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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学术之趋势

时间:2022-08-29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第五部 中国学术之趋势我写文字,有一种习惯,心中有一种感想,即写一段,零零碎碎,积了许多段,才把它补缀起来,成了一篇文字。我们如果知道,从前的学术是如何演变,即可推测将来的学术,当向何种途径趋去,因成一文曰:《中国学术之趋势》。周秦是中国学术独立发达时期,赵宋是中国学术和印度学术融合时期。

第五部 中国学术之趋势

我写文字,有一种习惯,心中有一种感想,即写一段,零零碎碎,积了许多段,才把它补缀起来,成了一篇文字。此次所发表者,是把许多小段,就其意义相属者,放在一处,再视其内容,冠以篇名。因此成了四篇文字,总题之曰:《中国学术之趋势》。

自 序

我生平喜欢研究心理学。于民国九年,作一文曰:《心理与力学》创出一条臆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有了这条臆说,觉得经济政治外交,与夫人世一切事变,都有一定轨道,于是陆陆续续,写了些文字,曾经先后发表。

后来我又研究诸子百家的学说,觉得学术上之演变,也有轨道可循。我们如果知道,从前的学术是如何演变,即可推测将来的学术,当向何种途径趋去,因成一文曰:《中国学术之趋势》。自觉此种观察,恐怕不确,存在箧(qiè)中,久未发表。去岁在重庆,曾将原稿交《济川公报》登载,兹把它印为单行本,让阅者指正。

我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闻者尝驳我道:“我的思想、行动自由,哪里有什么规律?”殊不知我们受了规律的支配,自己还不觉得。譬如书房里,有一鸟笼,鸟在笼中,跳来跳去,自以为活动自由了,而我们在旁观之,任它如何跳,终不出笼之范围。假使把笼打破,鸟在此室中更是活动自由了,殊不知仍有一个书房,把它范围着。汉唐以后的儒者任他如何说,终不出孔子的范围,周秦诸子和东西洋哲学家,可说是打破了孔子范围,而他们的思想,仍有轨道可循,既有轨道可循,即是有规律。

自开辟以来,人类在地球上,行行走走,自以为自由极了。三百年前出了一个牛顿,发明地心引力,才知道:任你如何走,终要受地心引力的支配,这是业已成了定论的。人类的思想,自以为自由极了,我们试把牛顿的学说扩大之,把它应用到心理学上,即知道:任你思想如何自由,终有轨道可循,人世上,一切事变,无不有力学规律行乎其间,不过一般人习而不察,等于牛顿以前的人,不知有地心引力一样。

我写文字,有一种习惯,心中有一种感想,即写一段,零零碎碎,积了许多段,才把它补缀起来,成了一篇文字。此次所发表者,是把许多小段,就其意义相属者,放在一处,再视其内容,冠以篇名。因此成了四篇文字:(1)老子与程明道(程颢);(2)宋学与蜀学;(3)宋儒之道统;(4)中西文化之融合。总题之曰:《中国学术之趋势》。

写文字是发表心中感想,心中如何想,即当如何写,如果立出题目,来作文字,等于入场应试,心中受了题之拘束,所有感想,不能尽情写出,又因题义未尽,不得不勉强凑补,于是写出来的,乃是题中之文,不是心中之文。我发表这本书,本想出以随笔为体裁,许多朋友说不对,才标出大题目、小题目,我觉得作题目,比作文章更难,文章是我心中所有,题目是我心中所无,此书虽名《中国学术之趋势》,而内容则非常的简陋,对于题义,发挥未及十分之一,这是很抱歉的。

我写文字,只求把心中感想表达出来,即算完事。许多应当参考的书,也未参考,许多议论,自知是一偏之见,仍把它写出来。是心中有了这种疑团,特发表出来,请阅读赐教,如蒙指驳,自当敬谨受教,不敢答辩,指驳越严,我越是感谢。

民国二十五年七月二日,李宗吾,于成都

一、老子与诸教之关系

《老子》一书,是把世间法和出世法,一以贯之,两无偏重。所以提出老子,可以总括周秦学术的全体。

(一)中国学术分三大时期

我国学术最发达有两个时期,第一是周秦诸子,第二是赵宋诸儒,这两个时期的学术,都有创造性。汉魏晋南北隋唐五代,是承袭周秦时代之学术而加以研究,元明是承袭赵宋时代之学术而加以研究,清朝是承袭汉宋时代之学术而加以研究,俱缺乏创造性。周秦是中国学术独立发达时期,赵宋是中国学术和印度学术融合时期。周秦诸子,一般人都认孔子为代表,殊不知孔子不足以代表,要老子才足以代表;赵宋诸儒,一般人都认朱子为代表,殊不知朱子不足以代表,要程明道才足以代表。

《老子》一书,当分两部分看,他说致虚守静、归根复命一类话,是出世法,庄列关尹诸人,是走的这条路。他说“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一类话,是世间法,孔子以仁治国、墨子以爱治国、申韩以法治国等,皆是以正治国。在吴司马稷苴,是以奇用兵,这都是走的世间法这条路,《老子》一书,是把世间法和出世法,一以贯之,两无偏重。所以提出老子,可以总括周秦学术的全体。

汉明帝时,印度佛教传入中国,历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愈传愈盛,与中国固有的学术成为两大派,相推相荡,到了程明道出来,把二者融合为一,是为宋明之理学,名为儒家,实是中国和印度两方学术融合而成的新学说。程明道的学说出来后,跟着就分为两大派:一派是程伊川程颐)和朱子(朱熹);另一派是陆象山(陆九渊)和王阳明(王守仁)。所以宋学,要以程明道为代表,朱子不足以代表。

从周秦至今,可分为三个时期。周秦诸子,为中国学术独立发达时期;赵宋诸儒,为中国学术和印度学术融合时期。现在已经入第三时期了。世界大通,天涯比邻,中国印度西洋三方学说,相推相荡,依天然的趋势看去,这三者又该融合为一。故第三时期,为中西印三方学说融合时期。学术之进化,其轨道历历可循,知道从前中印两方学术融合,出以某种方式,即知将来中西印三方学术融合,当出以某种方式,我们用鸟瞰法,升在空中,如看河流入海,就可把学术上的大趋势看出来。

(二)《老子》一书是周秦学派之总纲

宇宙真理,是浑然的一个东西,最初是蒙蒙昧昧的,像一个绝大的荒山,无人开采。后来偶有人在山上拾得点珍宝归来,人人惊异,大家都去开采,有得金的,有得银的,有得铜铁锡的。虽是所得不同,总是各有所得。周秦诸子,都是上山开采的人,这伙人中,所得的东西,是以老子为最多。

老子是道家,道家出于史官,我国有史以来,零零碎碎的,留下许多学说,直到老子出来,才把它整理成一个系统。他生于春秋时代,事变纷繁,年纪又高,眼见的事又多。身为周之柱下史,是国立图书馆馆长。读的书又多,他自隐无名,不问外事,经过了长时间的研究,所以能把宇宙真理发现出来。

老子把古今事变融会贯通,寻出了它变化的规律,定名曰道。道者路也。即是说,宇宙万事万物,非走这条路不可,把这种规律,笔之于书,即名之曰:《道德经》。德者有得于心也,根据以往的事变,就可以推测将来的事变,故曰:“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

他见到了真理的全体,讲出来的道理,颠扑不破,后人要研究,只好本着他的道理,分头去研究。他在周秦诸子中,真是开山之祖。诸子取他学说中一部分,引而申之,扩而大之,就独成一派。

前乎老子者,如黄帝,如太公(姜子牙),如鬻(yù)子(鬻熊)、管子(管仲)等,《汉书·艺文志》均列入道家,算是老子之前驱,周秦诸子中最末一人,是韩非,非之书有《解老》、《喻老》两篇,把老子的话,一句一句地解释,呼老为圣人,可见非之学也出于老子。至吕不韦门客,所辑的《吕氏春秋》, 也是推尊黄老。所以周秦时代的学说,彻始彻终,可用老子贯通之。老子的学说是总纲,诸子是细目,是从总纲中,提出一部分,详详细细地研究,只能说研究得精细,却不能出老子的范围。

至于老子年代问题,有人说:孔子问礼于老子,为春秋时人,著《道德经》之老子,为战国时人,是两人,不是一人,这层不必深问,我们只说《道德经》一书,可以总括周秦学术之全体。其书出现于周秦诸子之前,是诸子渊源于老子,出现于周秦诸子中间,或在其后。我们可说:《道德经》可以贯通诸子,而集周秦学术之大成,无论他生在春秋时,生在战国时,甚或生在嬴秦时,其为周秦学术之总代表则一也。

关于老子姓名问题,有种种说法,甚有谓老子姓老者。我想不必这样讲,古人的名字,有点像字学中之反切法,用两个字,切出一个字,举出其人之两个特点,即知其为某人,名字之上,不必一定冠以姓,如祝舵(tuó)是名之上冠以官。行人子羽,是字之上冠以官。东里子产,是字之上冠以地,叔梁纥(hé),是名之上冠以字。司马迁是史官,故称史迁,曾受腐刑,又称腐迁。他如髯参军,短主簿,是官职之上,冠以形貌,只要举出两个特点,即可确定其为某人,大约老子耳有异状,故姓李名耳,他是自隐无名的人,埋头研究学问,世人得见他时,年已老矣,人人惊其学问之高深,因其须发皓然,又是一个大耳朵,因呼之为老聃(dān),聃是生前的绰号不是死后之谥,他不是生而皓首,乃是世人得见他时,业已皓首了。一般学者,闻老子之名,都来请教。孔子也去问礼。各人取其学说之一部分发挥光大之,就成为一家之言,发表出来,尽是新奇之说,人人都去研究老子自隐无名,其出处存亡,世人也就不甚注意了。犹之四川廖平与康有为说一席话,康本其说,跟着著出《孔子改制考》、《新学伪经考》,震惊一世而廖之书尚未出也,其人亦不甚为世注意。老子年龄,比孔子大二三十岁,孔子是七十几岁死的,老子修神养身,享年最高,或许活到二百多岁,著《道德经》时,已入了战国时代,这也是可能的事。

(三)无为之意义

他以为要想有为,当从无为下手,所以说“无为则无不为”。他的书,大概每句中,上半句是无为,下半句是有为。例如,“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要想勇当从慈做起。要想广,当从俭做起。要想成器长,当从不敢为天下先做起。慈与俭,不敢为天下先,是无为,能勇,能广,能成器长,即是有为。老子洞明盈虚消长之理,阴阳动静,互相为根,凡事当从相反方面下手,如作文欲抑先扬,欲扬先抑,写字欲左先右,欲右先左一般。老子说:“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我无为,我好静,我无事,我无欲,是无为;能使民化民正,能使民富民朴,是有为。“弱胜强,柔胜刚。”弱柔是无为,胜强胜刚,是有为。老子书中,这类话很多,都是“无为则无不为”的实证。

老子所说的无为,是顺其自然,我无容心的意思。当为的就为,当不为的就不为,如果当为的不为,这是有心和自然反抗,这叫做有为,算不得无为。王弼注老子,就是这种见解。他注《老子》二十七章说道:“须自然而行,不造不始。”注二十九章说道:“万物以自然为性,故可因而不可为也,可通而不可执也,物有常性而造为之,故必败也,物有往来而执之,故必失矣。”可算得了老子的真谛。老子说:“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韩非本作恃,按作辅义较长)。即是《阴符经》所说:“圣人知自然之不可违,因而制之。”(现在的《阴符经》,虽是伪书,但说的道理不错)。也即是《易经》所说:“裁成天地之体,辅相天地之宜。”曹参为相,日饮醇酒,诸事不为,只可谓之“不辅万物之自然”,“不裁成天地之道,不辅相天地之宜”,“知自然之不可违,因而不制之”。黄老之道,岂是这样吗?老子说:“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判,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老子把宇宙事事物物的来龙去脉,看得清清楚楚的,事未发动,或才发动,就把它弄好了。犹如船掌舵的人,把水路看得十分清楚,只须轻轻地把舵一扳,那船就平平稳稳地下去了,这叫做无为。即是所谓,“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何尝是曹参那种办法呢?文景行黄老,只是得点皮毛,于“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等工作,未免缺乏,所以不无流弊。但政治之修明,已成为三代下第一,黄老之道之大,也可想见了。

(四)“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之意义

老子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亡,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失”字作“流”字解。道流而为德,德流而为仁,仁流而为义,义流而为礼,道德仁义礼五者,是连贯而下的。天地化生万物,有一定规律,如道路一般,是之谓道,吾人懂得这个规律,而有得于心,即为德,本着天地生物之道,施之于人即为仁。仁是浑然的,必须制裁之,使之合宜,归为义。但所谓合宜,只是空空洞洞的几句话,把合宜之事,制为法式,是为饰文,即为礼,万一遇着不守礼之徒,为之奈何?是威之以刑。万一有悖礼之人,刑罚不能加,又将奈何?于是临之以兵。我们可续两句曰:“失礼而后刑,失刑而后兵。”礼流而为刑,刑流而为兵。由道德以至于兵,原是一贯而已。

老子洞明万事万物变化的轨道,有得于心,故老子言道德。孔子见老子后,明白此理,就用以治人,故孔子言仁。孟子继孔子之后,故言仁必带一“义”字。荀子继孟子之后,注重礼学。韩非学于荀卿(荀子),知“礼字不足以范围人,故专讲刑名。这都是时会所趋,不得不然。世人见道德流为刑名,就归咎于老子,说申韩之刻薄寡恩,来源于老子。殊不知中间还有道德流为仁义一层,由仁义才流为刑名的。言仁义者无罪,言道德者有罪,我真要为老子叫屈。

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都是顺着次序说的,韩昌黎(韩愈)说:“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存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把道德放在仁义之下,就算弄颠倒了。

老子说:“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这句话很受世人的痛骂,这也是误解老子。道流而为德,德流而为仁,仁流而为义,义流而为礼,礼流而为刑,刑流而为兵。这是天然的趋势,等于人之由小孩而少年,而壮,而老,而死一般。老子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等于说:“失孩而后少,失少而后壮,失壮而后老。”他看见由道德流而为礼,知道继续下去,就是为刑为兵,故警告人曰:“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等于说:“夫老者少壮之终而死之始也。”这本是自然的现象,说此等话的人,有何罪过?

要救死只有“复归于婴儿”;要救乱只有“复归于无为”。吾人身体发育最快,要算婴儿时代,婴儿无知无欲,随时都是半睡眠状态,分之修养家,叫人静坐,却用种种方法,无非叫人达到无知无欲,成一种半睡眠状态罢了。婴儿的半睡眠状态,是天然的,修养家的半睡眠状态,是人工做成的,只要此心常如婴儿之未孩,也就可以长生久存了。我们知:复归于婴儿,可以救死;即知:复归于无为,可以救乱。

国家到了非用礼不可的时候,跟着就有不礼之人,非用刑不可,跟着就有刑罚不能加的人,非用兵不可。所以到了用礼之时,乱兆已萌,故曰:“乱之首。”然则为之奈何?老子曰:“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乱机虽动,用“无为”二字,即可把它镇压下去。老子用的方法是:“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他这个话不是空谈,是有实事可以证明。春秋战国,天下大乱,延至嬴秦,人心险诈,盗贼纵横,与现在的时局是一样的。始皇二世,用严刑峻罚,其乱愈甚。到了汉初,刘邦的谋臣张良、陈平,是讲黄老的人,曹参相惠帝用黄老,文景也用黄老,而民风忽然浑朴,俨然三代遗风,这就是实行“镇之以无名之朴”。人民就居然自化自正,自富自朴了,足知老子所说“复謦于无为”,是治乱的妙法;“复归于婴儿”,可以常壮不老;“复归于无为”,以常治不乱。

由道流而为德,为仁,为义,为礼,为刑,为兵,道是本源,兵是末流。老子屡言兵,他连兵都不废,何至会废礼?他说:“以道佐人主者,可以兵强天下。”又说:“夫慈以战则胜。”慈即是仁,他用兵之际,顾及“道”字、“仁”字,即是顾及本源之意。用兵顾及“仁”字,才不至穷兵黩武;用刑顾及“仁”字,才能衰矜勿喜;行礼顾及“仁”字,才有深情行乎其间,不至徒事虚文;行仁义顾及道德,才能到熙熙浩浩的盛世,不是相呴(xū)以湿,相濡以沫。我们读老子一书,当作如是解。老子用兵之际,都顾及本源,即知他无处不顾及本源。

老子说:“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澹为主。”他对于兵是这种主张;即知他对于礼的主张,是说:“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不得已而用之,道德为主。”老子明知:“兵之后必有凶年。”到了不得已之时,还是要用兵,即知他明知礼之后,必有兵刑,到了不得已之时,还是要用礼。吾故曰,老子不废礼。惟其不废礼,以知礼守礼名于世,所以孔子才去问礼。老子知兵之弊,故善言兵,知礼之弊,故善言礼。

用刑用兵,只要以道佐之,以慈行之,民风也可复归于朴。庄子曰:“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于逍遥之虚……逍遥无为也。”由此知用刑用兵,也是假道于刑,托宿于兵,以达无为之域。我们识得此意,即知老子说“失义而后礼”,“礼仁忠信之薄”,与孔子所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同是一意。

(五)绝圣弃智之作用

老子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又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又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等语很受世人的訾(zi)议,这也未免误解。老子是叫人把自己的意思除去,到了无知无欲的境界,才能窥见宇宙自然之理,一切事,当顺自然之理而行之,如果不绝圣弃智,奉着个人的意见去做,得出来的结果,往往违反自然之理。宋儒即害了此病。并且害得很深。例如“妇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一类话,就是害的这个病,洛蜀分党,也是害的这个病。他们所谓理,完全是他们个人的意见,戴东原(戴震)说:“宋以来儒者,以己之见,硬作为圣贤立言之意……其于天下之事也,以己所谓理,强断行之。”又曰:“其所谓理者,同于酷吏所谓法,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东原此语,可谓一针见血,假使宋儒能像老子绝圣弃智,必不会有这种弊病。

凡人只要能够洞明自然之理,一切事顺天而动,如四时之行,百物之生,不言仁义而仁义自在其中,《庄子》一书,全是发挥此理,苏子由(苏辙)解老子说道:“大道之隆也,仁义行于其中,而民不知,大道废而后仁义见矣。世不知道之足以赡足万物也,而以智慧加之,于是民始以伪报之矣。六亲方和,孰非孝慈,国家方治,孰非忠臣,尧非不孝而独称舜,无瞽(gǔ)瞍(sǒu)也,伊尹周公非不忠也,而独称龙逢比干,无桀纣也,涸泽之鱼,相濡以沫,相呴以湿,不如相忘于江湖。”子由这种解释,深得老子本旨。昌黎(韩愈)说老子小仁义,读了子由这段文字,仁义乌得不小。嬴秦时代,李斯赵高,挟智术以驭天下,叛者四起,即是“智慧出有大伪”的实证。汉初行黄老之术,民风浑朴,几于三代,即是“绝巧弃利,盗贼无有”的实证。

老子绝圣弃智,此心浑浑穆穆,与造化相通,此等造诣极高。孔子心知之,亦曾身体力行之,但只能喻之于心,而不能喻之于口,只可行之于己,而不能责之于人,孔子不言性与天道,非不欲言也,实不能言也,即言之与人亦未必了解也。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此等处可见孔老学术,原是一贯。重言“天何言哉”,反复赞叹,与老子所说“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等言绝肖。苏子由曰:“夫道不可言,可言皆其似者也,达者因似以识真,而昧者执似以陷于伪。”子由识得此旨,所以明朝李卓吾(李贽)称之曰:“解老子者众矣,而子由最高。”

要窥见造化流行之妙,非此心与宇宙融合不可,正常人自然做不到,我们既然做不到,而做出的事,如果违反了造化流行之理,又是要不得的,这拿来怎样办呢?于是孔门传下一个最简单最适用的法子,这个法子,即是孔子所说的良知良能,孔门教人,每发一念,就用自己的良心裁判一下,良心以为对的即是善,认为不对的即是恶。恶的念头,立即除去,善的念头,就把它存留下,这即是大学上的诚意功夫。这种念头,与宇宙自然之理是相合的,何以故呢?人是宇宙一分子,我们最初发出之念,并未参有我的私意私见,可说是径从宇宙本体发出来的,我把这个念头,加以考察,即与亲见宇宙本体无异,把这种念头推行出来的,就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法子,岂不简单极了呢?有了这个法子,我们所做的事,求与自然之理相合,就不困难了,所难者,何者为善念,何者为恶念,不容易分别,于是孔门又传下一个最简单的法子,叫人闲居无事的时候,把眼前所见的事,仔细研究一下,何者为善,何者为恶,把它分别清楚,随着我心每动一念,我自己才能分别善恶,这就是格物致知了。孔门正心诚意,格物致知,本是非常简单,愚夫愚妇,都做得到,不料宋明诸儒,把它解得玄之又玄。朱子无端补人格致一章,并且说:“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直是禅门的顿悟,岂不与中庸所说“愚夫愚妇,与知与能”相悖吗?我们把正心诚意,改作“良心裁判”四字,或改作“问心无愧”四字,就任何人都可做到了。

(六)盈虚消长之理

老子的学说,是本着盈虚消长立论的,什么是盈虚消长呢?试作图说明之:如图由虚而长,而盈,而消,循环不已,宇宙万事万物,都不出道德轨道。以天道言之:春夏秋冬,是循着这个轨道走的。以人事言之:国家之兴衰成败,和通常所谓“贫贱生勤俭,勤俭生富贵,富贵生骄奢,骄奢生淫逸,淫逸又生贫贱”,都是循着这个轨道走的。老子之学,纯是自处于虚,以盈为大戒,虚是收缩到了极点,盈是发展到了极点。人能以“虚”字为立足点,不动则已,一动则只有发展的,这即是长了。如果到了“盈”字地位,则“消”字即随之而来,这是一定不移之理,他书中所谓:“弱胜强,柔胜刚”,“高以下为基”,“功成身退天之道”,“强梁者不得其死”,“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歧(qì)者不立,跨者不行”,“多藏必厚亡”,“高者抑之,下者举之”,“将欲歙(shè)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种种说法,都是本诸这个原则立论。这个原则,人世上一切事都适用,等于瓦特发明蒸汽机,各种工业都适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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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盈虚循环图

(七)老子之兵法

老子把盈虚消长之理,应用到军事上,就成了绝妙兵法。试把他言兵的话,汇齐来研究,即知他的妙用了。他说:“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善者果而已。”又曰:“夫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又曰:“以奇用兵。”又曰:“慈故能勇……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与之,以慈卫之。”又曰:“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争。”又曰:“用兵有言,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又曰:“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又曰:“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不胜。”可知老子用兵,是出于自卫,出于不得已,以慈为主。慈有二意:一是恐我的人民为敌人所杀;二是恐敌人的人民为我所杀。所以我不敢为造事之主,如若敌人实在要来攻我,我才一起而战之,即所谓“不敢为主而为客”。虽是起而应之,却不敢轻于开战,“轻敌几丧吾宝”。这个“宝”字,就是“我有三宝”的“宝”字,慈为三宝之一,轻于开战,即是不慈,就算失去一宝了。我既不开战,而敌人必来攻,我将奈何?老子的法子就是守, 故曰:“以守则固。”万一敌人猛攻,实在守不住了,又将奈何?老子就向后退,宁可退一尺,不可进一寸,万一退到无可退的地方,敌人还要进攻,如再不开战,坐视我的军士,束手待毙,这可谓不慈至极了。到了此刻,是不得已了,也就不得不战了,从前步步退让,极力收敛,收敛到了极点,爆发出来,等于炸弹爆裂。这个时候,我的军士,处处是死路,唯有向敌人冲杀,才是生路,人人悲愤,其锋不可当,故曰“哀者胜矣”。敌人的军士遇着这种拼命死战的人,向前冲是必死的路,向后转是生路,有了这种情形我军当然胜,故曰“以战则胜”。敌人的兵,恃强已极,“坚强者死之徒”,他当然败。这真是极妙兵法,故曰:“以奇用兵。”韩信背水阵,即是应用这个原理。

孙子把老子所说的原理,推演出来,成书十二篇,就成为千古言兵之祖。孙子曰:“卑而骄之。”又曰:“少则逃之,不若则避之。”又曰:“不可胜者守也。”又曰:“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又曰:“投之无所往,死且不北。”又曰:“兵士甚陷则不惧,无所往则固,深入则拘,不得已则斗。”又曰:“投之无所往,请剧之勇也。”又曰:“帅与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帅与之深入诸侯之地,而发其机,若驱群羊,驱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聚三军之众,投之于险,此将军之事也。”又曰:“死地吾将示之以不活。”又曰:“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又曰:“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凡此种种,我们拿来与老子所说的对照参观,其方法完全是相同的,都是初时收敛,后来爆发,孙子曰:“将军之事静以幽。”“静”字是老子书上所常用,“幽”字是老子书上“玄”字,“杳”字,“冥”字合并而成的,足知孙子之学,渊源于老子。所异者:老子用兵,以慈为主,出于自卫,出于不得已,被敌人逼迫,不得不战,战则必胜;孙子则出于权谋,故意把兵士陷之死地,以激战胜之功,把老子“以奇用兵”的“奇”字,发挥尽致。开始凡是一种学说,发生出来的支派,都有这种现象,即是把最初之说,引而申之,扩而大之,惟其如此,所以独成一派。老子的清静无为,连兵事上都用得着,世间何事用不着。因为老子窥见了宇宙的真理,所以他的学说,无施不可。

(八)《史记》老庄申韩同传之原因

韩非主道篇曰:“虚静以待令。”又曰:“明君无为于上。”这虚静无为四字,是老子根本学说,韩非明明白白提出,足见他渊源所自。其书曰:“若水之流,若船之浮,守自然之道,行无穷之令。”又曰:“不逆天理,不伤情性,不吹毛而求小疵,不洗垢而察难知,不引绳之外,不推绳之内,不急法之外,不缓法之内,守成理,因自然,祸福生于道德,而不出于爱恶。”可见他制定的法律,总是本于自然之理,从天理人情中斟酌而出,并不强人以所难。他说:“明主立可为之赏,设可避之罚,故贤者劝赏,而不肖者少罪。”可见他所悬的赏,只要能够努力,人人都可获得,所定的罚,只要能够注意,人人都可避免,又曰:“明君之行赏也,暖乎如时雨,百姓利其泽,其行罚也,畏乎若雷霆,神圣不能解也,诚有功则虽疏贱必赏,诚有过则虽嬖而必诛。”事事顺法律而行,无一毫私见。他用法的结果是:“因道全法,君子乐而大奸止,淡然闲静,因天命,持大体,上下交顺,以道为舍。”这是归于无为而止。

老子讲虚静,讲无为;韩非也是讲虚静,讲无为。黄老之术,发展出来,即为申韩,申韩之术,收敛起来,即为黄老。二者原是一贯。史迁(司马迁)把老庄申韩同列一传,即是这个道理。后人不知此理,反痛诋史迁,以为韩非与李耳同传,不伦不类。试思史迁父子,都是深通黄老的人,他论大道则先黄老,难道对于老氏学派,还会谈外行话吗?不过韩非之学,虽是渊源于老子,也是引而申之,扩而大之,独成一派。老子曰:“我无为而民自化。”韩非曰:“明君无为于上,群臣竦惧乎下。”同是“无为”二字,在老子口中,何等恬适,一出韩非之口,而凛然可畏,惟其如此,所以才独立成派。

庄子与韩非,同是崇奉老子,一出世,一入世,途径绝端相反,而皆本之于无为。庄子事事放任,犹可谓之无为,韩非事事干涉,怎么可谓之无为呢?庄子是顺应自然去做,毫不掺加自己的意见,所以谓之无为,韩非是顺应自然,制出一个法律,我即依着法律实行,丝毫不出入,也是不掺加自己的意见,故韩非之学说归于无为,因为他执行法律时,莫得丝毫通融,不像儒家有议亲议贵这类办法,所以就蒙刻薄寡恩之名了。

韩非说:“故设柙非所以备鼠也,所以使怯弱能服虎也。”可见他立法是持大体,并不苟细。汉高祖用讲黄老的张良为谋臣,入关之初,“除秦苛法,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苛法”是捕鼠之物,把它除去,自是黄老举动;“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是设柙服虎,用的是申韩手段。我们从此等地方考察,黄老与申韩,有何冲突?

(九)老子与其他诸子

道流而为德,德流而为仁,仁流而为义,义流而为礼,礼流而为刑,刑流而为兵。道德居首,兵刑居末。孙子言兵,韩非言刑,而其源皆出于老子。我们如果知道兵刑与道德相通,即知诸子之学无不与老子相通了。老子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孔子温良恭俭让,“俭”宁与老子同,让即老子之不敢为天下先,孔子尝言仁,即是老子之慈,足见儒家与老子相通。墨子之兼爱,即是老子之慈,墨子之节用,即是老子之俭。老子曰:“用兵有言,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又曰:“以守则固。”墨子非攻而善守,足见其与老子相通。战国的纵横家,首推苏秦,他读的书,是阴符,揣摩期年,然后才出而游说,古阴符不传,它是道家之书,大约是与老子相类。老子曰:“天之道其犹张弓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老子此语,是以一个“平”字立论。苏秦说六国,每用“宁为鸡口,无为牛后” 一类话,激动人不平之气,暗中藏得有天道张弓的原理,与自然之理相合,所以苏秦的说法,能够披靡一时。老子所说“欲取姑予”等语,为后世阴谋家所取,他如杨朱序列关尹诸人,直接承继老子之学,更不待说,周秦诸子之学,即使不尽出于老子,也可说老子之学,与诸子不相抵触,既不抵触,也就可以相通。后世讲神仙、讲符篆等,俱托始于老子,更足知老子与百家相通。

汉朝汲黯,性情刚直,其治民宜乎严刑峻法了,乃用黄老之术,专尚清静。诸葛武侯,淡泊宁静,极类道家,而治蜀则用申韩。这都是由于黄老与申韩,根本上是共通的缘故。孔孟主张仁义治国,申韩主张法律治国,看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其实是一贯的。诸葛武侯说“法行则知恩”,这句话真是好极了,足补四书五经所未及。要施恩先必行法做起,行法即是施恩,法律即是仁义。子产治郑用猛,国人要想杀他,说道:“孰杀子产,吾其与之。”后来感他的恩,又生怕他死了,说道:“子产而死,谁其嗣之。”难道子产改变了政策吗?他临死前还说为政要用猛,可见猛的宗旨,至死不变,而所收的效果,却是惠字,《论衡》载:“子谓子产……其养民也惠。”又讲:“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猛的效果是惠,此中关键,只有诸葛武侯懂得,所以他治蜀尚严,与子产收同一之效果。一般人说申韩刻薄寡恩,其实最慈惠者,莫如申韩。申子之书不传,试取韩非子与诸葛武侯本传,对照读之,当知鄙言之不谬。

韩非之学,出于荀子,是主张性恶的。荀子以为人性恶,当用礼去裁制他。韩非以为礼的裁制力弱,法律的裁制力强,故变而论刑名,由此可知黄老申韩孟荀,原是一贯。害何种病,服何种药。害了嬴秦那种病,故汉初药之以黄老,害了刘璋那种病,故孔明药之以申韩,儒者见秦尚刑名,至于亡国,以为申韩之学,万不可行,此乃不知通变之论。商鞅变法,秦遂盛强,逮至始皇,统一中国,见刑名之学,生了大效,继续用下去,犹之病到垂危,有良医开一剂芒硝大黄,服之立愈,病已好了,医生去了,把芒硝大黄作为常服之药,焉得不病?焉得不死?于芒硝大黄何尤?于医生何尤?

(十)孔子不言性与天道之原因

《礼记》上,孔子屡言:“吾闻诸老聃曰。”可见他的学问,渊源于老子。至大限度,只能与老子对抗,断不能驾老子而上之。《史记》载:“孔子适周,问于老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网,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缯(zēng),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耶。’”这种惊讶佩服的情形,俨如虬髯客见了李世民,默然心死一样。《虬髯客传》载,道士谓虬髯客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虬髯客就离开中国,到海外扶余,另觅生活。孔子一见老子,恰是这种情形。老子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道德已被老子讲得透透彻彻,莫得孔子说的,孔子只好从“仁”字讲起了。老子学说,虽包含有治世法,但是略而不详,他专言道德,于仁义礼三者,不加深论。孔子窥破此旨,乃终身致力于仁义礼,把治国平天下的方法,条分缕析地列出来。于是老子谈道德,孔子谈仁义礼,结果孔子与老子,成了对等地位。孔子是北方人,带有点强哉矫的性质,虽是佩服老子,却不愿居他篱下。这就像清朝恽寿平,善画山水,见了王岩谷的山水,自量不能超出其上,再画得好,也是第二手,乃改习花卉,后来二人竟得齐名。孔子对于老子,也是这样。他二人一谈道德,一谈仁义礼,可说是分工的工作。

《论语》载: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孔子何以不言性与天道呢?因为性与天道,老子已经说尽,莫得孔子说的了。何以故呢?言性言天道,离不得“自然”二字,老子提出“自然”二字,业已探骊得珠,孔子再说,也不能别有新理,所以就不说了。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请问致的是什么?守的是什么?这明明是言心言性,一部宋元明学案,“虚”字“静”字,满纸都是,说来说去,终不出“致虚守静”的范围,不过说得比较详细罢了。老子书中言天道的地方很多,如云“天地之间,其犹橐(tuo)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天长地久,天地所以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长久,而况于人乎。”“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天之道其犹张弓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老子这一类话,即把天地化生万物,天人感应天道福善祸淫,种种道理,都包括在内,从天长地久,说至天地不能长久就叫孔子再谈天道,也不能出其范围,所以只好不说了。老子所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孔子也是见到了的,他赞《周易》,名此物曰太极,曾极力发挥,惟理涉玄虚,对门人则浑而不言,故大学教人,从诚意做起。

性与天道,离了“自然”二字,是不能讲的。何以见得呢?一般人说宋儒是得了孔子真传的,朱子是集宋学大成的,朱子毕生精力,用在《四书集注》上,试拿《集注》来研究,“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这一章,朱子注曰:“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体,其实一理也。”这不是明明白白地提出“自然”二字吗?《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朱注:“率循也,道犹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则其日用事物之间,莫不各有当行之路,是则所谓道也。”岂不是又提出“自然”二字吗?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刃;行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此章言性又言天道,朱注:“利犹顺也,语其自然之势也……其所谓故者,义必奉其自然之势……水之在山,则非自然之故矣……禹之行水,则因其自然之势则导之……程子(程颐)曰,此章专为智而发。愚谓事物之理,莫非自然,顺而循之,归为大智。”朱注五提“自然”二字,足见性与天道,离却“自然”二字,是讲不清楚的。老子既已说尽,宜乎孔子不再说了。

(十一)三教异同之点

春秋战国时,列国并争,同时学术界,也有百家争鸣,自秦以后,天下统一,于是学说随君主之旨意,也归于统一。秦时奉法家的学说,此外的学说,皆在所排斥。汉初改而奉黄老。到了汉武帝表章六经,罢黜百家,从此以后,专奉孔子之学。而老子的学说,势力也很大。孔老二教,在中国成为两大河流。随后佛教传入中国,越传越盛,成了三大河流。同在一个区域内,相推相荡,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天然有合并的趋势,于是宋儒的学说,应运而生。

我们要谈宋儒的学说,须先把三教异同研究一下。三教异同古人说的很多,无待我们再说,但我们可补充一下:三教均以返本为务。孟子曰:“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但返至身,还不能终止。孟子又曰:“孩提之时,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可知儒家返本,以返至孩提为止。老子一书,屡言婴儿,请问孟子之孩提,与老子的婴儿,同乎不同?答曰:不同。何以故呢?孟子所说之孩提能爱亲敬兄,大约是二三岁或一岁半岁。老子曰:“如婴儿之未孩。”说文:孩,小儿笑也。婴儿还未能笑,当然是指才下地者而言。老子又说:“骨弱筋柔而握固。”初生小孩,手是握得很紧的。可见老子所说的婴儿,确指才下地者而言。孟子所说的孩提知爱知敬,是有知识的。老子曰:“常使民无知无欲。”是莫有知识的。可知老子返本更进一步,以返至才下地的婴儿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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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老子所说的虽是无知无欲,然犹有心,故曰:“圣人当无心,以百姓心为心。”释氏则并心而无之,以证人涅槃,无人无我为止。禅家常教人“看父母未生前面目”。竟是透过娘胎,较老子的婴儿更进一步。他们三家俱是在一条线上,我们可作图表示,如图:儒家由庚返至丁,再由丁返至丙。老子由丁返至乙。佛氏由丁返至甲。我们可呼此线为“返本线”。由此可看出三家的异同。要说他们不同,他三家都沿着返本线向后面走,这是相同的。要说他们相同,则儒家返至丙点而止,老子返至乙点而止,释氏直返至甲点方止,又可说是不同。所以三教同与异俱说得过去。

大学说:“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从“身”字追进两层,直至“意”字,从诚意做起。但是有意就有我,老子以为有了我即有人,人我对立,就生出许多纷纷扰扰的事,闹个不休。有我即身,故曰:“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倘若无有我身,则人与我混而为一,就成了与人无忤,与世无争,再不会有纷纷扰扰的事。故曰:“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庄子书上种种讥诮孔子的话,与夫老子谓孔子曰“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等语,都是根据这个原理。试问如老子所说,是个什么境界呢?这就是所说的“恍兮惚兮,窈兮冥兮”了,也即是“婴儿未孩”的状态,自佛学言之,此等境界是为第八识,释氏更进一步,打破此识,而为大圆镜智,再进而连大圆镜智也打破,即是心经所说“无智亦无得”了。

据上面所说,似乎佛氏的境界,非老子所能到,老子的境界,非孔子所能到,则又不然,佛氏说妙说常,老子曰:“复命曰常。”又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佛氏的妙常境界,老子何尝不能到呢?孔子毋意必固我,又曰:“无可无不可。”佛氏所谓法执我执,孔子何尝莫有破呢?但三教虽同在一根线上,终是个个独立。他们立教的宗旨,各有不同,佛氏要想出世,故须追寻至父母未生前,连“心”字都打破,方能出世,说是要出世,所以世间的礼乐刑政等,也就不详加研究了。孔门要想治世,是在人事上工作,人事之发生,以意念为起点,而意念之最纯粹者,莫如孩提之童,故从孩提之童研究起来,以诚意为下手功夫,由是而正心修身,以至齐家治国平天下。他的宗旨,即是想治世,所以关于涅槃灭度的学理,也就不加探讨了。老子重在窥探造化的本源,故绝圣弃智,无知无欲,于至虚至静之中,领会那寂然不动、虚而逍遥之妙,故而像一初生之婴儿。向后走是出世法,向前走是世间法。他说道:“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这个“中”字,即指乙点而言,是介于入世出世之中。佛氏三藏十二部,孔子《诗》、《书》、《易》、《礼》、《春秋》,可算说得很多了。老子却不愿意多说,只简简单单五千多字,扼着乙点立论,含有“引而不发,跃如也”的意思。他的意思,只重在把入世出世,打通为一,揭出原理,等人自去研究,不愿多言,所以讲出世法莫得释氏那么精,讲世间法莫得孔子那么详。综而言之,释氏专言出世法,孔子专言世间法,老子则把出世法和世间法,打通为一,这就是他三人立教不同的地方。

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后,万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他是用致虚守静的功夫,步步向内收敛,到了归根复命,跟着又步步向外发展,所以他说:“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彰,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孔子之学,得之于老子,其步骤是一样。《大学》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这是步步向内收敛。“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又是步步向外发展。老子归根复命的工作,与佛氏相同,从“修之于身”,以至“修之于天下”,与孔子相同,所以老子之学,可贯通儒释两家。

北方人喜吃面,南方人喜吃饭,孔子开店卖面,释迦开店卖饭,老子店中,面和饭皆有,我们喜欢吃某种,进某家店子就是了。不能叫人一律吃面,把卖饭的店子封了,也不能叫人一律吃饭,把卖面的店子封了。卖面的未尝不能做饭,卖饭的也未尝不能做面,不过开店的目的,各有不同罢了。儒释道立教,各有各的宗旨,三教之徒,互相攻击,真算多事。

(十二)宋学是融合儒释道三家学说而成

最初孔老二教,迭为盛衰,互相排斥。故太史公说:“世之学老子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到了曹魏时,王弼出来,把孔老沟通为一,他说:“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无累便谓其不复应物,失之远矣。”(见《魏志钟会传》裴松之注)“冲和以通无”,指老氏而言。“哀乐以应物”,指孔氏而言。裴说:“应物而无累于物。”就把孔老二说,从学理上融合为一。王弼曾注《易经》和《老子》,《易经》是儒家的书,《老子》是道家的书,他注这两部分,就是做的融合孔老的工作,这是学术上一种大著作,算是一种新学说,大受一般人的欢迎,所以开晋朝清谈一派。

人情是厌故喜新的,清谈既久,一般人都有点厌烦了,适值佛教陆续传入中国,越传越盛,在学术上另开一新世界,朝野上下,群起欢迎,到了唐时,佛经遍天下,寺庙遍天下,天台、华严、净上各宗大行,禅宗有南能北秀,更有新兴之唯识宗,可算是佛学极盛时代。唐朝自称是老子之后,追尊老子为玄元皇帝,道教因之很盛。孔子是历代崇奉之教,当然也最盛行。三教相荡,天然有合并的趋势。那个时候的儒者,多半研究佛老之学,可说他们都在做三教合一的工作,却不曾把此融合为一,直到宋儒,才把这种工作完成了。

戴东原(戴震)谓:“宋以前,孔孟自孔孟,老释自老释,谈老释者高妙其言,不依附孔孟,宋以来,孔孟之书,尽失其解,儒家杂袭老释之言以解之。”这本是诋斥宋儒的话,但我们从这个地方,反可看出宋儒的真本事来,最当注意的是“宋以前,孔孟自孔孟,老释自老释”语,老释和孔孟,大家认为是截然不同之二派,宋时就把他们融合为一,创造力何等伟大。

尽管宋儒说他是孔门嫡派,与佛老无关,实际是融合三教而成,他们学说俱在,何能掩饰。其实能把三教融合为一,这是学术上最大的成功,他们有了这样的建树,尽可自豪,反弃而不居,自认孔门嫡派。这即是为“门户”二字所误。惟其如此,我们反把进化的趋势看出来了。儒、释、道三教,到了宋朝天然该合并,宋儒顺着这个趋势去做,自家还不觉得,犹如河内撑船一般,宋儒极力欲逆流而上,自以为撑到上流了,殊不知反被卷入大海,假令程朱诸人,立意要做三教合一的工作,还看不出天然的趋势,惟其极力反对三教合一,实际上反完成了三教合一的工作,这才见天然趋势的伟大。宋儒学说,所以不能磨灭掉,在完成三教合一的工作,其所以为人诟病者,在里子是三教合一,面子务必说是孔门嫡派,成了表里不一。我们对于宋儒,只要他的里子,不问他的面子,他们既建树了这样大功,就应替他们表彰。

宋儒融合三教,在实质上,不在字面上。若以字面而论,宋儒口口声声,诋斥佛老,所用的名词,都是出在四书五经上,然而实质上却是融合。今人言三教合一者,满纸是儒释道书上的名词,我们却不能承认他们把三教融合了。这是什么缘故呢?譬如吃饮食,宋儒把鸡鱼羊肉,米饭菜蔬,吃下肚去,变为血气。看不出鸡鱼羊肉,米饭菜蔬的形状,实质上却是这些东西融合而成。虽然他把这些东西吃下去,但又吐在地上,满地是鸡鱼羊肉米饭菜蔬的细颗,并未消化。我们把融合三教之功,归之宋儒,就是这个道理。世间的道理,根本上是共通的,宋儒好学深思,凡事要研究彻底,本无意搜求共通点,自然把共通点寻出,所以能够把三教融合。

由晋历南北隋唐五代,而至于宋,都是三教并行。名公巨卿,大部研究佛老之学,其中以禅宗为尤盛。我们试翻《五灯会元》一看,即知禅宗自达摩东来,源远流长,其发达的情形,较之宋元学案所载的道学,还要盛些。王荆公尝问张文定(方平):“孔子去世百年,生孟轲亚圣,自后绝人,何也?”文定言:“岂无?只有过孟子上者。”公问是谁?文定言:“江南马大师,汾阳无业禅师,雷峰,岩头,丹霞,云门是也。儒门淡泊,收拾住,皆归释氏耳。”荆公欣然叹服。(见宋《稗类钞宗乘》),佛教越传越盛,几乎把孔子地盘完全夺去,宋儒生在这个时候,受儒道的甄陶孕育,所以能够创出一种新学说。

周敦颐的学问,得力于佛家的寿涯和尚和道家陈抟的太极图,这是大家知道的。程伊川说:“程明道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宋史说:范仲淹命张横渠读《中庸》,读了犹以为未足,又求诸老释。这都是“儒门淡泊收拾不住”的缘故。明道和横渠,都是“返求诸六经然后得之”。试问:他一人初读孔子书,何以得不到真传,必研究老释多年,然后返求诸六经,才把他寻出来?何以二人都会如此?此明明是初读儒书,继续佛老书,涵泳既久,融会贯通,心中恍若有得:然后还向六经搜求,见所说的话,有与自己心中相合者,就把它提出来组织成一个系统,这即是所谓宋学了。因为天下的真理是一样的,所以二人得到的结果相同。

著者往年著《心理与力学》一文,创一条臆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曾说:“地心有引力,把泥土沙石,有形有状之物,吸引来成为一个地球,人心也有引力,把耳濡目染、无形无体之物,吸引来,成为一个心。”宋儒研究儒释道三教多年,他们的心,已经成了儒释道的化合物,自己还不觉得,所以宋学表面上是孔学,里子却是儒释道融合而成的东西。从此以后,儒门就不淡泊了,就把人收拾得住,于是宋学风靡天下,历宋元明清以至于今,传诵不衰。他们有了这种伟大工作,尽可独立成派,不必依附孔子,在他们以为依附孔子,其道始尊,不知依附孔子,反把宋儒的价值看小了。

(十三)宋学含老学成分最多

宋学是融合三教而成,故处处含有佛老意味。其含有佛学的地方,前人指出很多,不必再加讨论。我们所要讨论的,就是宋学所含老氏成分,特别浓厚。宋儒所做的功夫,不外“人欲净尽,天理流行”八字。天理者天然之理,也即是自然之理。人欲者个人之私意。宋儒教人把自己的私意除掉,顺着自然的道理去做,这种说法,与老子有何区别?所异者,以“天”字代“自然”二字,不过字面不同罢了。

但是他们后来注重理学,忽略了“天”字,即是忽略了“自然”二字,而理学就成了管见,此戴东原所以说宋儒以理杀人也。周子著《太极图说》云:“无极而太极。”这“无极”二字,即出自《道德经》。张横渠之易说,开卷诠乾四德,即引老子“迎之不见其首”语。中间又引老子“谷神,刍狗,三十辐共一彀,高以下为基”等语,更是彰明其著的。

伊川(程颐)门人尹焯(chāo)言:“先生(指伊川)平生用意,唯在易传,求先生之学,观此足矣,语录之类,皆学者所记,所见有深浅,所记有拙工,盖不能无失也。”《二程全书》可见易学是伊川根本学问,伊川常令学者看王弼易注,《四库提要》说:“自汉以来,以老庄说易,始魏王弼。”伊川教人看此书,即知伊川之学根本上掺有老学。 朱子号称是集宋学大成的人,《论语》开卷言:“学而时习之。”朱子注曰:“后觉者必效先学者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戴东原曰:“复其初出庄子。”《东原年谱》明善复初,是宋儒根本学说,庄子是老氏之徒,这也是掺有老学之证。

大学开卷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朱子注曰:“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其众理而应万事者也。”这个说法,即是老子的说法。我们可把这几句话,移注老子。老子曰:“谷神不死。”谷者虚也,神者灵也,不死者不昧也,“谷神不死”,盖言虚灵不昧也。“具众理而应万事”,即老子“虚而不屈,动而愈出”之意。“虚”则冲漠无朕,“不屈”则万象森然,故问“具众理”。“动”则感而遂通,“愈出”则顺应不穷,故曰“应万事”。这岂不是老子的绝妙注脚?

《中庸》开卷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朱注提出“自然”二字。《论语》:“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朱注又提出“自然”二字。孟子“天下之言性也”一章,朱注五提“自然”二字,这是前面已经说了的。

又老子有“致虚极,守静笃”二语,宋儒言心性,满纸是“虚静”二字,“静”字犹可说《大学》中有之,这“虚”字明明是从老子得来。

宋学发源于孙明复、胡安定、石守道三人,极盛于周程张朱诸人。程氏弟兄幼年曾受业于周子,其学是从周子传下来的,但伊川(程颐)作明道(程颢)行状说:“先生生于一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又说:“先生为学,自十五六时,闻汝南周茂叔论道,遂嫌科举之业,慨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泛滥于诸家,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返求诸六经,然后得之。”可见宋学是程明道特创的,明道以前,只算宋学的萌芽,到了明道,才把它组织成一个系统,成为所谓宋学。周子不过启发明道求之志罢了。所以我们研究宋学,当从明道研究起。

明道为宋学之祖,等于老子为周秦诸子之祖。而明道之学,即大类老子,老子曰:“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明道著定性书说:“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如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此等说法,与老子学说,有何区别?也即是王弼所说:“体冲和以通无,应物而无累于物。”

二程遗书载:明道言:“天地万物之理,无独必有对,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每中夜以思,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明道所悟得者,即是老子所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声音相和,前后相随”之理,老子书中,每用雌雄、荣辱、祸福、静躁、轻重、歙张、枉直、生死、多少、刚柔、强弱等字,两两相对,都是说明“无独必有对”的现象。明道提出“自然”二字,宛然老子的学说。

其他言自然者不一而足,如遗书中,明道云:“言天之自然者,谓之天道。”又云“一阴一阳曰之谓道,自然之道也”皆是。故近人章太炎说:“二程远于释氏,偏迩于老聃。”(见《检论卷·四通程篇》)

宋学是明道开创的,明道之学,既近于老子,所以赵宋诸儒,均含老氏意味。宋儒之学,何以会含老氏意味呢?因为释氏是出世法,孔子是世间法,老子是出世法世间法,以一贯之。宋儒以释氏之法治心,以孔子之学治世,二者俱是顺其自然之理而行,把治心治世打成一片,恰是走入老子的途径。宋儒本莫有居心要走入老氏途径,只因宇宙真理,实是这样,不知不觉,就走入这个途径,由此知:老子之学,不独可以贯通周秦诸子,且可以贯通宋明诸儒。换言之:即是老子之学,可以贯通中国全部学说。

伊川说:“返求诸六经然后得之。”究竟他们在六经中得到些什么呢?他们在《礼记》中搜出《大学》、《中庸》两篇,提出来与《论语》、《孟子》合并研究。在《尚书》中搜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十六字。又在《乐记》中搜出“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数语,创出天理人欲等名词,互相研究,这即是所谓“得不传之学于遗经”了。

宋儒搜出这些东西,从学理上言之,固然是对的,但务必说这些东西是孔门“不传之学”,就未免靠不住,“人生而静”数语,据后人考证,是《文子》引《老子》之语,河间献王把它采入《乐记》的。而《文子》一书,又有人说是伪书,观其全书,自是道家之书,确非孔门之书。

阎百诗《尚书古文疏证》说:“虞廷十六字,盖纯袭用荀子,而世未之察也,荀子解蔽篇: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云云,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惟君子而后能知之。’此文前文有精于道,一于道之语,遂概括为四字,复读以成十六字。”可见宋儒讲的危微精一,直接发挥荀子学说,间接则是发挥道家学说。

朱子注《大学》说:“经一章,盖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传十章。则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也。”朱子以前,并无一人说大学是曾子著的,不知朱子何所依据,大约是见诚意章,有“曾子曰”三字,据阎百诗说:《礼记》四十九篇中,称曾子者共一百个,除有一个是指曾子外,其余九十九个,俱指曾参,何以见得此篇多处提及“曾子”二字,就是曾子著的?

朱子说:《中庸》是孔门传授心法, 子思学之于书以授孟子。此话也很可疑。《中庸》有“载华岳而不重”一语,孔孟是山东人,一举目即见泰山,所以《论语》中言山之高者,必说泰山。华山在陕西,孔子西行不到秦,华山又不及泰山著名,何以孔门著书,会言及华山呢?明明是汉都长安,汉儒著书,一举目即见华山,故举以为例。又说“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更是嬴秦混一天下后的现象。这些也是经昔人指出了的。

据上所述,宋儒在遗经中,搜出来的东西,根本上发生了疑问。所以宋儒的学问,绝不是孔孟的真传,乃是孔老孟荀混合而成的,宋儒此种工作,不能说是他们的过失,反是他们的最大功绩,他们极力尊崇孔孟,反对老子和荀子,实质上反替老荀宣传,由此知:老荀所说的是合理的,宋儒所说的也是合理的。我们重在考求真相,经过他们这种工作,就可证明孔老孟荀,可融合为一,宋儒在学术上的功绩,真是不小。

我们这样的研究,就可把学术上的趋势看出来了。趋势是什么?就是各种学说,根本上是共通的,越是互相攻击,越是日趋融合,何以故?因为越攻击,越要研究,不知不觉,就把共通之点发现出来了。

《宋元学案》载:“明道不废观释老书,与学者言,有时偶举示佛语。伊川一切摒除,虽庄列亦不看。”明道把三教之理,融会贯通,把大原则发明了,伊川只是依着他这个原则研究下去,因为原则上含有释老成分,所以伊川虽摒除释老之书不观,而传出来的学问,仍带有释老意味。

伊川尝谓门人张释曰:“我昔状明道先生之行,我之道盖与明道同,异时欲知我者,求之此文可也。”伊川作明道行状,言出入于释老者几十年,既自称与明道同,当然也出入于释老。所谓不观释老书者,是指学成之后而言,从前还是研究过释老的。

宋儒的学说,原是一种革命手段。他们把汉儒的说法,全行推倒,另创一说,是具备了破坏和建设两种手段。他们不敢说是自己特创的新说,仍复托诸孔子,名为复古,实是创新。路德之新教,欧洲之文艺复兴,俱是走的这种途径。宋儒学说,带有创造性,所以信从者固多,反对者亦不少,凡是新学说出来,都有这类现象。

(十四)程明道死后之派别

明道把三教融合的工作刚刚做成功,跟着就死了。死后,他的学术,分为两大派:一派是伊川朱子(朱熹);另一派是陆象山和王阳明。明道死时,年五十四岁,死了二十多年,伊川才死。伊川传述明道的学问,就走入一偏,递传以至朱子。后人说朱子集宋学之大成,其实他未能窥见明道全体。宋元学者说:“朱子谓明道说话浑沦,然太高,学者难看。……朱子得力于伊川,于明道之学,未必尽其传也。”据此可知:朱子得明道之一偏,陆象山起而绍述明道,与朱子对抗,不但对于朱子不满,且对于伊川亦不满。他幼年闻人诵伊川语,即说道:“伊川之言,奚为与孔孟不类。”又说:“二程见茂叔后,吟风弄月而归,有‘吾与点也’之意。后来明道此意却存,伊川已失此意。”又说:“元晦似伊川,钦夫似明道,伊川锢蔽深,明道却疏通。”象山自以为承继明道的,伊川自以为承继明道的,其实伊川与象山,俱是得明道之一偏,不足尽明道之学。伊川之学,得朱子发挥光大之,象山之学,得阳明发挥光大之,成为对抗之两派。朱子之格物致知,是偏重在外,阳明之格物致知,是偏重在内。明道曰:“与其非外而是内,不若内外之两忘。”明道内外两忘,即是包括朱陆两派。

朱陆之争,乃是于整个道理之中,各说半面,我们会通观之,即知两说可以并行不悖。(一)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朱子重在学,陆子重思,二者原是不可偏废。(二)孟子说:“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朱子宗的是这个说法。孟子又说:“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陆子宗的是这个说法。二说同出于孟子,原是不冲突的。(三)陆子尊德性,朱子道问学,中庸说:“尊德性而远问学。”中间著一而字,二者原可联为一贯。(四)从伦理学言之:朱子用的是归纳法,陆子用的是演绎法,二法俱是研究学问所不可少的。(五)以自然现象言之:朱子万殊归于一本,是向心力现象,陆子一本散之万殊,是离心力现象,二者原是互相为用的。我们这样的观察,把他二人的学说,合而用之即对了。

明道学术分程(伊川)朱和陆王两派,象山相当于伊川,阳明相当于朱子。有了朱子“万殊归于一本”之格物致知,跟着就有阳明“一本散之万殊”之格物致知,犹之有培根之归纳法,跟着就有笛卡儿之演绎法,培根之学类伊川和朱子,笛卡儿之学类象山和王阳明。宇宙真理,古今中外是一样的,所以学术上之分派和研究学问的方法,古今中外也是一样的。

(十五)学术之分合

孔子是述而不作的人,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融合众说,独成一派。老子书上有“谷神不死”及“将欲取之”等语,经后人考证,都是引用古书。他书中所说“用兵有言”及“建言有之”等语,更是明白援引古说,可见老子也是述而不作之人,他的学说,也是融合众说,独成一派。印度有九十六外道,释迦一一研究过,然后另立一说,这也是融合众说,独成一派。宋儒之学,是融合儒释道三教而成,也是融合众说,独成一派。这种现象,是学术上由分而合的现象。

大凡一种学说,独立成派之后,本派中跟着就要分派。韩非说:“儒分为八,墨分为三。”就是循着这个轨道走的。孔学分为八派,秦灭之后,孔学灭绝,汉儒研究遗经,成立汉学,跟着又分许多派。老氏之学,也分许多派。佛学在印度,分许多派,传入中国,又分若干派。宋儒所谓佛学者,盖禅宗也。禅宗自达摩传至五祖,分南北两派,北方神秀,南方慧能,慧能为六祖,他门下又分五派。明道创出理学一派,跟着就分程(伊川)朱和陆王两派。而伊川门下分许多派,朱子门下分许多派,陆王门下也分许多派。这种现象,是由合而分的现象。

宇宙真理,是圆陀陀的,一个浑然的东西,人类的知识很短浅,不能骤窥其全,必定要这样分而又合,合而又分地研究,才能把那个圆陀陀的东西研究得清楚。其方式是每当众说纷纭的时候,就有人融会贯通,使它汇归于一,这是做的由分而合的工作。既经汇归于一之后,众人又分头研究,这是做的由合而分的工作。

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是西洋学说传入中国,与固有的学说发生冲突,正是众说纷纭的时代。我们应该把中西两方学说融会贯通,努力做出分而合的工作。必定要这样,才合得到学术上的趋势,等到融会贯通过后,再分头研究,做合而分的工作。

二、宋学与蜀学

明道的父亲,在四川汉州做官,明道同其弟伊川曾随侍来川,其时四川儒释道三教很盛,二程在川濡染甚深,事实俱在,很可供我们的研究。

(一)二程与四川之关系

凡人的思想,除受时代影响之外,还要受地域的影响。孔子是鲁国人,故师法周公;管仲是齐国人,故师法太公;孟子是北方人,故推尊孔子;庄子是南方人,故推尊老子。其原因:(1)凡人生在一个地方,对于本地之事,耳濡目染,不知不觉,就成了拘墟之见。(2)因为留在此地,对于此地之名人,有精密的观察,能见到他的好处,故特别推崇他。此二者可说是一般人的通性,我写这篇文字,也莫有脱此种意味。

程明道的学说,融合儒释道三家而成,是顺应时代的趋势,已如前篇所说。至于地域关系,他生长于河南,地居天下之中,为宋朝建都之地,人文荟萃,是学术总汇的地方,故他的学说能够融合各家之说,这层很像老子,老子为周之柱下史,地点也在河南,周天子定都于此,诸侯朝聘往来,是传播学说集中之点,故老子的学说,能够贯通众说。

独是程明道的学说,很受四川的影响。这一层很少人注意,我们可以提出来讨论一下:

明道的父亲,在四川汉州做官,明道同其弟伊川曾随侍来川,伊川文集中,有《为太中(程子父)作试汉州学生策问》三首,《为家君请宇文中允典汉州学书》、《再书》及《蜀守记》等篇,都是在四川作的文字,其时四川儒释道三教很盛,二程在川濡染甚深,事实俱在,很可供我们的研究。

(二)四川之易学

《宋史·谯定传》载:“程颐之父垧(xiàng),尝守广汉,颐与其兄颢皆随侍,游成都,见治蔑箍桶者,挟册,就视之,则易也,欲拟议致诘,而篾者先曰:‘若尝学此乎?’因指‘未济男之穷’以发问,二程逊而问之,则曰‘三阳皆失位也’。兄弟涣然有所省,翌日再过之,则去矣。”伊川晚年注易,于未济卦,后载“三阳失位”之说,并曰:“斯义也,闻之成都隐者。”足观宋史所载不虚。据《成都县志》所载:“二程过箍桶翁时地方,即是省城内之大慈寺。”

谯定传又载:“袁滋入洛,问易于颐,颐曰:‘易学在蜀耳,盍往求之?’滋入蜀访问,久之,无所遇,已而见卖酱薛翁于眉邛(qióng)间,与语大有所得。”我们细玩“易学在蜀”四字,大约二程在四川,遇着长于易的人很多,不只箍桶翁一人,所以才这样说。

段玉裁做富顺县知县,修薛翁祠,作碑记云:“……继读东莱吕氏撰常州志,有云:袁道洁闻蜀有隐君子名,物色之。莫能得,末至一郡,有卖香薛翁,旦荷芨(jī )之市,午辄扃(jiōng)门默坐,意象静深,道洁以弟子礼见,且陈所学,叟漠然久之,乃曰:‘经以载道,子何博而寡要也?’与语,未见复去。”宋史云“眉邛间”,吕氏云“至一郡”,皆不定为蜀之何郡县,最后读浚仪王氏《困学纪闻》云:“谯天授之易,得于蜀夷族曩(nǎng)氏,袁道洁之易,得于富顺监卖香薛翁,故曰:‘学无常师。’宋之富顺监,即今富顺县也,是其为富顺人无疑。”(见段玉裁《富顺县志》)究竟薛翁是四川何处人,我们无须深考,总之有这一回事,其人是一个平民罢了(按宋史作卖酱,吕王作卖香,似应从吕王氏,因东莱距道洁不久,宋史则元人所修也)。

袁滋问易于伊川,无所得,与卖酱翁语,大有所得,这卖酱翁的学问,当然不小,《论语》上的隐者,如晨门、荷蒉(kuì)、沮溺、丈人等,不过说了几句讽世话,真实学问如何,不得而知,箍桶翁和卖酱翁,确有真实学问表现,他二人易学的程度,至少也足与程氏弟兄相埒(liè ),卖酱翁仅知其姓薛,箍桶翁连姓亦不传,真是鸿飞冥冥的高人。

易学是二程的专长,二人语录中,谈及易的地方,不胜枚举。《宋史·张载传》称:“载尝坐虎皮,讲易水师,听者甚众,一夕,二程至,与论易,次日语人曰:‘比见二程,深明易理,吾所不如,汝可师之。’撤坐辍讲。”据此可见二程易学之深,然遇箍桶翁则敬谨领教,深为佩服,此翁之学问,可以想见。袁滋易学,伊川不与之讲授,命他入蜀访求,大约他在四川受的益很多,才自谦不如蜀人,于此可见四川易学之盛。

据《困学纪闻》所说,四川的夷族,也能传授高深的易学,可见那个时候,四川的文化是很普遍的,《易经》是儒门最重要之书,易学是二程根本之学,与四川发生这样的关系,这是很值得研究的。

(三)四川之道教

薛翁说袁道洁博而寡要,俨然道家口吻,他扃门默坐,意象静深,俨然道家举止,可见其时道家一派,蜀中也很盛。二程在蜀,当然有所濡染。宋儒之学,据学者研究,是杂有方士派,而方士派,蜀中最盛,现在讲静功的人,奉《参同契》和《悟真篇》二书,为金科玉律,此二书均与四川有甚深之关系。

《悟真篇》是宋朝张伯端(字平叔,号紫阳)所著。据他自序是熙宁巳酉年,随龙国陵公到成都,遇异人传授。考熙宁己酉,即宋神宗一年,据伊川新作《先公太中传》称:“神宗即位年代,知汉州,熙宁中议行新法,州县嚣然,皆以为不可。公未尝深论也,及法出,为守令者奉行后,成都一道,抗议指其未便者,独公一人。”神宗颁行新法,在熙宁二年,即是张平叔遇异人传授之年,正是二程在四川的时候。平叔自序,有“既遇真筌,安敢隐默”等语。别人作的序有云:“平叔遇青城丈人于成都。”又云:“平叔传非其人,三受祸患。”汉州距成都只九十里,青城距成都,距汉州,俱只百余里,二程或者会与青城丈人或张平叔相遇,否则平叔既不甚秘惜其术,二程间接得闻也未可知。

现在流行的《参同契集注》,我们翻开一看,注者第一个是彭晓,第二个是朱子。彭晓字秀川,号真一子,仕孟昶(chǎng)为祠部员外郎,是蜀永康人。永康故治,在今崇庆县西北六十里。南宋以前,注《参同契》者十九家,而以彭晓为最先,通行者皆彭本,分九十一章,朱子乃就彭本,分上中下三卷,宁宗元年,蔡季通编置道州,在“寒泉精舍”与朱子相别,相与订正《参同契》,竟夕不寐,明年季通卒,越二年朱子亦卒,足见朱子晚年都还在研究《参同契》这种学说。

清朝毛西河和胡渭等证明:宋儒所讲,无极太极,河洛书是从华山道士陈抟传来。朱子解易,曾言“邵子得于希夷(陈抟),希夷源流,出自《参同契》”。宋学既与《参同契》,发生这种关系,而注《参同契》之第一个人是彭晓,出在四川,他是孟昶之臣,孟昶降宋,距二程到川,不及百年,此种学说,流传民间,二程或许也研究过。

义和团乱后,某学者著一书,说:“道教中各派,俱发源于四川,其原因就是由于汉朝张道陵,在四川鹤鸣山修道,其学流传民间,分为各派,历代相传不绝。”他这话不错,以著者所知,现在四川的学派很多,还有几种传出外省,许多名人俯首称弟子,这是历历可数的。逆推上去,北宋时候,这类教派当然很盛。二程在蜀当然有所濡染。

(四)四川之佛教

佛教派别很多,宋儒所谓佛学者,大概指禅宗而言,禅宗至六祖慧能而大盛,六祖言:“不思善,不思恶,正凭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宋儒教人:“看喜怒哀乐未发前气象。”宛然是六祖话语。

四川佛教,历来很盛,华严宗所称为五祖的宗密,号圭峰,即是唐时四川西充人。唐三藏法师玄奘,出家在成都大慈寺。以禅宗而论,六祖再传弟子“马道一”,即是张文定所说马大师,是四川什邡(fāng)人,他在禅宗中的位置,与宋学中的朱子相等,有《五灯会元》可考。他的法嗣,布于天下,时号马祖,他出家在什邡罗汉寺,得道在衡岳,传道在江西,曾回什邡筑台说法,邑人称为活佛。(见《什邡县志》)二程到四川的时候,当然他的流风余韵,犹有存者。什邡与汉州毗连,现在什邡高景关内,有雪门寺,相传二程曾在寺中读书,后人于佛殿前,建堂祀二程,把寺名改为雪门,取“立雪程门”之义。(见《什邡县志》)二程为甚不在父亲署内读书,要跑到什邡去读?一定是那个庙宇内有个高僧,是马祖法嗣,二程曾去参访。住了许久,一般人就说他去行医读书了。

马祖教人,专提“心即是佛”四字,伊川曰“性即理也”,宛然马祖声口,这种学理,或许从雪门寺高僧得来。

宋朝禅宗大师宗杲(ɡǎo),名震一时,著有《大慧语录》,朱子也曾看他的书,并引用他的话,如“寸铁伤人”之语。魏公道是四川广汉人,他的母亲秦国夫人,曾在大慧门下,参禅有得,事载《五灯会元》。大慧之师圆悟,是成都昭觉寺和尚。著有《圆悟语录》,成都昭觉寺,现有刻板,书首载有张魏公序文,备极推崇。圆悟与二程,约略同时,二程在川之时,四川禅风当然很盛,二程当然有所濡染。

(五)二程讲道台

二程的父亲,卒于元祐五年庚午,年八十五岁,逆推至熙宁元年戊申,年六十三岁,其时王安石厉行新法,明道曾力争不听,他们弟兄不愿与安石共事,因为父亲年已高,所以侍父来蜀。明道生于宋仁宗明道元年壬申,伊川生于二年癸酉,二人入蜀时,年三十六七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们抛弃了政治的生活,当然专心研究学问。王阳明三十七岁,谪居贵州龙场驿,大悟格物致知之旨,与二程在汉州时,年龄相同,不得志于政治界,专心研究学问,忽然发明新理,也是相同。

现在汉州城内,开元寺前,有“二程讲道台”(见《汉州志》),可见二程在汉州,曾召集名流,互相讨论,把三教的道理,融会贯通,恍然有得,才发明所谓宋学。伊川所说的“返求诸六经,然后得之”,大约就在这个时候。汉州开元寺,可等于王阳明的龙场驿。

宋明诸儒,其初大都出入佛老,其所谓佛者,是指禅宗而言,其所谓老者,不纯粹是老子,兼指方士而言。阳明早年,曾从事神仙之学,并且修习有得,几于能够前知,有阳明年谱可证。不过阳明不自讳,宋儒就更多方掩饰,朱子著《参同契考异》托名“华山道士邹诉”,不直署己名,掩饰情形,显然可见。

二程是敏而好学、不耻下问的人,遇着箍桶翁,都向他请教,当然道家的紫阳派、真一派,佛家的圆悟派,也都请教过的。我们看程子主张“半日读书,半日静坐”,形式上都带有佛道两家的样子,一定与这两家有关系。伊川少时,体极弱,愈老愈健,或许得力于方士派的静坐,不过从来排斥佛老,与这两家发生关系的实情,不肯详说,统以“出入佛老”一语了之,箍桶翁是他自己说出,并笔之于书,后人方才知道。

我们从旁的书考证,宋朝的高僧甚多,乃《宋史》仅有《方技传》,而高僧则绝不一载。此由宋儒门户之见最深,元朝修《宋史》的人,亦染有门户习气,一意推崇道学,特创道学传,以位置程朱诸人,高僧足与程朱争名,故削而不书,方技中人,不能夺程朱之席,故而书之。以我揣度,即使二程曾对人言:在蜀时,与佛老中人,如何往还,《宋史》亦必削而不书,箍桶翁和卖酱翁,不能与二程争名,才把他写上。其余的既削而不书,我们也就无从详考。

(六)孟蜀之文化

箍桶翁卖酱翁传易,张平叔彭晓传道,圆悟传禅,可见其时四川的学者很多,请问为什么那个时候四川有许多学者呢?因为汉朝文翁化蜀后,四川学风就很盛,唐时天下繁盛的地方,扬州第一,四川第二,有“扬一益二”之称。唐都陕西,地方与蜀接近,那个时候的名人,莫到过四川的很少,所以中原学术,就传到四川来。加以五代时,中原大乱,许多名流都到四川来避难,四川这个地方,最适宜于避难。前乎此者,汉末大乱,中原的刘巴许靖都入蜀避难。后乎此者,邵雍临死,说:“天下将乱,唯蜀可免。”他的儿子邵伯温携家入蜀,卒免金人之祸。昔人云“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这是对于中原而言,因为地势上的关系,天下将乱,朝廷失了统御力,四川就首先与之脱离,故谓之先乱,等到中原平定了,才来征服,故谓之后治,其实四川关起门是统一的,内部是很安定的。

五代时,中原战争五十多年,四川内政报修明,王孟二氏,俱重文学,《十国春秋》说王建“雅好儒臣,礼遇有加”,又说王衍“童年即能文,甚有才思”。孟蜀的政治,比王蜀更好,孟氏父子二世,凡四十一年,孟昶在位三十二年,《十国春秋》说孟昶“劝善恤刑,肇兴文教,孜孜求治,与民休息”。又曰:“后主(指昶)朝宋时,自二江至眉州,万民拥道痛哭,恸绝者凡数百人,后主亦掩面而泣。藉非慈惠素著,亦何以深入人心至此哉?”这是孟昶亡国之后,敌国史臣的议论,当然是很可信的。清朝知县大堂面前牌坊,大书曰“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十六字,是宋太宗从孟昶训饬(chì)州县文中选出来,颁行天下的(见《容斋续笔·戒石铭条》),昶之盛饬吏治,已可概见。

后世盛称文景之治,文帝在位二十三年,景帝在位十六年,合计不过三十九年。孟氏父子,孜孜求治,居然有四十一年之久,真可谓太平盛世。国内既承平,所以大家都研究学问,加以孟昶君臣,都提倡文学。《十国春秋》曰:“帝(指昶)所学,为文皆本于理。居恒谓李昊徐光溥曰:‘王衍浮薄而好为轻艳之文,朕不为也。’”他的宰相,毋昭裔,贫贱时,向人借《文选》,其人有难色,他发愤说道:“我将来若贵,当镂板行之。”后来他在蜀做了宰相,请后主镂板印九经,又把九经刻石于成都学宫,自己出私财营学宫,立教舍,又刻《文选》、《初学记》、《白氏六帖》,国亡后,其子守素赍(jī)至中朝,诸书大章于世,纪晓岚著《四库提要》, 叙此事,并且说:“印行书籍,创见于此。”他们君臣,在文学上的功绩, 可算不小。

孟昶君臣,既这样的提倡文学,内政又修明,当然中原学者,要向四川来,所以儒释道三教的学问,普及到了民间,二程和袁滋,不过偶尔遇着两个,其余未遇着的,不知还有若干。因为有了这样的普遍的文化,所以北宋时,四川才能产出三苏和范缜诸人,苏子由说:“辙生十九年,书无不读。”倘非先有孟昶的提倡,他在何处寻书来读?若无名人指示门径,怎么会造成大学问?东坡幼年曾见出入孟昶宫中的老尼,二程二苏,与孟蜀相距不远,他们的学问,都与孟昶有关,子夏居西河,魏文侯受经于子夏。置博士官,推行孔学。秦承魏制,置博士官,伏生、叔孙通、张苍,皆故秦博士。梁任公说:“儒教功臣,第一是魏文侯。”我们可以说:“宋学功臣,第一是孟昶。”

隋朝智者大师,居天台山,开天台宗,著有《大小止观礼》唐朝道士司马承祯,字子微,也居天台山,著有《天隐子》,又著《坐忘论》七篇。《玉涧杂书》云:“道释二氏,本相矛盾。而子微之学,乃全本于释氏,大抵以戒定慧为宗……此论与智者所论止观,实相表里,子微中年隐天台玉霄峰,盖智者所居,知其渊源有自也。”(见《图书集成道教部杂录》)。由此知:凡是互相矛盾的学问,只要同在一个地方,就有融合之可能。五代中原大乱,三教中的名人齐集成都,仿佛三大河流,同趋于最隘的一个峡口,天然该融合为一,大约这些名流麇(qún)集成都,互相讨论,留下不少的学说。明道弟兄来川,召集遗老筑台讲道,把它们集合来,融会贯通而断以己意,成为一个系统,就成为所谓的宋学。

(七)苏子由之学说

大家只知程氏弟兄是宋学中的泰斗,不知宋朝还有一个大哲学家,其成就较之程氏弟兄,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般人都把他忽略了,此人为谁?即是我们知道的苏子由。程氏弟兄做了融合三教的工作,还要蒙头盖面,自称是孔孟的真传;子由著有《老子解》,自序著此书时,会同僧道商酌,他又把《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和六祖“不思善不思恶”等语,合并研究,自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较诸其他宋儒光明得多。子由之孙苏籀(zhòu),记其遗言曰:“公为籀讲老子数篇曰:‘高出孟子二三等矣!’又曰:‘言至道无如五千文。”苏籀又说:“公老年作诗云:近存八十一章注,从道老聃门下人。盖老而所造益妙,碌碌者莫测矣。”子由敢于说老子高出孟子二三等,自认从道老聃门下,这种识力,确在程氏弟兄之上。苏东坡之子苏迈等,著有《先公手泽》,载东坡之言曰:“昨日子由寄老子新解,读之不尽卷,废卷而叹,使战国有此书,则无商鞅韩非,使汉初有此书,则孔老为一,使晋宋间有此书,则佛老不为二,不意晚年见此奇特。”我破读东坡此段文字,心想子由此书,有甚好处,值得如此称叹,后来始知纯是赞叹他融合三教的工作。

明朝有个李卓吾(李贽),同时的人,几乎把他当做圣人,他对于孔子,显然攻击,著《藏书》六十八卷,自序有曰:“前三代吾无论矣,后三代汉唐宋是也,中间数百余年,而独无是非者,岂其人无是非哉?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因未尝有是非耳。”又曰:“此书但可自怡,不可示人,故名藏书也,而无奈一二好事朋友,索观不已,予又安能以已耶,但戒曰:‘览则一任诸君览,但无以孔夫子之定本行赏罚也则善矣。’”他生在明朝,思想有这样的自由,真令人惊诧,他因为创出这样的议论,闹得书被焚毁,身被逮捕,下场至自刎而死,始终持其说不变。其自信力有这样的坚强,独对苏子由非常佩服,万历二年,他在金陵刻子由《老子解》,题其后曰:“解老子者众矣,而子由最高……子由乃独得微言于残篇断简之中,宜其善发老子之蕴,使五千余言,烂然如皎日,学者断断乎不可一日去手也,解或示道全,当道全意,寄子瞻,又当子瞻意,今去子由,五百余年,不意复见此奇特。”卓吾这样地推崇子由,子由的学问也就可知了。

苏子由在学术上,有了这样的成就,何以谈及宋学,一般人只知道有程朱,不知道苏子由呢?其原因:(一)子由书成年已老,子由死于政和二年壬辰,年七十四岁,此书是几经改删,至大观二年戊子十二月方才告成。程明道死于元丰八年乙丑,年五十四岁,伊川死于大观元年丁亥,年七十五岁,子由成书时,在明道死后二十三年。伊川死后一年,那个时候,程氏门徒遍天下,子由的学说,出来得迟,自不能与他争胜,子由书成后四年即死,也就无人宣传他的学说了。(二)那时党禁方严,禁人学习元祐学术,伊川谢绝门徒道:“尊所闻,行所知可也,不必及吾门也。”连伊川都不敢宣传他的学问,子由何能宣传?伊川死时,门人不敢送丧,党禁之严可想。史称子由“筑室颍滨,不复与人相见,终日默坐,如是者几十年”。据此,则子由此书,能传于世,已算侥幸,何敢望其能行?(三)后来朱子承继伊川之学,专修洛蜀之怨,二苏与伊川不合,朱子对于东坡所著《易传》,子由所著《老子解》,均痛加诋毁,其诋子由曰:“苏侍郎晚为是书,合吾儒于老子,以为未足,又并释氏而弥缝之,可谓舛矣,然其自许甚高,至谓当世无一人可以语此者,而其兄东坡公亦以为‘不意晚年见此奇特’。以予观之,其可谓无忌惮者欤!因为主辩。”(见《宋元学案》)中庸有“小人而无忌惮”之语,朱子说他无忌惮,即是说他是小人。此段文字,几于破口大骂。朱子又把子由之说,逐一批驳,大都故意挑剔,其书俱在,可以复按。朱子是历代帝王尊崇的人,他既这样攻击子由,所以子由的学说,也就若存若亡,无人知道了。(四)最大原因,则孔子自汉武帝而后,取得学术界正统的地位,程子做融合三教的工作,表面上仍推尊孔子,故其说受人欢迎,子由则赤裸裸地说出来,欠了程明道的技术,所以大受朱子的攻击,而成为异端邪说,朱子痛诋子由,痛诋佛老,是出于门户之见,我们不必管,只看学术演进的情形就是了。

(八)学术之演进

我们从进化趋势上去看,觉得到了北宋的时候,三教应该融合为一,程明道和苏子由,都是受了天然趋势的驱迫。程子读了许多书,来到四川,加以研究,完成融合三教的工作。苏子由在四川读了许多书,又到颍滨闭门研究,也完成融合三教的工作。二者都与四川有关。这都是由于五代时,中原大乱,三教名流,齐集成都,三大河流,同时流入最隘一个峡口的缘故。子由少时在蜀,习闻诸名流绪论,研究多年,得出的结果,也是融合三教,也是出于释氏而偏迩于老聃,与大程如出一辙。可见宇宙真理,实是如此。从前佛教传入中国,与固有学术生冲突,历南北隋唐以至五代,朝廷明令天下毁佛寺,焚佛经,诛僧尼之事凡数见,自宋儒之学说出,而此等冲突之事遂无,不过讲学家文字上小有攻讦而已,何也?根本上已融合故也。

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纷争不已者,学说分歧使之然也。现在国府迁移重庆,各种学派之第一流人物,与夫留学欧美之各种专门家,大都齐集重庆,俨如孟蜀时,三教九流齐集成都一样,也都是无数河流, 趋入一个最隘之峡口。我希望产生一种新学说,融合中西印三方学术而一之,而世界纷争之祸,于焉可免。(著者按:初版时,国府尚未迁移重庆,则只言现在交通便利,天涯比邻,中国、印度、西洋三大文化接触,相推相荡,也是三大河流,趋入最隘的峡口,中西印三大文化,也该融合为一。)

三、宋儒之道统

我们自幼读四子书,把孟子看做孔子化身,及细加考察,才知是程朱诸人,有了道统之见,才把他特别尊崇的。

(一)道统之来源

宋儒最令人佩服的,是把儒释道三教从学理上融合为一,其最不令人佩服的,就在门户之见太深,以致发生许多纠葛。其门户之见,共有二点:(1)孔子说的就对,佛老和周秦诸子说的就不对。(2)同是尊崇孔子的人,程子和朱子说的就对,别人说的就不对。合此两点,就生道统之说。

宋儒所说的道统,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我们要讨论这个问题,首先要讨论唐朝的韩愈。韩愈为人很倔犟,富于反抗现实的性质。唐初文体,沿袭陈隋余习,他就提倡三代两汉的古文,唐时佛老之道盛行,他就提倡孔孟之学。他取的方式,与欧洲文艺复兴所取的方式是相同的。二者俱是反对现代学术,恢复古代学术,是一种革新运动,所以欧洲文艺复兴,是一种惊人事业,韩愈在唐时,负泰山北斗之地位,也是一种惊人事业。

韩愈的学问,传至宋朝,分为两大派:一派是欧苏曾王的文学;另一派是程朱的道学。宋儒所谓道统的“道”字,就是从昌黎(韩愈)《原道篇》“斯道也,何道也”那个“道”字生出来的。孟子在从前,只算儒学中之一种,其书价值,与荀墨相等,昌黎才把他表章出来,他读《荀子》说:“始吾得孟轲书,然后知孔子之道尊……以为圣人之徒没,尊圣人者孟氏而已,晚得扬雄书,益信孟氏,因雄书而益尊,则雄者亦圣人之徒欤!……孟子醇乎醇者也,荀与扬大醇而小疵。”经昌黎这样的推称,孟氏才崭然露头角。

宋儒承继昌黎之说,把孟子益加推崇,而以自己直发其传,伊川作明道行状,说道:“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先生生乎一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盖自孟子之后,一人而已。”史迁以孟子荀卿合传,寥寥数十语,于所历邹膝任薛鲁宋之事,不一书,朱子纲目,始于适魏之齐,大书特书。宋淳熙时,朱子才将《孟子》、《论语》、《大学》、《中庸》合称为四子书,至元祐时,始悬为令甲。我们自幼读四子书,把孟子看做孔子化身,及细加考察,才知是程朱诸人,有了道统之见,才把他特别尊崇的。

昌黎是文学中人,立意改革文体,非三代两汉之书不观,他读孔子孟荀的书,初意本是研究文学,因而也略窥见大道,无奈所得不深,他为文主张辞必己出,字法句法,喜欢戛戛独造,因而论理论事,也要独造。他说:“斯道也,何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孟轲死,不得其传。”这个说法,不知他何所见而云然。程伊川曰:“轲死不得其传,似此言语,非蹈袭前人,非凿空撰出,必有所见。”这几句话的来历,连程伊川都寻不出,非杜撰而何?

宋儒读了昌黎这段文字,见历代传授,犹如传国玺一般,尧舜禹直接传授,文、武、周公、孔子、孟轲则隔数百年,都可传授,心想我们生在一千几百年之后,难道不能得到这个东西吗?于是立志要把这个传国玺寻出,经过许久,果然被他寻出来了,在《论语》上寻出“尧曰资而舜……允执其中……舜亦以命禹”。恰好伪古文《尚书》,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十六字。尧传舜,舜传禹,有了实据,他们就认定这就是历代相传的东西,究禹汤文武周公,所谓授文者安在?又中间相隔数百年,何以能够传授?又孔子以前,何以独传开国之君,平民中并无一人能得其传开?这些问题,他们都不加研究。

宋儒因为昌黎说孟子是得了孔子真传的,就把《孟子》一书,从诸子中提出来,上配《论语》。又从《礼记》中,提出《大学》、《中庸》二篇,硬说《大学》是曾子著的。又说《中庸》是子思亲笔写出,交与孟子,于是就成了孔子传之曾子,曾子传之子思,子思传之孟子,一代传一代,与传国玺一般无二。孟子以后,忽然断绝。隔了千几百年,到宋朝,这传国玺又出现,被濂洛关闽诸儒得到,又递相传授,这就是所谓道统了。

道统的“统”字,就是从“帝王创业垂统”那个“统”字窃取来,即含有传国玺的意思,那时禅宗风行天下,禅宗本身衣钵相传,一代传一代,由释迦传至达摩,达摩传入中国,达摩传六祖,六祖以后,虽是不传衣钵,但各派中仍有第若干代名称,某为嫡系,某为旁支。宋儒生当其间,染有此等习气,特创出道统之名,与之对抗。“道统”二字,可说是“衣钵”二字的代名词。

请问:濂洛关闽诸儒距孔孟一千多年,怎么能够传授呢?于是创出“心传”之说。说我与孔孟,心心相传,禅宗有“以心传心”的说法,所以宋人就有“虞廷十六字心传”的说法,这“心传”二字,也是模仿禅宗来的。

本来禅宗传授,也就可疑,所谓西天二十八祖,东土六祖,俱是他们自相推定的。其学简易,最合中国人习好,故禅宗风行天下。其徒自称“教外别传”,谓不必研究经典,可以直接契佛祖之心,见人每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宋儒教人“寻孔颜乐处”,其意味也相同。

周子为程子受业之人,横渠是程子戚属,朱子绍述程氏,所谓濂洛关闽,本是几个私人讲学的团体,后来愈传愈盛,因创出道统之名。私相推走,自夸孔孟真传,其实方与禅宗完全相同。

朱子争这个道统,尤为出力,他注《孟子》,于末后一章,结句说道:“……百世之下,必将有神会而心得之者耳。故于篇中历序群圣之统,而终之以此,所以明其传之所在,而又以俟后圣于无穷也,其旨深哉。”提出“统”字“传”字,又说“神会心得”。即为宋学中所谓“心传”和“道统”伏根。最奇的,于“其旨深哉”四字之后,突然写出一段文字,说道:“有宋元丰八年,河南程颢伯醇卒,潞公文彦博题其墓曰‘明道先生’,而其弟正叔序之曰: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无善治,士犹得以明,夫善治之道,以淑诸人,以传诸后。无真儒,则天下贸贸焉莫知所之,人欲肆而天理灭矣,先生生乎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以兴起斯文为己任,辨异端,辟邪说,使圣人之道,焕然复明于世,盖自孟子之后,一人而已。然学者于道,不知所向,则孰知斯人之为功,不知所至,则孰知斯名之称情也哉。”此段文字写毕,即截然而止,不再著一语,真是没头没尾的。见得程子即是“后圣”。朱子于《大学》章句序,又说道:“河南两夫子出,而有以接孟氏之传,虽以熹之不敏,亦幸私淑而与有关焉。”“著”、“闻”二字,俨然自附于“闻而知之”之列,于是就把道统一肩担上。

(二)道统之内幕

宋儒苦心孤诣,创出一个道统,生怕被人分去,朱子力排象山,就是怕他分去道统,象山死,朱子率门人往寺中哭之,既罢,良久曰:“可惜死了告子。”硬派象山作告子,自己就变成宋学中的孟子了。

程朱未出以前,扬雄声名很大,他自比孟子,北宋的孙复,号称名儒,他尊扬雄为范模。司马光注《太玄经》说道:“余少之时,闻玄之名,而不获见……于是求之积年。乃得观之,初则溟涬(xìng)漫漶(huàn),略不可入,乃研精易虑,屏人事而读之,数十遍,参以首尾,稍得窥其梗概。然后喟然置书叹曰:呜呼,扬子真大儒耶,孔子既没,知圣人之道者,扬子而谁,荀与孟殆不足拟,况其余乎!观玄之书,昭则极于人,幽则尽于神,大则包宇宙,细则入毛发,合天人之道以为一,刮其根本,示人所出,胎育万物,而兼为之母,若地履之而不可穷也,若海挹之而不可竭也,天下之道若有善者,其蔑以易此矣。”司马光这样的说法,简直把《太玄》推尊得如《周易》一般,俨然直接孔子之传,道统岂不被扬雄争去吗?孟子且够不上,何况宋儒?宋儒正图谋上接孟子之传,怎能容扬雄得过?适因班固《汉书》说扬雄曾仕新莽,朱子修纲目轻轻与他写一笔:“莽大夫扬雄死。”从此扬雄成了名教罪人,永不翻身。孟子肩上的道统,无人敢争,濂洛关闽,就直接孟氏之传了。这就像争选举的时候,自料比某人不过,就清查某人的档案,说他亏吞公款,身犯刑事,褫(chí)夺他被选权一般。假使莫得司马光这一类称赞扬雄的文字,纲目上何至有莽大夫这种特笔呢?扬雄仕新莽,作《剧秦美新论》。有人说其事不确,我们也不深辨,即使某事果确,一部《紫阳纲目》中,类于扬雄、甚于扬雄的人很多,何以未尽用此种书法呢?这都是司马光诸人把扬雄害了的。

从前扬雄曾入孔庙,后来因他曾仕王莽,就把他请出来;荀子曾入孔庙,因为言性恶,把他请出来;公伯宁曾入孔庙,因为他毁谤子路,也把他请出来。我所不解者,司马光何以该入孔庙?扬雄是逆臣,司马光推尊扬雄,即是逆党。公伯宁不过口头毁谤子路罢了,司马光著《疑孟》一书,反孟子说的话,层层攻讦,对于性善说,公然愤疑,其书流传到今,司马光一身,备具了公伯宁、荀卿、扬雄三人之罪,公然得入孔庙,岂非怪事?推其缘故,司马光是二程的好友,哲宗即位之初,司马光曾荐明道为宗正寺丞,荐伊川为崇政殿说书。司马光为宰相,连及二程也做官,所以二程入孔庙,连及司马光也配享。司马光之人品,本身很好,但律公伯五寮(liáo)、荀卿、扬雄三人之例,他就莫得入孔庙的资格,而今公然入了孔庙,我无以名之,直名之曰“徇私”。

宋儒口口声声,尊崇孔子,排斥异端,请问诸葛亮这个人为什么该入孔庙?诸葛亮自比管乐,管乐为曾西所不屑为,孔门羞称五霸,孟子把管仲说得一钱不值,管仲的私淑弟子,怎么该入孔庙?又诸葛亮手写申韩,以教后主,可见他又是申韩的私淑弟子,太史公作《史记》,把申韩与老子同传,还有人说申韩够不上与老子并列,老子是宋儒痛诋之人,诸葛亮是申韩私淑弟子,乃竟入孔庙,大书特书曰“先儒诸葛亮之位”,这个“儒”,我不知从何说起?

刘先主临终,命后主读商君书,又不主张行赦,他们君臣要研究的,都是法家的学说,我们遍读诸葛亮本传及他的遗集,寻不出“孔子”二字,寻不出《四书》上一句话,独与管仲商鞅申韩,发生不少的关系,本传上说他治蜀严,又说他“恶无识而不贬”,与孔子所说“赦小过”,孟子所说“省刑罚”显然违反,假如修个“申韩合庙”请诸葛亮去配享,写一个“先法家诸葛亮之位”倒还名实相符。

宋尽排斥异端,申韩管商之学,岂非异端吗?异端的嫡派弟子,高坐孔庙中,岂非怪事吗?最好是把诸葛亮请出来,遗缺以《史记》上的陈馀补授。《史记》称:“成安君儒者也,自称义兵,不用诈谋。”此真算是儒者,假使遇着庸懦之敌将,陈馀一战而胜,岂不是“仁者无敌”,深合孟子的学说吗?恐怕孔庙中早已供了“先儒陈馀之位”,无奈陈馀运气不好,遇着韩信是千古名将,兵败身死,儒者也就置之不理了。

诸葛亮明明是霸佐之才,偏称之曰王佐之才,明明是法家,却尊之曰先儒,岂非滑稽之至吗?在儒家谓诸葛亮托孤寄命,鞠躬尽瘁,深合儒家之道,所以该入孔庙,须知托孤寄命,鞠躬尽瘁,并不是儒家的专有品。难道只有儒家才出这类人才,法家就不出这类人才吗?这道理怎么说得通?我无以名之,直名之曰“慕势”。只因汉以后,儒家不出杰出人才,诸葛亮功盖三分,是三代下第一人,就把他欢迎入孔庙,借以光辉门面,其实何苦乃尔?

林放问“礼之本”,只说得三个字,也入了孔庙,老子是孔子曾经问礼之人,《礼记》上屡引老子的话,孔子称他为“犹龙”,崇拜到了极点。宋儒乃替孔子打抱不平,把老子痛加诋毁,这个道理,又讲得通吗?

两庑(wǔ)豚肩,连朱竹砣都不想吃,本来是不值得争夺的,不过我们须知:一部廿四史,实在有许多糊涂账,地方之高尚者,莫如圣庙;人品之高尚者,莫如程朱,乃细加考察,就有种种黑幕,其他尚复何说?

宋儒有了“道统”二字横塞胸中,处处皆是荆棘,我不知道“道统”二字有何贵重,值得如许争执。幸而他们生在庄子之后,假使被庄子看见,恐怕又要发生些鹓(yuán)雏(chú)腐鼠的妙论。我们读书论古,当自出见解,切不可为古人所愚。

《四库全书提要》载:“公是先生弟子记四卷,宋刘敞撰,敞发明正学,在朱程前,所见皆正,徒以独抱道经,澹于声誉,未与伊洛诸人,倒意周旋,故讲学家视为异党,抑之不称耳,实则元丰熙宁之间,卓然醇儒也。”刘敞发明正学,卓然醇儒,未与伊洛诸人周旋,就视为异党。此中黑幕,纪晓岚早已揭穿。司马光赞扬雄,诋孟子,因与伊洛诸人周旋,死后得入孔庙,此种黑幕,还没有人揭穿。

(三)宋儒之缺点

著者平日有种见解,凡人要想成功,第一要量大,才与德尚居其次。以楚汉而论,刘邦项羽二人,“德”字俱说不上,项羽之才,胜过刘邦,刘邦之量,大于项羽。韩信陈平黥布等,都是项羽方面的人,只因项羽量小,把这些人容纳不住,他们才一齐走到刘邦方面来。刘邦豁达大度,把这些人一齐容纳,汉兴楚败,势所必至。秦誓所说“一个臣”,反复赞叹,无非形容一个“量”字罢了。于此可见“量”字的重要。宋儒才德二者俱好,最缺乏的是“量”字,他们在政治界是这样,在学术界也是这样,君子排斥君子,故生出洛蜀之争,孔子信徒排斥孔子信徒,故生出朱陆之争。

邵康节临死,伊川往访之,康节举两手示之曰:“眼前路径令放宽,窄则自无着身处,如何使人行?”这一“窄”字,深中伊川的病。宋元学案载:“二程随侍太中,知汉州,宿一僧寺,明道入门而右,从者节随之。先生(指伊川)入门而左,独行,至法堂上相会。先生自谓:‘此是某不及家兄处。’盖明道和易,人皆亲近,先生严直,人不敢近也。”又称:“明道犹有谑语……伊川直是谨严,坐间不问尊卑长幼,莫不肃然。”卑幼不说了,尊长见他,都莫不肃然。连走路都莫得一人敢与他同行,这类人在社会上如何走得通?无怪洛蜀分党,东坡戏问他:“何时打破诚敬?”此语固不免轻薄,但中伊川之病。

《宋元学案》又说:“大程德性宽宏,规模广阔,以光风霁月为怀。小程气质刚方,文理密察,以峭壁孤峰为体,道虽同而造德固自各有殊。”于此可见明道量大,伊川量小,可惜神宗死,哲宗方立,明道就死了,他死之后,伊川与东坡,因语言缘故,越闹越大,直闹得洛蜀分党,冤冤不解。假使明道不死,这种党争,必不会起。

伊川凡事都自以为是,连邵康节之学,他也不以为然,康节语其子曰:“张巡许远,同为忠义,两家子弟,互相攻并,为退之所贬,凡托伊川之说,议吾为数学者,子孙勿辨。”康节能这样的预诫后人,故程邵两家,未起争端。

朱子的量,也是非常狭隘,他是伊川的嫡系,以道统自居,凡是信从伊川和他的学说的人,就说他是好人,不信从的人,就是坏人。苏黄本是一流人物,朱子诋毁二苏,独不诋毁山谷,因为二苏是伊川的敌党,所以要骂他,山谷之孙黄昀,字子耕,是朱子的学生,所以就不骂了。

林栗、唐仲友,立身行己,不愧君子,朱子与栗论一不合,就成仇衅。朱子的门人,至欲烧栗的书。朱子的朋友陈亮,狎台州官妓,嘱唐仲友为脱籍,仲友沮之,亮媾谗于朱子,朱子为所卖,误兴大狱,此事本是朱子不合,朱派中人就视仲友如仇雠(chóu)。张浚一败于富平,丧师三十万;再败于淮西,丧师七万;三败于符离,丧师十七万。又尝逐李纲,引秦桧,杀曲端,斥岳飞,误国之罪,昭然共见,他的儿子张南轩,是朱子讲学的好友,朱子替张浚作传,就备极推崇。

最可怪者,朱子与吕东莱,本是最相好的朋友,《近思录》十四卷,就是他同朱子撰的。后来因为争论《毛诗》不合,朱子对于他的著作就字字讥弹,如云:“东莱博学而多识则有之矣,守约恐未也。”又云:“伯恭之弊,尽在于巧。”又云:“伯恭教人看文字也粗。”又云:“伯恭于史分外仔细,于经却不甚理会。”又云:“伯恭要无不包罗,只是扑过,都不精。”对于东莱,抵隙蹈瑕,不遗余力,朱派的人,随声附和,所以元人修史,把东莱列入儒林传,不入道学传,一般人都称“朱子近思录”,几于无人知是吕东莱同撰的。

朱子与陆象山,同是尊崇孔教的人,因为争辩无极太极,几至肆口谩骂,朱子的胸怀,狭隘到这步田地,所以他对于政治界、学术界,俱酿许多纠纷。门人承袭其说,朱陆之争,历宋元明清,以至于今,还不能解决。

纪晓岚著《四库提要》,将上述黄昀、林栗、唐仲友、张浚诸事一一指出。其评朱吕之争,说道:“当其投契之时,则引之于《近思录》,使预闻道统之传,及其抵牾以后,则字字讥弹,身无完肤,毋亦负气相攻,有激而然欤。”别人訾议朱子不算事,《四库提要》是清朝乾隆钦定的书,清朝功令,四书文非遵朱注不可,康熙五十一年,文庙中把朱子从庑中升上来,与十哲并列,尊崇朱子,可算到了极点。乾隆是康熙之孙,纪著《四库提要》,敢于说这类话,可见是非公道,是不能磨灭的。纪文说:“刘敞卓然醇儒。未与伊洛诸人,倾意周旋,故讲学家视为异党。”这些说法,直是揭穿黑幕,进呈乾隆御览后,颁行天下,可算是清朝钦定的程朱罪案。

宋俞文豹《吹剑外集》(见《知不足斋丛书》第二十四卷)说:“韩范欧马张吕诸公,无道学之名,有道学之实,而人无闲言,今伊川晦庵二先生,言为世法,行为世师,道非不弘,学非不粹,而动辄得咎何也,盖人心不同,所见各异,虽圣人不能律天下之人,尽弃其学而学焉。……今儿先生以道统自任,以师严自居,别白是非,分毫不贷,与安定角,与东坡争,与龙川象山辩,必胜而后已。浙学固非矣,贻书潘吕等,既深斥之,又语人曰:‘天下学术之弊,不过两端,永嘉事功,江西颖悟,若不极力争辩,此道何由得明。’盖指龙川象山也。”程端蒙谓:“如市人争,小不胜辄至喧竞……”俞氏这段议论,公平极了。程朱的学问,本是不错,其所以处处受人攻击者,就在他以严师自居,强众人以从己。他说:“若不极力争辩,此道何由得明。”不知越争辩,越生反响,此道越是不明,大凡倡一种学说的人,只应将我所见的道理,诚诚恳恳的,公布出来,别人信不信由他,只要我说得有理,别人自然肯信,无须我去争辩,若是所说不确,任是如何争辩,也是无益的,惜乎程朱当日,未取此种方式。

伊川晦庵,本是大贤,何至闹到这样呢?要说明这个道理,就不得不采用戴东原的说法了。东原以为:“宋儒所谓理,完全是他们的意见。”因为吾人之心,至虚至灵,着不得些子物事,有了意见,就不虚不灵,恶念固坏事,善念也会坏事,犹之眼目中,不但尘沙容不得,就是金屑也容不得。伊川胸中,有了一个诚敬,诚敬就变成意见,于是放眼一看,就觉得苏东坡种种不合。晦庵胸中,有了一个程伊川,放眼一看,就觉得象山、龙川、吕东莱诸人,均种种不合。是就像目中有了金屑,天地易色一般。佛氏主张破我执法执,不但讲出世法当如是,就是讲世间法,也当如是。然后知老子所说“绝圣弃智”,真是名言。东坡问伊川,“何时打破诚敬”?虽属恶谑,却亦至理。东坡精研佛老之学,故笔谈中,俱含妙谛。程明道是打破了诚敬的,观于“目中有妓,心中无妓”。这场公案,即可知道。

伊川抱着一个诚敬,去绳苏东坡,闹得洛蜀分党。朱子以道统自命,党同伐异,激成庆元党案,都是为着太执著的流弊。庄子讥孔子昭昭揭日月而行,就是这个道理。庄子并不是叫人不为善,他只是叫人按着自然之道做去,不言善而善自在其中,例如劝人修桥补路,周济贫穷,固然是善,但是按着自然之道做去,物物各得其所,自然无坏桥可修,无烂路可补,无贫穷来周济,回想那些想当善人的,抱着金钱,朝朝出门,寻桥来修,寻路来补,寻贫穷来周济,真是未免多事。庄子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xu)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就是这个道理。程伊川、苏东坡,争着修桥补路,彼此争得打架。朱子想独博善人之名,把修桥补路的事,一手揽尽,不许他人染指,后来激成党案,严禁伪学,即是明令驱逐,不许他修桥,不许他补路。如果他们有庄子这种见解,何至闹到这样呢?

宋朝南渡,与洛蜀分党有关,宋朝亡国,与庆元党案有关,小人不足责,程朱大贤,不能不负点咎。我看现在的爱国志士,互相攻击,很像洛蜀诸贤,君子攻击君子。各种学说,互相抵斥,很像朱子与陆子互相抵斥。当今政学界诸贤,一齐走入程朱途径去了,奈何!奈何!问程朱诸贤,缺点安在?曰:少一个“量”字。

我们评价宋儒,可分两部分:他们把儒释道三教,融合为一,成为理学,为学术上开一新纪元,这是做的由分而合的工作,这部分是成功了的。洛蜀分党,酿成政治上之纷争,朱陆分派,酿成学术上之纷争,这是做的由合而分的工作,这部分是失败了的。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正与宋儒所处时代相同,无论政治上、学术上,如做由分而合的工作,决定成功,如做由合而分的工作,一定徒滋纠纷。问做由分而合的工作,从何下手。曰:从“量”字下手。

四、中西文化之融合

据严批老子所说,老子之学,又可贯通西洋学说,我们循着老子途径做去,必可将中西印三方学术,融合为一。

(一)中西文化冲突之点

西人对社会、对国家,以“我”字为起点,即是以“身”字为起点。中国儒家讲治国平天下,以正心诚意做起点,即是以“心”字为起点。双方都注重把起点培养好。所以西人一见人闲居无事,即叫他从事运动,把身体培养好。中国儒者,见人闲居无事,即叫他读书穷理,把心地培养好。西人培养身,中国培养心,西洋教人,重在“于身有益”四字,中国教人,重在“问心无愧”四字,这就是根本上差异的地方。

斯密士(今译亚当·斯密)倡自由竞争,达尔文倡强权竞争,西洋人群起信从,因为此等学说,是“于身有益”的,中国圣贤,绝无类似此等学说,因为倡此等学说,其弊流于损人利己,是 “问心有愧”的。我们遍寻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寻不出斯密士和达尔文一类学说,只有庄子上的盗跖(zhì),所持议论,可称神似。然而此种主张,是中国人深恶痛绝的。孟子曰:“鸡鸣而起,孜孜为利者,跖之徒也。”自由竞争,强权竞争,正所谓孜孜为利,这就是中西文化有差异的地方。

孔门的学说:“欲修其身,先正其心,欲正其心,先诚其意。”从“身”字向内,追进两层,把“意”字寻出,以诚意为起点,再向外发展。犹之修房子,把地上浮泥除去,寻着石底,才从事建筑。由是而修身,而齐家, 而治国平天下,造成的社会,是“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人我之间,无所谓冲突,这是中国学说,最精粹的地方。

西人自由竞争等说,以利己为主,以“身”字为起点,不寻石底, 径从地面建筑起,基础未稳固,所以国际上,酿成世界大战,死人数千万。大战过后,还不能解决,跟着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经济上造成资本主义。

孔门的正心诚意,我们不必把它看太高深了,把它改为“良心裁判”四字就是了。每做一事,于动念之初,即加以省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孔门的精义,不过如是而已。然而照这样去做,就可达到“以天下为一家”的社会。如果讲“自由竞争”等说法,势必至“己所不欲,也可施之于人”。中国人把盗跖骂得一文不值,西洋人把类似盗跖的学说,奉为天经地义。中西文化,焉得不冲突。中西文化冲突,其病根在西洋,不在中国,是西洋人把路走错了,中国人的路,并没有走错,我们讲“三教异同”, 有一根“返本线”。我们再把此线一看,就可把中西文化冲突之点看出来。凡人都是可以为善,可以为恶的。善心长则恶心消,恶心长则善心消,因此儒家主张,从小孩时,即把爱亲敬兄这份良知良能搜寻出来,在家庭中培养好,小孩朝夕相处的,是父亲母亲,哥哥弟弟,就叫他爱亲敬兄,把此种心理培养好了,扩充出去,“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就造成一个仁爱的世界了。故曰:“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所以中国的家庭,可说是一个“仁爱培养场”。西洋人从“我”字,径到“国”字,中间缺少了个“家”字,即是莫得“仁爱培养场”。少了由丁至丙一段,缺乏诚意功夫,即是少了“良心裁判”。故西洋学说发挥出来,就成为残酷世界,所以说:中西文化冲突,其病根在西洋,不在中国。

所谓中西文化冲突者,乃是西洋文化自相冲突,并非中国文化与之冲突。何以故呢?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打得九死一生,是自由竞争一类学说酿成的,非中国学说酿成的。这就是西洋文化,自相冲突的明证。西人一面提倡自由竞争等学说,一面又痛恨战祸,岂不是自相矛盾吗?所以要想世界太平,非把中国学说发扬光大不可。

(二)中国学说可救印度西洋之弊

西洋人,看见世界上满地是金银,总是千方百计想把它拿在手中,造成一个残酷无情的世界。印度人认为这个世界,是污浊到极点,自己的身子,也是污浊到极点,总是千方百计,想把这个世界舍去,把这个身子舍去。唯老子则有一个见解,他说“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又说“多藏必厚亡”。世界上的金银,他是看不起的,当然不做抢夺的事,他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也是像印度人,想把身子舍去,但是他舍去身子,并不是脱离世界,乃是把我的身子,与众人融合为一。故曰:“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因此也就与人无忤,与世无争了。所以他说“陆行不避兕(sì)虎,入军不避甲兵”。老子造成的世界,不是残酷无情的世界,也不是污浊可厌的世界,乃是“如享太牢,如登舂台,众人熙熙”的世界。

以返本线言之:西人从丁点起,向前走,直到己点或庚点止,绝不回头。印度人从丁点起,向后走,直到甲点止,也绝不回头。老子从丁点起,向后走,走到乙点,再折转来,向前走,走到庚点为止,是双方兼顾的。老子所说“归根复命”一类话,与印度学说相通。“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一类话,与西洋学说相通。虽说他讲出世法,莫得印度那样精,讲治世法,莫得西人那样详,但由他的学说,就可把西洋学说和印度学说,打通为一。

我所谓:“印度人直走到甲点止,绝不回头。”是指小乘而言,指末流而言,若释迦立教之初,固云“不度尽众生,誓不成佛”。原未尝舍去世界也。释迦本是教人到了甲点,再回头转来在人世上工作。无如甲点太高远了,许多人终身走不到。于是终身无回头之日,其弊就流于舍去世界了。老子守着乙点立论,要想出世的,向甲点走,要想入世的,就回头转来,循序渐进。以至庚点为止。孔子意在救世,叫人寻着丙点,即回头转来,做由丁到庚的工作,不必再寻甲乙两点,以免耽误救世工作,此三圣人立教之根本大旨也。

孔子的态度,与老子相同。印度厌弃这个世界,要想离去它。孔子则“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患难,行乎患难;素夷狄,行乎夷狄”。这个世界并不觉得可厌。老子把天地万物,融合为一;孔子也把天地万物,融合为一;宇宙是怎么一回事,还是怎么一回事。所谓“老者安少,少者怀之”,“天地位焉,万物宁焉”,就是这个道理。

曾子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 风乎舞雩(yú),咏而归。”这几句话,与治国渺不相关,而独深得孔子的嘉许,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这几句话,是描写我与宇宙融合的状态,有了这种襟怀,措施出来,当然人与我融合为一。子路可使有勇,冉有可使足民,公西华愿为小相,只做到人与我相安,未做到人与我相融,所以孔子不甚许可。

宋儒于孔门这种旨趣,都是识得的,他们的作品,如“绿满窗前草不除” 之类,处处可以见得,王阳明“致良知”,即是此心与宇宙融合,心中之理,即是事物上之理,遇有事来,只消返问吾心,推行出来,自无不合,所以我们读孔孟老庄及宋明诸儒之书,满腔是生趣,读斯密士、达尔文、尼采诸人之书,满腔是杀机。

印度人向后走,在精神上求安慰;西洋人向前走,在物质上求安慰。印度人向后走,而越来越远,与人世脱离关系,他的国家就被人夺去了;西洋人向前走,路上遇有障碍物,即直冲过去,闹得非大战不可。印度和西洋,两种途径,流弊俱大,唯中国则不然。孟子曰:“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又曰:“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对于物质,只求是以维持生活而止,并不在物质上求安慰,因为世界上物质有限,要求过度,人与人就生冲突,故转而在精神上求安慰。精神在吾身中,人与人是不相冲突的,但是印度人求精神之安慰,要到彼岸,脱离这个世界;中国人求精神上之安慰,不脱离这个世界。我国学说,折中于印度与西洋之间,将来印度和西洋,非一齐走入我国这条路,世界不得太平。

孔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zuò)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中国人寻乐,在精神上,父兄师友间;西洋人寻乐,大概是在物质上,如游公园、进戏场之类。中西文化, 本是各走一条路,然而两者可以调和,精神与物质,是不生冲突的,何以言之呢?我们把父兄师友,约去游公园、进戏场,精神上的娱乐和物质上的娱乐就融合为一了。中西文化可以调和,等于约父兄师友游公园、 进戏场一般。但是不进公园戏场,父兄师友之乐仍在,即是物质不足供我们要求,而精神上之安慰仍在。我们这样设想,足见中西文化,可以调和。其调和之方式,可括为二语:“精神为主,物质为辅。”今之采用西洋文化者,偏重物质,即是专讲游公园、进戏场,置父兄师友于不顾,所以中西文化就冲突了。

中西文化,许多地方,极端相反,然而可以调和,兹举一例为证:中国的养生家,主张静坐,静坐时,丝毫不许动;而西洋的养生家,主张运动,越运动越好,二者极端相反,此可谓中西学说冲突,我们静坐一会,又起来运动,中西两说就融合了。我认为中西文化,可以融合为一,其方式就是这样。

有人说:“孔门讲仁爱,西人讲强权,我们行孔子之道,他横不依理,以兵临我,我将奈何?”我说:这是无足虑的,孔子讲仁,并不废兵,他主张“足食足兵”,又说“我战则克”,又说“仁者必有勇”,何尝是有了仁就废兵?孔子之仁,即是老子之慈,老子三宝,慈居第一,他说:“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假使有了仁慈,即把兵废了,西人来,把我的人民杀死,这岂不是不仁不慈至极吗?西洋人之兵,是拿来攻击人,专作掠夺他人的工具;孔老之兵,是拿来防御自己,是维持仁慈的工具,以达到你不伤害我,我不伤害你而止,这也是中西差异的地方。

孔老讲仁慈,与佛氏相类,而又不废兵,足以抵御强暴。战争本是残忍的事,孔老能把战争与仁慈融合为一,这种学说,真是精粹极了。所以中国学说,具备有融合西洋学说和印度学说的能力。

西洋的学问,重在分析;中国的学问,重在会通。西人无论何事,都是分科研究;中国古人,一开口即是天地万物,总括全体而言之。就返本线来看,西洋讲个人主义的,只看见线上的丁点(我),其余各点,均未看见。讲国家主义的,只看见己点(国),其余各点,也未看见。他们既未把这根线看通,所以各种主义互相冲突。孔门的学说,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老子说:“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孔老都是把这根线看通了,倡出“以天下为家,以中国为一人”的说法,所谓个人也,国家也,社会也,就毫不觉得冲突。(以天下为一家一语,出《礼运》,本是儒家之书,或以为是道家的说法,故诨言孔老)中国人能见其会通,但嫌其浑囵疏阔,西人研究得很精细,而彼此不能贯通,应该就西人所研究者,以中国之方法贯通之,各种主义,就无所谓冲突,中西文化,也就融合了。

印度讲出世法,西洋讲世间法,老子学说,把出世法、世间法打通为一,宋明诸儒,都是做的老子工作,算是研究了两三千年,开辟了康庄大道,我们把这种学说,发挥光大之,就可把中西印三方文化,融合为一。

世界种种冲突,是由思想冲突来的,而思想之冲突,又源于学说之冲突,所谓冲突,都是末流的学说,若就最初言之,则释迦孔老和希腊三哲,固无所谓冲突。我想将来一定有人出来,把儒释道三教、希腊三哲、宋明诸儒学说和西方近代学说,合并研究,融会贯通,创出一种新学说,其工作与程明道融合儒释道三教,成为理学一样。假使这种工作完成,则世界之思想一致,行为即一致,而世界大同,就有希望了。

就返本线来看,孔子向后走,已经走到丙点,老子向后走,已经走到乙点,佛学传入中国,不过由乙点再加长一截,走到甲点罢了,所以佛学传入中国,经程明道一番工作,就可使之与孔老二教融合。

孔老二氏,折身向前走,由身而家,而国,而天下,与西人之由个人而国家,而社会,也是同在一根线上,同一方向而走,所以中国学说与西洋学说,有融合之可能。

西洋、印度、中国,是世界三大文化区域,印度文化首先与中国接触,经宋儒的工作,已经融合了,现在与西洋文化接触,我们应该把宋儒的理学,加以整理,去其拘迂者,取其圆通者,拿来与西洋学说融会贯通,世界文化就融合为一了。

(三)中国学术界之特点

有人问道:“西洋自由竞争诸说,虽有流弊,但施行起来,也有相当效果,难道我们一概不采用吗?”我说:“我国学术界,有一种很好的精神,只要能够应用此种精神,西洋的学说,就可采用了。”兹说明如下:

鲁有男子独处,邻有嫠(lí)妇亦独处,夜雨室坏,妇人趋而托之,男子闭户不纳,妇人曰:“子何不学柳下惠?”男子曰:“柳下惠则可,我则不可,我将以我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孔子闻之曰:“善学柳下惠者,莫如鲁男子。”这种精神,要算我国学术界特色。孔子学于老子,老子尚阴柔,有合乎“坤”。孔子赞周易,以阳刚为贵,深取乎“乾”,我们可说:“善学老子者,莫如孔子。”孟子终身愿学孔子,孔子言“性相近”,孟子言“性善”。孔子说:“我战则克。”孟子则说:“善战者服上刑。”孔子说:“齐桓公正而不谲(jué)。”又说:“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又曰:“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rèn)矣。”孟子则大反其说,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又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诸如此类,与孔子之言,显相抵触,然不害为孔门嫡系。我们可说:“善学孔子者,莫如孟子。”韩非学于荀子,荀子言礼,韩非变而为刑名,我们可说:“善学荀子者,莫如韩非。”非之书,有《解老》、《喻老》两篇,书中言虚静,言“无为”,而无一切措施,与老子全然不类, 我们可说:“善学老子者,莫如韩非。”其他类此者,不胜枚举。九方皋相马,在牝(pín)牡骊黄之外。我国古哲,师法古人,全在牝牡骊黄之外。遗貌取神,为我国学术界最大特色。书家画家,无不如此。我们本此精神,去采用西欧文化,就有利无害了。

孟子曰:“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规矩是匠师造房屋的器具,人伦是匠师造出的房屋,古人当日相度地势,计算人口,造出一座房屋,原是适合当时需要的。他并未说:“传之千秋万世,子子孙孙,都要住在这个屋子内。”又未说:“这个房子,永远不许改造修补。”匠师临去之时,把造屋的器具,交给我们,将造屋的方法,传给我们。后来人口多了,房屋不够住,日晒雨淋,房子朽坏,既不改造,又不修补,徒是朝朝日日,把数千年以前造屋的匠师痛骂,这个道理,讲得通吗?

中国一切制度,大概是依着孔子的主义制定的,此种制度,原未尝禁人修改。孔子主张尊君,孟子说:“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又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又说:“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孔子说:“入公门,鞠躬如也。”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cuī)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孔子尊君的主张,到了孟子,几乎莫得了。孔子作春秋,尊崇周天子,称之曰天王,孟子以王道说各国之君,其言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那个时候,周天子尚在,孟子视同无物,岂不显悖孔子的主张吗?他是终身愿学孔子的人,说:“自生民以来,未有圣于孔子。”算是崇拜到了极点的。他去孔子,未及百年,就把孔子的主张,修改得这样厉害,孔子至今两三千年,如果后人也用像孟子的办法,继续修改,恐怕欧人的德谟克拉西,早已见诸中国了。孟子懂得修屋的法子,手执规矩,把孔子所建的房屋,大加修改,还要自称是孔子的信徒,今人现放着规矩,不知使用,只把孔子痛骂,未免不情。

从前印度的佛学,传入我国,我国尽量采用,修改之,发挥之,所有“天台宗”、“华严宗”、“净土宗”等,一一中国化,非复印度之旧,故深得一般人欢迎,就中最盛者,厥唯“禅宗”,而此宗在印度,几等于无,唯有“唯识”一宗,带印度色彩最浓,此宗自唐以来,几至失传,近始有人出而提倡之。我们可以得一结论:“印度学说,传至中国,越中国化者越盛行,带印度色彩越浓者,越不行,或至绝迹。”我们今后采用西洋文化,仍采用印度文化方法,使斯密士、达尔文诸人,一一中国化,如用药之有炮制法,把他有毒那一部分除去,单留有益这一部分。达尔文讲进化不错,错在因竞争而妨害他人;斯密士发达个性不错,错在因发达个性而妨害社会。我们去其害存其利就对了,第一步用老子的法子,合乎自然趋势的就釆用,不合的就不采用。第二步用孔子的法子,凡是先经过良心裁判,返诸吾心而安,然后才推行出去。如果能够这样的采用,中西文化,自然融合。今之采用两法者,有许多事项,律以老子之道,则为违反自然之趋势,律以孔子之道,则为返诸吾心而不安,及至行之不通,处处荆棘,乃哓(xiāo)哓然号于人曰:“中西文化冲突,此老子之过也,此孔子之过也。”天乎冤哉!

(四)圣哲之等级

我国周秦之间,学说纷繁,佛学虽是印度学说,但传入中国已久,业已中国化,就我个人的意见,与它定一个等级,名曰“圣哲等级表”。一佛氏,二庄子,三老子,四孔子,五告子,六孟子,七荀子,八韩非,九杨朱,十墨翟。

此表以老子为中心,庄子向后走,去佛氏为近,是为出世法,孔子以下,向前走,俱是世间法,告子谓性无善无不善,其湍水之喻,实较孟荀之说为优,古来言“性”之人虽多,唯有告子之说,任从何方面说,俱是对的,故列孟荀之上。凡事当以十级为止。近来的人,喜欢讲斯密士达尔文尼采诸人的学说,如把这三人列入,则斯达二氏的学说,其弊流于损人,斯氏当列第十一,达氏当列第十二。尼采倡超人主义,说:“剿灭弱者,为强者天职。”说:“爱他主义,为奴隶道德。”专做损人利己的工作,其学说为最下,当列第十三,共成十三级。尼采之下,不能再有了。中国之盗跖,和西洋之希特勒、墨索里尼,就其学说言之,应与尼采同列一栏。

我们从第十三级起,向上看,越上越精深,研究起来,越有趣味。从第一级起,向下看,越下越粗浅,实行起来越活用。王弼把老孔融合为一,晋人清谈,则趋入老庄,尤偏重庄子,这是由于老子的谈理,比孔子更精深,庄子谈理,比老子更精深的缘故。程明道把儒、释、道三教,融合为一,开出“理学”一派,而宋明诸儒,多流入佛氏。这是由于佛氏谈理,比孔老精深的缘故。从实施方面言之,印度行佛教而亡国,中国行孔老之教而衰弱,西人行斯密士、达尔文诸人之说而盛强,这即是越粗浅越适用的明证,我们研究学理,当力求其深,深则洞见本源,任他事变纷乘,我都可能对付,不致错误。至于实践方面,当力求其浅,浅则愚夫愚妇能知能行,才行得起。

西人崇奉斯密士之说而国富,崇奉达尔文之说而国强,而世界大战之机,即伏于其中。德皇威廉第二,崇奉尼采之说,故大战之前德国最为昌盛,然败不旋踵。现在希特勒、墨索里尼和日本军阀,正循威廉覆辙走去,终必收同一之结果,故知斯密士等三人之学说,收效极大,其弊害亦极大。

墨子学说,虽不完备,但确是救时良药,其学说可以责己,而不可以责人,只有少数圣贤才做得到,当今之世,滔滔者皆是损人利己,而不可以有少数圣贤,反其道而行之,抱定损人利己之流,果有少数圣贤,反其道而行之,抱定损己利人之决心,立可出斯民于水火。墨子之说偏激,惟其偏才能医好大病,现在斯密士、达尔文、尼采诸人之言盈天下,墨子之学说,恰是对症良药。

墨子之损己,是出乎自愿,若要强迫他受损,这是不行的,墨子善守,虽以公输之善攻,且无知之何!如果实行墨子之道,绝不会蹈印度亡国覆辙,我国学说理论不完备,莫如墨子,然而施行起来,也可救印度学说和西洋学说两方之偏。所以要想世界太平,非西洋和印度人一齐走入中国这条路不可。

杨朱的学说,也是对症之药,现在的弊病,是少数人争权夺利,大多数人把自己的权利,听凭别人夺去,以致天下大乱。杨朱说:“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守着自己的权利,一丝一毫,不许人侵犯,我也不侵犯他人一丝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自然太平。孟子说:“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君主是从每人身上,掠取些许权利,积而成为最大的权利,才有所谓君王,人人守着自己的权利,丝毫不放,即无所谓君王。犹之人人守着包裹东西,自然就莫得强盗。实行杨朱学说,则那些假借爱国名义,结党营私的人,当然无从立起。各人立在地上,如生铁铸成的一般,无侵夺者,亦无被侵夺者,天下焉得不太平?不过由杨朱之说,失去人我之关联,律以天然之理,尚有未合。

孟子说:“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这个话很值得研究。因为孟子那个时代,人民所受痛苦,与现在一样,所以杨墨的学说,才应运而生。春秋战国,是我国学术最发达时代,杨墨的学说,自学理上言之,本是一偏,无如害了那重病,这类办法,确是良药,所以一般学者,都起来研究,而杨墨之言就盈天下了。

孔子的学说,最为圆满,但对于当时,不甚切要。所以身死数十年后,他在学术上的地盘,会被杨墨夺去,孟子说:“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可见孔子三千弟子的门徒,全行变为杨墨之徒,大约孟子的师伯师叔,和一切长辈,都是杨墨之徒了,因此孟子才出来,高呼:“打倒杨墨,恢复孔教。”

孟子的学说,本来较杨墨更为圆满,但对于我们现在这个时代,不免稍微地带了唱高调的性质,应该先服点杨墨的学说,叫人人守着自己的权利,抱定墨子牺牲自己的精神,出来提倡杨墨的学说,叫人人守着自己的权利,丝毫不放,天下得太平,并且还要先吃点韩非之药,才能吃孔孟之药,何以故呢?诸葛武侯曰:“法行则知恩。”现在这些骄兵悍将、贪官污吏、劣绅土豪、奸商贵族,非痛地用韩非的法子,惩治一下,难免不养痈(yōng)遗患,故我们应当从第十级逆行上去,第十一级以下,暂不必说。

(五)老子与西洋学说

我国学说,当以老子为总代表,他的学说与佛氏相通,这是无待说的,而其学说又与西洋学说相通,兹举严批老子为证:严又陵于老子第三章说道:“试读布鲁达奇英雄传中,来刻谷土一首,考其所以治斯巴达者,则知其作用,与老子同符。此不佞所以云:黄老为民主治道也。”于第十章批曰:“夫黄老之道,民主之国所用也……君王之国,未有能用黄老者凶,汉之黄老,貌袭而取之耳。”于三十七章批曰:“文明之进,民物熙熙,而文物声名皆大盛,此欲作之且宜防也,老子之意,以为亦镇之以朴而已。此旨与卢梭正同。”又曰:“老子言作用,则称侯王,故知道德经是言治之书。”然孟德斯鸠《法意》篇中言:“民主乃用道德,君主则用礼,至于专制乃用刑。”中国未尝有民主之制也,虽老子不能为未见其物之思想。于是道德之治,于君主中求之不得,乃游心于黄老以上,意以为太古有之,盖太古君不甚尊,民不甚贱,事本与民主为近也,此所以下篇有小国寡民之说,夫甘食美服,安居乐俗,邻国相望,如是之世,正孟德斯鸠《法意》篇中,所指为民主中之真相也,世有善读二书者,必将以我为知矣,呜呼,老子者,民生之治之所用也。于第四十六章批曰:“纯是民主主义,读法儒孟德斯鸠《法意》一书,有以征吾言之不妄也。”据严氏这种批评,可见老子学说,又可贯通西洋最优秀的民主思想。

现在西洋经济上所实行的,以斯密士学说为原则,政治上所采用的,以卢梭学说为原则。斯密士在经济上主张自由,卢梭在政治上主张自由, 我国的老子,正是主张自由的人,我们提出老子来,就可贯通斯卢二氏之学说,斯密士的自由竞争,一变而为达尔文的强权竞争,再变而为尼采的超人主义,与中国所谓“道德流为刑名”是一样的。西洋有了自由主义,跟着就有法西斯主义,与中国有了黄老之放任,跟着就有申韩之专制,也是一样的。我们知道黄老之道德,与申韩之刑名,原是一贯,即可把各种学说之贯通性和蜕变之痕迹看出来。

我不是说中国有了老子,就可不去研究西洋的学问,我只是提出老子,见得各种学说,可以互相贯通,只要明白这个道理,就可把西洋的学问,尽量地研究。

(六)学道应走之途径

西人用仰观俯察的法子,窥见了宇宙自然之理,因而生出理化各科。中国古人,用仰观俯察的法子,窥见了宇宙自然之理,因而制定各种制度。同是窥见自然之理,一则用之物理上,一则用之人事上,双方文化,实有沟通之必要。

中国古人定的制度,许多地方极无条理,却极有道理,如所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在上者仁民爱物,在下者亲上事长之类,隐然磁电感应之理,不言权利义务,而权利义务,自在其中,人与人之间,生趣盎然。西人则与人之间,划出许多界限,所以西洋的伦理,应当灌注以磁电,才可把冷酷的态度改变。中国则未免太浑囵了,应当参酌西洋组织,果能如此,中西文化即融合了。研究学问,犹如开矿一般,中国人、印度人、西洋人,各开一个洞子,向前开采。印度人的洞子和中国人的洞子,首先打通。现在又与西洋的洞子接触了。宇宙真理是浑然的一个东西,中国人、印度人、西洋人,分途研究,或从人事上研究,或从物理上研究,分出若干派,各派都分了又合,合了又分,照现在的趋势看去,中西印三方学说,应该融会贯通,人事上的学说,与物理上的学说,也应该融会贯通,我辈生当此时,即当顺应潮流,做这种融合工作,融合过后,再分头研究。像这样的分了又合,合了又分,经了若干次,才能把那个浑然的东西,研究得毫发无遗憾,依旧还它一个浑然的特性。

宇宙真理,只有一个,只要研究得彻底,彼此是不会冲突的,如有互相冲突之说,必有一说不彻底,或二说俱不彻底。冲突愈甚,研究愈深,自然就把本源寻出,而二者就融合为一。故冲突者,融合之预兆也。譬如数个泥丸放至盘中,不相接触,则永久不生冲突,永久是个个独立,取之挤之捏之,即可合为一个大泥儿。中国、印度、西洋,三方学术,从前是个个独立,不相接触。自佛法西来,与中国固有学术发生冲突,此所谓挤之捏之也,而程明道之学说,遂应运而生。欧化东渐,与中国固有学术又发生冲突,此亦所谓挤之捏之也。就天然趋势观之,又必有一种新学说应运而生,将中西印三方学术融合为一。

然则融合中西印三方学术,当出以何种方式呢?我们看从前融合印度学术的方式,就可决定应走的途径了。佛教是出世法,儒教是入世法,二者是相反的。程明道出来,以释氏之法治心,孔氏之法治世,入世出世,打成一片,是走的老子途径。苏子由著一部《老子解》,融合儒、释、道三教,也是走的老子途径,王阳明在龙场驿,大彻大悟,独推象山,象山推崇明道,也是走的老子途径。思想自由如李卓吾,独有契于苏子由,仍是走入老子途径。又明朝陈白沙,学于吴康齐,未知入处,乃揖耳目,去心智,久之然后有得,而白沙之学,论者谓其近于老庄,可见凡是扫除陈言,冥心探索的人,得出的结果,无不走入老子途径。因老子之学,深得宇宙真理故也。据严批老子所说,老子之学,又可贯通西洋学说,我们循着老子途径做去,必可将中西印三方学术,融合为一。

老子之学,内圣外王,其修之于内也,则曰:“致虚静,万物并用,吾以观其复。”其推之于外也,则曰:“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孔门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与老子之旨正同,此中国学说之特色也。佛学传入中国,与固有的学术,发生冲突,程明道就用孔门的正心诚意,与佛学的明心见性,打通为一。现在西洋的个人主义、国家主义,传入中国,与固有学术,又生冲突,我们当用孔门的修齐治平,打通为一。西人把个人也,国家也,社会也,看为互不相容之三个物体,而三种主义,遂互相冲突。孔门则身也,家也,国也,天下也,一以贯之,于三者之中,添一个“家”字,老子更添一“乡”字,毫不冲突,此中国主义之所以为大同主义也。中印学术,早已融合,现在只做融合中西学术之工作就是了。此种工作,一经完成,则世界学说,汇归于一,学术一致,行为即一致,人世之纷争可免,大同之政治可期。这种责任,应由中国人出来担任,西洋人和印度人是不能担负的,何也?西印两方人士,对于中国学术,素乏深切之研究,而中国人对于本国学术研究了数千年。对于印度学术研究了两千年,甲午庚子之役后,中国人尽量地研究西洋学术,已四十五年,所以融合中西印三方学术的工作,应该中国人出来担负,是在我国学者,顺应此种之趋势,努力为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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