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纪和文艺复兴

第一节　中世纪和文艺复兴

在历史发展过程上，文艺复兴是中世纪的直接继承者。然而在社会理想和价值取向上，文艺复兴却越过中世纪，以复兴希腊罗马文化为己任。这里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个问题：文艺复兴和中世纪的关系怎样？正确理解这种关系，是分析文艺复兴美学的一个前提。

一　文艺复兴和中世纪

文艺复兴指希腊罗马科学和艺术的再生。文艺复兴最大限度地利用了中世纪的遗产。甚至文艺复兴的概念和“文艺复兴”的术语本身不仅源自中世纪，而且直接源自《圣经》。《圣经·约翰福音》（第3章第4节）写道：“人若不重生，就不能见上帝的国。”西文中的文艺复兴（Renaissance）就借用了这里的“重生”（renasci）。文艺复兴的本义就是“重生”、“再生”。《新约》中就经常谈到复兴以及新的人、新的精神发展。文艺复兴对待中世纪的态度，就像一个反对自己父母的年轻人一样，在祖父母那里寻求支持，它情愿忘却中世纪所赐予它的一切，而过分夸大希腊罗马的意义^[1]。

在中世纪至少发生过三次对希腊罗马文化的复兴。第一次是8、9世纪查理曼帝国和加洛林王朝各王国的文化革新（主要在现今法国和德国的领土上）。那时各学派林立，文学、造型艺术、建筑都很发达。其中心为设在查理大帝宫中的一个称之为“学苑”的学术团体，主持人为阿尔琴，查理大帝本人也参加活动。不过，加洛林王朝时代的艺术充分地利用了希腊罗马的“形象”，其人物不仅在形式上是希腊罗马的（早期基督教艺术广泛借用希腊罗马的题材），而且在意义上也是希腊罗马的。希腊罗马的拟人化（把太阳、月亮、河海拟人化）在这里用于图解圣诗甚至福音书。随着秃头查理的去世，加洛林王朝的文化复兴于897年结束。但是，在970—1020年期间，中世纪艺术发生了希腊化倾向和罗马化倾向的又一次复兴。20世纪德国著名的艺术学家E.帕诺夫斯基（E.Panofsky）把这两次复兴称为元人文主义。11世纪开始了另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文艺复兴运动，它在13世纪达到繁荣。它产生于法国、意大利和西班牙南部。这种中世纪古典主义在哥特式风格中达到顶点。希腊罗马时代的宗教、传说和神话从来没有这样地得到复兴，这不仅由于对典籍越来越熟悉，而且由于学术和文学艺术的权威性不断增长，帕诺夫斯基把这段时期称为元文艺复兴。

既然中世纪的三次复兴运动和文艺复兴都是对希腊罗马的复兴，那么，这两者之间的区别何在呢？区别就在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对希腊罗马的态度不同。对于中世纪来说，希腊罗马仍然是活的文化。中世纪看待希腊罗马时缺乏“透视距离”和历史感，希腊文明从未作为整体来看待。文艺复兴对希腊罗马的态度有种历史距离感，希腊罗马世界不再是一种威胁，它成为强烈怀旧的对象。文艺复兴懂得，希腊诸神死了，希腊罗马世界就像弥尔顿的乐园一样消失了，它们只可能在精神上重新获得。希腊罗马在历史上首次被看作为隔绝于现代的整体，因而被看作为可以怀念的理想，而不是可以利用的现实。“中世纪没有埋葬希腊罗马，时不时地祈求死尸复活。文艺复兴含泪伫立于希腊罗马的陵墓中，试图复活它的灵魂。”正因为如此，中世纪对希腊罗马的理解是具体的，同时是不充分的和歪曲的，而文艺复兴对希腊罗马的理解是完整的和连贯的，同时是抽象的。中世纪的文化复兴是暂时的，而文艺复兴则是连续不断的。

二　人文主义

人文主义是文艺复兴的中心概念。这个概念的产生和“人文学科”（studia humanitatis）有关。人文学科指文法、修辞学、诗学、历史和道德哲学（伦理学），它们和经院教育体系相对立，而和希腊罗马文化相联系。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指人文科学的学习者和讲授者。然而，这个称谓不仅有职业意义，而且有思想内容，它指以人的问题为中心的新的知识体系的创立者。

西文“人文主义”（humanism）的拉丁词源是“土壤”、“土地”的意思。这种词源表明，人文主义含有“尘世的人确证尘世的生活”的意思。像一切流行的术语一样，人文主义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和多义性。然而，其最本质的东西指与基督教的神权说相对立的以人为中心的精神。Humanism又可以译为“人本主义”和“人道主义”。人文主义思想把人置于宇宙的中心，肯定人的全面、和谐的发展，主张人的发展的无限可能性。

生产力的变革和封建关系的瓦解为个性解放、人的自由创造了条件。个体手工艺逐步转向工场手工艺。城市得到发展，并成为社会生活的中心。新大陆的发现开辟了世界市场，为欧洲人向美洲移民奠定了基础。新发明的印刷机成为传播思想的强大工具。布鲁诺关于世界多重性的理论激励人类产生探索地球和太阳系以外的宇宙的想法。法国作家拉伯雷（Rabelais，1493/1494—1553）曾在泰勒姆修道院写下一句名言：“你爱做什么，便做什么。”仿照这句名言，可以把文艺复兴的准则表述为：“你爱认识什么，就认识什么。”“你爱创造什么，就创造什么。”文艺复兴运动肯定人所获得的自由以及人的实践潜能和精神潜能，人面临着认识和行动的广阔空间。

文艺复兴时期产生了像达·芬奇这样精通众多专业的巨人，这既表明了个人才能的充分展示，也表明了文艺复兴时期生产方式的过渡性。只有在不发达的、半中世纪式的生产和文化的基础上，才能产生这样的巨人。当时，封建主义生产方式瓦解了，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还没有形成，资本主义生产的分工和专门化、标准化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还没有出现。文艺复兴时期与其说像资本主义社会，不如说更像中世纪社会。

意大利在文艺复兴运动中占有领导地位。中世纪的特征———经院哲学、封建领土关系、哥特式建筑等，首先出现在法国，而文艺复兴的特征首先出现在意大利。虽然14世纪的意大利在政治上充满冲突和混乱，在经济上比过去更加贫穷，然而，意大利具有两个根本特征：城市和法律。“欧洲其他任何地方都未出现过如此明显的城市发展时期。在欧洲其他任何地方的城市生活中，民法或宗教法也未曾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我们可以看出，这两个特征就其方向而言，使这里出现一个比其他地方更富于世俗性的社会。这两点构成了意大利半岛的各个部分在政治、社会和文化的发展上，所具有的某些先决条件的共同基因。”^[2]

14世纪的意大利，是早期人文主义者彼特拉克、薄迦丘和乔托的时代。诗人彼特拉克（Fracesco Petraca，1304—1374）被称作为第一位人文主义者。他的叙事诗《阿非利加》描写了古罗马统帅齐皮奥战胜汉尼拔的英雄事迹。这是文明对野蛮的胜利。诗中提到光明的希腊罗马，以及基督教成为官方宗教后的黑暗无知，并期待重返古代理想。他也期待现今的解放者能给全体人民带来幸福，这种思想是一种人文主义。彼特拉克主张艺术是一种自由的创作，而不是简单的手工艺，这种观点和中世纪美学相对立。彼特拉克热衷于古代拉丁文学，特别喜爱西塞罗，并通过西塞罗接触了柏拉图的学说。彼特拉克对文学复兴的理解后来扩展到绘画和其他艺术。

作家薄迦丘（Giovanni Boccaccio，1313—1375）在故事集《十日谈》中谴责禁欲主义，歌颂爱情是才智和高尚情操的源泉。他在《但丁传》和《异教诸神谱系》中为诗辩护，反对中世纪对诗的攻击。按照薄迦丘的理解，诗和研究自然规律的物理学和神学处在同一个等级。中世纪有人指责诗人说谎，薄迦丘驳斥道，诗人不是说谎，而是虚构，在虚构下面说的是真理。“如果剥夺了诗人自由地运用任何一种虚构的权利，那么，他们劳动的一切效果都会化为灰烬。”^[3]薄迦丘还认为诗的最主要的品质是热情（furor）和创新（inventio）。薄迦丘是自由的世俗诗学的创立者之一，他的诗学理论带有反经院性，在文艺复兴时期产生广泛的影响。

画家乔托（Giotto di Bondone，1266或1276—1337）的艺术创作的中心是摆脱了神学桎梏的人的体验。他为阿累那教堂绘制的37幅壁画，内容是《圣经》故事中关于基督和玛利亚的情节，然而，表现了人的感觉和普通人容易理解的感情。他的壁画不是让观众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而祈祷，而是作不涉利害的欣赏。他抛弃了中世纪绘画的静止性，复兴了希腊罗马绘画对世界的知觉特点。他是最早在绘画中描绘室内景的画家之一，他以透视的方法显示三维空间，从而产生纵深感，使室内的人物成为真正的主人。与但丁相比，乔托更注意人的本性，而在但丁的道德观中占首位的是神的因素。薄迦丘在《十日谈》中讲到，乔托使绘画艺术重返光明，就像他的光荣的老师彼特拉克使缪斯重新具有古典美一样。

如果说希腊罗马美学是宇宙学的，中世纪美学是神学的，那么，文艺复兴美学就是人文主义的。希腊罗马信奉多神教，多神教把自然力量和社会发展的物质力量神化。于是，物质的、感性知觉和肉眼看到的宇宙，即地球和带有星体的苍穹，是存在的最后类型。在这种天文学的世界观中，诸神仅仅是宇宙循环周转的原则和宇宙内部万物的生成模式。因此，希腊罗马美学的基础是宇宙学，它力图解释宇宙的循环周转和存在的永恒往复的正确性。中世纪美学首先服务于绝对个性的理论，绝对个性就是上帝，他高于自然和世界，是一切存在的造物主。中世纪美学与多神教相对立，它论证和表现一神教。因此，其基础不是宇宙学，而是神学。文艺复兴美学中最主要的东西是独立的和普遍的个性，这种个性不在超世界的存在中、而在纯人的现实中是绝对的。这样，文艺复兴美学不是宇宙学的，也不是神学的，而是人文主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