夫人从车里探出头来,听我唱歌。有一位夫人特别美丽,比另一位年轻,但老实说,她们两人我都很喜欢。我唱完以后,年纪较大的夫人吩咐停车,娇声地对我说:“喂,快乐的小伙子,你倒会唱好听的歌儿哩。”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禀告夫人,我还会唱更好听的呢。”

接着她又问我:“你一大早到哪儿去呢?”

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到哪儿去,感到很窘,便信口说道:“到维也纳去。”她们俩讲起我听不懂的外国话来了。年轻的女人摇了摇头,另一个女人却不住地笑,终于对我叫道:“跳上车子后面去吧,我们也到维也纳。”有谁比我更快乐!我行了个礼,跳上了马车,马夫挥了挥鞭子,车子飞也似地顺着明晃晃的大路驶去,风在我的帽子旁边呼啸起来。

村庄、花园和礼拜堂的钟楼消失在我后面了,我前面出现了新的村庄、宫殿和山岗;灿烂的秧苗、灌木和草地在脚下飞过去,头上有无数的百灵鸟在天空飞翔。我不好意思大声叫出来,只好在心里欢呼,在马车的踏板上乱蹦乱舞,差些儿把挟在腋下的小提琴丢了。太阳升得越来越高,四周的地平线上,腾起了中午浓浓的白云,天空中、旷野上和轻微地荡漾的麦田上变得空旷和闷热。这时,我才想起了我的村子、父亲和磨坊,想起了树荫下的池塘旁多么阴凉,而这一切离开我那么远。我心里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我必须回去一样;我把提琴插到外衣和背心之间,沉思地坐在马车的踏板上,终于睡着了。

我睁开眼睛时,马车已经停在高大的菩提树下面了。在树后面,石柱间有宽大的石阶通向一座豪华的宫殿。透过旁边的树丛,我看见了维也纳的钟楼。两位夫人似乎早就下了车,马也给人从车上解去了。我看见自己独自坐在这儿,大吃一惊,便急急忙忙地跑到宫殿里去;这时我听见有笑声从上面的窗口传出来。

在这座宫殿里,我的遭遇是奇妙的。首先,当我在宽大阴凉的前厅里向四面探望的时候,有人用手杖敲了敲我的肩膀。我立即转过身去,看见一位高大的绅士站在那儿;他穿着礼服,一条织金线的宽缎带从肩上一直挂到屁股上。他手里拿着一根上半段镀了银的手杖,脸上长着一个非常长的勾鼻子,身体肥大,衣着华丽,就像只吹胀的吐绶鸡一样。他问我在这儿找什么。我完全被弄呆了,吓得说不出话来。许多仆人在石阶上跑上跑下,他们什么都不说,只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我。这时有个侍女(我后来才知道她是个侍女)笔直地朝我走来。她说,我是个讨人欢喜的少年,贵夫人叫她问我愿不愿意在这儿当园丁的助手。

我摸了摸背心;我的几毛钱不在了,天晓得,这几毛钱大概在我乱蹦乱跳的时候,从衣袋里落到马车上了。除了小提琴以外,我没有别的东西了,而那个拿着手杖的绅士在走过去时对我说,我的小提琴连一文都不值。我吃了一惊,便对侍女说:“好!”我的眼睛还一直斜看那个样子很可怕的人。他像个钟摆一样,不停地在大厅里来回踱着。这时他又神气活现地、令人害怕地从阴暗处走出来。园丁终于来了。他喃喃自语地说什么关于浪子和乡下佬的话,带我到花园里去。在路上,他训诫了我一番,勉励我节俭勤劳,不要到处游荡,不要搞不能挣钱的艺术和没有用的事情;他说,这样我将来也许还可以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他还给了我许多非常好的、适当的、有益的忠告,但我后来把他的忠告都忘记了。老实说,我根本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不管他说什么,我老是对他说:“是的。”我觉得我像个翅膀上浇了水的鸟一样。可是,谢天谢地,我有饭吃了。

花园里的生活倒很惬意。我每天有足够的热腾腾的东西吃,挣的钱够我买酒,还有剩余。只可惜我有不少活儿干。我也喜欢那些楼阁、亭榭和美丽的绿径。要是我能安静地在这儿散步,并且像每天到这儿来的绅士们和淑女们一样高谈阔论,那我就心满意足了。只要园丁离去,留下我一个人,我立刻拿出我的短小的烟斗,坐下去,想出许多美妙斯文的话来。假使我是个绅士,能跟她在这儿散步,我会把这些话讲给带我到这宫殿里来的美丽少女听。有时,在闷热的下午,当四周静得只听见蜜蜂嗡嗡叫的时候,我仰躺着看天上的云朵飘向我的故乡,看花草来回地摇摆着,同时想念那位少女。这时那美人儿常远远地在花园里散步;她手里拿着六弦琴或者一本书,像个仙女一样娴静、高贵和温柔,以致使我简直不知道我在做梦,还是醒着。

有一次,我去工作,经过一个亭子,同时哼着:

不论我上哪儿,往哪儿看,

在田野、森林和平原,

从高山到蓝天,

美丽的、高贵的夫人,

我向你致敬千百回。

这时,我看见一双美丽、年轻、活泼的眼睛,从阴凉的亭子半开着的百叶窗和花丛间,向外面探望。我吓了一跳,没有把歌唱完,就头也不回地去工作了。

晚上,我站在花园里小屋的窗旁拉提琴,同时想念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那天正好是星期六,我很高兴,因为明天是礼拜天。忽然侍女从夜色朦胧的花园里走来了。“这是美丽的贵夫人送给你的,她要你为她的健康干杯。晚安!”她说着急忙把一瓶酒放在窗台上,像只蜥蜴一样在花草和灌木丛中一下就不见了。

我在奇妙的酒瓶前面站了很久,始终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刚才我曾愉快地拉提琴,现在我格外愉快地拉琴和唱歌了。我唱完了关于美丽的贵夫人的歌儿,唱完了我会唱的一切曲子,一直唱到外面的夜莺都醒了过来。月亮和星星早就出现在花园的上空了。是的,这真是个美丽的好夜晚!

当我们躺在摇篮里的时候,没有人唱给我们听,我们将来会成为什么;一只瞎母鸡有时也会找到一粒谷子;最后笑的人,笑得最开心;常常有意外的事发生;哪怕人们考虑得再周到,最后还是由上帝安排一切——第二天,我嘴里又衔上了烟斗,坐在花园里这样想。可是,我把自己端详了一番以后,又觉得我毕竟是个衣服破烂的穷光蛋。

从此,我完全违背了平时的习惯,每天在园丁和别的工人起身以前,就老早爬起来。清晨的花园里美极了。在阳光下,花草、喷泉、玫瑰丛和整个的花园像金子和宝石一样闪闪发光。两旁长着高大的山毛榉的林荫道上,像礼拜堂里一样凉爽和肃静,只有鸟儿飞来飞去,在沙子上乱啄。在别墅前面,美人儿住的屋子的窗户下面,正好有一丛开花的灌木。每天清早,我老是到那儿去,躲在树枝下面,朝窗户看,因为我不敢公开露面。在那儿,我每次都看见美人儿穿着雪白的衣服,睡意蒙眬地走到敞开的窗前来。她一会儿编深褐色的发辫,有时用美丽灵活的眼睛朝灌木丛和花园看看,一会儿摘下窗前的花枝,把它们扎起来,或者用白皙的胳膊抱起六弦琴,对着花园唱出美妙的歌儿;现在,只要我想起她那时唱的一支曲子,就会感到伤心——而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啦!像这样过了一个多星期。有一次,她又站在窗前,四周是静悄悄的,忽然有一只可恶的苍蝇飞到我的鼻孔里来。我打起可怕的喷嚏来,怎么都打不完。她把身子从窗口探出来,看见我这个倒霉鬼潜伏在灌木丛后面。——我感到很窘,有好几天不敢再来了。

我终于又冒了个险,但这次窗户一直是关着的;我在灌木丛后面躲了四、五、六个早晨,但她再也不到窗前来了。我不耐烦了,鼓起了勇气,每天早上公然地在别墅所有的窗下面走过去。可是,我再也没有见到可爱的美人儿。我老是看见另一个妇人站在离窗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我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看见过她。她的确美丽、红润和丰满,看起来又高贵又傲慢,像朵郁金香一样。我老是向她深深地鞠躬,而她每次都点点头答谢我,同时非常有礼貌地眨眨眼睛。——只有一次我看见仿佛美人儿躲在窗帘后面,偷偷地向外面看。

过了很多天,我一直没有看见她。她不再到花园里来,也不再在窗前出现了。园丁骂我是懒鬼;我很苦恼,当我朝辽阔的大地看的时候,我总觉得我的鼻尖妨碍我。

有一个礼拜天下午,我躺在花园里,一面望着烟斗里冒出的一团团蓝烟,一面懊恼没有学别的手艺,不能在节日尽情欢乐。别的小伙子都打扮得很漂亮,到郊区的舞厅去跳舞。那儿,在和暖的空气中和明亮的房屋间,人们穿着礼拜天的盛装,在走江湖的手摇筒琴的音乐下狂舞着。我却像只鹭鸶一样躲在花园静僻的池塘的芦苇里,坐在一只拴住的小船上摇荡着。这时,晚祷的钟声从城里传到花园里来了,水上的天鹅在我旁边缓慢地游来游去。我难受死了。

忽然我听见远处有喧闹声和愉快的谈笑声。这声音越来越近,接着一簇簇绿叶间闪现出红白色的头巾、帽子和羽毛;突然有一大群活泼的年轻绅士和小姐,包括我认识的两位小姐,从别墅经过草地朝我这边走来了。我站了起来,想要离去。这时年纪大一点的美丽小姐看见了我。“啊,真凑巧,”她笑嘻嘻地叫道。“你把我们划到池子的对岸去!”小姐们小心胆怯地一个跟着一个爬上小船,绅士们扶着她们,并且卖弄自己在水上多么勇敢。女人们都坐在边上的凳子上,我把船从岸边推开了。站在最前面的年轻绅士,开始不惹人注意地摇摆。小姐们害怕地晃来晃去,有几位甚至叫了起来。那位美人儿,手里拿着一朵百合花,坐在小船的边上,默默地微笑着在观赏清澈的水波,用百合花拨弄着它们。她的整个影子出现在水上映照的云朵和树木间,看起来像个在深蓝的天空上飘过去的仙女。

当我盯着她看的时候,愉快的胖小姐忽然想起来要我在船上唱歌。一位坐在她旁边的、鼻上架着眼镜的漂亮年轻绅士,很快转向她这边来,亲切地吻了吻她的手,说道:“我感谢你想出这么聪明的主意!在旷野和森林里由人民唱的民歌,就像阿尔卑斯山上的一朵杜鹃花——《仙笛》[1]里的曲子只不过是植物标本。这样的民歌像民族的灵魂一样。”

我说,我不会唱绅士小姐们喜欢听的曲子。我一直没有注意到的多嘴的侍女,站在我的近旁,提着一篮杯子和瓶子,说道:“你不是会唱一支关于美丽的贵夫人的好听歌儿吗?”

“是的,是的,你就大胆地唱吧!”胖小姐立刻叫道。我的脸通红了。观赏水波的美人儿忽然抬起头来,瞥了我一眼;她的目光一直刺到我的心底。我不再迟疑了,壮起了胆,放大嗓子,快乐地唱道:

不论我上哪儿,往哪儿看,

在田野、森林和平原,

从高山到深谷的草地,

美丽的、高贵的夫人,

我向你致敬千百回。

我在自己的花园,

找到美丽的鲜花千万,

编成许多花环,

我把千百种思念和问候

编进花环里面。

我不配把花环向你呈献,

因为你太美丽和高贵,

我只好让花儿枯萎,

让无比的爱情,

永远在我的心底深埋。

我样儿十分愉快,

忙忙碌碌干活,

其实我心疼欲碎,

我依然一边歌唱

一边挖我墓穴的土块。

船靠了岸,绅士小姐们下了船。唱歌的时候,我清楚地看见许多年轻绅士露出俏皮的神情,在小姐们面前叽哩咕噜地讥笑我。戴眼镜的绅士,临走时跟我握了握手,对我说了些什么,但我已经不记得他说什么了。年纪较大的小姐很亲切地看了看我。在我唱的时候,美人儿一直垂下眼睛。现在她也走了,什么都没有说。唱歌时我的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这支曲子、羞耻和痛苦,使得我的心差点儿碎了。现在,我忽然认识到她多么美丽,而我是被世人嘲笑和遗弃的穷光蛋。他们都在灌木丛后面不见了时,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在草地上痛哭起来。

第二章

紧靠别墅的花园旁边,延伸着一条公路,一堵高墙把公路和花园隔开。那儿有一幢红瓦屋顶的整洁小房子。这是税卡。房子后面有个围着杂色篱笆的小花园,墙上一个裂口通向别墅花园的最阴暗和偏僻的角落。住在小房子里的税吏最近死了。有一天清早,当我还在熟睡的时候,宫里的书记跑来找我,叫我立刻去见总管。我很快穿好衣服,跟着快乐的书记走去。在半路上,他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在那儿摘下一朵花,插在外衣上,一会儿又巧妙地在空中挥舞手杖。他喋喋不休地谈着,但我什么都没有听懂,因为我还在打瞌盹。我走进半暗不明的办公室,总管戴着美丽的假发,坐在巨大的墨水瓶和一堆堆的纸张书籍后面,活像个蹲在巢里的猫头鹰。他瞪了我一眼,便说道:“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哪儿来的?你会写字、看书和算账吗?”我表示我都会,于是他继续说:“嗯,因为你表现得好,而且很有才干,主人要你补上税务员先生的空缺。”我很快想了想我的表现和才干怎样,最后不得不承认总管说得对。于是我立刻就成了税务员。

我当即搬进我的新住宅,很快就把一切安排好了。我找到了过世的税务员先生留给接替他的人的好几件东西,其中有一件美丽的带黄斑点的红睡衣,一双绿拖鞋,一顶睡帽和几个长柄烟斗。我在家乡时,就希望有这些东西,因为我常看见我们的牧师穿着睡衣和拖鞋荡来荡去。我穿上睡衣,戴上睡帽,整天坐在我的房子前面的小板凳上(此外我没有别的事可做了)。我用过世的税务员先生所留下的最长的烟斗抽烟,望着路上步行、乘车和骑马的人们。我老是希望我们村里什么人打这儿过去看见我,因为他们总说,我没出息。——睡衣很配我,而且一切都使我高兴。我就这样坐在那儿,左思右想,觉得一切开端都很困难,上等人的生活非常舒服。我暗自下了决心,以后再不出去旅行了,并且像别的人一样积蓄些钱,将来慢慢地在世界上干些大事。虽然我下决心、考虑和盘算,但并没有忘记美人儿。

我把园子里找到的马铃薯和别的蔬菜都抛出去了,在整个的园子里种上了精选的花卉。宫里的门房,就是那个长着大勾鼻子的家伙,疑惑地瞟了我一眼;他以为意外的幸福使我发疯了。自从我搬到这儿以来,他常来看我,跟我做了要好的朋友。我并不和他争辩,因为我听见主人的花园里有细微的谈话声。虽然茂密的树丛使我看不见任何人,但我觉得好像听见了美人儿的声音。我每天把我的最美丽的花扎成花束,晚上天黑以后,从墙上爬过去,把花束放在亭子中间的石桌上。每天晚上,当我把一束鲜花拿去时,旧的一束已经不在桌子上了。

有一天晚上,主人们骑马打猎去了;太阳正要落山,大地被照得明晃晃的;美丽的多瑙河,映照着金红的光芒,蜿蜒地流向远处,漫山遍野有采葡萄的人唱歌和欢呼。我和看门的坐在我的房子前面的小板凳上,天气和暖,爽快的白昼在我们面前缓慢地变黑和消逝;我很快乐。忽然传来了回家的猎人的号声,号声每隔一段时间,在山上彼此呼应。我兴奋极了,跳了起来,着魔似地欢呼道:“狩猎真是个高尚的行业!”看门的却平静地把烟灰从烟斗里敲出来说:“你不过这样想象罢了。我也去打过猎,但连磨坏的皮鞋底都挣不回来;而且,因为脚一直是湿的,过后伤风咳嗽怎么都好不了。”不知怎么,我忽然狂怒了,全身哆嗦起来。我突然讨厌这家伙了,讨厌他的丑陋的大衣、庸俗的脚、鼻烟和大鼻子。我发狂似地扭住他胸上的衣服说:“看门的,你现在滚回家去,要不我会揍你一顿!”看门的听了我说这些话,又以为我发疯了。他疑惑地、害怕地看了看我,挣脱了身子,闷声不响地离去了。他老是恐惧地回头看我,迈着大步走向别墅去,在那儿喘吁吁地对人们说,我现在真的发狂了。

最后,我禁不住大声笑起来。我摆脱了这过分聪明的家伙,心里很高兴,因为那正是我每天把花束放在亭子里的时候。今天,我也很快地从墙上跳过去,走向小石桌,忽然听见远处有马蹄声。我来不及避开,因为美人儿沿着林阴道缓慢地骑来了。她好像在沉思,身上穿着一套绿色的猎装,帽子上有根羽毛晃来晃去。她从高大的树下骑来,号角声越来越近了,晚霞的色彩在变化着。这时我心里的感觉,就和从前在父亲家里读到古书上美丽的玛格隆娜[2]的故事时的感觉一样。我呆呆地站在那儿。她突然看见我,大吃一惊,不由地停了下来。恐惧、心跳和极大的快乐使我差点儿昏迷。我看见她怀里抱着我昨天留下的花束,便控制不住自己,昏昏癫癫地对她说:“美丽的小姐,请你把这束花、我的花园里所有的花和我所有的一切都拿去吧!啊,假使我能够为你跳到火里去,那该多么好!”她严肃地、简直愤怒地看了看我,弄得我心惊肉跳,但在我说话的时候,她低低地垂下了眼睛。这时灌木丛里传来了马蹄声和谈话声。她急忙地从我的手里拿去了花束,一句话也不说,转眼间在走廊的尽头不见了。

从这个晚上起,我再也得不到安宁了。我就和每年春天刚开始的时候一样,老是感到兴奋和不宁静,好像有莫大的幸福或者什么不平凡的事等待着我似的,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特别是那可恶的账,我怎么都算不清。金绿色的阳光透过窗前的栗树枝,照到数目字上,在账册上敏捷地跑来跑去,仿佛它在算账似的。这时,我涌起了一些奇妙的思想,有时心乱如麻,连三都数不到了。我觉得“8”字像戴着首饰、束紧腰带的胖小姐;凶恶的“7”字像个永远向后面指的指路碑,也像个绞架。我觉得“9”最好玩了,它时常瞬间变成个倒过来的“6”字。“2”像个问号一样俏皮地望着我,好像问我:“可怜的‘0’,你的结局将怎么样?没有她,那个苗条的‘1’,你将永远什么都不是!”

即使坐在门外的时候,我也不高兴。为了使自己舒适一点,我拿出一张小板凳来搁脚。我补好了税务员先生留下的旧伞,把它撑起来遮太阳;它就像个中国式的亭子一样。但这都没用。我坐在那儿抽烟和思索,觉得好像两条腿由于无聊的缘故渐渐变长了,至于被我盯了好几个钟头的鼻子,也因为没事干而长大了。有时,天还没有亮,就有一部加班的邮车驶来,于是我就打着瞌盹,走到凉爽的空气中去。这时偶尔有个美丽的脸蛋儿好奇地从邮车里探出来,友好地对我说“早安”,但在黄昏中,我只看见她的闪亮的眼睛。周围的村庄里,公鸡活泼地啼着,啼声从微波荡漾的麦田上传过来;天上有一道道的旭光,几只早醒的百灵鸟在那儿飞翔着。邮车的马夫拿起号角,一面不停地吹着,一面继续驶去。我站了很久,望着驶去的马车,觉得我必须立刻跟着它到遥远的世界上去。

每天太阳落山以后,我照例把花束放在黑暗的亭子里的石桌上。但不幸的是:从那天晚上起,就没有人再管那些花了。在清早,我老是发现花仍旧和昨天一样放在那儿。花儿垂头丧气地望着我,花上沾着露水,好像它们哭过似的。这使得我很生气。我再也不扎花束了。在我的花园里,野草蔓生了;我让花儿安静地生长,一直到风把花瓣吹散为止。我的心里就像花园里那样荒芜、杂乱和凄凉。

在这个苦恼的时候,我有一次躺在屋里的窗台上,恼怒地望着外面的天空。忽然宫里的侍女从路上急忙地走来了。她看见我,就很快地转向我这边来,在窗旁站住了。

“老爷昨天旅行回来了。”她急促地说。

“喔?”我惊奇地回答;在最近几个星期内,我对一切不闻不问,所以甚至不知道主人去旅行了。“那么他的女儿,就是那位年轻的小姐,一定很高兴啰。”

侍女怪模怪样地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以致使我不得不好好地想想说了什么蠢话没有。

“你简直什么都不懂,”她终于说,蹙了蹙小鼻子,“嗯,”她继续说,“今天晚上宫里要举行化装舞会。小姐打算化装成女园丁——你听明白——女园丁!小姐看见你的花园里有非常美丽的花。”

这倒很奇怪,我暗自想,现在这儿野草多得简直连一朵花都看不见了。

但她继续说:“小姐需要美丽的花配她的衣服,但必须从花坛上摘下新鲜的花。你给她带些花来,今天晚上天黑以后,到别墅的花园里的大李树下等她;她会亲自来拿花的。”

这事使我快乐得发呆了;我狂喜地从窗上跳下来,跑到外面的侍女那儿去。

“咳,多么丑怪的睡衣啊!”她看见我穿着睡衣跑到外面,便叫了起来。这可使我火了;我不愿意在礼貌方面落后,于是就拚命地扑了过去,想要捉住吻她。可是,因为睡衣太长,我的脚给缠住了,摔倒在地上。我爬起来时,侍女已经离我很远了。我还听见她在远处笑,笑得不得不用手撑住腰。

现在我可以快乐地想念和期待什么了。原来她一直没有忘记我和我的花!我走到我的花园里,急忙把花坛上的野草都拔掉,把野草高高地抛到明亮的天空中去,好像我把一切痛苦和悲哀连根拔掉了似的。现在,玫瑰花又像她的嘴了,天蓝的五爪龙像她的眼睛,悲哀地垂着头的百合花简直跟她一模一样。我小心地把花放在一个小篮子里。

那是个恬静美丽的晚上,天上连一朵云都没有。天上稀稀落落地出现了几颗星星,从远处的田野上传来了多瑙河的浪涛声。在旁边的大花园里,无数的鸟儿在高大的树上愉快地欢唱。啊,我多么幸福呀!

夜终于到了,我把小篮子挂在胳膊上,走到大花园去。小篮子里,各种颜色鲜艳的花朵混合在一起,有白的、红的、蓝的,香气扑鼻,只要我往篮子里瞥一眼,心里就笑起来。

我带着愉快的心情,在美丽的月光下,走过幽静清洁、铺着沙子的小路,走过白色小桥,桥下有天鹅浮在水上打瞌盹,还经过雅致的亭子和台榭。我很快找到了大李树,因为在闷热的夏天,当我还是园丁的助手时,我常躺在这棵树下面。

这儿又静又暗,只有一棵高大的白杨树的银色簇叶,不断地颤抖着,并沙沙作响。跳舞的音乐有时从别墅里传来。我偶尔在花园里听见人声,它们常离我很近,然后一切又变得静悄悄的。

我的心怦怦跳。我又害怕又好奇,好像我要抢劫什么人似的。我靠在树上,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向四面倾听着,但因为一直没有人来,忍耐不下去了。我把小篮子挂在胳膊上,很快地爬到李树梢上去呼吸新鲜的空气。

在上面,我更清楚地听见从别墅里传来的跳舞音乐。我可以俯视整个花园,还可以望进别墅的明亮窗户。那儿,像星星织成的花冠似的吊灯在缓慢地回旋着;数不尽的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绅士和淑女,熙熙攘攘地在摇摆、跳舞和乱转。有时,有人靠在窗户上看下面的院子。别墅外面,草地、灌木和树丛被大厅里的无数灯光照得像镀了金似的,以致使花儿和鸟儿都醒了过来。远一点,我四周和后面,花园却是黝黑和寂静的。

他们跳起舞来了,我在树上暗自想,他们一定早就把我和我的花忘记了。大家都快乐,但没有人关心我。不管我在什么地方,我老是受到这种待遇。在地球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块地方,有自己的热烘烘的炉子,自己的一杯咖啡,自己的妻子,晚上还有自己的一杯酒,所以他们都感到心满意足;连愚蠢的门房也过得很舒服。但我到处都不开心,好像我总是来迟了,而整个世界上没有人期待我似的。

正当我这样思索的时候,忽然听见下面的草地上有沙沙的声响。附近有两个细微的声音在轻轻地说话。接着,灌木丛的枝叶分开了,侍女的小脸蛋儿从簇叶中探了出来,并且向四面探望。在她探望的时候,月光正好照在她的俏皮的眼睛上。我屏住了气息,盯着下面看。过了不久,女园丁真的从树木间走了出来,她的样子就像昨天侍女向我描述的那样。我的心跳得要爆炸了。她戴着一个假面具,似乎惊奇地在那儿向四面探望。这时,我发现她并不苗条娇小。她终于走到李树的近旁来,摘下了面具。原来她是那位年纪较大的小姐!

我吃了一惊,但在恢复平静以后,感到很高兴,因为我躲在安全的地方。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想,她怎么会到这儿来?等一会儿可爱的美人儿来取花,不就糟糕了吗!这鬼把戏气得我简直要哭了。

这时,乔装的女园丁在下面说道:“上面的大厅里闷热极了,我不得不出来在美丽的大自然里乘乘凉。”她一面不停地用假面具搧风,一面喘着气。在明亮的月光下,我清楚地看见她脖子上的筋暴了出来。她看起来很生气,脸色像红砖头的颜色。侍女搜遍了所有的灌木丛,仿佛她丢了一枚扣针似的。

“我非常需要新鲜的花来配我的化装,”女园丁又说道,“他躲到哪儿去了!”

侍女一面找,一面暗自吃吃地笑。

“你说什么,罗塞蒂?”女园丁尖刻地问。

“我说的是我时常说的话,”侍女回答,同时扮出个非常严肃真诚的脸。“那税吏本来就是个懒鬼,现在还是;他一定躺在灌木丛后面睡懒觉。”

我全身抖了起来,恨不得跳下去挽救我的名誉。这时,从别墅里忽然传来了敲鼓奏乐和喧闹的声音。

女园丁忍耐不住了。“人们正在老爷面前喊万岁,”她生气地叫起来。“走吧,他们会发觉我们离开了!”她连忙戴上假面具,恼怒地和侍女走向别墅去。树枝和灌木像长的鼻子和手指一样指着她的背影。月光在她的粗腰上像在琴键上一样敏捷地跑来跑去。她在喇叭声和鼓声中离去了,就像我在戏院里看见的女歌手一样。

我蹲在树上,怎么都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别墅看。在大门口的石阶旁,一圈人高高地举着火炬,火光奇妙地照在亮晶晶的窗户上,还远远地投到花园里。一群仆人站在那儿,奏着乐,歌颂他们的年轻主人。看门的打扮得很漂亮,站在人群中间的乐谱架前面,拚命地吹笛子。

我刚坐好,准备听那美丽的曲子,忽然别墅阳台上的双翼门开了。一位高大英俊的绅士,穿着军服,挂着许多闪闪发光的星形勋章,牵着年轻的美人儿的手,走到阳台上来。她全身穿着雪白的衣服,就像夜里的一朵百合花,也像清朗的天空上的月亮。

我的眼睛怎么都离不开那个地方,花园、树木和田野好像在我的脑海里沉没了似的。她的苗条身影高高地站在上面,火炬的光辉美妙地照耀着她。她一会儿天真地跟英俊的军官聊天,一会儿又友好地向下面奏乐的人点头。下面的人快乐得简直要发狂了,最后我也忍不住了,放开嗓子跟人们一起喊万岁。

可是,过了不久,她离开了阳台,下面的火炬一个一个地熄灭了。人们搬走了乐谱架子,花园四周又变得黝黑了,树叶像先前一样沙沙地发响。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心里忽然明白了一切:向我要花的,一定是她的姑母,那位美人儿根本没有想到我,她大概早就结婚了,而我是个大傻瓜。

这一切使我堕入沉思的深渊。我用思想裹住自己,就像刺猬用刺裹住它的身子一样。跳舞的音乐只间或从别墅里传来,云朵孤独地在黑暗的花园上飘过去。整夜,我像个猫头鹰一样蹲在树上,蹲在我的幸福的废墟上。

早上,凉风终于使我从幻梦中醒来。我四下里看了看,感到很诧异。音乐和舞蹈早就结束了。在别墅里、别墅四周的草地上、石阶上和石柱间,一切显得那么安宁、凉爽和肃静;只有大门口前的喷泉,孤独地、不停地潺潺响。愉快的曙光从花园上空射过来,照在我的胸膛上。

我在树上站了起来,很久以来第一次眺望着大地。我看见寥寥几只船在葡萄园间的多瑙河上驶去,看见公路像桥一样,绕着明亮的大地,通向遥远的山岗和平原去,路上还没有行人。

不知怎么,旅行的念头又打动了我的心。我感觉到从前所感到的全部悲哀、快乐和伟大的期望。同时,我想道:宫里的美人儿现在一定在锦缎被下睡觉,她的四周都是花,在清晨的宁静中,有个天使坐在床上陪伴着她。“不,”我叫了起来,“我必须离开这儿,到远远的蔚蓝天边去!”

于是我拿起了小篮子,把它高高地扔到空中。花儿零乱地落在树枝和绿茵上,看起来非常可爱。然后,我很快爬了下去,经过寂静的花园,到我的住所去。我总是在以前看见她的地方或者躺在树荫下想念她的地方停下来。

在我的小房子里和房子的四周,一切都和我昨天离去时一样。小花园里又荒芜又凄凉。在屋里,巨大的账册还是打开着的,简直被我遗忘的小提琴,满是灰尘,挂在墙上。可是,从对面的窗户射进来的一线曙光,正好闪烁地射在弦上。我心里感动了。“是的,”我说,“跟我来吧,你这个忠心的乐器!在这世界上没有我们的份儿!”

我从墙上拿下提琴,留下了账册、睡衣、拖鞋、烟斗和阳伞,就和我来的时候一样穷地离开了我的小房子,走上了明晃晃的马路。

我常回头看,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一方面感到悲伤,但另一方面感到非常快乐,就像只从笼子里逃出来的鸟儿一样。我走了相当远的一段路,便在田野上拿出提琴,唱了起来:

我把一切托付给亲爱的上帝;

云雀、森林、田野、小溪

和天地,都要听他的旨意,

我的事情也要由他妥善管理。

宫殿、花园和维也纳的钟楼,在我后面的晨雾中不见了,无数的百灵鸟在我头上的高空里欢唱;我就这样经过翠绿的山岗、可爱的城市和村庄,走向意大利去。

第三章

可是真糟糕!我完全没有想到:我根本不认得路呀。在寂静的早晨,四周看不见可以问路的人,而离我不远,公路分为许多岔路。这些路通到遥远的高山去,仿佛它们通向世外似的。当我向远处看的时候,我的头晕起来了。

终于有个农夫打路上走来。那天正好是星期日,所以我猜想他一定是到礼拜堂去的。他穿着一件有大银扣的老式外套,拿着一根有大银头的长手杖;我老远就看见手杖的银头在发光。我立刻非常有礼貌地问他:

“请问你,哪一条路通向意大利?”

农夫站住了,打量了我一番,翘起了下唇,沉思了片刻,然后又把我打量了一番。

我又说了一遍:“通向意大利,就是那个产橙子的地方。”

“咳,你的橙子与我有什么相干!”农夫说,便迈着大步走了。我看他穿得这么讲究,还以为他是懂得礼貌的。

怎么办呢?我应该转身回家乡去吗?假使我回去,人们一定会用手指头指我,男孩子们会围着我蹦跳,同时说:“哎哟,欢迎你从世界上回来!世界是什么样子呢?你从世界上给我们带来了胡椒饼吗?”

勾鼻子门房很熟悉世界历史,过去他常对我说:“敬爱的税务员!意大利是个非常美丽的国家。在那儿,上帝安排好了一切。如果你仰天躺在阳光下,葡萄干会长到你的嘴里来。即使你不会跳舞,要是你给那儿的蜘蛛咬了,你就会灵活地跳起舞来。”

“不,我要到意大利去,到意大利去!”我快乐地叫了起来,也不管那许多别的路,就顺着脚前的一条跑去。

我走了一段路,看见公路的右边有个美丽的果园。太阳光愉快地从树干和树梢间洒下来,看起来好像草地上铺了一条金毯子似的。我没有看见任何人,便从低矮的围墙上爬过去,舒适地躺在苹果树下的草地上;因为我昨天在树上过夜,我的四肢还疼痛。从那儿我可以向远处眺望;正好是礼拜天,遥远的钟声从寂静的田野上传来,到处都有打扮得漂亮的乡下人,经过草地和灌木丛到礼拜堂去。我心里很快乐。树上的鸟儿在歌唱。我想到家里的磨坊和美人儿的花园,想到这一切现在离我那么远了。最后我睡着了。我梦见美人儿从下面的美景中走来,其实她是随着钟声慢慢地飞上来的。她的又长又白的面纱在旭日下飘荡着。接着,我又觉得好像我不在外乡,而在我故乡磨坊旁边的树阴下。那儿很清静,四周没有人,礼拜天大家都上礼拜堂去了,只有风琴声从树木间传来。这使得我心里感到悲伤。但美人儿对我又和善又亲切。她牵着我的手,跟我散步,同时在寂静中不停地唱一支美丽的曲子。这曲子就是她从前老是在清早敞开的窗户旁伴着六弦琴唱的。我看见她的影子映照在平静的池水里,显得比从前还要美丽好几千倍。可是她的大眼睛奇怪地凝视着我,弄得我简直有点害怕了。

忽然磨坊的水车开始转动和沙沙作响,它先缓慢地转了几下,然后越转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响。池水变黑了,起了浪。美人儿的脸色变得苍白,面纱越来越长了,长花边像长条的雾一样高高地在天空上飘荡起来。沙沙声越来越响;我时常觉得仿佛看门的在吹笛子似的。我终于醒了过来,心怦怦地跳。

真的起风了,风轻轻地从苹果树的簇叶间吹过去;可是吵闹的既不是磨坊,又不是看门的,而是先前不愿意把去意大利的路告诉我的农夫。他已经换掉了礼拜天的盛装,穿着一件白的短上衣,站在我前面。

当我还在擦惺忪的眼睛时,他说道:“喂,你不上礼拜堂去,反而把我的美丽的草践踏坏了,是不是要在这儿偷橙子吃,懒鬼?”

我生气了,因为给这鲁莽的家伙吵醒了。我愤怒地跳了起来,激动地说道:“什么?你要在这儿骂我?我做园丁的资格比你的老多了。我还做过税吏。要是你进城,你还得在我面前摘掉那肮脏的睡帽。我有一幢房子,还有一件带着黄色斑点的睡衣。”

可是那莽汉一点不在乎这些。他把两手撑在腰上,只说:“你要什么呀?喂!喂!”

为了透一口气,我终于停了下来。果园和整个的平原都不见了。我站在一个美丽的树林里。可是,我并不多去注意它,因为刚才发生的事现在使我更愤怒了。我气那家伙对我这样不礼貌,便默默地咒骂了许久。我一面想着这些事,一面很快地走去,离开公路越来越远,渐渐深入山区。我在森林里走的路终止了,前面只剩下一条幽静的小径。四周看不见人,也听不见人声。在这儿走路,倒很惬意;树梢沙沙地响,鸟儿唱得很动听。我听从上帝引导,拿出了小提琴,拉我最喜爱的一些曲子,愉快的琴声响彻了寂静的树林。

但我没有拉好久,因为我的脚不时地给一些可恨的树根绊住。最后我开始觉得饥饿,可是仍旧看不见树林的尽头。我在森林里乱跑了一天。我终于走到一个长满草的小山谷时,阳光已经斜着从树干间射下来。山谷四周被荒山围住,谷里满都是红花和黄花。夕阳下有无数的蝴蝶在花上飞舞。这个地方那么寂静,仿佛世界离开这儿有好几百里似的。只有蟋蟀在鸣叫,还有一个牧童躺在高高的草里吹箫,调子那么悲哀,以致使我也伤感起来,心简直要碎了。是呀,我暗自想,这懒鬼真舒服呀!像我这样一个人,不得不在外面奔波,老是提心吊胆的。我们之间有一条美丽的清澈的小河。因为我不能过河,我便从远处叫喊,问他最近的村子在哪儿。他并不理睬我,只把头从草里稍微抬起来,用箫指了指另一个树林,安静地继续吹箫。

我赶紧走了,因为天渐渐黑了。当最后的光线透进森林的时候,鸟儿还大声地鸣叫,但现在它们忽然静默了。树丛不停地沙沙作响,我开始有点害怕了。我终于听见远处有狗吠,便加快了步子。树木越来越稀疏了。过了不久,我在最后几棵树后面看见一块美丽的绿草坪。草坪上,有许多孩子吵闹,围绕长在中间的一棵大菩提树奔跑。远一点,在草坪的边上,有一家客栈。在客栈前面,几个农民坐在一张桌子四周,玩纸牌和抽烟。在另一边,一些小伙子和姑娘坐在门外乘凉。姑娘们把胳膊包在围裙里,跟小伙子们聊天。

我毫不迟疑地从口袋里拿出小提琴,一面开始迅速地奏一支欢快的舞曲,一面从树林里走出来。姑娘们露出惊奇的神情;老年人笑了起来,笑声响彻了树林。我走到菩提树旁去,把背靠在树上,继续拉提琴。这时,青年们开始交头接耳地跟左右的人小声说话;小伙子们终于把礼拜天的烟斗放了下去;每个人邀请了自己的对象,瞬息间年轻的农民在我的四周兴高采烈地跳起舞来;狗开始吠,裙子飘荡,孩子们围住我,好奇地望着我的脸和敏捷地拨弄琴弦的手指。

拉完了第一支舞曲以后,我才真正体会到好的音乐怎样能刺激人们的肢体。年轻的农民刚才还坐在板凳上,伸展僵硬的腿,嘴里衔着烟斗。现在他们忽然完全变了,他们把花手帕插在衣扣眼里,让它长长地挂下来,围绕着姑娘们,动人地旋舞着,以致使我越看越高兴。其中有一个自以为懂事的人,在自己的背心口袋里摸索了半天,为的是引起别人的注意,最后掏出一枚小银币,想要放在我的手里。我生气了,虽然我口袋里一文钱都没有。我叫他收起那几分钱,并且告诉他,我拉提琴是由于快乐的缘故,因为我又跟人们在一块了。过了不久,有个美丽的姑娘拿着一大杯酒朝我走来。“乐师们爱喝酒,”她说着亲切地对我笑了笑,雪白的牙齿在红的嘴唇间可爱地闪闪发光。我恨不得吻她一下。她的小嘴碰了碰酒,闪烁的眼睛从酒杯上看了看我,然后把酒杯给我。我干了杯,重新拉起提琴来,大家又开始快乐地在我的四周旋舞。

这时,年纪大的人已经打完了纸牌,青年们感到疲倦,开始散去。客栈前面渐渐显得清静和冷落。给我拿酒来的姑娘也朝村子那边走去了,但她走得很慢,时常回过头来看,好像她遗失了什么。她终于站住了,在地上找寻什么东西,可是我看见她在弯下身子的时候,从胳膊下瞥了我一眼。我在宫里学会了礼貌,于是连忙跑了过去,说道:“你丢了什么吗,美丽的姑娘?”

“没有什么,”她说,脸通红了,“只不过是一朵玫瑰花——他要这花吗?”

我谢了一声,把玫瑰花插在衣扣眼里。她很和气地看了看我说:“他拉提琴拉得真好。”

“是呀,”我回答说,“这是上帝赐给我的礼物。”

“这儿乐师很少,”姑娘又吞吞吐吐地说,眼睛老是往下看。“他可以在这儿挣很多钱……我的父亲也会拉提琴,还喜欢听人们讲关于外地的事……我的父亲很有钱。”接着她笑着说:“拉提琴的时候,他别老是摇头!”

“亲爱的姑娘,”我回答道,“首先,你别老是称我‘他’;其次,关于摇头的事,那是改不掉的;那是我们艺术家的习惯。”

“喔!”姑娘说。她还想说别的话,但客栈里忽然传出可怕的喧哗;房门轰隆地开了,一个瘦子像枪杵一样飞了出来,门又立刻关上了。

姑娘听见这声音,便像只鹿子一样跑去,在黑暗中不见了。门外的那个人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开始滔滔不绝地对着房子咒骂,以致使我非常诧异。“什么!”他叫着说,“我喝醉了吗?我没有付清熏黑的门上画的粉笔线条吗?把它们擦掉,把它们擦掉!昨天我不是给你刮过脸和修鼻孔吗?结果你把羹匙[3]咬断了。刮脸应该擦掉一条线,羹匙是一条线,鼻子上贴的药膏又是一条线,到底还要我付清几条可恶的线呢?好吧,好吧,我以后不给全村和全世界的人刮脸了。你们留着胡须跑来跑去吧,到了世界的末日,上帝就会看不出你们到底是犹太人,还是基督徒!用胡子吊死自己吧,你们这些不修边幅的乡下佬!”他忽然痛哭起来,非常悲伤地呜咽道:“难道要我像一条可怜的鱼那样喝水吗?这是博爱吗?难道我不是一个人和一个能干的剃头匠吗?啊,今天我非常激动!我心里充满了感触和慈悲。”因为屋里仍旧是静悄悄的,他一面说着这些话,一面向后退了。看见我时,他伸出两臂,朝我跑来。我以为这个疯子要拥抱我,便跳到一边去。他踉跄地继续走去。过了好久,我还听见他在黑暗中一会儿粗鲁地、一会儿温柔地跟自己说话。

我的脑子里有各式各样的思想盘旋着。送我玫瑰花的少女,年轻、美丽和有钱。我在这儿转瞬间就可以找到幸福,还可以吃到羊肉、猪肉、吐绶鸡和填苹果的肥鹅哩。是的,这时我好像看见看门的朝我走来,说:“抓住这个机会吧,税务员,抓住它吧!没有人因为早结婚而感到后悔;如果你的运气好,就把新娘娶来吧;你还是留在这儿吃个饱吧!”我沉思地坐到草坪上的一块石头上。这儿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了。我身边没有钱,所以不敢去敲客栈的门。月光是明晃晃的;通过寂静的夜空,传来了森林的沙沙声;山谷的村里间或有狗吠声传来,这村子仿佛沉没在树丛和月光下面似的。我望着天空上孤零零的云朵缓慢地在月亮下飘去,远处间或有一颗陨星坠下来。我想道:月亮也照着我父亲的磨坊和伯爵的白色宫殿。那儿现在一切都沉静了;美人儿睡了,花园里的喷泉和树木仍旧不停地沙沙作响。我在那儿也好,在外地也好,或者已经死了,对大家反正都一样。我忽然感到世界辽阔广大得可怕,而我在世界上孤苦伶仃;我恨不得从心底里哭出来。

我一直坐着,突然听见远处的树林里有马蹄声。我屏住气息,倾听了片刻;马蹄声越来越近,甚至可以听见马喘气的声音。接着树下出现了两个骑马的人。他们在树林的边缘上停下来,激动地小声说话。他们的影子忽然投在月光照明的草坪上,又长又黑的胳膊一会儿指向那边,一会儿指向这边。我在家乡时,过世的母亲常讲些关于荒林和强盗的故事给我听。那时,我老是暗自盼望亲身经历这样一个故事。现在我的愚蠢荒诞的梦想突然实现了!我在菩提树下偷偷地站起来,尽量把身子伸长,抓住最低的一根树枝,敏捷地攀上去。我的上半身在树枝上晃了晃,我正要把腿缩上去,这时一个骑马的人越过广场朝我这儿奔来了。我在黑暗的簇叶中紧紧地闭上眼睛,动也不敢动。

“谁在那儿?”突然有人在我的近旁叫起来。

“没有人!”我放大嗓子嚷道;我很害怕,因为给他发现了。可是,我想到这些家伙搜了我的空衣袋以后,一定会大失所望,又不禁暗自笑起来。

“哎哟,”强盗说,“这两条挂下来的腿是谁的呢?”

没有办法了。“这只是,”我回答说,“一个迷路的穷乐师的两条腿罢了。”我急忙跳到地上来,因为我不好意思像个破叉子一样挂在树上。

我突然从树上跳下来,使强盗的马吓了一跳。他拍了拍马的脖子,笑着说:“唉,我们也迷失了路;那我们是很好的同伴啰;我看你帮助我们找去B地的路吧。你不会吃亏的。”我向他保证,我根本不知道B地在什么地方,还表示愿意到这儿的客栈去打听一下,或者带他们到村里去。那家伙却一点都不讲理。他很镇静地从皮套里抽出一支手枪。手枪在月光下非常可爱地闪烁着。“我亲爱的,”他对我很客气地说,一会儿擦擦枪管,一会儿把枪管放在眼前查看。“我亲爱的,劳你驾,请你亲自带我们到B地去吧。”

这时我可糟糕了。要是我找到路,我一定会给带到强盗窝去,因为身边没有钱,还会给揍一顿;要是找不到路,我也会挨揍。我不多去考虑,就选择了最近的一条路,经过客栈,离开村子。骑马的家伙奔到他的同伴那儿去,然后他们俩隔着一段距离慢慢地跟随我。在月光皎洁的夜里,我们就这样愚蠢地去碰运气了。这条路通过山坡上的树林。有时,我可以从桑树顶上望过去,眺望远处又深又静的山谷;这些黑黝黝的桑树是从下面长上来的,它们一直在震颤着。间或有一只夜莺唱起歌来,狗在遥远的村里吠着。在深处,一条溪涧潺潺地响,偶尔在月光下闪现出来。我还听见后面单调的马蹄声和骑马的人叽哩咕噜的谈话声。他们用外国语不停地聊天。明亮的月光和树干的长影子轮流投在他们的身上,所以在我看来,他们一会儿黑,一会儿白,一会儿小,一会儿大得不得了。我的思想很混乱,仿佛我在做梦,怎么都醒不过来似的。我挺着身子,只管朝前走,同时想道:我们最后总归会从树林和黑夜里走出来。

天上间或出现了长条的红光。它们是淡淡的,就像镜子上呵的气一样;有一只百灵鸟高高地在寂静的山谷上唱起歌来,因为早晨来临了;我心里忽然开朗起来,恐惧也消失了。可是,两个骑马的人探头探脑地朝四面看,似乎现在才发现我们大概走错了路。他们又说了很多话,我看出他们在谈论我。是的,我甚至觉得好像其中一个人开始怕起我来了,并且把我当做把他们骗到森林里来的绿林强盗。我觉得很有趣;因为四周越明亮,我的胆子也就越壮了。这时,我们正到了森林里一块美丽的空地上。我紧张地向四面看了看,然后把手指插在嘴里,吹了吹口哨,就像彼此打信号的贼一样。

“停住!”一个骑马的人忽然叫道,吓得我怔住了。我回头一看,两个人已经下了马,把马拴在树上。有一个人急忙地朝我这边跑来,瞪着眼睛看了看我的脸,突然狂笑起来。我必须承认:这种痴笑使得我生气了。他却说:“真的,这就是园丁,那是说,宫里的税务员!”

我惊愕地望着他,可是记不起来他是谁。从前我哪儿有工夫去注意骑马到宫里来的年轻绅士们!他还是不停地笑:“那好极了!我看你闲着没事做;我们正需要一个侍从;你就陪随着我们吧,那你会永远闲着!”我完全发呆了,终于告诉他,我正打算到意大利去。“到意大利去?”陌生人问,“我们也到那儿去!”

“喔,那很好!”我叫了起来,快乐地从口袋里拿出小提琴来,开始拉琴,弄得树林里的鸟儿都醒了过来。那位绅士却连忙捉住了另外一个绅士,在草坪上发狂地跳起华尔兹舞来了。

他们忽然停住了。“天呀,”一个人叫道,“我看见了B地礼拜堂的塔尖!咳,我们快点下去吧!”他拿出表,让它报时刻,然后摇了摇头,又让它报了一次时刻。“不,”他说,“还不行;我们会到得太早;那可能是危险的!”

接着他们从马背上取下点心、烤肉和酒瓶,把一条美丽的花毯子铺在绿茵上,自己躺在上面,快乐地吃起东西来了,还分给我很多东西吃。我吃得津津有味,因为有很多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告诉你吧……”其中一个人对我说,“你不认得我们吧?”我摇了摇头。“好,告诉你:我是画师勒昂哈得,那个人也是个画师,他叫基多。”

我在黎明中仔细地看了看两个画师。勒昂哈得先生高大瘦长,皮肤晒得黑黑的,愉快的眼睛炯炯发光。另一个人比他年轻、矮小和柔弱多了。这人穿着门房所谓的旧德意志式的服装,围着一条白领子,裸露着脖子,深褐色的鬈发披散在脖子四周。他时常不得不把头发从漂亮的脸上撩开。吃完了早饭以后,他拿起放在我旁边地上的小提琴,坐到一棵被吹倒的树上去,用手指拨了拨琴弦。接着,他像树林里的鸟儿那样用清脆的声音开始唱歌,弄得我的心弦共鸣起来了:

只要第一道曙光

射进大雾弥漫的静静的山岗,

森林和小丘立即发出声响:

谁能够飞翔,就鼓起翅膀!

人们把小帽扔向穹苍,

热情奔放地欢叫:

要是歌声也长有翅膀,

那我一定尽情地歌唱!

这时,在他的有点苍白的脸上和充满热情的黑眼睛上,微红的晨曦在美妙地嬉戏着。但我非常疲倦,在他唱歌的时候,歌词和音调渐渐在我的心里搅乱了,最后我昏沉沉地睡着了。

我慢慢地醒过来时,好像在梦里听见两个画师还一直在我旁边谈话,鸟儿在我头上歌唱,旭日照在我闭着的眼睛上,所以我的眼睛里是半暗不明的,好像太阳透过红缎窗帘照进来似的。“Comeèbello!”[4]我听见有人在近旁叫起来。我睁开眼睛,看见年轻的画师站在明晃晃的旭日下,把身子弯在我上面。在挂下来的鬈发中,我只看见他的又大又黑的眼睛。

我连忙跳了起来,因为天已经完全亮了。勒昂哈得先生似乎不高兴;他的额头上有两条愤怒的皱纹。他催我们快点动身。另一个画师把鬈发从脸上撩开,一面把鞍具装在马上,一面悠闲地唱着歌。最后,勒昂哈得忽然笑了起来,急忙拿起了还放在草地上的酒瓶,把剩下的酒倒进杯子里。“一路平安!”他叫了起来;他们碰了碰酒杯;杯子发出好听的声音。接着,勒昂哈得把空瓶子朝旭日高高地扔去,弄得瓶子闪闪发光。

他们终于上了马,我在他们旁边兴奋地走去。正好在我们前面延伸着一个看不见尽头的山谷,我们朝下走,到这山谷里去。那儿到处都是明晃晃的阳光、淙淙的流水和欢唱的鸟儿!我感到兴高采烈,恨不得从山上飞到那个美丽的地方去。

第四章

再见吧,磨坊、宫殿和看门的!我们飞奔着,风在我的帽子旁边呼啸。在左面和右面,村庄、城市和葡萄园飞驰过去;在我后面,两个画师坐在车子里;我前面是四匹马,一个打扮得很漂亮的马夫驾驭着它们;我自己坐在高高的马夫座上,时常被抛得一两尺高。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们到了B地以后,一个头发灰白、又瘦又长的绅士,穿着一件绿粗绒布外衣,在村口迎接我们。他向画师们鞠了好几个躬,然后带我们进村子去。在一棵高大的菩提树下,一部套着四匹马的美丽马车停在邮局前面。在路上,勒昂哈得先生嫌我的衣服不合身。他很快地从旅行袋里拿出几件衣服,叫我穿上全新的、漂亮的燕尾服和背心。这套衣服使我显得很高贵,可惜它太长太宽了,老是在我四周荡来荡去。我还得到了一顶崭新的帽子;这帽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好像上面涂了层新鲜的奶油似的。然后,那个阴沉沉的陌生人牵住了画师的两匹马;画师们跳上了马车,我爬上了马夫座。当戴着睡帽的邮局局长从窗口向外看的时候,我们已经飞也似地奔去了。邮车的马夫愉快地吹着号角,马儿兴奋地奔向意大利。

我在车上过的生活其实很愉快,就像空中的鸟儿一样,而且还不需要自己飞哩。除了整天整夜坐在马夫座上,有时从客栈里把饮食带到车上来以外,我没有别的事做。画师们不在任何地方下榻。在白天,他们把车窗紧紧地闭上,仿佛害怕太阳会刺死他们似的。基多先生竟间或把他的美丽的头探出窗外,跟我友好地聊天,并且讥笑勒昂哈得先生,因为后者不愿意他跟我聊天,而且每次在我们聊了很久以后,总要发脾气。有几次,我的主人差些儿生我的气了。其中一次是当我在一个美丽清朗的晚上,在马夫座上开始拉提琴的时候,后来还有几次是因为我老是睡觉的缘故。的确非常奇怪!我本来打算仔细地看看意大利是什么样子,所以每过一刻钟,就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可是,我只看一会儿,那十六条马腿就像个网一样在我面前混乱地交织起来,于是我的眼睛立刻又感到疲倦。最后我昏沉沉地睡着了,再也不醒过来。不管是白天或是晚上,下雨还是出太阳,到了梯罗尔[5]还是意大利,我一直酣睡着;我在马夫座上一会儿弯向右面,一会儿弯向左面,一会儿仰向后面。是的,有时我的头猛撞在车板上,弄得帽子从头上远远地飞开,基多先生在马车里大声叫起来。

我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经过半个威尔斯兰——在那儿人们称它为伦巴底[6]。有个美丽的晚上,我们在乡下一个客栈前面停了下来。驿马停在附近的村子的站上,过几个钟头才能够到;画师们下了车,叫人带他们到最好的房间去,打算在那儿休息一下,写几封信。我非常高兴,立刻跑到酒吧间去,打算安静和舒服地吃顿饭,喝一点酒。那儿很不整洁。女佣们蓬头散发地跑来跑去,围巾乱七八糟地围在皮肤发黄的脖子上。客栈的茶房穿着蓝色的罩衫,围坐在一张圆桌旁吃晚饭,间或瞟我一眼。他们都梳着又短又粗的发辫,看起来像公子哥儿一样。“我终于到了,”我一面暗自想,一面兴奋地吃。“我终于到了这个国家,带着鼠笼、晴雨表和图画来见我们的牧师先生的怪人们就是从这儿来的。要是一个人离开了自己的家,他会看见多少新奇的东西!”

我吃饭和沉思时,忽然有个坐在黑暗角落里喝酒的人儿,像个蜘蛛一样从角落里跑到我这儿来。他矮小驼背,可是头大得可怕。他有罗马人的长勾鼻子,长着稀疏的红络腮胡子;撒了香粉的头发向四面耸起来,好像给暴风吹乱了似的。他穿着旧式的褪色的燕尾服、丝绒的短裤子和发黄的丝袜子。他曾经去过德国,所以自以为德文非常好。他坐到我旁边来,一面问东问西,一面不停地闻鼻烟。他问我是不是Servitore?我们是什么时候arrivare[7]?我们是不是到罗马去?可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而且也听不懂他的不三不四的话。“Parlez-vous français[8]?”我终于惊慌地对他说。他摇了摇巨大的头。我很高兴,因为我自己也不会说法国话。可是这一切都没有用。他缠住我,问个不停。我们越谈,彼此越不了解。我们俩渐渐都火了;有时我仿佛觉得那位先生要用他的勾鼻子啄我似的。最后,倾听这巴比伦的谈话[9]的女佣们把我们俩讥笑了一顿。我连忙放下刀叉,走出房门。我在这异邦觉得好像我和我的德语深深地沉到海里去了,而在寂静的海里,各种稀奇的虫在我四周乱爬和沙沙作响,还瞪着我看,并且要咬我。

外面是个温暖的夏夜,正是散步的好时候。有时可以听见遥远的葡萄园里采葡萄的人在唱歌;远处间或在闪电,四周的景色好像在日光下抖颤和沙沙作响似的。我好像看见一个又长又黑的影子在房子前的榛树丛后面溜过去,从树枝后面探望。接着一切忽然又静了。这时,基多先生走到客栈的凉台上。他没看见我,便熟练地弹起七弦琴来了——这琴一定是他在屋里找到的——同时像只夜莺一样唱道:

喧闹欢乐的人群寂静,

大地好似进入了梦境,

只有丛树奇妙地沙沙作声,

仿佛在倾诉我久已忘怀的

古老的岁月和淡淡的哀情,

此刻一阵微微的战栗,

蓦地袭上我的心灵。

我不知道他唱下去没有;在和暖的夜晚,我躺在房门前的长凳上,由于疲倦的缘故,深沉地睡着了。

大概过了好几个钟头,我终于被邮车的号角吵醒了。在我完全清醒以前,它在我的梦里愉快地吹了很久。我终于跳了起来;山边的天色已经蒙蒙亮,早晨的寒气侵入我的全身。我忽然想起来,我们在这时应该离开这儿很远了。啊,我想,今天该我叫醒和取笑他们。基多先生听见我在外面唱歌,一定会睡意蒙眬地探出长着鬈发的头!于是我就走到房子旁边的小花园里去,紧靠在我的主人住的窗户旁,对着朝霞又伸了一次懒腰,然后兴高采烈地唱起歌来:

小鸟唧唧叫,

早晨快来到,

太阳喷薄出,

酣睡犹未了。

窗敞开着,但上面还是静悄悄的;只有凉风吹动了攀缘到窗口的葡萄藤。“咳,这意味着什么呢?”我非常惊奇地叫起来,便跑到屋里,经过安静的过道,到画师们的房间去。我大大地吃了一惊,因为打开房门时,我发现屋里是空空的,里面没有燕尾服,没有帽子,没有皮靴。只有基多先生昨天弹的七弦琴还挂在墙上;屋中央的桌上放着一个美丽的满满的钱袋,钱袋上贴着一张纸条。我把纸条拿到窗旁去,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纸条上确实写着这几个大字:给税务员先生!

要是我找不到我亲爱的愉快的主人们,那这一切对我有什么用呢?我把钱袋放到上衣的深口袋里;它扑通地掉下去,好像落到深井里似的,并且把我使劲地向后拉了一下。接着,我跑了出去,大吵大闹,把客栈里的男女工人都叫醒了。他们不明白我要什么,还以为我发疯了。可是,他们看见上面的空屋子,便感到非常惊奇。谁都不知道我的主人到哪儿去了。只有一个女佣——这是我根据她的表情和手势推测的——曾注意到基多先生昨天晚上在凉台上唱歌时,忽然大声叫了起来,然后急忙奔到屋里去找另一位先生。夜里,她有一次醒来,听见外面有马蹄声。她从屋里的小窗子朝外探望,看见昨天和我讲许多话的驼子,骑着一匹白马,横过田野奔去,时常从马鞍上高高地跃起来;女佣直在胸前画十字,因为那家伙像个骑着三脚马的鬼怪。我简直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好。

驾好的马车早就站在门前了。马夫不耐烦地吹号角,差些儿把号角吹裂了;他必须准时到下一站,因为时间表上规定了到站的时刻。我又绕整幢房子跑了一圈,呼唤画师们,但没有人回答。客栈里的人们都跟着我一块儿跑,同时目瞪口呆地望着我;邮车的马夫不停地咒骂;马呼呼地喘气。最后,我不知所措地连忙跳上马车;客栈的仆人关上了车门,马夫挥了挥鞭子,于是我就乘着车到遥远的世界去了。

第五章

我们经过山岭和平原,日夜不停地奔驰着。我连想一想的时间都没有,因为不管我们到哪儿,马老是驾在车前;我不能够跟人们说话,我的手势也不起作用;正当我在客栈里大吃大嚼时,邮车的马夫就吹起号角来,于是我不得不扔下刀叉,跳上马车。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哪儿去,为什么要这样匆忙地旅行。

不过这种生活方式倒也不坏。我一会儿躺在马车的这一角,一会儿躺在那一角,好像躺在一张长沙发上似的。我认识了许多人民和国家。马车经过城市的时候,我用两只胳膊靠在车窗上,向外探望,答谢在我面前有礼貌地摘下帽子的人,或者像个老朋友一样招呼窗旁的姑娘们。她们总又惊异又好奇地从后面看我很久。

但最后我吓了一跳。我一直没有数钱包里的钱;我一路上不得不付很多钱给驿长和客栈的老板,所以钱包瞬眼间就空了。起先我打算到了荒野的树林里,就很快跳下马车逃跑。可是,后来我又觉得丢下这样美丽的马车很可惜,因为我一定可以乘它到世界的尽头去。

我沉思地坐着,不知道怎么办好。忽然马车离开了公路,驶向旁边的岔路。我从车里向马夫叫喊,问他到底到哪儿去。可是不管我说什么,那家伙老是说:“Si,si,Signore!”[10]马车从树干和石头上驶过去,弄得我不时地从马车的一个角落飞到另一个角落。

我很不高兴,因为公路正经过一个美丽的地区,通向夕阳,好像通向灿烂的火海似的。但在旁边,就是我们转向的那个地方,到处都是荒山和灰蒙蒙的峡谷,峡谷里已经完全黑了。我们走得越远,四周也就变得越荒野和凄凉。月亮终于在乌云后面露了脸,月光明亮地从树木和岩石间照来,看起来非常可怕。在狭窄多石的山谷里,我们只能够缓慢地前进。马车单调的辚辚声,由岩壁远远地传到寂静的夜里去,好像我们正驶进一个穹窿的大坟墓一样。只有看不见的许多瀑布,在树林的深处不停地沙沙作响,还有小枭老是从远处鸣叫:“来吧,来吧!”这时我才发现马夫没有穿制服,也并不是邮车的马夫。他惊慌地回头看了好几次,然后驶得更快了。我尽量把身子探出车外,忽然有个骑马的人从树丛里奔出来,在我们的马前面横过小路,立刻又在另一边的树林里不见了。我简直莫名其妙,因为在明亮的月光下,我认出骑白马的人好像就是客栈里用勾鼻子啄我的驼子。马夫摇了摇头,嘲笑那家伙不会骑马,然后急忙转向我来,激动地说了很多话;可惜我什么都没有听懂。接着他更快地驶去了。

过了不久,我看见远处有灯光,便感到很高兴。灯光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和亮了。我们终于在几个熏黑的茅屋旁驶过去;这些茅屋像燕窝一样附在岩石上。因为夜间常是温暖的,茅屋的门敞开着。我看见照亮的房间和一些穿破衣服的人像黑影子一样蹲在炉火的四周。在寂静的夜里,我们沿着一条通到高山上去的石板路辚辚地驶去。这条山路一会儿完全给高大的树木和垂枝遮住,一会儿整个的天空又显露出来;远处还可以看见蜿蜒的山脉、树林和平原。明晃晃的月光下,山顶上矗立着一座有许多尖塔的大古堡。“上帝保佑!”我叫起来,因为急着要知道我最后会被带到哪儿去,所以完全清醒了。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我们终于到了山上古堡的大门前。这扇门通到顶端已经倾坍的又大又圆的尖塔里去。马夫挥了三次鞭子,鞭子噼啪地响起来,从古堡里传来了回声,一群穴乌惊慌地从许多洞口和裂缝里飞出来,嘈闹地乱飞到天空中。接着马车驶进了又长又黑的入口。马蹄打在石板上发出火花,一条大狗吠了起来,马车在穹窿的墙壁间发出隆隆的声响,穴乌叫个不停。就这样,我们大吵大闹地驶进古堡铺着石板的狭窄院子。

马车停了下来。我心里想道:多么奇怪的驿站呀!有人从外面打开了车门,一个提着小灯笼的瘦长老头子,浓眉下面的眼睛阴沉沉地看了看我,然后扶着我的胳膊帮助我下车,仿佛我是个高贵的绅士。在房门前,站着一个很丑的老太婆。她穿着黑的短上衣和裙子,围着一条白围裙,戴着一顶黑帽子,帽子上的一条长花边一直挂到鼻子上。她的臀部上挂着一大串钥匙,手里提着一盏老式的灯笼,灯笼里点着两支蜡烛。她一看见我,就屈膝向我深深地行礼,还乱说乱问了许多话。但我什么都听不懂,只是不停地向她鞠躬。其实我觉得很害怕。

老头子提着灯笼在马车的四周照来照去,同时在嘀咕和摇头,因为他到处都找不到箱子和行李。接着马夫把马车驾到院子边上的旧车棚里去,车棚的门已经打开了;他并没有向我要小费。老太婆很有礼貌地向我做了各种手势,叫我跟她一块去。她拿着蜡烛,带我经过一条又长又狭的过道,然后爬上了一道小石级。我们经过厨房时,几个年轻的女佣人从半开着的门好奇地探出头来,盯着我看,同时彼此打暗示和点头,好像她们一生没有看见过男人似的。在楼上老太婆终于打开了一扇门。我感到很诧异,因为那是一间美丽华贵的大屋子。天花板上有金的雕纹,墙上贴着画有各种图形和大花的壁布。中间有一张铺着台布的桌子,桌上摆着烤肉、点心、生菜、酒和糖果,弄得我心里快乐极了。在两个窗户间,挂着一面从地上到天花板的巨大镜子。

我必须承认,我很高兴。我伸了伸懒腰,迈着大步在屋里踱了一会儿。但我极想照照这样大的一面镜子,毕竟经不起引诱。勒昂哈得先生的新衣服真的很适合我;在意大利,我的眼睛变得更有神了;但我仍旧是个毛头小子,就像从前在家乡时一样;只有上唇上刚出现了一两根细毛。

老太婆还唠叨个不停,没有牙齿的嘴动来动去,仿佛她在啃挂下来的长鼻子似的。接着她请我坐下去,用骨瘦如柴的手指摸了摸我的下巴,叫我poverino[11],用红肿的眼睛俏皮地看我,同时把一个嘴角高高地翘起来,一直翘到面颊的一半。她终于深深地行了个礼,走出门去了。

我坐到摆好的桌旁。这时来了一个年轻的女佣,在桌旁服侍我。我对她说了许多殷勤的话,但她什么都听不懂。因为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她老是从旁边惊奇地看我;这顿饭确实好吃极了。我吃饱了站起来以后,女佣从桌上拿了一枝蜡烛,带我到另一间屋里去。那儿有一张沙发、一面小镜子和一张有绿缎帷帐的华丽的床。我做手势问她,是不是要我躺到床上去,她点头说:“是。”但她像生了根似地站着不走,所以我不好意思上床。我终于从饭厅里拿来了一大杯酒,对她叫道:“Felicissima notte!”[12]——我已经学会了这么多意大利话。我一口就干了杯;她忽然小声地吃吃笑起来,脸通红了,然后走到饭厅里去,把门关上了。“有什么好笑呢?”我非常惊奇地想。我还以为意大利人都是疯子哩。

我现在只怕马夫立刻又吹号角。我在窗旁倾听了一会儿,但外面是静悄悄的。“让他吹吧!”我想,便脱了衣服,躺在华丽的床上。躺在那儿就像在牛奶和蜂蜜里游泳似的!院子里的老菩提树在窗前沙沙响,间或有一只老穴乌忽然从屋顶上飞起来。我终于很快地睡着了。

第六章

我醒来的时候,晨曦已经在我上面的绿帷帐上嬉戏了。我怎么都想不起来我到底在哪儿。我觉得好像我还在马车上,好像我曾梦见月光下的古堡、一个老巫婆和她的脸色苍白的女儿。

我连忙跳下床,穿上衣服,在屋里向四面八方看了看。这时我看见一扇糊着壁纸的小门。昨天我并没有看见它。门只是半掩着的。我打开了门,看见一间可爱的小屋子;在黎明中,这屋子显得很神秘。一把椅子上乱放着女人的衣服;椅子旁的床上躺着昨天晚上在桌旁侍候我的姑娘。她睡得还很沉静,头靠在赤裸的白皙的胳膊上,胳膊上散着乌黑的鬈发。“要是她知道门是开着的!”我自言自语地说,便回到我的卧室去。我把门关住和闩上,免得姑娘醒来时吃一惊,感到难为情。

外面还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一只早醒的小林鸟,蹲在我的窗前从墙上长出来的灌木上,唱着晨歌。“不,”我说,“你独自这样早勤勉地歌颂上帝,我不甘心落后!”我连忙拿起我昨天放在桌上的小提琴,走了出去。古堡里还是静悄悄的,我在漆黑的过道里走了很久,才到了外面。

我从古堡里走进一个大花园,辽阔的园子是梯形的,一层比一层低,一直到半山腰。可是园艺工作做得很不好。所有的小径上都长着高高的草;人工造型的黄杨没有修剪,它们像鬼怪一样把长鼻子或者两尺高的尖帽子伸到空中,在黄昏中看起来非常可怕。在干涸的喷水池里,毁坏的石像上甚至挂着洗好的衣服;在花园中间,有些地方种着白菜;杂乱地长着一些普通的花,树的四周蔓生着野草,草里有杂色的蜥蜴蜿蜒地爬着。从高大的古树间望去,到处是一片空旷凄凉的景象,一直到眼睛能够看见的地方,延伸着起伏的山岗。

在黎明中,我在荒凉的花园里散了一会儿步,忽然看见下面的园子里有个又瘦又长的、脸色苍白的青年。他穿着一件带有帽子的棕色长外套,交叉着两臂,迈着大步踱来踱去。他假装没有看见我,过了不久,坐到一张石凳上,从衣袋里拿出一本书,一面高声地朗读,好像在说教,一面不时地看天空,非常悲伤地把头靠在右手上。我端详了他很久;最后因为极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扮鬼脸,便很快地向他那儿走去。他正深深地叹了口气,看见我走来,便害怕地跳了起来。他很窘迫,我也很窘迫;我们俩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只不停地互相鞠躬,一直到他迈着大步逃到灌木丛里为止。这时,太阳已经升到树林上面来了;我跳上了石凳,快乐地拉提琴,琴声传到遥远的寂静的谷里去。带着一串钥匙的老太婆,慌张地在整个古堡里找我吃早饭。现在她在上面的一层花园里出现了,并且感到非常惊奇,因为我提琴拉得这样好。古堡里阴沉沉的老头子也来了,他同样地感到很惊奇;最后女佣们都来了;大家目瞪口呆地站在上面。我越来越巧妙迅速地拨弦和摇晃提琴,装饰着乐章的结尾,拉出变奏曲,一直到我疲惫不堪为止。

这古堡里可真奇怪呀!没有人想到要继续旅行。这古堡也并不是旅馆,它属于一个有钱的伯爵;这是我从女佣那儿打听出来的。我问了老太婆好几次,伯爵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但她就像我到古堡里来的第一个晚上那样,老是得意地微笑,挤眉弄眼地瞅着我,好像她发疯了似的。天气热的时候,要是我喝光一瓶酒,女佣们就吃吃地笑着给我拿第二瓶来。有一次我很想抽烟,便做手势向她们要烟斗。这时大家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最奇怪的是:在漆黑的夜晚,我老是听见有人在我的窗下奏小夜曲。一只六弦琴老是每隔一段时间发出非常轻微的单音。有一次,我觉得好像有人朝上面叫:“咝!咝!”我连忙爬下床,把头探向窗外,朝下面喊道:“喂,喂!外面是谁呀?”但没有人回答;我只听见什么东西很快地往树丛里跑去。院子里的大狗听见我的叫声,便吠了几次;突然一切又变得静悄悄的。从此我再也没有听到小夜曲了。

我在这儿过的生活,是人们在世界上求之不得的。善良的门房从前老是说,在意大利葡萄干会自然而然地生长到嘴里来;这话的确有道理。我像个被妖精摄去的王子一样住在这个孤寂的古堡里。不管我到哪儿去,人们都表示尊敬我,虽然他们都知道我的衣袋里连一分钱都没有。我只需要说:“桌儿,摆上菜来,”于是精美的菜肴、白饭、酒、西瓜和巴尔马的干酪就摆上来了。我吃得津津有味,睡在围着帷帐的华丽床上,在花园里散步、奏乐,有时也帮着种花。我常在花园的高草丛里躺上好几个钟头;这时那个瘦长的青年——他是个学生,也是老太婆的亲戚,现在正在这儿度假期——穿着带有帽子的长外套,老是围绕着我兜圈子,同时像个魔术师一样叽哩咕噜地读一本书,读书的声音每次都催我入睡。这样一天跟着一天过去了,佳肴美酒终于使我感到很沉闷。我的四肢因为没事做,变得不灵活;由于懒散的缘故,我的身体简直要瓦解了。

在这个时候,有一个美丽的晚上,我爬到悬岩旁的一棵树梢上,坐在树枝上缓慢地晃来晃去,下面是幽静的深谷。蜜蜂在我四周的簇叶间嗡嗡地飞着;此外一切是死沉沉的,荒山中连一个人都看不见;向下面的深处一望,牛群躺在树林间草地的深草丛中。在遥远的地方,邮车的号角声从长满树的山峰传过来,声音一会儿简直听不见,一会儿变得又响亮又清楚。我忽然想起了一支古老的歌儿。当我还住在家乡父亲的磨坊里时,一个漫游的学徒教会了我唱这曲子。我唱道:

谁要想出外旅行,

就得带上爱人,

要不别人欢欣,

陌生人则孤苦伶仃。

你们这些黑魆魆的树顶,

古老、美丽的时代可曾知情?

山峰后面就是故村,

离这儿有许多路程!

我最爱看天上的星星,

我去找爱人时它们眨着眼睛,

夜莺在她门前啼唱不停,

我最喜欢听它的歌声。

清晨叫我高兴,

四周岑寂无声,

我登上远处最高的山顶,

问候你,德意志,出自衷心!

邮车的号角好像从远处陪伴着我的歌声似的。当我唱歌的时候,山岗间的号角声越来越近了。最后,我听见它在古堡的院子里响起来。我连忙跳下树去。这时,老太婆拿着一个打开的包裹,从古堡里走来了。“这儿也有给你的东西,”她说,便从包裹里拿出一封小巧精致的信给我。信封上没有地址和姓名;我很快地拆开了它。我整个的脸忽然像牡丹一样红了,心跳得那么急,连老太婆都察觉了。这封信原来就是我的美人儿写的;我在总管先生那儿时常见到她的字条。她写得非常简短:“一切又好了;所有的障碍都排除了。我偷偷利用这个机会,头一个向你报喜讯,你赶快回来吧!这儿非常冷落,自从你离去以后,我简直活不下去了。奥勒丽。”

狂喜、恐惧和说不出的快乐,使我流出了眼泪。我在老太婆面前感到难为情,因为她又讨厌地微笑着看我;我像一支箭似的跑到院子最荒僻的角落。在那儿,我扑在榛树下的草上,把信重新读了一遍,把每句话背了下来,然后又不停地读着。阳光透过簇叶,在字上面跳来跳去,在我的眼前像金色的、浅绿的和鲜红的花一样,不时地纠缠在一起。我想道:也许她根本没有结过婚?那个陌生的军官可能是她的兄弟,或许他现在死了,或许我死了,或许……“反正都一样!”我终于叫道,并且跳了起来。“现在很明显了:她爱我!她爱我!”

我从树丛里爬出来的时候,太阳快要下沉了。天是红的,所有树林里的鸟都愉快地鸣唱,谷里充满了光辉,但我的心里更美丽、更快活。

我叫古堡里的人今天把我的晚餐拿到园子里来。我还吩咐老太婆、那个阴沉沉的老头子和女佣们都出来,跟我一起坐在树下摆着菜肴的桌旁。我拿出了小提琴,一面奏乐,一面吃喝。大家都快乐起来了;老头子消除了脸上忧郁的皱纹,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老太婆喋喋不休地谈着,天晓得她说什么;女佣们一块儿在草地上跳舞;最后脸色苍白的大学生也好奇地走来了。他轻蔑地向吵闹的人们瞥了一眼,傲慢地走开了。可是,我毫不迟疑地跳了起来,一下就抓住了他的长外套,跟他兴高采烈地跳起华尔兹舞来了。他尽量设法跳得漂亮和摩登些,拚命地跳花步,弄得脸上汗水直流,衣服的下摆像个轮子一样在我们的四周旋转。他有时瞪着眼睛,怪模怪样地看我,弄得我害怕起来了,于是突然把他放开了。

老太婆很想知道信上写着什么,我今天为什么忽然这样快乐。可是要解释给她听,实在太麻烦了。我只指了指高高地在天上飞去的几只鹤,并且说,我现在也必须离开这儿,到遥远的地方去!她睁大了干涸的眼睛,像个怪物一样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对面的老头子。后来我发现,每次当我把身子转开的时候,他们俩就偷偷地把头靠在一起,非常激动地说话,同时还斜看我。

这使我起了疑心。我东想西想,他们到底打算做什么。我渐渐静默了;太阳早就沉了下去,于是我就向大家道了晚安,沉思地回到我的卧室去。

我心里又快乐又恐慌,在屋里来回踱了很久。在外面,风把沉重的乌云从古堡的塔尖上吹过去;在黑暗中,连最近的山头都看不清楚。这时,我觉得好像听见下面的院子里有说话的声音。我吹灭了蜡烛,站在窗旁。谈话声似乎接近了,但声音很低。一个人大衣下藏的小灯笼忽然射出一道很长的光线。我认出了古堡的阴沉沉的总管和老女管家。灯光照耀着老太婆的脸和她手里拿着的一把长刀子;她的脸从来没有显得这样丑。我同时看见他们俩正仰望着我的窗户。接着总管又把大衣围紧了,外面重新变得黝黑寂静了。

我想道:这个时候他们在园子里干什么?我打了个寒噤,因为我想起平生所听过的一切杀人故事,想起为了要吃人们的心而杀害他们的巫婆和强盗。当我还在想的时候,脚步走上了楼梯,经过长的走廊,轻轻地走向我的门来;同时我觉得好像有人间或偷偷地小声说话。我立刻奔向屋子的另一头,站在一张大桌子后面,打算只要有什么动静,就抬起桌子,拚命地冲向门口去。可是,在黑暗中我撞倒了一把椅子,起了可怕的喧哗。外面忽然变得静悄悄的。我在桌子后面倾听着,老是盯着门看,仿佛要我的视线透过门似的,以致使我的眼珠从脸上凸了出来。我静默了片刻,这时如果有苍蝇在墙上爬,一定可以听见。接着,我听到外面有人把钥匙插到锁眼里。我正要抬起桌子冲去,这时有人慢慢地把钥匙转了三下,然后小心地把它拿出来,轻手蹑脚地经过走廊,爬下楼梯。

我深深地透了口气。喔,我想道,他们把我锁起来了,因为等我熟睡了以后再下手比较省事。我连忙把门检查了一番。不错,门紧紧地锁着,另一扇通向美丽白晰的女佣睡的屋子的门也锁上了。我在古堡里住了那么久,但从来还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我就这样在外地被幽禁起来了!美人儿现在一定站在窗旁,眺望恬静的花园对面的公路,看我是不是拉着提琴从小税房走来;乌云很快地飞过天空;光阴荏苒,但我离不开这儿!咳,我心里多么痛苦,我简直不知道做什么好。外面的树叶沙沙响,一只老鼠在啃着地板。这时,我以为仿佛老太婆从一扇隐蔽的、糊着壁纸的门偷偷地走进来了;她好像拿着一把长刀,一面窥视着,一面轻手蹑脚地穿过屋子。

我充满忧虑地坐在床上,忽然又听见窗下面有人奏小夜曲;我很久没有听见这小夜曲了。六弦琴一响起来,我就觉得仿佛有一道光线射进屋里。我打开了窗户,轻轻地向下面叫了一声,表示我还醒着。“咝!咝!”有人在下面回答。我毫不迟疑地把信和小提琴插在身上,从窗上跨出去,一面攀着从墙缝里长出来的灌木,一面从破旧的、裂开的墙上爬下去。可是,几块破砖头松动了,我滑了下去,越滑越快,两只脚终于撞在地上,脑袋受到猛烈的震动。

我就这样到了下面的花园,立刻有人用劲地抱住了我,弄得我大声叫起来。我的好朋友连忙把手指放在我嘴上,抓住我的手,引我从灌木丛到一块空地上去。我惊奇地认出这人就是那个善良的、瘦长的大学生。他的脖子上围着一条宽缎带,带子上挂着六弦琴。我急忙向他表示要离开花园。他好像早就知道了一切,带我走过一些隐蔽曲折的小路,到了花园围墙的大门。可是大门锁得紧紧的!那位大学生却提防到了这一点;他掏出一把大钥匙,小心地把门打开。

我们进了树林。我正要问他到最近的城镇走哪一条路较妥当,但他忽然在我面前跪了下来,举起了一只手,开始赌咒和发誓,听起来怪可怕。我根本不知道他要什么,只听见他不停地说什么“Idio呀,cuore呀,amore和furore!”[13]最后他竟跪着很快地凑近我。我突然感到非常害怕;我看出他发疯了,便头也不回地跑到最茂密的丛林里去。

我听见大学生在后面发狂似地嚷着。很快就有另一个粗糙的声音从古堡上回答。我想,他们一定会来找我。我不识路,而且夜是漆黑的;我很可能给他们重新捉住。所以,我爬到一棵高大的杉树顶上去,等待更好的时机。

我在树上听见古堡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叫喊起来。楼上出现了几盏灯笼,可怕的红色灯光照在古堡破旧的墙上,从山顶上远远地射到黑夜里去。我求上帝保佑我的灵魂,因为嘈杂声越来越响亮和逼近了。大学生终于拿着火把在我的树下冲了过去,他的外套的下摆在风里飘了起来。接着大家好像转向山的另一边去,人声越来越远,风又在寂静的树林里飒飒地吹起来了。我很快地从树上爬下来,喘吁吁地跑到山谷和黑夜里去。

第七章

我的耳朵里一直嗡嗡地响,仿佛人们拿着火把和大刀,叫喊着从山上追赶我似的,所以我日夜地奔走着。路上我打听到我离罗马只有几英里路了。这使得我快乐得惊住了。我小时候在家乡听到过许多关于美丽的罗马的奇妙故事。礼拜天下午,当我躺在磨坊前面的草地上时,四周总是静悄悄的。那时,在我的想象中,罗马和上面飘过去的云一样美丽;它在蓝色的海边,四周都是奇妙的山岗和深渊,城门是金的,穿着金衣服的天使在灿烂的塔顶上歌唱。

又是深夜了,月光皎洁。我终于走出树林,爬上一个小丘,忽然看见遥远的城市。远处,海在闪闪发光,无边无际的天空上有无数的星星闪烁着,下面就是看起来像一长条雾似的神圣罗马。它像一只睡在寂静的大地上的狮子,旁边的山像守卫的巨人。

我先到了一块辽阔的荒地。这儿是阴沉沉的、静悄悄的,就像坟墓里一样。间或有断墙残壁,稀稀落落地长着干枯的、弯弯曲曲的灌木;有时一只夜鸟鸣着飞到天上去,我的又长又黑的影子老是跟着我经过这块荒野的地方。据说,一座古老的城市和维纳斯[14]女神埋葬在这儿,而一些老异教徒有时会从坟墓里出来,在寂静的夜里徘徊在荒野上,迷惑旅客们。可是我一直走下去,不让鬼神引诱我。城市越来越清楚和美丽地在我的眼前泛起来,高大的碉堡、城门和金色的塔尖在月光下美妙地闪烁着,仿佛真有穿金衣服的天使站在塔顶上,在寂静的夜里歌唱似的。

我终于经过一些小房舍,然后穿过华丽的城门,走进了著名的罗马城。月光照在宫殿间,像白昼一样明亮,但所有的街道都是空空的;温暖的夜里,间或有个衣服褴褛的人像死人一样睡在大理石的门槛上。寂静的广场上,喷泉潺潺作响,在街旁的花园里树木发出沙沙的声音,空气里充满了芳郁的花香。

我继续闲散地走着,快乐、月光和香气使我简直不知道应该转向哪儿去好。这时,我忽然听见六弦琴的声音从一个花园的深处传来。天呀,我想,穿长外套的疯大学生偷偷地跟随我!接着,花园里有个女人婉转地唱起歌来了。我像着了魔似地站住了,因为这就是美人儿的声音,而那支威尔斯的曲子,就是她在家里敞开着的窗旁时常唱的。

我忽然感慨万分地想起已经过去的美丽时刻,想起清晨宫廷前面的幽静花园,想起可恶的苍蝇飞进鼻孔以前我在灌木丛后面多么幸福。我差些儿痛哭起来。我再也不能忍受了,便踏着镀金的雕纹爬上栅门,跳到传出歌声的花园里去。我发现一个苗条的人影站在远处的一棵白杨树后面。在我爬过铁栅的时候,她先惊奇地朝我看了看,然后突然飞快地经过黑园子奔到屋里去,月光下简直看不见她的脚在跑动。“那就是她呀!”我叫了起来,心快乐地怦怦跳;我看见那双矫捷的脚儿立刻认出了她。跳下去时,我不幸把右脚稍微扭伤了,所以跑向房子去以前,不得不把腿晃几下。但这时她已经把门窗紧紧地关上了。我轻轻地敲了敲门,倾听了一会儿,又敲了几下。我好像听见屋里有人小声说话和吃吃地笑。有一次,我甚至觉得仿佛有两只明亮的眼睛在百叶窗间的月光下闪闪发光。忽然一切又变得静悄悄的。

她不知道是我,我想,便拿出老是带在身边的小提琴,一面在房子前面的小路上来回踱着,一面拉提琴,并且唱关于美人儿的曲子。我快乐得奏了过去所奏过的一切曲子;那时在美丽的夏夜,我曾在宫廷的花园里或者税房前的板凳上拉琴,琴声远远地传到宫廷的窗子里去。可是一切都没有用;整幢房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我终于悲伤地把提琴放了回去,躺在房门前的门槛上,因为长途的旅行使我感到很疲倦。夜是温暖的,房子前面的花坛散出可爱的香气。花园里远处有个喷泉不停地潺潺发响。我梦见蔚蓝色的花和美丽的、深绿的、幽静的原野,那儿泉水淙淙地响,溪涧奔流着,还有五颜六色的鸟儿婉转地歌唱着。我终于酣睡了。

醒来的时候,早晨的寒气侵入了我的全身。鸟儿已经醒来了,在我四周的树上唧唧喳喳地鸣叫着,好像讥笑我似的。我连忙跳了起来,向四下看了看。花园里的喷泉还一直在潺潺地响,可是房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我从绿的百叶窗望进一间屋子。那儿有一张沙发和一张铺着台布的大圆桌;椅子都整整齐齐地排在四周的墙旁;但外面的百叶窗都关着,仿佛整幢房子里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住人了。这时,幽静的房子、花园和昨天穿白衣服的人影,忽然使我感到非常害怕。我头也不回地跑过幽静的亭子和小径,急忙爬上花园的大门。从高高的铁栅上,我忽然看见了下面的繁华城市,便着了魔似地蹲在那儿。晨曦明晃晃地照在屋顶上和清静的大街上。我大声地欢呼起来,非常快乐地跳到街上去。

可是,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里,我该到哪儿去呢?可怕的夜晚和美人儿昨天唱的威尔斯歌,还在我的脑子里乱转。最后我在寂静的广场中央的石头喷泉上坐了下去,用清澈的水洗干净了眼睛,同时唱道:

如果我是一只小鸟,

我就知道歌儿该怎么唱,

如果我有一对翅膀,

我就知道应该飞向何方!

“喂,快乐的小伙子,你像只百灵鸟在头一道曙光下歌唱!”一个年轻人忽然对我说;他是在我唱歌时走到喷泉旁边来的。我意外地听到有人说德国话,觉得仿佛家乡的钟声在安静的礼拜天早上忽然传到我这儿来了。“欢迎你,亲爱的老乡!”我叫了起来,快乐地跳下喷泉。年轻人笑了笑,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了一番。“你在罗马干什么呢?”他终于问道。我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因为我不愿意告诉他,我正在追逐一位美人儿。“我只在这儿逛逛,”我回答说,“想要看看世界是什么样子。”

“喔,喔,”年轻人说着大声笑了起来,“那么我们是同行啰。我也打算看看世界是什么样子,为的是要把它画下来。”

“那你是个画师啰!”我高兴地叫道,因为我想起了勒昂哈得和基多先生。可是那位先生不让我讲下去。“我想,”他说,“你还是跟我去吃早饭吧。我给你画一张像,保你会满意的!”我很乐意去,便跟画师沿着空荡荡的街道走去。街旁间或有人打开窗户,一会儿有两只白晰的胳膊伸出来,一会儿有个睡眼蒙眬的脸蛋儿探到清晨新鲜的空气中去。

他带我经过许多错综、狭窄、阴暗的小巷,终于跨进一幢熏黑的旧房子。在那儿,我们爬上一道阴暗的楼梯,然后又爬上了一道楼梯,仿佛我们要爬到天上去似的。我们在房顶下的一扇门前站住了,画师在前面和后面的所有衣袋里急忙地找钥匙。可是他今早忘了锁门,并且把钥匙留在屋里了。他曾在路上告诉我,他在天亮以前就到城外去了,观赏了一番日出的景色。他摇了摇头,用脚把门踢开了。

这是一间长长的大屋子,要是地板上没有堆满东西,屋里可以跳舞。可是地板上乱七八糟地放着皮鞋、纸张、衣服和翻倒的颜料罐子。屋子中间放着一个像采梨时用的大架子;大的图画靠在四周的墙上。在一张留有颜料斑迹的长木桌上,放着一把钥匙,钥匙旁边放着面包和牛油,还有一瓶酒。

“先吃点喝点吧,老乡!”画师对我叫着说。我立刻就准备切几片面包来涂牛油吃,可是没有刀子。我们在桌上的纸张间搜寻了很久,最后在一个大纸包下面找到了刀子。接着画师把窗子打开了,清晨的新鲜空气欢快地吹进整个屋子。从这里可以浏览全城,眺望远山,景致非常美丽,晨曦明晃晃地照耀着山间雪白的村舍和葡萄园。“祝山岭后面阴凉翠绿的德国万岁!”画师叫了起来,便从酒瓶里喝了一口酒,然后把瓶子递给我。我举杯祝福他,心里还接二连三地祝福遥远的美丽祖国。

画家把贴着一大张纸的木架移近窗口。纸上用粗的黑线条精巧地画着一个破旧的茅屋。屋里坐着圣母,她的脸非常美丽,脸上露出又喜又悲的神情。可爱的婴儿耶稣,躺在她脚旁的藁窝里,睁大的眼睛露出严肃的表情。两个拿着拐杖、带着口袋的牧童,跪在茅屋外面敞开的门口。“你瞧,”画师说,“我要把你的头画在一个牧童的身上,这样许多人会看见你的相貌。我们俩死了以后,像这两个幸福的男孩一样,沉静快乐地跪在圣母和她的儿子前面时,但愿你的画像仍旧会给世人带来快乐。”接着他抓住一把破旧的椅子,想把它举起来,但手里只剩下半个椅背。他连忙又把椅子拼了起来,推到画架前面,叫我坐上去,对着画师把脸稍微侧向一边。我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坐了几分钟,可是不知怎么,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一会儿觉得这儿痒,一会儿觉得那儿痒。我对面正好挂着半面破镜子,于是我不得不老是朝镜子里看,在他画的时候,扮出各式各样的鬼脸。画师发现了,便大声笑起来,并且向我做了个手势,叫我站起来。这时我的脸已经画在牧童的身上了,画得面目清秀,使我很欣赏自己的样子。

他在清早凉爽的空气中一面继续努力地画着,一面哼着小曲子,有时还看看窗外的美丽景色。我切了一大块面包,涂上了牛油,在屋里来回踱着,观赏靠在墙旁的图画。我特别喜欢其中的两张。

“这也是你画的吗?”我问画师。

“不是的!”他回答说。“这是有名的画家勒昂哈得•芬奇和基多•雷尼画的;但你反正不懂呀!”

最后几句话惹怒了我。“噢,”我冷淡地说,“我熟悉这两位画家。”

他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怎么会呢?”他急促地问。

“嗯,”我说,“我日夜跟他们一块儿旅行,有时骑着马,有时步行,有时乘马车,弄得风在帽子旁边呼啸,结果在一个酒馆里失去了他们,然后独自乘特快的邮车继续旅行,车轮老是在可恶的石头上飞奔过去,而且……”

“啊!啊!”画师打断了我的话,瞪着眼睛看我,好像把我当做疯子一样。然后他突然大声笑起来。“咳,”他叫着说,“现在我明白了。你曾和两个叫基多和勒昂哈得的画师一块儿旅行吗?”我说“是”,于是他急忙跳了起来,又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我相信,”他说,“你甚至……会拉小提琴?”我拍了拍上衣的口袋,弄得里面的提琴响了起来。“可不是吗!”画师说。“有个伯爵夫人从德国到这儿来了。她在罗马到处打听两个画师和一个拉提琴的年轻乐师的下落。”

“从德国来的年轻伯爵夫人?”我狂喜地叫起来。“门房也来了吗?”

“哼,那我可不知道,”画师回答说。“我只在伯爵夫人的女朋友那儿看见过她几次;这位女朋友不住在城里。你认识这个人吗?”他一面问,一面忽然从角落里的一张大画像上揭开了遮布。我觉得仿佛有人打开了黝黑的屋子的窗户,早上的太阳突然照到我的眼睛里似的——这就是那位美人儿!她穿着黑天鹅绒衣服,站在花园里,用一只手揭去面纱,沉静温柔地望着远处的美景。我越看越觉得好像那就是宫里的花园,花儿、树枝好像在风中微微摇动,在下面的深处,我仿佛看见我的小税房、远远地通过绿野的公路、多瑙河和遥远的青山。

“就是她,就是她呀!”我终于叫道,抓起帽子,从门口跑出去,奔下数不尽的梯级,只听见吃了一惊的画师在后面嚷,叫我晚上再来,我们可能打听到更多的消息。

第八章

我急急忙忙地在城里奔跑,打算立刻回到美人儿昨天晚上唱歌的别墅去。这时街上已经很热闹了;一些绅士和贵夫人在阳光下散步,熙熙攘攘地混在一起,互相鞠躬打招呼;漂亮的马车在街上辚辚地奔驶着,所有的钟楼上都在敲钟,催人们去做弥撒,钟声在拥挤的人群上面的晴空里美妙地交响着。快乐和喧哗使我像喝醉了一样。我兴高采烈地一直向前跑,最后竟迷失了方向。这简直像变戏法,幽静的广场、喷泉、花园和那幢房子仿佛是我在梦里看见的,白天它们似乎都从地上消失了。

我不能够问路,因为我不知道广场叫什么。天气渐渐闷热起来;阳光火辣辣地照射在石板路上;人们都躲到屋里去了;到处都在关百叶窗,街上忽然变得死沉沉的。最后,我绝望地一头倒在一幢美丽的大房子前面,柱子支着的阳台的宽影子正投在宅前。我一会儿看看沉静的城市,在明亮的晌午忽然来到的寂静中它显得很可怕,一会儿又看看深蓝的、万里无云的晴空,最后由于疲惫不堪的缘故睡着了。我梦见躺在故乡一片幽静的绿草地上,温暖的夏雨霏霏地落下来,雨点在就要落山的太阳光中闪闪发光;雨点落在草地上,变成美丽的、五颜六色的花朵,我身上盖满了花。

醒来时,我感到非常奇怪,因为真的有很多美丽新鲜的花朵散在我的身上和身边!我跳了起来,但并没有发现什么稀奇的东西,只看见楼上的窗户上满都是香喷喷的花枝,后面有只鹦鹉不停地说话和尖叫。我拾起了散落的花,把它们扎在一起,然后把花束插在前面的衣扣眼里。接着我开始和鹦鹉聊天;我看见它在镀金的笼子里扮着各式各样的怪脸,一会儿爬上去,一会儿爬下来,老是笨拙地踩在自己的大脚趾上,觉得很有趣。可是它立刻骂我是furfante[15]!虽然它是个不懂事的鸟,我还是感到愤怒。我回骂了它一句;我们俩渐渐都火了,我用德国话骂它,它叽哩咕噜地用意大利话叱喝我。

忽然我听见后面有人笑,便连忙转过身去。原来这是早上碰见的画师。“你怎么又在这儿胡闹!”他说。“我已经等你半个钟头了。天气又凉快了;我们到城外的公园里去吧。那儿你会碰到很多同乡,可能打听到关于德国伯爵夫人的一些消息。”

我很乐意去,我们立刻动身了,还听见鹦鹉在后面骂了很久。

在城外,我们沿着村舍和葡萄园间狭窄多石的小径爬上去,终于到了山上的小花园。花园里有许多年轻的男女坐在绿茵上的一张圆桌旁。我们一进去,大家就对我们做手势,叫我们静一点,同时指向花园的另一边。那儿,在一个盖满绿叶的大亭子里,两个美丽的女人面对面地坐在桌旁,其中一个在唱歌,另一个弹六弦琴。在她们俩中间,一个笑嘻嘻的男人站在桌子后面,用一根小棍子打拍子。夕阳透过葡萄藤,一会儿照在亭子里那放着酒瓶和水果的桌上,一会儿照在弹六弦琴的女人的肩膀上;另一个女人好像入迷了似的,她用意大利话唱美丽的歌儿,唱得脖子上的青筋都绽了起来。

她把眼睛朝向天空,正在唱拖长的尾调,站在她旁边的男人举起了指挥棒,等着她重新合拍的一刹那,整个园里的人都屏住了气息。这时,花园的门忽然大开了,一个面孔清秀苍白的青年跟着一个非常激动的姑娘,一面大声吵骂着,一面冲了进来。吓坏的音乐指挥,像个变成石头人的魔术师一样,举着指挥棒站在那儿,尽管唱歌的女人早就把拖长的嗓音中断了,愤怒地站了起来。其余的人都骂新来的人。“蛮子,”一个坐在桌旁的人对他喝道,“你正好闯进胡美尔美妙的图画里来了!在一八一六年的《妇女杂志》三百四十七页上,已故的作家霍夫曼生动地介绍了这幅画,并且认为它是胡美尔[16]在一八一四年秋天举行的柏林艺术展览会上最好的画哩!”可是一切都没有用。“咳,”青年回答道,“我才不管你的图画哩!我创作的图画是给别人看的,但我的姑娘是我自己的!我一定要这样!咳,你这个不忠实和虚伪的人!”他又开始骂那个可怜的姑娘。“你这个庸俗的东西,你在画中只找银光,在诗中只找金线,你不要爱人,只要财富!既然你不要一个忠实的画师,就希望你嫁给一个鼻子上嵌满金刚钻、秃头上有明晃晃的银光、剩下的几根头发上有金边的老伯爵!把你藏起来不给我看的混账纸条拿出来!你又搞出什么玩意儿来了?那张纸条是谁写的,是写给谁的?”

但姑娘顽强地抗拒着。大家围住了狂怒的青年,大声吵闹地安慰和劝他,但人们的喧嚷使他更激动和气愤。姑娘的嘴儿也不肯示弱,最后她哭着从乱哄哄的人群里跑出来,突然意外地倒在我的怀里,求我保护。我立刻摆出迎战的姿势,但因为别人在混乱中没有注意我们,她忽然把头转向我,脸上露出镇静的表情,附着我的耳边急忙地小声说:“你这可恶的税务员,为了你,我吃了多少苦头呀!拿去,赶快把这可恶的纸条藏起来;纸条上写着我们的住址!到了约定的时间,你进了城门,就只管沿着右边寂静的一条街走好了!”

我惊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我仔细地看了看,忽然认出她了;她原来是宫里的俏皮侍女,也就是在美丽的礼拜六下午给我送酒来的那个姑娘。现在她激动地靠在我的身上,黑鬈发散在我的胳膊上,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这样美丽。

“可是,敬爱的姑娘,”我惊讶地说,“你怎么会来……”

“天呀,静下来吧,现在可别说话!”她回答说。我还来不及把一切好好想一想,她就很快地跑到花园的另一头去了。

这时人们差不多完全忘了先前的题目,但还继续兴高采烈地争论着;他们要向青年证明他实际上喝醉了,而一个爱好名誉的画家不应该喝醉。亭子里灵活的胖子——我后来打听到他是艺术的大鉴赏家,并且因为爱艺术,参加各种集会——把指挥棒扔开了,肥胖的脸上露出一团和气的光彩,在喧闹的人们当中穿来穿去调停和劝解,同时不停地惋惜自己费莫大精力促成的长尾调和美丽的图画被破坏了。

我的心里很开朗,就像在那个快乐的星期六一样,当我在敞开着的窗旁边面对着酒瓶拉提琴一直拉到深夜的时候。因为人们吵闹不休,我爽快地拿出小提琴,立刻奏起在森林中孤寂的古堡里学会的舞曲。

大家都抬起了头。“好!好极了!这是个好主意!”愉快的艺术鉴赏家叫了起来,立刻从一个人跑到另一个人那儿去,要求大家跳他所谓的乡下舞。他自己带了头,把手伸给曾在亭子里弹琴的女人。接着他开始非常美妙地跳舞,用脚尖在草地上跳各种花步,用脚拚命打拍子,还时常相当灵巧地蹦了起来。可是因为他稍微胖了一点,不久就疲倦了。他跳得越来越低和笨重,最后从圈子里走了出去,剧烈地咳嗽起来,不停地用雪白的手帕擦汗。这时,已经平了气的青年从酒馆里拿出了响板,大家立刻在树下熙熙攘攘地跳起舞来了。下沉的太阳把几道红光射到黑暗的影子间、破旧的墙上和园子后面长满常春藤的半沉入土中去的石柱上;远远的,在葡萄园下面,可以看见夕阳下的罗马市区。在清鲜恬静的空气中,大家在绿茵上跳舞;我心里非常快活,因为看见苗条的姑娘们和侍女们在人群中像异教的森林女神一样,举起了胳膊,在树木间旋舞,同时用响板在空中击出清脆的声音。我再也忍不住了,便跳到人群中间去,一面不停地拉提琴,一面跳漂亮的花步。

我在圈子里跳了相当久,没有注意别人已经跳累了渐渐从草地上散去。这时,有人在我后面使劲地扯了扯我上衣的下摆。原来是那侍女。“别这么傻,”她小声说,“你简直像只山羊一样蹦来蹦去!把字条好好地念一念,早些来吧;年轻美丽的伯爵夫人在等着你哩!”她说着就在黄昏中跑出花园的门,很快就在葡萄园间不见了。

我的心怦怦跳;我恨不得立刻跟着她跑去。天黑了,幸亏茶房在花园的门旁点燃了一盏大灯。纸条上就像侍女所说的一样,相当潦草地写着城门和那条街在什么地方。还写着:“十一点钟小门旁。”

还要等好几个钟头啊!虽然这样,我决定立刻就去,因为我坐立不安。但这时带我来的画师走来了。“你跟那姑娘说过话吗?”他问。“我到处都看不见她了;她就是德国伯爵夫人的侍女。”

“轻点,轻点!”我回答说,“伯爵夫人还在罗马。”

“喔,那更好啦,”画师说。“我们去喝一杯酒,祝她健康吧!”他不顾我的反抗,把我拉回花园里去。

这时花园里已经非常凄凉和冷落了。快活的游客都挽着爱人的胳膊到城里去了。在清静的夜晚,我还听见他们在葡萄园间谈笑,谈笑声越来越远了,终于在深谷的树林里和溪水的沙沙声中消失了。山上只剩下我、画师和艾克布雷希特先生——就是先前吵骂的青年。月光美妙地从花园高大黝黑的树木间照过来;桌上一支蜡烛的火焰在摇曳,满桌都是的酒绿灯红。我只好坐下去,画师问起我的出身、旅行和生活计划。当酒馆的美丽少女把酒放在我们的桌上时,艾克布雷希特先生把她抱在膝上,把六弦琴放在她的胳膊上,教她弹小调子。她的小手儿很快就学会弹琴,他们一块儿唱了一支意大利歌儿,青年唱一段,姑娘唱一段。在美丽恬静的晚上,歌声格外好听。姑娘被唤去以后,艾克布雷希特先生就拿着六弦琴躺在长凳上,把脚放在前面的一把椅子上,独自唱了许多美丽的德国和意大利歌儿,再也不睬我们了。这时,清澈的天空上出现了美丽的星星,四周好像被月亮镀上了银子似的;我想起了美人儿和遥远的故乡,把旁边的画师完全遗忘了。艾克布雷希特先生间或不得不调准琴音,这使得他老是很生气。最后,他拚命地转动扯拉乐器,以致使一根弦突然断了。他把六弦琴扔开,跳了起来。这时他才发现我的画师把身子伏在桌子上呼噜地甜睡了。他连忙披上了挂在桌旁树枝上的一件白色的大衣,但忽然改变了主意,先看了看画师,然后瞪了我一眼,便毫不迟疑地坐到我前面的桌上,咳了几声,整了整领带,突然开始向我发表演说。“亲爱的听者和老乡!”他说。“酒瓶里差不多空了,在这世风日下之时,讲道德无疑是国民的首要义务,我出于同乡的感情,务请你把道德记在心里。虽然有人以为你只不过是个少年,”他继续说,“但你的燕尾服已经穿旧了;也许有人认为你刚才跳得很好看,就像森林里的鬼怪一样;是的,有些人甚至说,你是个流浪汉,因为你走江湖拉提琴;可是我不同意这种片面的看法;我根据你的尖鼻子判断你是个不得志的才子。”他胡说八道,使我生气了。我想要驳斥他,但他不允许我插嘴。“你瞧,”他说,“这一点称赞已经使你骄傲起来了!你好好想一想,我们的职业多么危险!我们才子——我也是个才子——根本不理睬世人,而世人也不理睬我们,我们穿着带到世界上来的千里鞋,毫不迟疑地笔直地走向永生。我们的一只脚踏在未来,那儿除了朝霞和未来的孩子的面孔以外,没有别的东西;另一只脚却踏在罗马中央的人民广场上,整个的世纪利用这个好机会,想要跟我们一块儿去,于是就抓住我们的靴子不放,简直要把我们的腿扯下来,这种叉开两腿的姿势多么痛苦和别扭呀!我们痉挛、痛饮和饥饿都是为了不灭的永生。你瞧,我的同事躺在长凳上,他也是个才子。他已经嫌时间太长了,到了永生怎么办呢!是的,敬爱的同事,你、我和太阳今天一早就爬起来了,我们整天思索和画画,一切都很美丽,现在睡意浓浓的夜笼罩了大地,把一切颜色都抹掉了。”他还滔滔不绝地说下去,由于跳舞和饮酒的缘故,头发是乱莲蓬的,面孔在月光下像死人的一样苍白。

我早就觉得他本人和他的荒谬演说怪可怕;当他一本正经地转向睡着的画师时,我利用了这个机会,偷偷地绕过桌子跑出花园去,但他没有看见我逃跑。我心里很快乐,沿着葡萄架独自走下去,到了月光照明的辽阔山谷里。

城里的钟敲了十下。在恬静的夜里,我间或听见弹六弦琴的声音,有时还听见两个画师讲话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们也回家去了。我拚命地跑,免得他们再来纠缠我。

进了城门以后,我立刻转向右边的一条街,在幽静的房子和花园间急急忙忙地走着,心怦怦地跳。我突然到了今早怎么都找不到的广场和喷泉前,并大吃了一惊!寂静的别墅耸立在月光下,美人儿又在花园里唱昨天晚上唱的意大利歌。我狂喜地先奔向小门,然后跑向房门,最后拚命地冲向花园的大门,但所有的门都锁着。这时我才想起还没有敲十一点钟。我恨时间过得太慢,但又不愿意像昨天晚上一样从花园的门上爬过去,因为这样太不体面了。我在幽静的广场上徘徊了一会儿,最后沉思地坐到石头喷泉上去,默默地等待。

天上的星星在闪烁;广场上空旷冷落;我快乐地倾听美人儿在花园里唱歌,歌声和喷泉的潺潺声融合在一起。忽然,我看见一个白影子,从广场的另一边笔直地走向花园的小门。我在闪烁的月光下定睛看了看——原来那就是穿白外套的荒唐的画师。他急忙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很快地溜进了花园。

那篇荒谬的演说早就使我讨厌这个画师了。现在我更气得控制不住自己。这荒唐的才子一定又喝醉了,我想,他从侍女那儿抢到了钥匙,打算偷偷地进去,侮唇和攻击伯爵夫人。于是我就从仍旧开着的小门冲进花园去。

走进花园时,里面非常幽静,别墅的双扇门开着;一道乳白的光线从屋里射出来,照在门前的花草上。我从远处朝屋里看了看,一盏白灯把一间华丽的绿屋子照得半暗不明的,美人儿手里拿着六弦琴,躺在屋里的缎子制的安乐椅上;她的纯洁的心灵根本没有想到外面有危险。

但我不能久看,因为我正发现白色的人影藏在灌木丛后面,从花园的另一头轻手蹑脚地走向别墅去。这时,美人儿在屋里唱得那么婉转,使得我深深地感动。我不再踌躇了,摘下一根大树枝,一面跑向穿白衣服的人,一面放大嗓子喊:“救命!”喊声响彻了整个花园。

画师看见我突然冲来,就逃跑了,同时惊慌地叫嚷。我喊得更响;他跑向房子去,我追赶着他——我差一点捉住了他,但可恶的花草绊住了我的脚,以致使我忽然扑倒在房门前。

“原来是你呀,傻瓜!”我听见有人在我上面叫。“你差点儿吓死我!”我连忙爬起来,把眼睛里的泥沙擦掉,看见侍女站在我前面,最后一跳使得她肩上的白大衣脱落了。

“怎么,”我非常惊奇地说,“难道画师不在这儿吗?”

“是呀,”她狠狠地回答说,“至少他的大衣在这儿。先前他在城门口碰见我,因为我觉得冷,他便把大衣披在了我的肩上。”在我们说话时,美人儿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走到门旁。我的心跳得要碎了。可是,我仔细地看了看,大吃一惊,因为我突然看见她不是美人儿,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她是一位比较高大、丰满和强壮的夫人,有着一个傲慢的勾鼻子,黑眉毛翘得高高的;她美丽得令人害怕。她闪闪发光的、又大又黑的眼睛很神气地望着我,使我敬畏得不知怎么办好。我完全糊涂了,不停地向她鞠躬,最后要吻她的手。但她连忙把手拿开,用意大利话对侍女说了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懂。

先前的喧嚷把左右的邻居都惊醒了。狗吠了起来,孩子们在哭叫,还可以听见几个男人的喊声,喊声渐渐逼近花园。夫人又瞥了我一眼,仿佛要用火弹打穿我似的,然后连忙转向屋子,骄傲地冷笑了一声,就在我的鼻子前面使劲地关上了门。侍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抓住我衣服的下摆,把我拉向花园的门口。“你又干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她在路上怒气冲冲地说。我也火了。“该死,”我说,“不是你们叫我来的吗?”

“可不是吗!”侍女叫道。“我的伯爵夫人对你很好,把花儿从窗口扔给你,还唱歌儿呀,而这就是她的报酬!但你这个人根本就没出息!你用脚践踏自己的幸福。”

“可是,”我回答说,“我以为她是德国来的伯爵夫人,就是那位美人儿……”

“咳,”她打了个岔,“她连同你疯狂的爱情早就回德国去了。你也赶快跑回去吧!她一定在想念你!在那儿,你们可以一块儿拉提琴和欣赏月亮,可是你别再让我看见你了!”

这时,我们后面起了一阵可怕的喧嚷。有些人拿着棍棒,从旁边的花园里急忙地爬过围墙来,另一些人一面咒骂一面在过道上搜索;月光下,戴着睡帽的、紧张的面孔,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在那儿的灌木丛上出现;看起来仿佛魔王突然从所有的荆棘和灌木丛里派出一些鬼怪来了。侍女没有迟疑好久。“贼跑到那儿去了!”她对着那些人叫,同时指向花园的另一头。接着她很快把我从花园里推出去,在我后面关上了小门。

在辽阔的天空下,我又孤独地站在幽静的广场上,就和昨天来的时候一样。先前,喷泉曾在月光下美妙地闪烁,好像里面有小天使上下地飞着,现在它仍旧潺潺发响,但我一点也不快活和高兴了。我下了决心要离开假情假义的意大利和那些疯狂的画师、橙子及侍女,再也不回来,于是就在这个钟头内出了城门。

第九章

忠实的山岭严严地把关:

“谁在这寂静的早晨

从外国来路过这荒山?”

我望了山岭一眼,

心里乐得笑开怀,

我放声叫喊

口令和暗号:

奥地利万岁!

这时大伙儿才把我认清,

小溪、小鸟和四周的树林

按照乡下的风俗向我致敬;

多瑙河来自深谷粼波闪闪,

斯特凡塔向下俯瞰,

看见了我非常快活,

此刻若不是它,马上也就会看见——

奥地利万岁!

我站在高山上,第一次看见奥地利,非常快乐地挥了挥帽子,唱完最后几句,忽然在我后面的树林里响起了管乐器的美妙音乐。我连忙转了过去,看见三个小伙子。他们穿着蓝色的长外套,一个人吹箫,另一个人吹笛,第三个人头上戴着一顶旧三角帽,在吹号角。他们忽然伴着我奏起乐来,乐声响遍了整个树林。我毫不迟疑地拿出了小提琴,立刻开始兴奋地拉琴和唱歌。他们疑惑地互相看了看;吹号角的人首先瘪下了吹胀的两腮,最后大家都静默了,并且盯着我看。我诧异地停了下来,也望着他们。“因为先生穿那么长的燕尾服,”吹号角的人终于说,“我们还以为先生是个旅行的英国人,在这儿散步欣赏美丽的大自然;我们本来还打算挣一点路费哩。可是,我看先生自己也是个乐师。”

“其实我是个税务员,”我回答说,“我刚从罗马来。很久没有挣到钱了,所以我在路上不得不靠拉提琴糊口。”

“靠这个近来挣不了多少钱啦!”吹号角的人说着回到树丛旁边去,用三角帽扇他们在那儿生的小篝火。“在这方面管乐器比较吃香,”他继续说。“当一个阔佬安安静静地吃中饭时,只要我们走进穹窿屋顶的前室,三个人开始拚命地吹乐器,那立刻就有一个仆人带着钱或者食物跑出来,叫我们停止喧闹。——先生愿意跟我们一起吃点东西吗?”

树林里的篝火熊熊地燃着,清晨的天气凉爽;我们围着篝火坐在草地上,两个乐师从火上拿下了盛着咖啡和牛奶的小罐子,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面包,把面包浸在咖啡里吃,轮流喝咖啡。我看见他们吃得津津有味,便觉得很高兴。吹号角的人却说:“我喝不来这黑饮料。”他把夹着牛油的大块面包分了一半给我,然后拿出一瓶酒来问我:“先生也要喝一口吗?”我喝了一大口,但不得不立刻把酒瓶放下去,同时蹙起了脸,因为这酒厉害极了。“这是本地产的酒,”吹号角的人说。“在意大利,先生把德国人的口味糟蹋了。”

他急忙地在衣袋里搜寻了一番,最后随着一些杂物,掏出一张破旧的地图;地图上还可以看见穿着盛装的皇帝,他右手拿着笏,左手拿着带有十字架的小球。吹号角的人把地图小心翼翼地铺在地上;其余的人都凑近了,大家一块儿商量走什么路好。

“假期快要满了,”一个人说,“到了林茨[17],我们就必须向左转,这样我们可以及时回到布拉格。”

“别胡说了!”吹号角的人叫了起来。“在那儿,你打算给谁奏乐呢?那里都是森林和矿山,人们没有高尚的艺术趣味,还找不到免费的膳宿!”

“胡说八道!”另一个人回答说,“我最喜欢乡下人;他们最能体谅别人的困难,而且要是我们间或吹错了音调,他们也不会吹毛求疵的。”

“你一点自尊心都没有,”吹号角的人答道,“拉丁人说:Odi profanum vulgus et arceo[18]。”

“咳,路上一定会有礼拜堂,”第三个人说,“我们就在牧师先生那儿投宿吧。”

“天呀!”吹号角的人说,“他们只肯赏一点钱,却要把我们好好地教训一顿,说我们不该游手好闲地在世界上流浪,应该努力求学;特别是当他们发觉我将跟他们同行时,就更不得了!不,不,Clericus clericum non decimat[19]。可是,我们何必这样急呢?教授们还在卡尔斯巴得[20]休养,他们才不会严守时间哩。”

“是呀,distinguendum est inter et inter;”另一个人回答说,“quod licet jovi,non licet bovi[21]!”

我这时才明白他们原来是布拉格的大学生,于是对他们起了莫大的敬意,尤其是因为他们拉丁话讲得那么流利。“先生也是个大学生吗?”吹号角的人接着问我。我谦逊地回答说,我一直很想读书,可是没有钱。“那没有关系,”吹号角的人叫道,“我们既没有钱,又没有富有的亲友。但一个聪明人应该自己想办法。Aurora musis amica,这用德国话说就是:早饭别吃得太多,免得浪费时间!可是,当晌午的钟声响彻全市,从一个钟楼传到另一个钟楼,从一座山传到另一座山,学生们大吵大闹地忽然从古老阴暗的学堂里跑出来,在阳光下蜂拥地穿过小巷的时候,我们就到卡普栖教会去找当厨师的神父,在那儿桌子老是铺好的,即使没有铺好,至少每个人都有一满锅东西吃;我们也不多问,就吃起来,同时还练习说拉丁话。先生,你瞧,我们每天就这样学习。假期终于来到,别人都乘车或骑马回去见父母的时候,我们就把乐器藏在外套下面,穿过小巷,走出城门去,于是全世界就展开在我们面前。”

不知怎么,在他讲话时,我心里感到很悲伤,因为像这样有学问的人在世界上竟是孤苦伶仃的。我同时想起了自己跟他们的情况差不多,于是泪水从眼睛里流了出来。吹号角的人惊奇地看了看我。“在旅行的时候,要是马匹、咖啡、新铺好的床、睡帽和脱鞋板都预先定好了,”他继续说,“那才没有意思哩,我并不愿意这样旅行。我们在清早起来时,季鸟高高地飞过天空;我们根本不知道今天哪个烟囱将为我们冒烟,也不能预料我们在天黑以前会碰到怎样的运气——像这样才最有趣。”

“是的,”另一个人说,“我们到哪儿,一拿出乐器,那儿就快活起来。在乡下,我们在晌午到乡绅的家里去,在前堂里奏起乐来,于是女佣们就一块儿在房门前跳舞,主人为了更好地听见音乐,吩咐把饭厅的门稍微打开,于是碗碟的叮当声和烤肉的香味,就在愉快的乐声中从门缝里钻出来;桌旁的小姐们为了要看见外面的乐师,简直会把脖子扭歪。”

“对呀!”吹号角的人叫道,眼睛炯炯发光,“让别人复习他们的功课吧。我们却要读上帝在外面给我们打开的巨大图画书!是的,先生相信吧,我们会成为很有用的人,我们将知道应该向农民讲些什么话,我们将用拳头敲打讲坛,使得下面的那些粗人心里深深地感动,并且忏悔和虔诚起来。”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心里感到很快活,恨不得立刻跟他们去读书。我简直听不厌,因为我很喜欢跟有学问的人谈话,这样自己可以有所长进。可是,我们没有好好地讨论下去。一个大学生因为假期就要完了,害怕起来了。他连忙把笛子装好,在跷起来的膝盖上放了一张乐谱,开始练习弥撒中的困难乐章;原来他回到布拉格以后打算参加合奏。他坐在那儿运动手指,有时吹得非常不合调,弄得我毛骨悚然,时常连自己的话都听不懂。

忽然,吹号角的人用低沉的声音叫了起来:“好极啦,我想出办法来了!”他同时拍了拍身边的地图。另一个人暂时停止了热心的吹奏,惊奇地望着他。“听着,”吹号角的人说,“离维也纳不远有个宫殿,宫殿里有个门房,而那个门房是我的堂兄弟!亲爱的同学们,我们必须去拜访我的堂兄弟。他一定会想办法给我们筹路费!”我听见了这话,连忙跳了起来。“他会吹低音笛子?”我叫道,“他的个子高大,有个大勾鼻子?”吹号角的人点了点头。我快乐地抱住了他,弄得他的三角帽从头上落了下来。我们立刻决定一块儿坐多瑙河上的邮船,到美丽的伯爵夫人的别墅去。

我们到了河边时,船已经准备好要开了。这只船曾在一家酒馆旁边过夜;肥胖的酒馆老板得意地站在门口,把整个的门口都塞住了。在临别时,他说出各种风趣和应酬的话。从每个窗口,有个姑娘的头探出来,向那些把最后几包货物搬上船去的船员们亲切地点头。一位穿着灰外套、围着黑围巾的老先生,也打算乘这船去。他站在岸边,激动地跟一个瘦长的小伙子谈话。小伙子穿着长皮裤子和鲜红色的紧身外衣,骑在一匹英国种的骏马上。奇怪,我仿佛觉得他们有时朝我看看,并且在谈论着我。最后老先生笑了起来,瘦长的小伙子挥了挥马鞭,在晨风中奔向闪烁的田野,仿佛跟天上的百灵鸟赛跑似的。

这时,大学生们和我把我们的钱凑了起来。我们好容易从所有的衣袋里搜出一枚枚的铜钱来,吹号角的人用铜钱付了船费,弄得船夫笑了起来,并且直摇头。我忽然看见多瑙河就在我的跟前,不禁快乐地叫出声来。我们连忙跳上了船;船夫发出了信号,接着我们便在美丽的晨曦下,经过山岗和草地,飞快地顺流漂下去。

森林里的鸟儿唱起歌来,清晨的钟声从河两岸的遥远村庄传来;有时可以听见百灵鸟在高空中鸣唱。一只金丝雀在船上快乐地合唱起来,我兴奋极了。

这只金丝雀属于船上的一个美丽少女。鸟笼紧靠在她的身旁;在另一边,她的胳膊下挟着一个精致的小衣包。她默默地坐着,一会儿满意地看看裙子下面露出来的新皮鞋,一会儿朝下看看流水。晨曦照着她的白额,额上的头发分得整整齐齐。我看出大学生们很想有礼貌地跟她攀谈起来;他们老是在她旁边走过去,吹号角的人这时总要咳嗽几声,一会儿整整领带,一会儿整整三角帽,但他们缺少勇气,而且他们一走近她,姑娘就把眼睛低下去。

穿灰色外套的老先生坐在船的另一边;大学生们在他的面前感到特别难为情;他们一下就看出他是个神父。老先生在读一本祈祷书,但时常抬起头来看美丽的景色;书本的金边和书上的许多五彩的圣人画像在旭日下美妙地闪烁着。他同时还注意到船上所发生的事情,很快就认出了小伙子们的身份。过了不久,他就对大学生说起拉丁话来了。接着三个人都走了过去,摘下了帽子,用拉丁话回答。

我坐在船头,兴奋地在水面上晃着两条腿。船飞驶着,下面的波浪哗哗地响,溅起了浪花。我老是眺望着遥远的碧空,看见塔尖和古堡一个接着一个地从绿岸上长出来,长得越来越高,最后在我后面消失。我想道:要是我今天有翅膀,该多么好!最后,我不耐烦地拿出随身带来的小提琴,奏出在家乡和美人儿住的宫殿里学会的所有老调子。

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这原来就是那位神父;他已经把书收了起来,听了一会儿我拉琴。“唉,”他笑着对我说,“唉,唉,乐师先生忘记吃喝啦。”他叫我收起小提琴,跟他一块儿吃点东西,便带我到一个小巧精致的亭子里去;这亭子是船夫们用小桦树和小桑树在船中间搭起来的。他吩咐人在亭子里放一张桌子,叫我、大学生们和年轻的姑娘坐在四周的木桶和货物包上。

接着神父拿出仔细地包在纸里的一大块烤肉和涂着牛油的面包,又从盒子里拿出几瓶酒和一只里面镀了金的银杯子,倒出酒,自己先尝了尝,闻了闻,又尝了尝,然后给我们每个人喝。大学生们很拘束,所以笔直地坐在木桶上,吃得和喝得很少。姑娘也只用嘴碰碰杯子,羞怯地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大学生们;但她看我们的次数越多,胆子就越壮起来了。

她终于把她的经历讲给神父听。她第一次离开家做女佣,现在正到新主人的别墅去。我的脸通红了,因为她说出了美人儿住的宫殿。我想道:那么她将做我的女佣啰!便睁大眼睛看她,同时差点儿昏倒了。

“别墅里就要举行盛大的婚礼。”神父接着说。

“是的,”姑娘回答说,她很想知道更多的事,“据说,两人早就偷偷地相爱了,可是伯爵夫人一直不答应。”

神父只说了声“嗯,嗯”,同时倒满了酒杯,露出沉思的神情,慢慢地喝酒。我把两只胳膊放在桌上,为的是要仔细地听他们说的话。神父发现了这点。“我倒可以告诉你,”他又说,“两位伯爵夫人派我出来探听新郎在不在这一带,因为罗马的一位夫人写信说,他早就离开了那儿。”他一提起罗马的夫人,我的脸又红了。“阁下认得那位新郎吗?”我心慌意乱地问。

“不,”老先生回答说,“据说他是个快活的鸟儿。”

“是呀,”我急忙地说,“这只鸟儿一有机会就从笼里逃出去,恢复了自由以后,就快活地唱起歌来。”

“他在外国流浪,”神父沉静地继续说,“夜里出去逛,白天在大门前睡觉。”

这话使我非常生气。“阁下,”我激动地叫起来,“你得到的消息是不正确的。新郎是个品性优良、很有前途的英俊少年;在意大利,他曾在古堡里过阔绰的生活;他只和伯爵夫人、有名的画家和宫女交际;要是他有钱,他决不会随意挥霍;他……”

“哎,哎,我刚才不知道你跟他这样熟识,”神父打断了我的话,得意地笑了起来,笑得脸发紫了,泪水从眼睛里流出来。

那个姑娘又说道:“但我听说新郎是个很有钱的人。”

“天呀,真的吗?真是莫名其妙,简直是莫名其妙!”神父叫起来,还是笑个不住,最后咳得透不过气来了。他稍微平静了以后,便举起杯子,叫道:“新郎和新娘万岁!”我简直想不透神父的话有什么用意;由于在罗马发生的一些事件,我不好意思在大众面前承认我就是失踪的、幸运的新郎。

杯子又被大家起劲地传来传去;神父和大家友好地聊天,所以过了一会儿,每个人都跟他很亲昵了,最后大家愉快地聊起天来。大学生们也越谈越起劲,叙述他们在山中的旅行,最后甚至拿出乐器,开始快乐地吹奏。水上的凉气从亭子的树枝间透进来,号角声的回响已经飞快地掠过被夕阳染成金色的树林和山谷。神父听了音乐,越来越兴奋,便把年轻时有趣的经历讲给我们听:在假期中,他也曾翻山越岭,挨过饥渴,但老是很愉快。他说,整个的大学生活,其实就是狭窄阴暗的学校和严肃的工作间的漫长假期。大学生们又轮流地喝酒,开始唱一支新曲子,歌声传到遥远的山里去:

所有的鸟儿

飞向南方;

一群旅游者挥动帽儿

快乐地踏着曙光。

这就是大学生们,

他们出城去了。

他们不停地奏着乐,

向同学们告别。

布拉格呀,我们到远方去了,

Et habeat bonam pacem,

Qui sedet post fornacem![22]

夜里我们经过小镇,

窗里有闪闪灯光;

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人们,

在窗旁旋转舞蹈。

我们在门前,

卖力吹奏,

吹得口渴难熬:

老板,拿杯美酒来吧!

瞧呀,过了片刻,

手里拿着一壶酒,

Venit ex sua domo

Beatus ille homo![23]

凛冽的东北风

在树林里呼啸。

我们经过田野,

雨雪把地都弄潮。

大衣在风中飘荡;

鞋子撕得碎光;

我们连忙奏乐,

伴着音乐高唱:

Beatus ille homo,

Qui sedet in sua domo,

Et sedet post fornacem

Et habet bonam pacem![24]

我、船员们和姑娘虽然都不会说拉丁话,每次还是快乐地附合他们唱最后一句;我唱得最起劲,因为我正看见远处的小税房,接着又看见夕阳下的宫殿在树梢上露出来。

第十章

船靠了岸,我们急忙跳到了岸上,在绿茵上向四面八方散去,就像笼子突然被打开时的鸟儿一样。神父急促地告别了,迈着大步走向宫殿去。大学生们兴奋地走向偏僻的树丛,打算在那儿很快地掸去外套上的灰尘,在旁边流过去的小溪里洗洗脸,互相刮脸。新的侍女带着金丝雀,胳膊上挂着小包,到宫殿山脚下的客栈去。我曾向她介绍那儿的老板娘,说她是个善良的人,所以女佣打算在去宫里报到以前,换一件较好的衣服。美丽的夜晚打动了我的心,大家都走了以后,我立刻毫不迟疑地跑向宫殿的花园去。

我经过我的小税房。它仍旧在老地方;主人的花园里高大的树木还在上面沙沙响;从前,太阳落山时,老是停在窗前栗树上唱晚歌的一只黄鸟,又在那儿鸣唱,好像从那时起,一切都没有改变似的。小税房的窗是敞开着的,我非常快乐地跑过去,把头伸到屋里。里面没有人,但墙上的钟还在安静地嘀嗒响,书桌就像从前一样放在窗旁,长烟管放在角落里。我忍不住了,从窗口跳进去,坐在书桌上的大账册前面。这时,金绿色的阳光又透过窗前栗树的簇叶,照在打开的账册的数目字上,蜜蜂又在敞开着的窗外嗡嗡地飞来飞去,黄鸟在外面的树上愉快地歌唱。忽然房门开了,一个瘦长的老税务员,穿着我的有斑点的睡衣,走了进来。他意外地看见我,便在门口站住了,急忙把眼镜从鼻子上摘下来,凶恶地望着我。我大吃了一惊,一句话也不说,就跳了起来,逃出门去,跑到小园子里。在那儿,我的脚很快给可恶的马铃薯茎叶绊住了,可见老税务员听从了门房的劝告,在园子里种了马铃薯代替我种的花。我听见他从门口跑出来,在我后面叫骂;但这时我已经蹲在花园的高围墙上,望着宫里的花园,心怦怦地跳。

那儿充满了香气,到处有东西闪闪发光,所有的鸟儿都在欢唱;场子和小径是空的,但染成金色的树梢在晚风里向我鞠躬,好像欢迎我似的;侧面的深谷里,多瑙河在树木间不时地对我闪烁。

忽然我听见在花园里不远的地方有人唱歌:

喧闹欢乐的人群寂静,

大地好似进入了梦境,

只有丛树奇妙地沙沙作声,

仿佛在倾诉我久已忘怀的

古老的岁月和淡淡的哀情,

此刻一阵微微的战栗,

蓦地袭上我的心灵。

这声音和曲子听起来又美妙又熟悉,好像我在梦里听见过似的。我沉思了很久。“这是基多先生呀!”我终于快乐地叫起来,连忙跳到花园里去。这支曲子就是他夏天晚上在意大利客栈的阳台上唱的,在那儿我最后一次看见他。

他不停地唱下去;我跳过花坛和荆棘,奔向他唱歌的地方。当我从最后的灌木丛里跑出来时,我突然愣住了。在天鹅湖旁的绿草地上,美人儿坐在一张石凳上,夕阳照耀着她的全身。她穿着一件华丽的衣服,黑发上戴着白的和红的玫瑰编成的花环。在歌声中,她垂下眼睛,用马鞭玩弄着草地,就像上次在船上一样,当我不得不唱关于美人儿的歌时。另一个年轻的女人坐在美人儿的对面;她的白晰的后颈正对着我,颈后披散着棕色的鬈发。她一面弹六弦琴,一面唱歌。这时天鹅在平静的池子里浮水,缓慢地兜圈子。美人儿忽然抬起眼睛,看见了我,大声叫了起来。另一个女人连忙转过身子,弄得她的鬈发飞到脸上来。她定睛看了看我,开始大笑,然后从长凳上跳起来,拍了三次手。在一刹那间,一大群小女孩从玫瑰丛间跑了出来。我简直不明白她们方才躲在哪儿。她们都穿着粉白的短裙衫,系着绿的和红的蝴蝶结,手里拿着一条很长的彩带,很快地把我围住了,在我四周一面跳舞,一面唱:

我们给你带来新娘的花冠,

冠上有紫罗兰色的绢带,

我们带你去跳舞叫你心欢,

让你享受新婚的快乐。

美丽的、绿色的新娘花冠,

紫罗兰色的绢带。

这是《神枪手》[25]里的一段。在这些小歌女当中,我认出了好几个;她们是村里的姑娘。我拧了拧她们的面颊,想要从圈子里逃出,但顽皮的小姑娘们不让我出去。我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发呆地站住了。

忽然,一个穿漂亮猎装的青年从树丛里走了出来。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这就是愉快的勒昂哈得先生!小姑娘们打开了圈子,大家像着了魔一样,提起了一条腿,另一条腿却站着不动,用两只手把花环高高地举在头上。美人儿一直还是默默地站着,只间或瞥我一眼;勒昂哈得先生抓住了她的手,把她带到我的跟前来,说道:

“爱情——关于这一点学者的见解是一致的——是人类心灵中一种最勇敢的天性;它的炯炯的目光能摧毁身份和地位的堡垒;对它说来,世界太狭小,永生太短促。是的,它其实就是诗人的外套,在这冷酷的世界上,每个要到理想世界去的幻想者,一定会把它披起来。两个情人分开得愈远,旅途上的风愈会把这件五光十色的外套吹得全鼓了起来,于是外套的皱裥就会大胆地、意外地增长,外套的下摆便会在情人后面变得越来越长,以致使一个外人在出去游历时,时常会不小心地踩在这种拖长的下摆上!啊,亲爱的税务员和新郎!虽然你穿着这件外套,跑到台伯河[26]的岸边去了,你的情人的小手儿还是会牢牢地抓住了外套下摆的一端;哪怕你再挣扎、拉提琴和吵嚷,你仍旧得回来受她美丽的眼睛默默的支配。既然这样,那么你们这两个非常可爱的痴心人,就把这件幸福的外套披在你们的身上,让四周的整个世界沉没吧——祝你们像小兔子们一样相爱,祝你们幸福!”

勒昂哈得先生结束了他的说教,先前唱歌的少女立刻就走到我的跟前来,很快把新鲜的桃金娘花环戴在我的头上。她把脸蛋儿凑近我,一面把花环牢牢地套在我的头发上,一面调皮地唱道:

我是真诚地爱着你,

把花环戴在你头上,

因为你的弓和弦,

常使我魂销心乱。

接着她向后退了几步。“你还认得夜里把你从树上摇下来的强盗吗?”她说,同时向我行了个屈膝礼。她可爱地、愉快地瞟了我一眼,弄得我心花怒放。她不等我回答,就绕着我兜了几圈。“真的,还是那个老样子,一点威尔斯的风味都没有!可是你瞧他的口袋装得满满的!”她忽然向美人儿叫道,“小提琴、内衣、刮胡刀和行李都乱放在一起!”她把我转向四面八方,笑个不住。美人儿还在静默着,由于羞怯和心乱的缘故,不敢抬起眼睛来。我觉得仿佛她因为别人说那么多话和开玩笑,暗地里在生气似的。最后,泪水忽然从她的眼睛里涌了出来,于是她就把脸藏在另一位小姐的怀里。这位小姐先惊奇地看了看她,然后亲切地抱住她。

我发呆地站在那儿。我越看那位陌生的小姐,越觉得她面熟;原来她不是别人,就是年轻的画家基多!

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正要仔细地打听一下,这时勒昂哈得先生走到她的跟前去,偷偷地跟她说话。“他还不知道吗?”我听见他说。她摇了摇头。他想了一会儿。“不,不,”他最后说,“他必须很快地知道一切,要不会产生新的闲话和纠纷。”

“税务员先生,”他转向我说,“我们现在时间不多,但劳你驾,请你尽快在这儿表示惊奇吧,以后别再大惊小怪地提问题和摇头,免得人们又提起旧事,并且散播新的谣言和猜测!”他说着把我拉到树丛的深处去。这时,那位小姐拿起了美人儿放下的马鞭在空中乱挥,以致使鬈发都散到脸上来了,但透过鬈发,我看出她的脸一直红到额头。

“嗯,”勒昂哈得先生说,“在这儿假装没有听见、也不知道这件事的佛洛拉小姐,曾在仓促间把自己的心和别人的心交换了。然后来了另一个人,他吹着喇叭,敲着锣鼓,花言巧语地把他的心送给她,并且向她索取她的心。可是,她的心已经交给别人了,而别人把他的心交给她了,而那个人不肯把自己的心收回来,也不肯交还她的心。整个的世界哄闹起来了……但你大概还没有读过爱情小说吧?”我表示没有。“嗯,你至少当过爱情小说里的一名角色。一句话说,人们的心都给搅乱了,最后那个人——就是我——不得不想出办法来。夏天一个温暖的夜晚,我跳上了马,把化装成画师基多的小姐抱到另一匹马上去,然后奔向南方,打算把她藏到我在意大利的一个荒僻的古堡里去,等待爱情引起的纠纷平静下来再说。可是在中途,我们的踪迹被人发现了。当你这个优秀的守卫者睡在岗位上时,佛洛拉忽然从意大利客栈的阳台上看见了追赶我们的人。”

“就是那个驼背的先生吗?”

“他是个侦探。我们偷偷地躲到树林里去了,让你一个人坐预先定好的邮车继续旅行。就这样,追赶我们的人被蒙骗了。此外,我在山上古堡里的佣人们,因为预料乔装的佛洛拉随时会到来,所以也受了骗。他们把你当做佛洛拉小姐,只管殷勤地招待你,却没看出破绽来。在这儿的宫里,人们也以为佛洛拉住在山上的古堡里;他们派人去打听,还给她写信——你不是收到了一封信吗?”

他说了这句话以后,我连忙把字条从衣袋里拿出来。“那么这封信……?”

“……是给我的,”佛洛拉小姐说。她刚才好像没有注意我们的谈话,但现在却急忙地把字条从我的手里抢去,看了一遍,然后藏在怀里。

“现在我们必须赶快回到宫里去,”勒昂哈得先生说,“大家都在那儿等我们了。这事的结局很明显,每部高尚的爱情小说的结局都应该这样:揭露、忏悔、重归于好;我们又快乐地在一块儿了,后天就要举行婚礼!”

他还在说话的时候,树丛里忽然传来了疯狂的喧哗;有人在敲鼓,吹大小的喇叭和号角;还有人放鞭炮,喊万岁;小姑娘们重新跳起舞来,从所有的灌木丛里钻出一个一个的头来,好像它们是从地上长出来似的。在嘈杂声中,我一会儿跳到这边去,一会儿跳到那边去,跳得足足有两三尺高,但因为天黑了,过了一些时候,我才渐渐认出许多老朋友的面孔。老园丁在敲鼓,穿着外套的布拉格大学生们跟大家一块儿吹奏,门房在他们旁边发疯似地吹低音笛子。我意外地看见了他,便立刻跑过去,用劲地抱住他。他给我完全搅乱了。“真是,虽然他到了世界的尽头,但仍旧是个傻瓜!”他向大学生们喊道,便继续愤怒地吹奏。

在喧闹中,美人儿偷偷地跑了,像个受惊的小鹿穿过草地奔向花园的深处。我及时地看见了,便连忙去追她。乐师们兴奋地吹奏,所以没有发现这事;他们以为我们到宫里去了,因此整个儿的乐队也大吵大闹地向那儿进发了。

我们俩差不多同时跑进花园斜坡上的亭子,亭子的窗户开向遥远的深谷。太阳早就下了山;温暖恬静的晚空中,只有一层红的薄雾微微发光,四周越静,多瑙河的流水声就越清晰。我盯着美丽的伯爵夫人看;她跑得热烘烘,站得离我那么近,以致使我能够清楚地听见她的心跳。我突然独自跟她在一块儿,由于尊敬她的缘故,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我终于壮起了胆,抓住她的小白手儿。她很快地把我拉过去,扑在我的怀里,于是我就用两只胳膊紧紧地抱住她。

但她立刻又挣脱了,慌张地倚在窗上,让晚风把她的红热的面颊吹凉。

“啊,”我叫了起来,“我的心简直要碎了,我怎么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切好像是在梦里一般”

“我也觉得这样,”美人儿说,“夏天我陪伯爵夫人到罗马去,”她过了片刻继续说,“我们幸运地找到了佛洛拉小姐,把她带了回来,可是到处都打听不到你的消息;那时我万没有想到一切会变得像现在这样!今天中午,善良敏捷的年轻马夫喘吁吁地奔进后院,报告你已经乘邮船来了。”接着她默默地微笑了。“你还记得最后一次在阳台上看见我的情形吗?”她说,“那时正和今天一样,夜是恬静的,花园里有人奏乐。”

“到底谁死了?”我急忙地问。

“谁呀?”美人儿说,同时惊奇地看我。

“就是您自己的丈夫呀,”我回答说,“那次他跟你一块儿站在阳台上。”

她的脸通红了。“你的脑子里怎么有这样奇怪的思想!”她叫了起来,“那是伯爵夫人的儿子,他刚从旅途上回来,因为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便带了我到阳台上去,好让大家也对我喊一声万岁。你就是为这事逃跑的吗?”

“天呀,当然啰!”我一面叫,一面用手拍额头。她摇了摇头,从心底笑出来。

她在我旁边亲切愉快地谈着,使我感到非常高兴,恨不得一直听到明天早上。我心灵里快乐极了,便从衣袋里拿出从意大利带来的一把杏核。她拿了一些去,我们咬破杏核吃起来,同时心满意足地望着外面幽静的景致。“你瞧瞧对面在月光下闪耀的小别墅,”她过了一会儿又说,“伯爵把小别墅、花园和葡萄园子送给我们了;我们将住在那儿。他早就知道我们彼此相爱。他很喜欢你,因为当他把小姐从寄宿学校里拐去的时候,要是你没有陪随他,他们一定会在同伯爵夫人和解以前被捉住,那么一切就会不同了。”

“天呀,美丽的伯爵夫人,”我叫了起来,“这许多意外的消息,使我完全糊涂了;那么勒昂哈得先生……?”

“是的,是的,”她打断了我的话,“他在意大利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他在那儿有些财产。他就要和我们伯爵夫人的美丽女儿佛洛拉结婚。可是,你为什么老是叫我伯爵夫人?”我惊奇地看了看她。“我根本不是什么伯爵夫人,”她继续说,“我还是个小孩子时,我的叔父,也就是看门的,把我带到这儿来了;因为我是个可怜的孤女,好心的伯爵夫人把我收养在别墅里。”

我觉得好像心头上的一块石头落下来了!“上帝保佑看门的,因为他是我们的叔父!”我兴高采烈地叫道,“我一直很敬重他。”

“他常说,他也很喜欢你,”她回答道,“只嫌你有点不求上进。现在你必须穿得漂亮些。”

“啊,”我快乐地叫起来,“就穿一套英国式的礼服和宽大的裤子,戴一顶草帽,还套上一双马刺吧!结了婚以后,我们立刻到意大利去,到罗马去——那儿的喷泉美丽极了,我们还要带布拉格的大学生们和门房一块儿去!”她默默地微笑了,亲切快乐地望着我。音乐不停地从远处传来,别墅里射出的火球,经过沉静的夜空,飞到花园上面去,从下面间或传来多瑙河的流水声——一切的一切都很美满!

(刘德中 译)

【注释】

[1]这是指浪漫派诗人阿尔尼姆和布伦塔诺在1806—1808年出版的民歌集《男孩的仙笛》。

[2]玛格隆娜是德国民间传说《美丽的玛格隆娜》中的女主角。

[3]从前,刮脸的时候,嘴里要衔一把羹匙,因为这样刮起胡子来方便些。

[4]这是意大利话,意思是:“他多美啊!”

[5]梯罗尔是奥国南部的山区。

[6]德国人称意大利人、法国人等为威尔斯人。伦巴底是意大利北部的地区。

[7]Servitore:佣人,侍从。arrivare:到达。(意语)

[8]Parlez-vous français?:你会说法国话吗?(法语)

[9]据《圣经》记载,巴比伦人曾建筑一座高塔,想要爬上天去。于是上帝就使筑塔的人们说起不同的话来,结果他们因为语言不通,未能把塔建筑起来。

[10]“是的,是的,先生!”(意语)

[11]poverino:可怜的人。(意语)

[12]“晚安!”(意语)

[13]“上帝呀,心呀,爱情和愤怒!”(意语)

[14]维纳斯是爱神。

[15]furfante:小偷,无赖。

[16]胡美尔是德国的画家,霍夫曼是著名的浪漫派小说家。

[17]林茨是奥国多瑙河畔的一个城市。

[18]“我蔑视那下贱的小人,不跟他们接近。”(古罗马诗人贺拉斯语)

[19]“僧侣不向僧侣征什一税。”按教会曾强迫农民缴纳十分之一的收获品,即所谓“什一税”。

[20]卡尔斯巴得在波希米亚,是著名的休养地。

[21]“事物当中应该有区别”,“朱庇特可以做的,一头牡牛不被允许做”。朱庇特是希腊神话中诸神之王。

[22]祝那些坐在灶后面的人,安宁地过日子!(拉丁文)

[23]从他的房子里走出来了那个幸福的人!(拉丁文)

[24]在自己家里坐在灶后面过着安宁日子的人,是多么幸福啊!(拉丁文)

[25]《神枪手》是韦贝的著名歌剧,亦译作《自由射手》。

[26]罗马在台伯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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