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斯特的怀旧

也许我们可以说卡夫卡是幽默型，乔伊斯是喜剧型，普鲁斯特是怀旧型。卡夫卡式的幽默掩藏着痛苦与严肃。不能想象卡夫卡开乔伊斯式的猥亵的玩笑。乔伊斯式的喜剧感则表现欢乐，不表现痛苦。他说，文学“应该表现神圣的欢乐精神” ^[18]。

普鲁斯特的怀旧有两个起因：一是他把自己与世隔绝，二是他对母亲的依恋。他在写他的巨著时，把自己封闭在巴黎一间软木贴面的公寓里，完全与世隔绝。这种与世隔绝的处境必定引起人对过去的怀念。普鲁斯特对自己的母亲有一种异常的依恋。在母亲去世以后，普鲁斯特对女佣说：“如果我能与母亲相见黄泉，我就死而无憾了。”^[19]普鲁斯特对母亲的依恋和与现世的隔绝一起促成了他作品的怀旧情调。

普鲁斯特作品的一个重大主题是唯心主义。换句话说，普鲁斯特认为，世界只是人对世界的看法。他在描写巴尔贝克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时，并不大注重对这两个人物本身的描写，倒更注重叙述人对这两个人物的看法。他描述的主题是叙述人的感情和思想。因此，我们可以说普鲁斯特和塞万提斯有共同之处。塞万提斯描述的主题不是世界本身，而是堂·吉诃德眼中的世界。

不同的是，堂·吉诃德眼中的世界是不变的，而普鲁斯特的叙述人对世界的看法却不断变化。例如，他的叙述人对阿尔伯蒂的态度就随时光的流逝而变化。虽然这个叙述人一度迷恋过阿尔伯蒂，并在阿尔伯蒂出走时受到严重打击，但他最终还是把阿尔伯蒂忘在了脑后，并对她无动于衷。普鲁斯特描述了时间怎样改变人对世界的看法，也描述了时间怎样改变世界本身。

普鲁斯特的作品多性格分析，少情节描述。他的叙述不紧不慢，且多有停顿，就好像两个正在散步的人完全沉浸在交谈中，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普鲁斯特的特殊风格与他的特殊个性有关。他过分地讲究文字，他的文体复杂深奥、晦涩难懂。

在所有的虚构作品文学家中，普鲁斯特是最具有宗教色彩的。他创造了自己的宗教、一种以文学艺术为基础的宗教。普鲁斯特的宗教和其他宗教一样，为生命正名、教人正视死亡、教人对死后复生或长生不老寄予希望。

普鲁斯特是一个深刻的思想家。他能教会人们怎样对待生活、怎样对待时光的流逝和怎样对待死亡。他的作品所包含的哲学思考比任何20世纪哲学家的著作都要多。然而，普鲁斯特却不是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思想家，他的作品没有关于上帝的探讨。他的思考不是哲学家式的沉思，而是从感觉和感情出发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