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彻底经验主义
彻底经验主义是詹姆斯的世界观或形而上学，他明确声明：“我把我的世界观命名为‘彻底经验主义’。”[49]在他看来，他的这种彻底经验主义不同于理性主义，而接近于经验主义。理性主义倾向于强调共相，把整体放在部分之先；相反，经验主义把说明的重点放在部分、元素和个体之上，把整体视为集合，把共相视为抽象。他说：“我的经验主义本质上是一种镶嵌哲学，一种多元事实的哲学，和休谟及其后继者们的哲学一样。……但是，我的经验主义和休谟类型的经验主义也有所不同，因此我把我的经验主义加上‘彻底的’这个形容词，以表示它的特点。”[50]
按照他的观点，经验主义为了达到彻底，必须既不要把任何不是直接经验到的元素纳入它的各个结构中去，也不要把任何直接经验到的元素从它的各个结构中排除出去。他把联结各种经验的关系都看作所经验的关系，并把任何所经验的关系都看作实在的。连接性的关系和分离性的关系是经验的两个完全对等的部分。换句话说，他把一个结构中的任何元素以及它们之间的一切关系，无论是连接关系或者分离关系，都看作经验的实在。实在的世界就是一个经验的结构，整个对象世界就是一个统一的纯粹经验世界。
对于什么是彻底经验主义，詹姆斯在《真理的意义》一书中作了这样一个扼要的说明。他认为彻底经验主义首先是一个公准，其次是一个事实的陈述，最后是一个概括的总结。他所说的那个公准是：“在哲学家中间唯一可以展开辩论的，是那些可以用从经验中抽象出来的词汇加以说明的事物(具有不可经验的性质的事物可以任其存在，但它们不构成哲学辩论的题材)。”事实的陈述是：“事物之间的关系，无论是连续性的或者分离性的，都与事物本身一样恰恰是直接的、个别的经验的对象。”概括的总结是：“经验的各个部分通过关系而一个接一个地连在一起，这些关系本身也是经验的组成部分。简言之，我们直接知觉的宇宙并不需要任何外来的、超验的联系的支持，而是自身就拥有一个相连的或连续的结构。”[51]
“纯粹经验”这个概念是詹姆斯的彻底经验主义的核心概念。所谓纯粹经验，他指的是一切事物由以构成的那种原始的素材或质料，它是原始的、混沌的、变化不定的、没有任何确定性的。他有时称之为“意识流”、“主观生活之流”，或者“感觉的一种原始的混沌”。他说：“我把直接的生活之流叫做‘纯粹经验，这种直接的生活之流为我们后来的反思及其概念性的范畴提供物质材料。”[52]在他看来，只有新生的婴儿，或者那些刚刚从睡梦中猛然惊醒，或者吃了药、患了病、挨了打而处于半昏迷状态的人，才可以被假定为具有纯粹经验，即一种十足意义的对于这的纯经验，这个这还没有成为任何确定的什么，虽然它已准备成为一切种类的什么。
詹姆斯强调纯粹经验是一切事物由以组成的原始材料。他说：“我的论点是：如果我们首先假定世界上只有一种原始的素材或质料，一切事物都由这种素材构成，如果我们把这种素材叫做‘纯粹经验’，那么我们就不难把认识作用解释为纯粹经验的各个组成部分相互之间可以发生的一种特殊关系。这种关系本身就是纯粹经验的一部分；它的一端变成知识的主体或承担者、知者，另一端变成所知的客体。”[53]这就是说，纯粹经验能够扮演两个不同的角色，它既是Gedanke(关于某种东西的思想)，又是Gedanktes(思想所思的东西)，或者说，它既是主观的，又是客观的。当它作为主观的东西时，我们把它称为“表现”，而当它作为客观的东西时，我们把它称为“被表现者”。谈到表现与被表现者的区分时，他特别指出：“但是，我们一定要记住，在自在的经验里并没有什么被表现和表现的二元论。经验在其纯粹的状态中，换言之，当它被单独拿来看时，并不存在把它自己一分为二，即分为一个是意识和另一个是意识‘所属’的东西这种情况。它的主观性和客观性只不过是机能上的两种属性。”[54]
詹姆斯之所以强调这一论点，是为了表明他坚决反对传统哲学中把物质和意识、客观和主观看作两种独立实体的二元论。在他看来，纯粹经验既可以在一种关系中是物质，又可以在另一种关系中是意识，或者说，既可以在一种意义上是认识对象，又可以在另一种意义上是认识者。物质和意识、认识对象和认识者、客观和主观都属于纯粹经验，它们之间只有机能上的区别，而无本体论意义上的区别。他说：“常识和通俗哲学都竭尽二元论之能事。我们大家都自然地认为，思维是由一种实体构成的，事物是由另一种实体构成的。……与这种二元论的哲学相反，我曾指出思维和事物就它们的质料来说绝对是同质的，它们的对立仅仅是一种在关系上和机能上的对立。我曾说过，没有什么与事物素质不同的思维素质；不过同一段‘纯粹经验’(这是我给任何事物的原材料所起的名称)都既可以代表一个‘意识事实’，又可以代表一个物理实在，就看它是在哪一个结构里。”[55]
至于彻底经验主义与实用主义的关系，詹姆斯在其著作中作过一些从表面上似乎相互抵触的表述。在《实用主义》一书的序言中，他明确声明：“为了避免至少一种误解，请容许我声明，实用主义，就我对它的理解来说，和我最近提出的理论——‘彻底经验主义’并没有任何逻辑性的关联。后者是自成一体的。一个人尽可以完全不接受它而仍然是一个实用主义者。”[56]而在同一本书的另一些地方，他又表示实用主义是一种比过去的经验主义更加彻底的经验主义，他说：“实用主义代表一种在哲学上人们非常熟悉的态度，即经验主义的态度。在我看来，它所代表的经验主义的态度，不但比素来所采取的形式更彻底，而且也更少可以反对的地方。”[57]他还认为实用主义的真理论的确有助于彻底经验主义的推行，他说：“我觉得把实用主义的真理论确立起来，对于彻底经验主义的推行，是个头等重要的步骤。”[58]其实，上述这些表述并不相互抵触，因为，在詹姆斯那里，实用主义主要是一种方法论和真理论，而彻底经验主义是一种世界观，就这种意义而言，可以说这两者之间没有逻辑上的关联，一个人可以是实用主义者而不是彻底经验主义者。然而，一个人的世界观与他的方法论或真理论并不是截然割裂，而是相互影响的，因此，詹姆斯才认为实用主义真理观的确立有助于彻底经验主义的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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