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荒废与伦理荒疏

社会生态的死境化趋向，不仅表现为集权主义、技术化生存和实利主义追求方面，更表现在社会精神荒废上。更准确地讲，集权主义、技术化生存和实利主义追求，此三者形成一种社会化的合谋，则必然导致社会精神荒废。客观地看，社会始终是由个人组建起来的，社会精神荒废最终不过是个人精神荒废的整合表现而已。

精神荒废的生存论特征　从本质上讲，社会精神荒废源于集权主义、技术化生存和实利主义追求。技术化生存和实利主义追求大行其道，恰恰在于社会的容忍和放纵。在当今世界，个人精神荒废的突出行为表现就是容忍和放纵。容忍的最初表现，是人们普遍容忍强权的侵噬，包括对公权的侵噬，对人权的侵噬，对社会资源、财富的侵噬，对人的精神、人格、信仰及做人底线的侵噬。侵噬是一种瘟疫，当它传播开去，形成一种普遍化态势时，人们就开始本能地渴望侵噬。这种渴望一旦燃烧起来，几乎人人都无法避免时，人们就开始跨越容忍，将渴望变成行动追求，这一内在化的精神历程所指向的恰恰是对欲望的放纵。放纵的是欲望，放纵所指向的猎物却是金钱和权力。当人们普遍追逐金钱和权力，并以金钱和权力为目标时，个人精神荒废就社会化了。所以，社会精神荒废不过是个人精神荒废的普遍化表达。

在一个特定的时代社会里，当人们更多地或者普遍地容忍强权和放纵欲望，必然导致多元生活关系的紧张，社会秩序最后只能通过暴力或谎言来艰难地维持。在暴力和谎言维持下的社会，容忍和放纵则成为正常的社会风尚，成人最终沉沦为歧变的儿童，这就是成人社会的荒原化。所谓成人社会的荒原化，是指在一个特定的社会中，除了权力和权力者外，成人消失，所有的成年人都被权力和权力者全部儿童化，由此社会沦陷为心理、情感、精神甚至生理歧变的儿童社会，所以，成人社会荒原化，又可表述为成人社会儿童化。

在一个成人被儿童化的社会里，人们往往本能地淡漠心灵、忽视心灵，甚至否定心灵的存在；缺乏自由意志，没有主体意识，缺少自主精神和自律能力；完全地依附，最突出的表现就是依附暴力，依附权力，依附财富和金钱。而依附的目的非它，就是以依附为代价而获得、占有不该得或不应得的东西。由此，在一个精神荒废充斥的社会里，所有的人都体现儿童倾向，甚至包括居于各个权力阶梯上的权力者，当在拥有比自己更大权力的权力者面前，他都是歧变的儿童。在这样一个儿童化的世界里，无处不狂飚着占有欲望，无处不燃烧着权力欲望，因为金钱可以使人超越一切，包括对法律的蔑视；权力可以使人获得一切，尤其是权力成为牟取金钱和掠夺社会财富的根本方式。在以权力为导向的社会环境里，无钱和无权的人只能自卑，只能在自卑中恐惧地生存。对于在自卑中恐惧性生存的人们来讲，他们为谋求最低的生活保障和起码的生存安全，不得不隐藏真实的自我，为求利求生而说谎。对于权力者们来讲，为了维持和强化这种儿童化的成人社会，说谎也成为必须的一种工作手段。因而，说谎最终又演变成为一种维持和强化成人社会儿童化的动力，构成整个社会（包括成人和儿童心理、情感、精神）歧变的根源：“心理歧变就像繁茂的植物的分枝，能朝四面八方伸展出去，但是，它们都来自同一深层的根部，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正常化的秘密。教育上的一个常见错误是把这些歧变看作是互不相关的孤立的存在。”^[4]运用动态整体的眼光来审视，从心灵的神游到说谎，其实是一个互动生成的链条。但生成这根链条的原生因素和衔接力量，恰恰是谎言本身，当然包括容忍或滋生谎言的制度、权力结构、意识形态及其教育。正是这些因素的整合作功，才生成构建起来谎言化的环境，包括社会环境、文化环境、历史环境。正是这种多维开放的环境，才成为成人社会儿童化的深厚土壤，才形成了当代社会存在发展所面临的最根本的危机。

精神荒废的生活化表现　从整体观，社会精神荒废的集中表现，是社会无个人和个人无社会。所谓社会无个人，是指社会的构建、秩序的生成、社会的发展，不是以个人为本位，也不是以个人为主体和目的，而是以社会为本位，以社群为主体，更具体地讲，而是以政府为主体，以权力、权力意志和权力者为实质的目的。因而，整个社会只有国家意志，而没有个人意志；只有政府和权力者的意志自由，而没有个人的意志自由；只有社群主义，而没有个人主义；只有集体精神，而没有个人精神；只有组织权力、政府权力或党派权力，而没有个人权利，或者说个人只能并且必须无条件地服从组织权力、政府权力或党派权力，国家意志、政府意志或党派意志代替个人的意志。当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国家利益、政府利益发生冲突时，个人利益必须绝对地服从集体利益，集体利益必须服从国家利益，国家利益必须服从政府利益，政府利益必须服从党派利益。正是在这样一种等级主义的社会教化与规训下，只有社会而没有个人，并且社会也只有社会而不能容忍个人。在社会无个人的生存模式下，管制观念，成为基本的治理观念；国富民强，成为基本的发展战略定位；把个人假想为敌人，成为构筑社会秩序和政治安全的基本方法论；对个人进行终身不懈的统一认知、统一观念、统一思想、统一行动、统一口径和统一行动方式的教化，成为合法的教育方式和最高的教育内容。

社会无个人的基本行动方式，就是有意识地努力弱化个人、消解个人，甚至泯灭个人的意识的觉醒与思维的个性，这样一来，最终形成个人无社会。个人无社会，这是社会无个人所追求的最终效果，所以社会无个人必然导致个人无社会。

个人无社会，这是个人精神荒废的首要表征。所谓个人无社会，是指个人只把自己看成是孤立的个体，看成是劳动的工具而挣钱养家糊口或者发家致富，看成与社会没有任何关系的自由人，极端者甚至连家庭也被视为是可有可无，没有责任感，没有担当意识，没有关怀情感。个人无社会的基本标志，就是除了个人利益，至于社会、国家、他人，什么都不关心。因而，不关心政治，不关心社会，不关心他人，不关心环境，不关心未来，是个人无社会的基本表现；只有当下的实利欲望，只有眼前的利害诉求，没有权利意识和能力要求，没有远见与未来期待，是个人无社会的基本价值取向。个人无社会的典型人生态度，是“破帽遮颜过闹市，哪管春夏与秋冬”；个人无社会的典型行为方式，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个人无社会的典型行动准则，是“只讲目的不讲手段”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个人无社会的基本生存理念，是跟着感觉走和摸着石头过河的短视主义；个人无社会的价值取舍原则或者说基本的价值取向，是凡事有利而往和凡事无利而不往。

个人无社会，这是成人社会儿童化时代的特有存在观、生存观和生活观，它渗透于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和人的精神、情感甚至心灵生活的每个角落，生成出如下五个方面的社会特征。

首先，个人无社会造就生活无信仰。信仰是人的最终精神支柱，因为信仰乃个体的人以自神自圣的方式来创造自我拯救的方式、方法和动力，使赢弱而渺小的自己有力量成为人，并勇敢地存在和生活。信仰源于个人，它是内生的，是个人因信而仰、并由仰生义的精神产物：信仰乃是人以自我的心性为动力，以至诚之爱来内摄情、意、志，外统真、善、美的那样一种只属于个人的心灵力量和精神力量，这一心灵力量和精神力量的功能释放方向，就是无条件地自我关怀。这种无条件的自我关怀力量一旦生成，就必然因契合人性而获得普遍性。信仰的普遍性，是个体能够敞开其至诚心而走向他者，走进他者的世界，而形成民族、构建社会、缔造国家，建立秩序的最终依据，亦是人与人相互敬爱以及敬畏自然、善待生命的最终动力。所以，个人无社会的精神荒废状况形成的首要提前，就是个人生活无信仰，因为个人无信仰的根本表征，就是个人丧失了自我拯救的方式、方法和动力，丧失了本原性的无条件的自我关怀，丧失了对生命存在本性的内在觉悟，丧失了善待自己及其他人和整个世界的至诚之心，而使自己沦为纯粹的物，十足的工具，欲望横生的占有者。更因为个人生活一旦无信仰，就必然形成欲望无边界，生活无限度，行动无规训，心灵和情感无导向。心灵和情感漂泊，是信仰丧失的内在精神状况；对强权的容忍甚至渴望或追逐强权，对欲望的放纵或无限度的欣赏，是信仰丧失的外在行为表达；不顾一切地追求实利，即不顾一切地追逐权力和金钱、感官享乐和物质消费，是个人无信仰的基本价值诉求。

其次，个人无社会造成生活无自然。从人的角度看，自然是社会的拓展形态、拓展领域。个人无社会，实质上是把社会看成是自己实利谋取的中介，是可以任意取舍与弃置的工具。当个人心中无社会时，自然世界就很自然地连同社会一起被弃置，形成个人无自然的存在状况。

个人无自然，集中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把自然世界看成是没有生命的物的世界，因而，从根本上丧失其亲自然性关怀和亲生命性意识；二是把自然世界看成是为我所有用的物的世界，因而，只知改造、征服自然，只顾扫荡地掏空地下资源，而不知培育和再生自然，或者说不知让自然再生。三是人虽然生活在大地之上，却不知宇宙律令、自然法则、生命原理，也不知敬畏宇宙、感恩自然，更不知道善待自然，利用厚生。

其三，个人无社会形成人生与社会无未来。人生无未来的基本表征，就是及时行乐；人生无未来的典型价值取向，就是生活无责任，人生无担当；人生无未来的基本生存状况，就是生活无希望，人生无意义，生命无价值。

社会无时无刻不面临着个人对它的塑造，个人无未来一旦普遍化，必然形成造就社会的强劲力量，将社会造就成无未来的社会。社会无未来的典型表征，就是社会只顾当前，而无视未来，从根本上缺乏可持续的代际生存的发展观。这种无视代际生存的发展观和生存观，具体表现为“吃祖宗留下的饱饭，断子孙后代的活路”。当代社会的经济大发展、地球资源大开发，就是其集中行动展现。

其四，个人无社会造成社会行为无限度。社会行为无限度主要从两个方面释放：一是个人行动的无限度最终通过权力功能的释放，而推动政府行动无限度：“考察一下现在流行的关于政府的观念中，存在着道德与政治的颠倒。政府不再是人们权利的保护者，而是成为最危险的侵犯者；不再是自由的保护者，而是建立一种奴役的体制；不再是使人们免受武力，而是首先使用武力，并在任何方式和问题中，以它愿意的方式作某种强迫；不再是人们相互关系中，基于客观准则的服务者，而是成为一种极端的和隐蔽的用偶然和恐惧来控制的机构，它没有客观的法律，而是由盲目的官僚机构所作的任意决断来解释法律；不再保护人们免受奇想的伤害，而是傲慢地把权力植于无限制的奇想之中。在这里，我们很快地发现了这样一种颠倒：政府可以做它想做的任何事情，而公民只有得到同意才可以去做；这是人类历史最黑暗的时代，由野蛮的力量所控制。”^[5]政府行动无限度的具体表现，就是政府没有任何约束，既没有法律约束，更没有道德约束，它可以做它想做的任何事情，而人民却只能做政府允许的事情。这就是爱因·兰德所讲的“政治与道德的颠倒”。二是个人行动的无限度最终通过政府行为的无限度而深化生成出一种社会的行动准则，这就是以“一切向钱看”为指南，“只讲目的，不讲手段”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其五，个人无社会导致社会潜规则化。社会是由人缔造的，但人是利欲的存在者和生活的奋斗者，社会秩序的构建，必以节制个人利欲为根本任务；节制个人利欲，却必以自由为最高伦理原理，以完全平等为根本要求，构建普遍公正的社会规则系统。普遍公正的社会准则系统，是公开的、透明的、一视同仁的。然而，在个人无社会的生存境遇里，往往忽视对普遍公正的社会规则系统的创建，即使创建起来了，也不会在行动上去维护它，使之获得普遍的权威，而是在根据权力系统的实利要求而另外制造一种社会化的潜规则系统。这套潜规则系统，就是由金钱、权力、血缘宗法、战友、老乡、同学、师承等等因素交织构成的一个复杂的地下规则系统。这一地下规则系统一旦形成并运作，就事实上取代了公开而透明的普遍公正的社会规则系统，从而形成社会生活的潜规则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