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老朋友

有两个大学同班同学如今在同一家国有大集团工作，一个任职副总裁，另一个是旗下众多分公司之一的部门副经理。我问副经理同学：见到副总裁老同学，你怎么称呼？他说：当然得叫“总”啊。也是，若还像大学期间直呼其名甚至外号，会让周围的同事浑身不适。不多心的，以为这两人在叙旧；多心的，还以为他们公然搞小帮派呢。

连皇帝都有三门子穷亲戚，何况平头百姓？但生来就有的贫富差异，经过多年适应，大多数人可以做到波澜不惊。最难适应的则是当年和自己在同一处摊头吃饭、同一间房睡上下铺的知己骤然富贵。

亚当·斯密在枟道德情操论枠中说：一个骤然富贵的人，即使具有超乎寻常的美德，一般也会不令人愉快。因为嫉妒，亲朋好友不会发自内心地为他高兴。老朋友发现他的地位突然高过了自己，会感到尊严受到了冒犯。

冒犯感无处不在。前不久有位画家向我提起，我们共同认识的另一位画家这两年发达了，座驾刚换成了保时捷，最近又赴意大利南部采风两个月，坐头等舱来回。这话若是来自不相干的人倒也无妨，但来自一个当年朝夕相处的人嘴里，就带着股醋劲儿。

而醋意的浓淡，会随着富贵起来的那个人的谦逊程度的高低而有所不同。若是后者的谦逊程度超出了预期，非常低调，糟糠老友才会心满意足地表示：你小子没忘本。但若是这样，就轮到富贵朋友发作了：老子全凭自己打拼走到今天，如今好不容易能够停下来得瑟得瑟，凭什么还得为了顾及你的自尊心憋着忍着啊？

对于这种“醋”劲儿，现代人已经相当宽容。年轻人流行的口头语已经变成“听说你过得不好，我也就心安了”，或者“说点让你不开心的事，让我们开心开心”。对亚当·斯密总结出的人性中不那么高尚的情操，人们不仅表现得十分尊重，甚至可以说遵循的是“不高尚至上”的准则。但这也只能调侃一下而已。真遇到了撞大运的朋友，你还真去撞墙不成？

金钱与地位的悬殊会造成许多方面的疏离：关心的话题，对同一件事的感受，人脉网络的差异……你还在为三房两厅奋斗，他担心的则是新投资的海边别墅回报率到底有多少；你骂油价又涨了，他则为新近买的石油股欢呼……若此时你还心心念念于老朋友“变了”，问题很可能出在你的心态没有与时俱进。

疏离的另一个原因则是由于利益。

和一位上市公司老总当年在大学里睡上下铺的兄弟，前两年还经常讲一些那位富贵老友的青春期八卦。听说他也曾希望在睡在上铺的兄弟公司里谋一份职，未果。如今，已不再听他提起那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了。因为念旧情，一起谈谈当年的傻事是一回事，希望富贵老友伸手相助又是另外一回事。甚至，很可能只因希望他伸手相助，结果反而断了旧交情。旧交情是拿来回忆用的，不是用来变现的。

人脉与影响力的不对等也为维持进一步交往制造了障碍。

我遇到过一位演员。她的经纪人在介绍她时说，她是章子怡的大学同班同学。这句注释也许能为她在报纸杂志上的报道增添些话题，但不知她的名人同学是否乐意。

只有在遇到无论贫穷与富贵都可能会蒙受的厄运时，老朋友们才又不再顾忌那些身外物的牵绊，重新聚到一起，比如：婚姻触礁时，得了绝症时，等等。往往到了这个时候，很多人才会发觉，原来那些地位相似、财富相似的人脉与朋友，没有一个是能坦诚相待的。还是当年分一包烟抽的上下铺的兄弟更可靠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