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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梦的变化

时间:2022-09-05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庄周梦为蝴蝶,同蝴蝶梦为庄周一样,只不过是一种幻觉,是没有定准的。庄子的“蝴蝶梦”被后人演化出多个版本。“蝴蝶梦”是虚幻的,“家万里”才是真实的现实。以思妇闺情离愁别绪的“蝴蝶梦”为内容的作品在古代诗文中是一种常见的内容,甚至演化为一种艺术表现手法,这也是封建时代妇女命运的一种写照。

下面,我们从庄子的蝴蝶到王蒙的蝴蝶作一个综合的比较分析,以此来具体地考察一下审美的传统及其变化。

在过去的时代,中国人,尤其是中国文人的思想来源,主要是儒家道家和佛家的思想。庄子作为道家的代表人物,他的一些思想及其审美的表达方式,构成了中国文化及审美中的一个传统,而这个传统也随着时代发展而发生着变化。

庄子的人生哲学是把个体的精神自由作为最高追求,要为人在绝对自由的精神世界中寻找一个安身立命的栖息之所。认为现实世界中的人所以遭受着无尽的苦难或烦恼,是因为人们“以物易其性”、“丧己于物”。而要摆脱苦难和烦恼,就要“去累”,放弃欲念,做到“乘物以游心”。要使精神逍遥于尘世之外就必须做到“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要以超功利的、无所欲求的态度静观万物,只有这样周围的万物才能成为审美观照的对象,人才能进入审美的境界。而在审美的境界中,主体与客体是不分明的,主体没入客体,客体融入主体,难分彼此,达到了“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浑化境界。庄子对社会现实很是不满,在其批判精神中也包含着悲观厌世色彩,提出人生是一场“大梦”的虚无主义。

《齐物论》是《庄子》论述哲学思想最重要的一篇,是先秦唯心主义哲学的代表作之一。物论,即人们对客观事物的评论。不同的人对不同的客观事物会产生不同的评论,但庄子认为:客观事物本来就不分彼此,是齐同的,而人们关于是非、然否的争论都是出于私心成见所致。从道的观点看来,万物是齐同的,故物论也应该是齐同的。篇中反复描述的道,又称“真君”或“真宰”,是庄子哲学思想的出发点和归宿。它是客观存在着的,又是非物质的,甚至是产生物质的。这很像柏拉图的理念。它是庄子客观唯心主义哲学的最高原则。庄子认为:不论客观万物或者人的内心世界都受着道的主宰。因而事物的彼此、认识上的是非,都是相对的。从根本上说来,一切都是道的“物化”现象,如庄周梦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89]

庄周梦见自己化做一只蝴蝶,翩翩飞舞,怡然自乐。忘记了自家是庄周其人。梦醒之后,自身依然是庄周。庄周梦为蝴蝶,同蝴蝶梦为庄周一样,只不过是一种幻觉,是没有定准的。因而应该放弃一切对立、一切争论,做到无知无觉,无见无识,回复到万物的道那里,就一切都统一了,一切都可以作罢了。

对此,人们给予了不同的理解:

有人认为,庄周化蝶的典故的本义是说事实与梦境的真幻,颠倒难分,二者都不值得执著看待。庄周梦蝶的故事是对于人生的一种思考:战国时振兴家庄周主张是非齐一,物我两忘。这则寓言即审喻此理。

有人认为,庄周梦蝶的寓言最生动地描绘了“身与物化”的审美境界:“必有分也”说明庄子承认人(主体)与物(客体)是有别的,但在审美中,由于不涉及任何功利、人与物完全可以浑然一体,不分彼此。

有人认为,人生难以究诘。人生在世,生,非我所愿;死,亦非我所愿。生死俱不由人,人生何为?这个思想被文豪李白又予以阐释:“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90]

再加上《庄子》在文学上以寓言故事见长,注重细致描绘,写得生动传神,使抽象论说之辞充满了诡奇变幻的色彩。后世遂以庄周梦蝶比喻人生如梦,对人生抱有消极看法者爱用“梦蝶”来表示人生不过是一场梦幻。

庄子的“蝴蝶梦”被后人演化出多个版本。有的表示人生如梦,有的表示似梦似幻的情景,有的表示梦想,有的表示美梦。“蝴蝶梦”一经诗人化用,就在原有的基础上显出各自的特色:

班惟志〔南吕·一枝花〕《秋夜闻筝》,写的是在一个秋天的夜晚,随风飘来了美妙迷人的筝声,词人想象这弹筝者一定是位纤指巧手的美人,“他那里轻笼纤指冰弦应,俺这里谩写花笺锦字迎。越感起文园少年病。是谁家玉卿,只恁般可憎。唤的人一枕蝴蝶梦儿醒”。筝声引起听者的共鸣和感悟,仿佛自己从蝴蝶梦中苏醒过来,又蝶化为人了。

南宋词人陈亮有《好事近·咏梅》词:“月华如水过林塘,花阴寻苔石。欲向梦中飞蝶,恐幽香难觅。”作者希望梦中化蝶穿花,又怕无法寻觅到梅的幽香而若有所失,表现了对梅的幽姿清韵可见而不可及的微妙心理。写得亦虚亦实、或梦或醒,把梅花的独特英姿、孤傲不群的品格和作者的心境感受真切而又朦胧地交织在一起,将自己的寄托表达得曲折而有余味。

因庄周梦蝶之事,后来文人就将做梦称为“蝴蝶梦”。

唐代诗人崔涂久在外地为客,自称“孤独异乡人”,在《春夕》诗中,在描绘出一幅落花流水的暮春景色之后,写出了“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的诗句。诗人身在异乡而又送春,牵动起思乡之情,梦见自己回到了阔别的家乡,从蝴蝶梦中获得了虚幻而短暂的快乐。梦醒之后,依然是孤独地身在异乡,反而令人更加空虚、失望。“蝴蝶梦”是虚幻的,“家万里”才是真实的现实。“自是不归归便得,五湖烟景有谁争?”反映出诗人欲干不能、欲罢难休的苦闷彷徨的心理,或许在外奔波多年本身就是一场蝴蝶梦吧。

辛弃疾在《满江红·点火樱桃》一词中也写出了怀念家乡的深沉悲痛,词人登楼远眺,重重青山和茫茫烟波阻断了归路,“把古今遗恨,向他谁说?”因而这个“家”是大家、国家,这是因祖国分裂而郁积在词人内心的悲怆。接下来,他将崔涂的蝴蝶梦一联化为“蝴蝶不传千里梦,子规叫断三更月”,一个“不传”,一个“叫断”,比崔诗的思家念远之悲更为凄切。崔诗的结语是“归便得”,辛词的结语是“归难得”,崔涂还可以做做蝴蝶梦,辛弃疾连思乡的蝴蝶梦都做不成。

南宋江湖诗派诗人戴复古是布衣诗人,曾漫游闽越襄淮等地。其《夜宿田家》一诗反映了布衣寒士四方漂泊的生活,冒雨山行,经过艰难跋涉,入夜才找到一户田家投宿,“身在乱蛙声里睡,身从化蝶梦中归”。这并非在田家作了一个化蝶的梦,而是一种羁旅乡思,是一种对布衣寒士四方漂泊生活的迷茫惆怅。或许应该将诗句中的第二个“身”字理解为“心”,身在乱蛙声里睡,心从化蝶梦中归。

以思妇闺情离愁别绪的“蝴蝶梦”为内容的作品在古代诗文中是一种常见的内容,甚至演化为一种艺术表现手法,这也是封建时代妇女命运的一种写照。

孙季昌〔正宫·端正好〕《集杂剧名咏情》:“鸳鸯被半床闲,胡蝶梦孤帏静。”元人无名氏《满江红·咏雨》词写道:“破我一床蝴蝶梦,输他双枕鸳鸯睡”,这个“蝴蝶梦”指美好的梦。好梦被雨滴打破,在夜雨中便令人羡慕那些成双成对的人了。因而“向此际、别有好思量,人千里”。

王廷秀〔中吕·粉蝶儿〕《怨别》:“银烛淡淡光先照,瘦影孤灯对着。教人怎不自量度。急煎煎业眼难交,虚飘飘魂迷了枕上胡蝶梦,笑吟吟喜喜欢欢鸾凤交。相思病难医疗。云收雨歇,魄散魂消。”这首曲子描绘了闺中女子对远去的心上人的思念。画楼这空寂的环境更增添了凄凉伤感,而秋天又使夜晚更增加了寂寥之情。在冷清寂寞的夜晚急切间却又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才虚虚飘飘迷迷糊糊做起了梦,在梦中与情人相会,欢天喜地恩爱无比。然而这场好梦却又被叮叮当当的屋檐的铁马敲醒。如果说这场梦就是颠颠倒倒的梦,那么梦醒之后就更为凄凉伤感,以至于少妇发出“从来好事多颠倒”的感慨。

阿里耀卿〔正宫·醉太平〕:“胡蝶归梦迷溪路,子规叫月啼芳树。月人垂泪滴珍珠,似梨花暮雨。”也是一篇闺怨相思之作。一位女子独坐在秋夜,设想丈夫在梦中化为蝴蝶飞回来与她相见,可是却迷失在山林溪水之间了。旧时常有这种情况,男子外出求学经商谋求发展,家中撇下妻子独守闺房,因此迷溪路包含着在外的丈夫迷失心性的情况。丈夫的归梦未成,和丈夫在梦中都没有相会,以此来诉说离别之苦和相见之难。这两句也是从诗人崔涂“蝴蝶梦”的意象转化而来,只是归梦没有做成。

后人将《庄子·齐物论》中化蝶的典故与《庄子·至乐》写他丧妻时敲盆而歌,不表示悲哀的故事联系起来,推测猜想庄子大概把丧妻也看成是做梦,所以悼亡作品也常用到化蝶、梦蝶的典故,例如李商隐的《锦瑟》诗,不少人认为是悼亡之作。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写的是佳人锦瑟,一曲繁弦惊醒了诗人的梦境,不复成寐。“迷”字,周汝昌先生解作迷失、离去、不至等义。这里面隐约包含着美好的情境,却又是虚渺的梦境。结合该诗颈联来看,是一种异常美好的,然而又是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下、不能把握和无法亲近的美好情景,是一种不仅是今朝回忆时无穷怅恨,而且是当时就令人不胜惘然的情怀。由此可以推测是诗人的一种难言之痛,至苦之情,是关乎生离死别的怨恨情意。当然,也可以解作悼亡美好的情境。

吴文英《思佳客》一词是作者在杭州所写。表面是写梦,其深层意思是以梦隐喻过去的经历,从作者的经历看,有怀人之意,包含着对亡妻的思念。“迷蝶无踪晓梦沉”,梦醒之后,并不能像庄周一般地适意,而是深怀思念的惆怅,因而,对着“寒香深闭小庭心”,就不是赏心乐事,反而是触景伤怀,透出一股凄冷、孤寂,“愁自遣,酒孤斟”。由此反观,说“迷蝶无踪”,其实有踪,故而“沉”,这个梦做得心情并不畅快。

把梦的范围扩大,马致远〔双调·夜行船〕《秋思》从秦汉魏晋的兴亡说到现实社会的争名夺利,揭露了昏暗污浊的现实,表达了对现实的不满和不愿同流合污的高傲性格。“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光阴迅速,悲愤无益,不如归隐田园。

乔吉一生不屑仕进,〔双调·卖花声〕《悟世》这首小令表达了作者看破功名富贵和世道人情的本质:“肝肠百炼炉间铁,富贵三更枕上蝶,功名两字酒中蛇。尖风薄雪,残杯冷炙,掩清灯竹篱茅舍。”用了蝴蝶梦的典故说明人们所追求的富贵不过是一场梦幻。

总之,蝴蝶梦都表达了一种亦真亦幻的消极态度,如白朴《墙头马上》“数年一枕梦庄蝶,过了些不明白好天良夜。”以及黄景仁《濠梁》:“梦久以忘身是蝶,水清安识我非鱼。”等等皆是。甚至连蝴蝶都跟着消极了:“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庄周梦蝶的故事到了冯梦龙那里,意思就被扯得远了:《警世通言》第二卷《庄子休鼓盆成大道》里是这样诠释的:

话说周末时,有一个高贤,姓庄名周,字子休,宋国蒙邑人也。曾仕周为漆园吏。师事一个大圣人,是道教之祖,姓李名耳,字伯阳。伯阳生而白发,人都呼为老子。庄生常昼寝,梦为蝴蝶,栩栩然于园林花草之间,其意甚适。醒来时,尚觉臂膊如两翅飞动,心甚异之。以后不时有此梦。庄生一日在老子座间讲《易》之暇,将此梦诉之于师。却是个大圣人,晓得三生来历。向庄生指出夙世因由,那庄生原是混沌初分时一个白蝴蝶。天一生水,二生木,木荣花茂,那白蝴蝶采百花之精,夺日月之秀,得了气候,长生不死,翅如车轮。后游于瑶池,偷采蟠桃花蕊,被王母娘娘位下守花的青鸾啄死。其神不散,托生于世,做了庄周。因他根器不凡,道心坚固,师事老子,学清净无为之教。今日被老子点破了前生,如梦初醒。自觉两腋风生,有栩栩然蝴蝶之意,把世情荣枯得丧,看作行云流水,一丝不挂。老子知他心下大悟,把《道德》五千字的秘诀,倾囊而授。庄生嘿嘿诵习修炼,遂能分身隐形,出神变化。从此弃了漆园吏的前程,辞别老子,周游访道。

在这回故事里,讲了一个妇人无情的故事:某人死前与妻有约,待葬事完毕、坟土干了,方可再嫁。后丈夫死,妇人心急,以扇坟。而庄子也以法术佯死,其妻移情别恋,为救楚王孙心疼急症,欲开棺取庄子脑髓,庄子复活,妇人无颜而自缢。如此一来,所谓夫妻也不过是一场蝴蝶梦:“偶然邂逅兮,一室同居。大限既终兮,有合有离。人之无良兮,生死情移。”这蝴蝶梦令人心寒。

蝴蝶梦被人们填入不同的内容,如王和卿的〔仙吕·醉中天〕《咏大蝴蝶》:

挣破庄周梦,两翅架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难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轻轻的飞动,把卖花人扇过桥东。

作者借用庄子那个以奇幻著称的故事,说这只大蝴蝶是挣破了古代庄子的美梦才飞到现实世界来的。它已不是《庄子》中“栩栩然”而飞的梦中蝴蝶,也不是杜甫诗中“深深见”的穿花夹蝶,它撒开双翅,架着浩荡的东风,从天而降。蝴蝶有奇特的来历和硕大无比的体型,来到人间又有惊人表现,突出它采集花蜜的本领与速度。作者对大蝴蝶的夸张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笔锋一转,一句反问,更耐人寻思。大蝴蝶绝非一般的“风流种”可相提并论的,元代从首都大都到地方官府,多是贪污腐化、无恶不作的,统治集团穷奢极欲,民不堪命,还有许多抢劫掠夺妇女的“花花太岁”,霸人妻女,为所欲为,以供自己的声色之欲。作者运用比喻与象征的手法,对那些为凶作恶的家伙进行了无情的鞭挞。以幽默的形式,对当时的社会现象进行辛辣的讽刺。

从《庄子·齐物论》到李商隐《锦瑟》,再到《庄子休鼓盆成大道》,这一场蝴蝶梦被人们反复书写改编。直至“文革”,十亿人民做了一场十年时间的噩梦。梦醒之后,人们还缓不过神来,究竟现在是梦,还是“文革”是梦?

王蒙的小说《蝴蝶》就表达了这样一种“意识流”。一位老革命一夜之间成了反革命,之后又官复原职。如此折腾所为何来?王蒙只题《蝴蝶》,略去“梦”字,因为主人公尚不知是梦是醒。下面摘录小说中的几个片断,读者可以略微感受一下这个蝴蝶梦:

那个坐在吉普牌轿车,穿过街灯明亮、两旁都是高楼大厦的市中心的大街的张思远副部长,和那个背着一篓子羊粪,屈背弓腰,咬着牙行走在山间的崎岖小路上的“老张头”,是一个人吗?他是“老张头”,却突然变成了张副局长吗?他是张副局长,却突然变成了“老张头”吗?这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抑或他既不是张副部长也不是老张头,而只是他张思远自己?除去了张副部长和老张头,张思远三个字又余下了多少东西呢?副部长和老张头,这是意义重大的吗?决定一切的吗?这是无聊的吗?不值得多想的吗?

他当过市委书记,他自以为是全市的主宰,但是……一夜之间,一个神气活现的领导干部变成了人人所不齿的狗屎,扬起的眉毛塌下来,刺人的目光变得可怜巴巴,挺直的腰身弓下去,焕发的容光变得毫无血色。人们对这种挨斗的脸色有一种粗野的比喻,叫作像被屁熏过一样。这简直是一种魔法,一种丝毫不逊色于把说谎的孩童变成驴子、把美貌的公主变成青蛙、把不可一世的君王变成患麻风病的乞丐的法术。

但他仍然觉得突然,觉得不可思议,觉得是另一个张思远被揪了出来,被辱骂,被啐唾沫,被说成是走资派、叛徒,“三反”分子。他觉得还应该有一个张思远才是他本来的面目,那个张思远坐在市委小楼(专为常委以上领导干部办公用的)的书记办公室,小楼门口有武装警卫。

荒唐变成现实,现实变成梦魇。莫非好几亿人都把脚气灵或者痔漏膏当作补药咽到了肚子里?

庄生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轻盈地飞来飞去。醒了以后,倒弄不清自身为何物。庄生是醒,蝴蝶是梦吗?抑或蝴蝶是醒,庄生是梦?他是庄生,梦中化作一只蝴蝶吗?还是他干脆就是一只蝴蝶,只是由于做梦才把自己认作一个人,一个庄生呢?

一个有趣的故事。一个有趣,听来却有点悲凉的想象。原因是他有一个有趣的,简直是美妙的梦。能够做这样的梦的人有福了。如果梦中不是化为蝴蝶,而是化为罪囚,与世隔绝,听不到任何解释,甚至连审讯都没有,没有办法生活,又没有办法不活,连死的权力都没有。再仔细一看,监狱竟是自己在任时监造的,是自己视察过的,用来关阶级敌人的……他又将想些什么呢?

也是一只蝴蝶,却不悠游。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你的事情现在还排不到日程上。”专案组长对张思远说。一个钻山沟的八路军干部,化成了一个赫赫威权的领导者、执政者,又化成了一个被革命群众扭过来、按过去的活靶子,又化成了一个孤独的囚犯,又化成了一只被遗忘的,寂寞的蝴蝶。我能不能经得住这一切变化呢?

山径崎岖。人生的道路更加崎岖。但山还是山,人还是人。尽管祖国的大地承受着太多的苦难,春天仍然是祖国的春天,山的春天,人的春天。他真希望自己变成一只蝴蝶,从积雪的山峰飞到流水叮咚的山谷,从茂密的野果林飞到梯田。

一代青年成长在颠倒和错乱的年代,他们受了太多的骗,他们有太多的怀疑和愤怒。还有什么意见么?就是怕变。只要政策不变,只要这样搞下去,只要再不自己折腾自己,日子就步步登高。

火车在《祝酒歌》的歌声中开动了……张思远睁开眼睛,阳光洒满车厢。风吹动了他的花白的头发。有人打开了车窗。他轻松而自由。我又是一只蝴蝶了么?

中国人的耐性、韧性、吃苦耐劳真是举世无双。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连硬卧都坐不起呢?三十年了,你不觉得脸发烧吗?你能不加倍努力工作吗?看看每个车站上,挑着箩筐,背着大包袱,扶老携幼,上车下车的百姓们!

这个故事不应该是庄生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或者蝴蝶梦见自己变成庄生,它应该是一条耕牛梦见自己成了拖拉机或者一台拖拉机梦见自己变成了耕牛。在生活里飘飘然和飘飘然的飞翔实在少见。

他的心留在了山村。他也把山村装到了自己的心里,装到汽车上带走了。他一无所得?他满载而归。他丢了魂?他找到了魂。

一只翅膀略略抬高,他们在转弯,达到了预定的高度。比任何一只蝴蝶都飞得高得多……什么时候,能把我们的祖国,包括我们的山村,都放到喷气式飞机上,赋予她们以应有的前进的高速呢?难道民国十八年开始用的菜汤,还要继续腌下去吗?下面是云层了,白茫茫,灰蒙蒙。不管飞得多么高,他来自大地和必定回到大地。无论人还是蝴蝶,都是大地的儿子。他拧紧调节空气的旋钮,放低了椅背,他安安静静地睡着了。[91]

这就叫传统。一则寓言,可以被人反复运用千万年,它有不变的内核,也有为人所用的变异性。就王蒙的蝴蝶来说,粉碎“四人帮”的现代封建专制统治,文艺得以复苏后,从伤痕、寻根到人性等等问题上,文化艺术沿着历史的惯性作用,首先表现出它的认识功能和教育功能。虽然在社会问题的广度和深度上不断地进行着新的拓展,表现出反封建、反官僚、反特权、反腐败的强烈批判色彩,但是这种主题趋同、方式单一的文艺现象,说明文艺仍统摄于一种美学基调。

随着多样化的经济发展,人们的思想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西方文艺思潮的涌入,现代派、后现代派作品的译介,给予了文人、文化以强烈的刺激,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热闹场面,掀起一浪又一浪的各种文学热和文化热。随着创作者对艺术思考方式的变化,生活的多样化、多元化的整体面貌,便会投射在他们的创作之中,并使他们突破了原来的个性和风格。

新时期一开始,首先出现的是伤痕小说,是对文革的一种血泪的批判和控述。与此同时,人们还是更关注今天现实的变化,也希望了解明天将会是什么样子。于是出现了社会问题小说,这种干预生活、针砭时弊的小说使人们震惊、警醒;使人们进一步关注人的问题,因此,作家们陆续地把目光集中在人生的大主题上,通过人物的心灵历程来透视大千世界,透视历史的沉积,传统的负荷,人生的轨迹,以及社会发展的总的态势。

王蒙的《蝴蝶》不仅不同于一般的反思历史的小说,而且也突破了他自己的创作个性和风格。在《蝴蝶》等作品中,尽管也包蕴着对于历史事件的批判、检视,却又并不仅止于反思历史,它是一曲青春与革命的理想主义之歌:真诚而又未免幼稚,幼稚中又见出可贵,经过生活风雨的淘洗、冶炼,它最后趋于完善和成熟。从艺术反映生活的特点来看,王蒙感兴趣的并不是外部的历史事实,而是心灵的体验。他择隐发微,在看似复杂散乱、茫无头绪之中写出心灵辩证运动的历史。这种把审美的焦点对准内心的方法,使他突破了原有的风格,将历史和现实、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融为一体,因而他的作品被赞誉为复调小说。

在表达方式的变革上,《蝴蝶》摆脱了过去那种单调的手法,在结构和叙事上以足够的灵活性进入人的内省世界。王蒙的意识流小说使文坛为之一振,新奇的手法使传统的审美受到冲击。中国社会门窗洞开,在外部世界文艺作品和文艺思潮的大量移接中,在一种新鲜的刺激中,一些文人走入了多种形式的探索试验的道路,一批又一批的具有先锋精神的文艺作品相继出现在中国艺坛上,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百花齐放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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