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种的遥想

广州人的面相似乎是太有特征了。北方人谈起广州人的特征好像都满有把握：他们不就是那种尖嘴猴腮、颧骨高高、个头矮小、步履轻捷的样子么？其实，这种把握十有八九是要出错的。比如，笔者就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但因我长得比较高大，所以外地的朋友都说我不像广州人，其实是不像他们心目中的所谓广州人。

据说中国社会科学院有一位人口学家声称“70%的广东人不是汉人”，因而引起轩然大波。不管这是怎样得出来的结论，所反映出来的那种“非我族类”的心态倒是很明显的。不过，从古人类学的研究来看，这种说法未必全错。

1958年6月，广东韶关马坝的农民在挖掘一个石灰岩洞穴的堆积物作肥料时，发现了一个古人类的残破头盖骨和许多动物化石。这头骨被称为“马坝人”。据考证，他是一个中年男性，生活在距今约13万年前。在人类进化系统中，他属于早期智人，而且至今仍是华南地区唯一的早期智人化石。

马坝人是岭南土著的先祖。但马坝人是什么人呢？

1975年美国著名的古人类学家威廉·豪厄尔斯来中国访问时观察了马坝人化石。他回去以后在论文里写道，马坝人在形态上与欧洲的尼安德特人也许更为相似；他说如果这头骨在1950年发现于欧洲，会被称作典型的尼安德特人。

中国古人类学家则强调马坝人“有比较重要的特征可以将其与尼人分开而归入中国古人类的进化系列”。但同时也含蓄地表示，马坝人也有个别特征“使人联想到与欧洲古人类之间的基因交流的可能性”；另外，与菲律宾群岛的古人类化石比较的结果也“暗示中国与东南亚海岛中的古人类之间有过一定程度的基因交流”。

看来，马坝人还真有点“非我族类”的味道。或许还可以说，他们最基本的因子是交流和开放，没有什么闭锁的心态。倒是那些视岭南土著为“蛮夷”的中原人显得有点闭锁，有点自大，就像他们几千年一直以“中央天朝”的心态面对世界一样。

马坝人的后裔有可能是一直传承下来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又陆续在马坝狮子岩的其他洞穴里发现了后来的人类化石，古人类学家认为这可能表明了马坝地区古人类活动的持续性。这说明，马坝人确是岭南广州人的先祖。

美国考古学家索尔海姆撰有《史前时期中国南部主人是谁？》一文，强调了南中国史前文化的历史继承性和自洽性，是合理的。哈佛大学人类学家张光直教授在研究分布于南洋和太平洋区域的南岛语族的起源时，也有意识地探索着它与中国东南部地区的联系，令我们思考南中国人种的基因和文化的辐射力的问题。更有甚者，我国学者有人大胆地以马坝人的种族特征论证中国人种起源于南方。

抛开这些显得有点学究气的古人类学的论述，我们对于广州人的土著远祖不妨怀有一种遥想：他们有比较明显的蒙古人种南亚类型的体质特征，肌肉比较发达，生活在一个气候温润、森林茂盛、动植物繁多的适宜环境中。他们懂得制造工具，而且有比较高超的制作技术和美感。他们围猎野兽，相互关心，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会围坐在篝火边分享劳动的成果。

一位思想家曾经说过，“有了人，我们就开始有了历史”。广州人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可能有些广州人会有一种模糊的想法，以为自己的祖先应该是从北方迁移来的。

事实上，古代越人在新石器时代以后与中原的确有人种的交流和迁移，因而会产生民族的融合。但那种绝对纯粹的人种迁移看来是不大可能的。梁启超先生对于民族人种问题的看法是：“华夏民族，非一族所成。太古以来，诸族错居，接触交通，各去小异而大同，渐化合以成一族，后世所谓诸夏是也。”应该说是很有道理的。

上图：清末广州的读书人。下图：民国初年的广州青年学生。这些岭南人，都有比较明显的蒙古人种南亚类型的体质特征。

马坝人头骨化石和复原像

有些书上说今天的绝大多数广州人耻于承认自己是岭南土著的后代，然后进一步引申出广州人受中国正统思想的影响，喜以中原血统为正宗，这完全是一种想当然的说法。对广州人来说，根本就不存在这个问题——没有人会考虑这么远的人种的问题。在现实生活中，广州人对人往往有一种现实主义的认知态度，看人是英雄莫问出处，哪管你是何方人种。古人尚且会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广州人就更不会以“种”取人，他们从来没有崇拜过“血统论”。

“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诗人毛泽东诙谐、轻松地描绘出一幅欢愉的人类童年景象。遥想马坝当年，那几个石头却是被磨了很漫长的岁月，南中国人才又跨过了一道门槛，迎来了新石器时代农业社会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