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欲望和令人疯狂的孤独

福柯对理性他者、权力远处不在现象的思考，源于对生命与死亡关系的思考。他的思考可以同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对动物世界和欲望王国的思考相联系。生存与死亡是每时每刻都发生于我们自身及周围事物中的两种最基本的存在形式。生存与死亡是事物存在的两种最基本状态。两者是不能相互归属的或还原的。死亡当做万物的根据，这足以让清醒者癫狂，使他游离于生死之间。福柯就是这样一个时常被生死的临界状态吸引的思想家。他于是既抛弃了生存的欲望，也抛弃了死亡的欲望，回归于一种原本状态，一种“孤独”状态。

孤独是对生命完美性的否定，它使人感到一种缺失，一种失落，一种孤立无援状态。孤独同生命的原始欲望联系在一起，是一种本能的动物式的孤独。这种孤独，一旦孤独者的动物欲望得到满足了之后，其本能中受束缚的能量得到释放之后，便与对象合而为一，置自身于其中，而忘记了自己，也忘掉了孤独。因此，在这一层面上的孤独感在动物身上也是存在的。这种孤独同本能的欲望是两相对应的。本能的欲望是任何一个生命体中自始至终都存在的。当这种欲望得到满足时，本能层面上的孤独便被遗忘。生命便进入了忘我的状态。因此，欲望的满足也就是孤独的消失。这种消解是生命的一种注入。注入得越多，遗忘得也越多，孤独的程度也越低。但是，欲望的满足总是有限的。因为它既受时空转换的限制，又受欲望者自身的本能能量的限制。因而，它只能是一时的。所以孤独的消逝，即使在本能这个层面上，在动物性这个层面上，也是暂时的。欲望是孤独的本质。欲望的永恒存在也意味着孤独的永恒存在。

在本能这个层面上，欲望和孤独是永远陪伴着的。但是，孤独者为了摆脱孤独，摆脱欲望的纠缠和煎熬，他可以把欲望暂时悬置起来。对欲望进行有意识的悬置意味着一种规避，一种退却。这种规避和退却同时也是孤独者向孤独的深层领域的挺进。这是一个欲望和欲望者的分离的层面。一种分离的关系。这种分离活动既是对欲望的压抑过程（如氏族禁忌和社会禁忌），又是对孤独的内省过程。它把孤独者的意向由外在于自身的动物欲望，一种动物性存在的满足转向对内在于自身的非动物欲望，一种新的驱动力的惊奇与沉思。这是一个从无意识的欲望冲动及其相伴随的本能的动物性孤独转向有意识的压抑欲望冲动及其与其相伴随的对原来的本能的动物性孤独的悬置和超越的过程。因此，在这个新的层面上，孤独者的孤独是对欲望的抛弃，对欲望的抑制。

在更深层意义上，孤独在于孤独者离开欲望的王国，进入到一个无欲的王国。孤独在于孤独者不得已即有意识地离开原初的动物欲望的本能的王国，进入到一个由他自己创造的全新的可欲的王国。这既是从欲望的本能王国的全面退却，也是向未开垦的可欲王国的全面挺进。因此，孤独应该是对原有动物王国的抑制和抛弃，对未来可能欲望的激发和追寻。孤独是一种准备状态，是一种指向新的欲望的尝试的超前体验，一种尝试之前的犹豫不决和焦虑不安的状态。因为生命总是处于一种辞旧迎新或喜新厌旧的准备状态之中，所以孤独与生命是并存的，孤独的消逝也意味着生命的停滞。孤独的存在和消除更加能够说明生命与死亡之间的关系。

生存与死亡是互相说明的。孤独却同时需要由也只能由生存与死亡两者来说明。因此，他们超越了旧生命哲学中有关生存与死亡何者为根据的空泛争论。他们对于生命之消除孤独的方式——满足诸欲望之不同形式的揭示构成了新的生命哲学的真正内涵。

从生物学意义上说，一个生命的生存与死亡都只能有一次，且是唯一一次。在这个层面上，一切生命是绝对等值的。但是再往前深入一步，不同生命体的生存价值就大相径庭了。停留在生物层面上的生命，作为纯自然的生命，处在自然欲望或动物欲望层面。它没有离开原初动物欲望的本能王国，一直处于原始欲望的满足或缺失状态。这是恶的循环，也是生命的停滞，是无意识的本能的停滞。

与生物学意义的生存相对应，还有人本学意义上的生存。在后一意义上，生命是自我意识，是对自身的自觉，是对自身的现实和尊严的自觉。这一系列的自觉，归根结底是生命对自己的生存和死亡的意识。他由此揭示了自己的生存状态和生存价值。这种状态和价值是由他自己给予的，而不是先天给予的。

生命以永恒死亡为前提。当生命体打破永恒存在的沉默而发出一种生存的呼喊的时候，它便第一次尝试着挣脱死亡的束缚以求得一时的自在。

在生物学意义上，这种挣扎无济于事。它最终还得复归于死亡，复归于虚无。自在的挣扎既没有摆脱死亡，也没有超拔自身。

在人本学意义上，生命尽管不能摆脱死亡，但它可以不断超拔自身，摆脱动物性本能欲望，创造一个全新的可欲王国，并经由那个王国重新造就自身：

第一，有生命，就有欲望。生命的出现，包含并假定了欲望。生命的无欲状态，就是生命的停滞状态。

第二，动物欲望或动物本能是生命自觉的必要条件，但不是充要条件。欲望构成生命的感性存在形式。

第三，欲望使生命不得安宁，欲望一旦萌发起来，就得由生命去满足它。

第四，为了满足欲望，生命必须寻求一个对象，一个他者，并且消灭，转变，改造那个对象和他者。因此，满足欲望过程是一个否定过程。

第五，“自我”形成过程是欲望的转换过程。这既在欲望满足中进行，也在压抑动物欲望中进行。人是超越动物欲望，其目的有意识地指向一个不在场的可欲欲望的生命。

总之，动物欲望是产生自我的前提，自我是超越动物欲望的结果。人的欲望必须指向另一个人的欲望。它们必须互相欲求。人类社会是一个相互欲求的社会。人类的历史就是被欲求的欲望的历史。动物的最高价值是动物的生命，动物的欲望归根结底是保全生命的本能。人的欲望必须战胜维持生命的欲望。只有做到这一点，人的本质才能显露出来。人的本质可以规定为在实现人类欲望过程中体现出来的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