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门对一说

第六则　关门对一说

世界上没有哪一本正史如《史记》一般立目。《史记》有两个特点，一是记人，西方只称为传记，不能称史。称史者必然要不带感情，绝对客观。但太史公的记人可以是绝对客观的，他说周后稷，“弃为儿时，屹如巨人之志”。这是为万世正统立志，可验之于两千年间人心。第二是记言，西方只作为引述，因为言从口出，瞬而即逝，中国古人也讲空口无凭，但那只作为生意买卖。太史公说舜传位于禹，有考据者论禹是只大虫。其实是不是大虫不打紧，单是这丑陋的描述，就失去了国史的浩浩汤汤，让人直倒胃口。

纪录者虽然永远是眼见为实，双眼所触似乎是无尽的，上天下地，总有拍不完的内容。但中国人常喜欢说“悠久无疆”，时间永远比空间来得重要，无限永远比无尽更为不朽。这个不朽，与其说是肉体，不如说是精神。太史公纪录的历史就是不朽的，现在人只把这不朽看成了形式，甚至不朽本身只是一个离自己远远的符号，把握不到它的实处，所以作品不能长存。

很多现代的作品都被轻易评价为“经典之作”。但经典不是最高，经典只是不朽的过渡。两者只有量的差别，没有质的不同。孔夫子讲，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可是精神的不朽不只如神明一般，不可捉摸。

这里摘录一段王塘南与人论不朽的对话。

人云：“人之死也，形既朽灭，神亦飘散，故舜跖同归于必朽，所仅存者惟留善恶之名于后世耳。”予曰：“不然。”人又问：“君子之修身力学，义当然也，非为生死而为也。倘为生死而为善，则是有所为而为矣。”予亦曰：“不然。夫学以全生全归为准的。既云全归，安得谓与形而俱朽乎？全归者，天地合德，日月合明，至诚之所以悠久而无疆也，孰谓舜跖之同朽乎？以全归为学，安得谓有为而为乎？”人云：“天地合德，日月合明，至诚悠久无疆，特言其理耳，岂真有精神灵爽长存而不泯乎？是反为沉滞不化之物矣。”予曰：“理果有乎？有即沉滞矣。理果无乎？无即断灭矣。沉滞则非德，非明，非至诚也。断灭则无合，无悠久也。此其理殆难言哉！惟此等见解，一切透过，乃可以语知生之学。”

佛说涅槃轮回，其实千百年前的人的思想被你领悟了，无疑他在你的心里也就复活了。纪录片拍摄的内容充满着疑问与变数，击打不开，复活的虽然是别人的一代时教，但这复活的一刻，却要你来对一说。要想知道前人的汗马功劳，今日你自出阵便是。

地面上的世界真是有限，若你认同万事万物背后都有一座大山，那地面世界就像一个山门，山顶源源不断流出清泉，入了这扇山门，就是机之海，万物皆入于机海，亦皆出于机海。这里我想起了和师父曾经的一番探讨。机器与人有何不同？虽然机器有一个“机”字，但是机械，不是真机。人有了真机，才有了质变。所有机器只有量的进步，而没质的进化。机海没有时间与方位，乃至没有记忆，可是有着悟性，是万事万物的趋，而亦是万事万物将开始未开始的一个含蓄。如此，机海乃亦可说做一个花苞。花苞关不住，就成了外道，一个机接一个机地化，但仓促间被一口气噎住，失了一机，就是一败，失去了立足之地，片子就成了不自知的法。

片子被拍出自有自的言语，就如戏台上的戏词。片子的对一说，就像男女之间的对山歌，他说东来你说西，他说喝酒你说月亮，充满了人世间的活泼热闹，山高水深，宁要着一种非对称，这样才出来跌宕自喜。

中国人的纪录与其言情，毋宁是着重在性情之性，所以虽亦言情而有一种豁脱。中国人的纪录言意义，毋宁是言意思。言意义变成哲学，言意思才是诗。如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就是言的意思，未有意义，而是在意义之始，这才是含有无穷的创造性，所以这两句诗千余年来有名。

前几天翻着了一本高中历史课本，里面写了这么一句，大意是说日本是亚洲最早吸收西方文明的国家，所以发展极快。其实日本是在近代最易反过头来带领东方文化与西方制衡的国家。在亚洲国家里，日本的纪录片是最国际化的，但也是最能领会东方美学的。现在，韩国与中国的纪录片夹杂着太多表面主义，不知道世界之始亦可以在于现实的世界。

东方的纪录片应是人世的，西方的纪录片毋宁是社会的。人世是社会的升华，社会唯是“有”，要知“无”知“有”才是人世。片子结束，毋宁将观众关在门内，一闪身，露出一条隐隐无尽的山路。所以师父常跟我讲：“纪录片要学会在话头说毕后，掩却那扇山门，将未悟的现世人关在山外，让世界去迷惘。”

李商隐有诗云：“水仙已乘鲤鱼去，一夜芙蕖红泪多。”若真入此门，就让观众在红泪中盛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