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自然的自然观

第一节　天道自然的自然观

王充继承和发展了先秦以来关于“气”的学说和道家“天道自然”的观点，主张气一元论，反对“天”有意地产生万物的神学目的论，批判了天神、神仙、鬼神、禁忌等神学迷信，进而阐发了元气唯物论的自然观。

王充针对神学把“天”神秘化、神异化、神圣化和儒学把“天”视为“气”、“元气”、“分离，清者为天，浊者为地”的观点，对天、地、气作出了自己的论述。

关于什么是天、地、气及其与人和万物的关系，王充作了详尽地论证。他说:

夫天体也，与地无异。诸有体者，耳咸附于首。体与耳殊，未之有也。天之去人，高数万里，使耳附天，听数万里之语，弗能闻也。……况天与人异体，音与人殊乎?人不能晓天所为，天安能知人所行。使天体乎，耳高不能闻人言;使天气乎，气若云烟，安能听人辞?^[6]

夫天者，体也，与地同。天有列宿，地有宅舍。宅舍附地之体，列宿着天之形。形体具则有口，乃能食。使天地有口能食，祭食宜食尽。如无口，则无体，无体则气也，若云雾耳，亦无能食。^[7]

所谓“天者，体也，与地同”，“天”“与地无异”，意思是说，天是有形体而与地相同的自然物，并非神圣高贵的神秘物，天与人相异而没有耳、目、口、鼻的感官，当然亦没有知觉思维，天不能听、视、食、嗅物，所以不能知道人的行为。这就说明天不是神秘之物，神圣之物，天不仅不高于人，而且不如人，这就排除了天的意志性、神秘性和神圣性，从而证明天不能主宰人事，君权并非天神所授。

那么“天”究竟是什么?它的本质属性是什么呢?王充对此作了自己的论证、阐释。他说:

何以知天之自然也?以天无口目也。……何以知天无口目也?以地知之。地以土为体，土本无口目。天地，夫妇也，地体无口目，亦知天无口目也。使天体乎，宜与地同。使天气乎，气若云烟。云烟之属，安得口目!^[8]

夫天者，气邪?体也?如气乎，云烟无异。……是体也。如审然，天乃玉石之类也。……天地，含气之自然也。……如实论之，天体，非气也。人生于天，何嫌天无气?犹有体在上，与人相远。秘传或言天之离天下六万余里，数家计之，三百六十五度一周天。下有周度，高有里数。如天审气，气如云烟，安得里、度?……天有形体，所据不虚。^[9]

天是实实在在的物质实体，与地一样是体，而不是气。地是有形体的，地以土为形体，故可见;天亦为体，如玉石之类，正因为天是体，所以可以用里、度来表达、衡量。如果天为气，气如云烟，安得里、度。由此说来，“天有形体，所据不虚”，“如实论之，天体，非气也”。天与地的关系，如同夫与妇的关系。“天地，夫妇也，合为一体。天在地中，地与天合，天地并气，故能生物。……

天平正与地无异。”^[10]由于“天地”为“含气之自然”，而为“夫妇”，“合为一体”，彼此交合、互动，产生人和万物，“天地并气，故能生物”。王充之所以一再申明，强调天为体，与地同，意在批驳神学家和俗儒者以“天”为“气”而将“天”神秘化、神圣化。王充说:

说《易》者曰:“元气未分，浑沌为一。”儒书又言:溟涬濛，气未分之类也。及其分离，清者为天，浊者为地。如说《易》之家，儒书之言，天地始分，形体尚小，相去近也。近则或枕于不周之山，共工得折之，女娲得补之也。

儒者曰:“天，气也，故其去人不远。人有是非，阴为德害，天辄知之，又辄应之，近人之效也。”如实论之，天体，非气也。^[11]

据此，王充驳斥、批判了神学家和俗儒者依靠“天，气也”所建立的天人感应，天人一体的神学理论及其存在的理论基础。

王充由此出发，阐明了天道自然无为的自然观，进一步批判、驳斥了天的意志性、神圣性、目的性。既然天是“自然也”，天地是“含气之自然也”，当然“自然”者，便是“无为”者也。王充说:

夫天道，自然也，无为。如谴告人，是有为，非自然也。^[12]

天之动行也，施气也，体动气乃出，物乃生矣。由人动气也，体动气乃出，子亦生也。夫人之施气也，非欲以生子，气施而子自生矣。天动不欲以生物，而物自生，此则自然也。施气不欲为物，而物自为，此则无为也。谓天自然无为者何?气也。恬淡无欲，无为无事者也。^[13]

所谓“天道自然”，“自然无为”，是说天的行动，是无目的、无意识、无欲求的自然运动，而不是神学家、神学目的论所说的天是有目的、有意识、有欲念而产生人和万物的。王充以天道无为的自然论，批判了神学目的论的故生论。

王充明确地指出，天地作为“含气之自然”者，产生人和万物，都是自然而然的，无故自生的，不像神学目的论者所说的“故”生的。这如同夫妇合气子自生一样，是一种不知不觉的自然活动的结果。王充说:

天地合气，万物自生，犹夫妇合气，子自生矣。万物之生，含血之类，知饥知寒，见五谷可食，取而食之，见丝麻可衣，取而衣之。或说以为天生五谷以食人，生丝麻以衣人，此谓天为人作农夫桑女之徒也，不合自然，故其义疑，未可从也。

夫天覆于上，地偃于下，下气蒸上，上气降下，万物自生其中间矣。……物自生，子自成，天地父母，何与知哉!^[14]

儒者论曰:“天地故生人。”此言妄也。夫天地合气，人偶自生也。犹夫妇合气，子则自生也。夫妇合气，非当时欲得生子。情欲动而合，合则生子矣。且夫妇不故生子，以知天地不故生人也。……夫天不能故生人，则其生万物，亦不能故也。天地合气，物偶自生矣。^[15]

汉代神学家和儒学唯心主义者，大肆宣扬“天地故生人”，“天故生万物”，夫妇之道取法于天地，所以人和万物，都是天神“故”生出来的，不是自然生出来的。“故”为有意识、有目的的神意活动。针对这些谬论，王充反复申明、强调人和万物不是“天”神“故”生出来的，而是自然生出来的，“天地合气，万物自生”，“犹夫妇合气，子自生矣”，“天地合气，物偶自生矣”，这种阴阳二气，上升下降，彼此交会，化生万物，是不知不觉的自然运动，不是有目的、有意志的“故生”万物。一句话就是:“天地之性，自然之道也。”^[16]所以说“故”生论，“此言妄也”，是虚妄之言，神怪之论，不足取信。

既然天道自然无为，不是有目的、有意识地产生人和万物，当然天与人不能互相感应，天亦不能降灾异谴告人、降符瑞奖赏人，各种异常现象的发生，都是阴阳二气自然运动变化的表现，亦是天道自然的体现。据此，王充对汉代神学家所炮制的天人感应论，灾异谴告说和符瑞说，进行了深刻的揭露和批判。他说:

夫天无为，故不言，灾变时至，气自为之。夫天地不能为，亦不能知也。

夫天之不故生五谷丝麻以衣食人，由其有灾变不欲以谴告人也。……如天瑞为故，自然焉在?无为何居?……天能谴告人君，则亦能故命圣君。……今则不然，生庸庸之君，失道废德，随谴告之，何天不惮劳也!^[17]

论灾异，谓古之人君为政失道，天用灾异谴告之也。……灾异为谴告……此疑也。……夫天道，自然也，无为。如谴告人，是有为，非自然也。^[18]

因为天道自然无为，各种灾异、符瑞的发生，都是阴阳二气运动变化的自然表现，不是天有意识谴告人君失道或奖赏人君有道。如果天能有意识赏善罚恶，谴告人君，那它为什么不选择尧、舜那样的圣明人君治理天下，为什么选择汉代那些“庸庸之君，失道废德”，天还要随时谴告之，这不是太劳累了吗?王充明确地指出，灾异现象的发生，是“阴阳不和”，“气自为之”的“天道自然”。“阴阳不和，灾变发起，或先世遗咎，或时气自然。”各种灾异发生，都是“自然之气也”。^[19]由于“人不能以行感天，天亦不随行而应人”^[20]，所以天不能赏善罚恶而谴告人、奖赏人。如此说来，谴告说，符瑞说，是可疑之论，虚妄之言，不足凭信。

王充进一步指出，谴告之说，不过是汉代俗儒按照自己的思想意愿、政治主张编造出来的谎言，使帝王推行自己的思想主张，并欺骗、愚弄人民。王充说:

《六经》之文，圣人之语，动言天者，欲化无道、惧愚者。之言非独吾心，亦天意也。及其言天犹以人心，非谓上天苍苍之体也。变复之家，见诬言天，灾异时至，则生谴告之言矣。验古以今，知天以人。……皆以人心效天意。……皆以人身效天之意。……上天之心，在圣人之胸，及其谴告，在圣人之口。不信圣人之言，反然灾异之气，求索上天之意，何其远哉?世无圣人，安所得圣人之言?^[21]

在王充看来，汉代神学家、儒学者所编造出来的谴告说，意在把天神秘化，把帝王神圣化，并以天意表达自己的意愿，以圣人之口表达天意。究其实“世无圣人”，到哪里求得“圣人之言”?所以谴告说是骗人的虚妄之言。

既然如此，谴告说为什么能编造出来而且能流行呢?王充认为，这是王朝末日的“衰世之语”，故能自欺欺人。王充说:

末世衰微，上下相非，灾异时至，则造谴告之言矣。……谴告之言生于今者，人以心准况之也。……德弥薄者信弥衰。心险而行诐，则犯约而负教，教约不行，则相谴告，谴告不改，举兵相灭，由此言之，谴告之言，衰乱之语也。^[22]

谴告说之所以产生，是由于王朝末世，人心险恶，行为邪僻，不从俗而诐行，教约不行，灾异时至，于是便制造出谴告之说，以相谴告，究其实质，与上天无关，非上天所为。所以“谴告之言，衰乱之语也”，一语中的，十分可贵。

汉代统治者及其御用俗儒，为了给帝王统治寻找、制造统治理论根据，说明“君权神授”，证明其统治的天意性、合理性而炮制符瑞说。他们说帝王是受命于天的，帝王之兴，都有凤凰、麒麟、嘉禾、醴泉、甘露、朱草等祥瑞之物出现，是应帝王之德而生的。王充明确指出，这些说法“其实非真”，“未得实也”。他认为:“瑞物皆起和气而生，生于常类之中，而有诡异之性，则为瑞矣。”^[23]帝王出生，瑞物出现，完全是一种自然的现象，偶然的巧合。如果认为，“诸瑞有知，应吉而至，误矣”^[24]。如实论之，恐无其实，纯为虚妄、荒谬、错误之论。

王充以天道自然无为论，全面而深刻地批判了汉儒的天人感应论，神学目的论，显示了他的唯物主义的批判精神和可贵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