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笛卡尔唯心主义唯理论的驳斥

第二节　对笛卡尔唯心主义唯理论的驳斥

伽桑狄在认识论上则复兴伊壁鸠鲁的感觉论，是著名的唯物主义感觉论者。他坚持着知识起源于对外物的感觉，感觉比理性认识可靠的观点。考察伽桑狄的著作，我们看到，由于这个立场，他系统地驳斥了笛卡尔的唯心主义唯理论。

用普遍怀疑的方法，对所认识的一切事物质疑，认为它们的存在是骗人的、虚假的，在我们之外就根本没有事物存在，这是笛卡尔整个认识论的起点。伽桑狄首先对笛卡尔的这一谬论提出异议。他问道：“如果你还不相信有地，有天，有星辰，那么请问为什么你在地上走?为什么你抬起头来观察太阳?为什么你靠近火炉取暖?为什么你吃饭来解饿?……”⁽⁹⁾他指责笛卡尔“借助于装腔作势，捏造那些幻觉，追求那些拐弯抹角、稀奇古怪的东西”，并说道：“对事情直截了当，老老实实，实事求是地加以说明……岂不是更适合于一个哲学家的坦率精神，更适合于追求真理的热诚态度?”⁽¹⁰⁾

伽桑狄驳斥了笛卡尔提出的表明其对认识主体看法的“我思想，所以我存在”的命题。伽桑狄揭露说，在笛卡尔那里，“我只是一个在思想的东西”，我之所以为我，只是由于能够思想；这个“我”不仅摆脱了身体，一点物体的东西都没有，也摆脱了一部分灵魂，与感觉是全然分开的，因而只是一个“纯粹的心灵”或精神实体。他认为，实际上作为认识主体的我，乃是散布于肉体各个部分的一种有形体的非常精细的物体。伽桑狄还从逻辑上指出笛卡尔关于“我”只是说了一种“活动”，表明了“我存在”，而并没有说明以思想为其属性的这个东西是什么。他尤其针对笛卡尔说的“我不是空气，不是风，不是火，不是气体……”指出，重要的是你应当告诉我们你是什么，“谁要是仅仅知道布塞法勒不是一个苍蝇，他对于布塞法勒⁽¹¹⁾就算有一个清楚、明白的观念吗?”⁽¹²⁾简言之，在伽桑狄看来，笛卡尔的“我”乃是假定的、推论出来的，是“用一个未知的概念给另一个未知的概念下定义”，事实上并没有这样的东西。

总之，伽桑狄对于实际上是笛卡尔关于认识对象和认识主体的观点的揭露和驳斥是打中要害的。它切实地表明了伽桑狄在认识论上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伽桑狄对于认识对象和认识主体的客观性的确认，是他整个唯物主义感觉论的基石和前提，是他和笛卡尔唯心主义唯理论的最根本的对立。

伽桑狄的唯物主义感觉论思想是在与笛卡尔天赋观念学说的论争中得到展开的。笛卡尔强调有所谓天赋观念，即认为在人心中的一切清楚和明白的真正的观念，不是由感觉和经验得来的，而是“与生俱有”的。伽桑狄则坚决主张一切知识起源于对外物的感觉。他说道，“全部观念都是外来的，它们是由存在于理智以外的事物落于我们的某一个感官之上而生起的”⁽¹³⁾。他根据伊壁鸠鲁的“影像说”具体地指出：事物的影像或偶象(伊壁鸠鲁的用语)不停地从外物流射出来，这些影像是一些由特殊种类的原子构成的精细的疏散的物质实体，它们刺激和进入我们的感官，便产生一定的感觉，这些感觉凭借着那种沿神经通路而运动的“动物精气”，传递到大脑中就变成观念；感觉的活动就在于感受这些外界的影像或偶象。他还论证道：在一个天生的瞎子的心里没有任何颜色的观念，或在一个天生的聋子的心里没有任何声音的观念，就是因为这些外在的东西本身没有能够把它们自己的影像送到这个残废人的心里。伽桑狄根本“不相信”有什么天赋观念。对他来说，无论是“狮头、羊身、犬尾”的怪物的观念，关于“我”的观念，还是上帝的观念，终究都是来自外界的；假如我们一直闭住眼睛，堵住耳朵，只是在自己心里边沉思，那么这类观念又会是怎样产生的呢?

值得注意的是伽桑狄关于一般概念的观点。的确，如“人是有理性的”这一类实际上是真实的一般概念，是常常被人作为前提用来进行推论的。例如，人是有理性的，柏拉图是人，所以柏拉图是有理性的。但是伽桑狄指出，这并不意味着这类观念就是“与生俱有”的。事实是，“理智是在看到了柏拉图、苏格拉底以及其他很多人都有理性之后才做了一切人都有理性这个命题的；当它以后想要证明柏拉图有理性时才把它拿过来做为他的三段论法的前提”⁽¹⁴⁾。在伽桑狄看来，一般的概念是由许多特殊经过抽象概括得出来的。

在实体和偶性的关系问题上，伽桑狄认为，物体例如蜡，都有许多非常可感觉的非常显明的偶性，如大小、形状、硬度、颜色、气味、位置等来表明自己。我们只能够从蜡的偶性的概念中抽象出蜡的实体的概念来，离开了感官对这些偶性的观察去谈论这个实体是什么，那是不可能的事。

可见，伽桑狄主张先有物质，后有认识；先有感性认识，后有理性认识；先有特殊观念，后有一般观念。伽桑狄坚持感觉论的基本原理“凡存在于理性中的，都已先存在于感觉中”，灵魂生来是一块“白板”，这是非常明确的。

伽桑狄的唯物主义感觉论思想还表现在他对知识的可靠性问题的回答上。伽桑狄反对经院哲学的神学教条，也反对怀疑论，曾援引伊壁鸠鲁的著名理由说过，由于怀疑论者硬说任何东西都是不能认识的，所以就给自己关闭了认识的大门。他尤其反对笛卡尔怀疑感觉的可靠性，把感觉视为错误的来源的观点，曾依据伊壁鸠鲁“一切感官都是真理的报导者”的思想论述道：“错误或虚假倒不是在感官里”，感觉永远是真实的。因为一切事物给我们表现得就像它们给我们表现的那样；而感官并不主动，它只是接受外界事物的物质影像，按照影像对它表现的那样把它们提供出来。例如，在近处观看一座方塔，决不会怀疑它是方的。他又说道，即使理性告诉我们不要去相信的事物，如在远处观看方塔以为它是圆的，也“并不能去掉现象的真实性”，以为我们把事物看成不是我们所看见的那样。他明确指出，“错误或虚假是在判断里，或是在心灵里；判断或心灵没有给予应有的周密细致对待，没有注意到离得远的东西只是由于离得远或由于别的原因，而应该比它们离我们较近时显得小和模糊”⁽¹⁵⁾。伽桑狄强调感觉的真实性，认为感觉比理性认识可靠，这也是显然的。

与此相联系，伽桑狄还批判了笛卡尔把观念的清楚和明白作为确定认识真理性的“准则”的观点。伽桑狄称笛卡尔的这一准则是一个使我们把假的当作真的，“引导我们误入歧途的准则”。他说道，科学史上常有这样的事：最初我们觉得我们对一个事物认识得再也不会更清楚、明白了，后来我们却有同样的理由对这一认识的真实性感到怀疑和不信任；对于科学上的同一真理，人们各有不同的见解，但每个人都认为他的见解是最清楚、明白的。在伽桑狄看来，真理“只是判断和所判断的事物二者之间的一致性”⁽¹⁶⁾，而概念和理性的判断是否是真理，要通过明确性、事实和感觉来加以检验，即如果理性同感觉的明确性相符合，那么它的判断就是正确的，如果理性同感觉的明确性相矛盾，那么，它的判断就是错误的。换言之，伽桑狄主张，感觉才是认识真理性的标准。伽桑狄的这一观点是从他绝对地确信感觉的真实性的观点中引申出来的。

最后，伽桑狄还驳斥了笛卡尔关于“上帝是全部科学的可靠性和真实性的保证”的观点。他明确指出，这样的观点是“很难找到什么人相信的”。他问道：“有谁相信几何学的论证的明显性和确定性要从对上帝的证明中得来呢?有谁相信迪亚果腊(Diagore)、太奥多腊(Théodore)，以及其他一切类似的无神论者们不能确信这些种类的论证的真理呢?”⁽¹⁷⁾伽桑狄对笛卡尔这一观点的驳斥是他坚持唯物主义感觉论的必然结果。

总起来说，伽桑狄在与笛卡尔的论争中强调和论证了全部知识起源于对外物的感觉，感觉是理性认识的基础；感觉是真实可靠的，是理性认识真理性的标准，等等。这一切在当时都是很突出的。

在西欧大陆各国哲学中，伽桑狄可说是例外地属于唯物主义经验论学派的哲学家。伽桑狄之坚持感觉论的立场并非是英国经验论直接影响的结果。他游历过英国，但与英国经验论的始祖培根并无来往；他与霍布斯的交往倒是很密切的，年龄也小于霍布斯，但他在哲学上的成就比霍布斯要早。真正说来，这与伽桑狄本人是著名的自然科学家，高度重视以感性经验为基础的物理学，牢牢坚持着实验、观察和归纳的方法有着直接的关系；同时也是他在自然观上继承伊壁鸠鲁原子论，乃至在认识论上受伊壁鸠鲁感觉论影响的必然结果。正是这一唯物主义经验论的立场，使得他在笛卡尔的《形而上学的沉思》刚一问世时就对它提出了“诘难”。他以一系列有说服力的论据驳斥了笛卡尔的对客观事物的普遍怀疑和“我思想，所以我存在”的著名命题，也批判了他的表明其唯理论特点的天赋观念学说和思维清楚明白的真理标准观点，等等。伽桑狄在认识论上对笛卡尔唯心主义唯理论的批判，在他一生的哲学活动中，乃是主要的和富有光彩的一面。

但是，也应当指出，伽桑狄在阐发和论证唯物主义感觉论思想时夸大了感觉在认识中的作用。例如，他虽强调在理智里的东西没有什么不是首先提供给感官的，但同时认为它是通过感觉的机械的“组合”或“划分”而形成的。这就是说，在他那里理性认识只是感觉的附属物，和感觉无质的区别。他曾说，通过感官所得到的关于太阳的感觉和通过天文学的道理得来的太阳的观念，都是真实的，只是“在程度上”一个较多一些，一个较少一些。他确实不懂得由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是认识过程中的飞跃。另外，他认为感觉是永远可靠的真实的，并把感觉视为检验认识真理性的标准，这也是夸大感觉在认识中的作用的重要表现。从理论上说，伽桑狄同样地具有经验论所固有的片面性。

当然，伽桑狄批判笛卡尔的唯心主义唯理论，强调感觉在认识中的作用，并不等于说他就完全漠视了理性的必要，取消了概念的作用。伽桑狄曾说过：“为了检查和改正我们自己的判断……我们必须把我们的心灵运用到更清楚的认识上去，有了更清楚的认识，随之而来的就一定会是一种更好的，更可靠的判断。”⁽¹⁸⁾例如，他认为，我们在近处观塔和在远处观塔，结果是不同的。究竟谁符合对象呢?在这个时候，就要考虑到“理性的经验告诉我们：同样的东西距离我们远的时候就比距离我们近的时候显得小”。伽桑狄还根据伊壁鸠鲁的思想论述了“预拟概念”的学说。他说：“……如果我们从某些事物中得出某种结论，或作出某种断言，或提出某种判断，那么就应当具有关于这些事物的清楚而明确的预拟概念，这些概念是原理和原则，借助这些原理和原则来证明所得出的结论和作出的断言或判断。”⁽¹⁹⁾在他看来，预拟概念在推理中是作为大前提而出现的，它是一切推理的原则。伽桑狄关于“预拟概念”的学说也是他承认理性在认识中作用的表现。据此我们可以认为，伽桑狄虽然具有经验论所固有的片面性，但他企图把感觉经验和理性思维作某种结合，这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很可贵的。我们从他的著作中还看到，他尽力避免对方法的片面理解，给予演绎法以一定的意义，企图把归纳法和演绎法结合起来。

如前所述，伽桑狄毕生在精确的自然科学领域中进行广泛而多方面的活动，尤其是在物理学和天文学方面有很多著作；此外，还有天文学上极为重要的观察。伽桑狄的科学活动成就连平时不怎么赞扬人的笛卡尔也是承认的，后者曾称他是当时自然科学家的权威。正是这些活动使得伽桑狄能与当时的自然科学相结合，以新的形式复兴了伊壁鸠鲁哲学；也推动他对笛卡尔的唯心主义唯理论作系统的驳斥。而伽桑狄说明和发展了关于物质的原子论学说，宣告了对外物的感觉经验是一切知识的起源，强调了自然科学的观察、实验和归纳的方法，以及反对了上帝是科学的保证的观点等等，这一切又都为自然科学提供了认识论和方法论基础，推动了近代自然科学的研究和发展。历史的事实是，在伽桑狄之后，在化学上有波义耳，在物理学上有牛顿，这两位著名自然科学家的杰出的科学成就就是与伽桑狄观点的影响分不开的。例如，波义耳在他的《从微粒哲学看形式和性质的来源》的论文中曾叙述了一系列亚里士多德的反对者，认为他们的著作对他都有帮助。但他明确地指出，使他受益最大的乃是伽桑狄叙述伊壁鸠鲁哲学的内容极为丰富的书。同时，波义耳在许多论文中都表示过他对为伽桑狄所复兴的伊壁鸠鲁哲学的赞赏，曾为未能早一些了解伊壁鸠鲁的观点而惋惜。比波义耳稍晚的牛顿也深受伽桑狄著作的影响。波义耳和牛顿的原子论无疑是伽桑狄原子论和感觉论的继续和应用。综观整个自然科学的历史发展，可以说，从德谟克利特到牛顿，从古代朴素的原子论到近代科学的原子论，唯物主义原子论者和感觉论者伽桑狄是起了重要的桥梁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