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经验与希伯来经验

黑格尔的哲学，如果用一个简要术语来概括的话，乃是“精神”哲学。精神，是黑格尔的核心概念，也是西方思想的基本词语之一。那么，什么是精神？黑格尔的“精神”概念，是从怎样的生命或历史经验中生长出来的？这一概念与西方历史有着怎样的关系？这些问题是每一位想要进入黑格尔思想大厦的人首先要面对的问题。这里我们可以给出一个简略但并非不确切的回答：在黑格尔的“精神”概念的底层，回荡着希腊经验和希伯来经验的至深潜流以及这两股构成西方文明之内核的潜流之间的张力或冲突。

大哲学家都是从其自身的生命经验中提炼概念的。但是，这种生命经验却并非仅仅属于他自己的私人生命。每一位哲学家都必须将自身的生命与更高的生命——民族共同体甚至文明共同体相连接，将自己嫁接到那更伟大的命运之树上，才能开出自己的花来。大哲学家乃是文明生命的总结者，因此，他们的概念才有着穿透历史和命运的力量。黑格尔的精神概念，乃是希腊经验与希伯来经验的一种综合体。但是，在这样一个综合体的诞生、成长和成形历程中，所吸收的经验要素却有某种变化。通过追踪黑格尔思想变化的历程我们可以看到，他对这样两种根本性的文明经验的吸收有着两个主要时期：①在黑格尔的早期思想中，他主要是从宗教的维度入手综合希腊宗教与希伯来宗教；②在黑格尔的成熟思想中，他则主要从哲学的维度入手综合希腊哲学与基督教神学。

从黑格尔早期著作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希腊宗教、犹太教和基督教的理解。他结合古希腊宗教中美的生命、犹太教中道德的生命、基督教中道德的美，重新塑造了生命的经验。

（1）早期黑格尔视希腊宗教为一种有热情和想象力的宗教，而这正是“狂飙突进”运动所标榜的。他认为宗教应该是一股活力，在民族的实际生活中展开，要像希腊宗教一样把握住美感。黑格尔和谢林、荷尔德林这几位希腊文化的向往者一样，把希腊理想化了。

（2）早期黑格尔和犹太教的关系。黑格尔对犹太教的理解，事实上经过了康德哲学的中介。犹太教的生命是律法的生命，他们遵循上帝的律法而生活；而康德的道德哲学如果去掉“自律”这一方面，也强调对绝对律法（定言命令）的遵从。这样一种纯粹的道德是没有生命的，正如康德的形式伦理学中将所有的生命热情和情感都排除在道德动机之外那样。黑格尔曾批评犹太教，认为与希腊宗教相比，以色列人不能与其他民族融合而自我封闭，他们的神耶和华喜怒无常，要求人奴性地驯服自己，而人也甘于拜倒在这样一位褊狭暴躁的神面前，并和他一样妒忌和排外。希腊人的精神是团结，而以色列人的精神是分裂。希腊人与自然合一，把自然中的绝对力量看作神；而以色列人则敌视自然，赞美超自然的耶和华。

（3）黑格尔和基督教的关系。耶稣正是要把希腊人的精神贯注到犹太人的宗教之中。耶稣所创立的信仰乃是犹太教义与古希腊精神的综合，亦即将美和道德综合为“爱”，爱乃是道德之美和美的道德。黑格尔反对把上帝和世界领域截然分开的做法，他强调耶稣所宣扬的是一种爱的泛神论。从早年起，黑格尔的思想就更倾向于强调基督教中的理性因素而非启示或信仰的因素。这一点从他的《耶稣传》开篇对《约翰福音》第一章“太初有逻各斯”的改写中可以看出：

那打破一切限制的纯粹理性就是上帝本身。因此世界的规划一般讲来是按照理性制定的。理性的功能在于使人认识他的生活的使命和无条件的目的。诚然理性常常被弄得晦暗了，但却从来没有完全熄灭过，即使在晦暗之中，理性的微弱的闪光也还是保持着。

在某种意义上，上面这段话其实也是黑格尔整整一生的思想历程的基本信念（“打破一切限制的纯粹理性”就是“精神”）。我们可以看到，黑格尔对基督教经验的吸收一开始就携带着希腊哲学的痕迹。将“逻各斯”（logos）理解为“理性”，这与希腊哲学有着根本的关联。在早期黑格尔那里，希腊宗教虽然比希腊哲学的影响更为外显，但后者最终成为其思想中的主要推动力量。正如克朗纳所看到的，从希腊宗教的“美”、犹太教或康德伦理学的“道德”到基督教的“美的道德”（“爱”），辩证法的“正题—反题—合题”的模式第一次出现在黑格尔的思想中。而且，这第一次出现就表明，辩证法绝非脱离生命的形式化的运作，而是生命本身的至深情志和渴望的运动。

“爱”的理念，是黑格尔早期思想中“精神”概念的表现形态。在《基督教的精神与命运》这篇论文中，黑格尔视“爱”为基督教的根本精神。由于爱是使分离者统一、使每一事物都返回到其归属的整体之中的力量，因而它也弥合了思想与生命之间的对立。这种宗教性的生命经验是精神生命客观化自己而后复归于自己。外界的象征行动启示着他内在的生命，外界就重新被转化为内在的经验。如果没有非统一与统一之回返，则爱和生命根本无意义。黑格尔要做的，就是调和生命与思想、信仰与理性、精神与理智之间的对立，并用反省的形式把这一理想表达出来。

但是，在黑格尔的成熟思想中，他最终超越了爱的泛神论，而走向了精神本身的哲学。“精神”概念的核心位置的确立，发生在《精神现象学》中。在这本书里，“生命—灵魂—精神”三阶段的上升阶次表明，精神乃是生命和灵魂的真理。在这本书中，精神概念从三个最重要的方面吸收了古希腊的根本经验。

首先，精神乃是生命和灵魂的目的或终极。作为目的或终极，精神乃是生命和灵魂的整体性的本原或原则，是生命和灵魂的一切活力和能量的基础。在这里，黑格尔贯彻了希腊哲学（尤其是亚里士多德哲学）中的目的论思想。在希腊目的论看来，作为目的（telos）的事物乃是事物的展开或实现活动的本原或原则。

其次，精神乃是自身意识。这一自身意识的概念虽然来自近代哲学（笛卡儿），但黑格尔对自身意识的理解却与亚里士多德的“对思想的思想”有着很深的关联。黑格尔将精神理解为生命对自身的认识，以及对认识的认识，而这种自我认知和纯思在希腊哲学中已经是基本的思想原则。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以一种希腊方式，将哲学或理论生活当成最高的生命形式。

最后，在具体论述精神概念时，黑格尔的思想范型乃是希腊世界的基本经验。例如，在《精神现象学》第六章谈到“真实的精神：伦理”时，黑格尔所列举出的示例都来自古代希腊世界。在这一章里，城邦和家、白天的法律与黑夜的法律的对立成为伦理共同体中的基本冲突。而在这样论述时，黑格尔想到的乃是希腊悲剧，是《安提戈涅》。希腊世界为黑格尔提供了许多问题的基本原型。

而黑格尔对基督教经验的吸收，主要体现在他对于“三位一体”这一基督教核心秘奥的理解之中。“三位一体”乃是对上帝的三个位格（圣父、圣子、圣灵）之间的统一性的命名。黑格尔对这一命题的思索，表面上反映在辩证法的形式结构（正—反—合）之中，但实质上却是体现于他对约阿希姆的历史神学的吸收中。约阿希姆认为，历史无非就是世界历史中的救赎发生（历史）。“三位一体”的奥秘在于，三个位格先后在三个不同的时期中启示自身，三种不同的秩序也在这三个不同的时期中展开。于是，人类历史就由三个时代构成：圣父时代，其体现乃是《旧约》和犹太教，在这一时代，犹太人是律法的奴隶；圣子时代，其体现乃是《新约》和基督教，在其中人得到了部分的自由；如今是第三个时代，亦即圣灵时代，人类将朝向保罗所预言的“那完全的到来”进展，圣灵的完满的自由将成为生活的法则。我们可以注意到，黑格尔的历史哲学的图景也是由这样三个时代来描绘的：起初（东方世界），只有一个人是自由的，其他人都是奴隶；随后（希腊和罗马世界），一些人是自由的，但这自由也是部分的、片面的；最后（日耳曼世界），所有人都是自由的，或人类朝向所有人的自由而发展。正是由于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实质是约阿希姆的历史神学的世俗形式，因此，有人将黑格尔的哲学形容为“圣灵基督教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