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史(《梁书》四八，《南史》五七)记范缜发表他的《无因果论》与他的《神灭论》，年代不分明，好像都在萧齐竟陵王子良(死在建武元年，494)当权的时代。我曾考校各种史料，始知旧史有错误。《资治通鉴》一三六记永明二年(484)子良为护军将军兼司徒，因记他“开西邸”，聚集才隽之士，下文即记子良笃好释氏，而范缜盛称无佛，不信因果之论，与《神灭论》，都系在同一年(永明二年，484)。我考校各种史料，始知旧史所记不尽可信。
大概范缜发表他反对佛教思想的理论，有不同时的两次。第一次是他在萧子良的座上，发表他不信因果的议论，用王充的“偶然论”来摧破佛教的因果论。旧史记载甚明，是萧子良问他，他口头答复。故此论是永明后期萧子良作宰相的时代(永明五年至建武元年，487至494)发表的，似无可疑。
在这个时期，他大概已有“神灭”的议论了。《南史》五七《范缜传》说萧子良叫王融劝他说:“神灭既自非理，而卿坚执之，恐伤名教。……可便毁弃之。”王融被杀在永明十一年(493)，死时年只二十七岁。此可见范缜在萧子良开府时代不但不信因果，并且不信神不灭之说。但那时期，他的《神灭论》可能还只是一篇短文，没有充分发挥。
第二次是他在梁武帝的初期，他发表了一篇《神灭论》，是一篇精心结构的哲学文章，发表出来。此论发表之后，朝野的佛教徒都大震动。梁武帝曾有手诏驳难，当时的大和尚法云把皇帝的敕答抄送给许多文武名人，征求他们的意见。其中有六十二人回信给法云，当然都是顺着皇帝的意旨，表示不赞成范缜的见解。
范缜《神灭论》的全文，与法云收到的六十二人的回信，都保存在《弘明集》里。高丽本《弘明集》还保存着这六十多人的官爵，可以考证这一次《神灭论》的论战的年岁。我细考高丽藏本，用史书考证，才能断定这次论战是在梁武帝的天监六年(507)，其时范缜已从广州召回，正任中书郎。故《续高僧传·法云传》中提到此事，称“中书郎顺阳范轸”，即是范缜(“缜”字作“轸”，也许是由于宋人写本避讳)。《弘明集》的高丽本给我们许多参证，如:
(1)曹思文的两篇驳文，题为《难范中书神灭论》，《重难范中书神灭论》。
(2)曹思文《答法云书》，有“范中书迷滞若斯，良为可慨”。
(3)吏部郎王泰《答法云书》云:“一日曲蒙宴私，预闻范中书有神形偕灭之论。”
但《梁书》与《南史》都不曾记载范缜何年为中书郎。今用高丽本《弘明集》所记《答法云启》诸名人的官爵为证据，考得此事在天监六年。例如:
右卫将军韦睿答
《梁书》(十二)《韦睿传》说:天监六年四月，邵阳州大捷后，“以功增封七百户，进爵为侯，征通直散骑常侍，右卫将军”。七年，迁左卫将军。韦睿为右卫将军正当天监六年。此一证也。
又如:
领军将军曹景宗答
《梁书·武帝纪》说:“天监六年夏四月癸卯，以右卫将军曹宗为领军将军，徐州刺史。七年正月……壬子，以领军将军曹景宗为中卫将军。……五月癸卯……以中卫将军曹景宗为安南将军，江州刺史。……八月癸丑，曹景宗卒。”曹景宗为领军将军，是天监六年四月至十二月的事。此二证也。
又如:
右仆射袁昂答
《梁书·武帝纪》说:“天监六年闰月(闰十月)乙丑，以……吏部尚书袁昂为左仆射。”此处当作“右仆射”。《南史》(六)正作右仆射，与《弘明集》相合。况且天监六年闰月甲申，以光禄大夫夏侯详为尚书左仆射;十二月，尚书左仆射夏侯详卒，都可见袁昂是右仆射。此是天监六年闰十月以后的事。此三证也。
又如:
尚书令沈约答
《武帝纪》:天监六年闰月(闰十月)乙丑，以尚书左仆射沈约为尚书令，行太子少傅。此四证也。
又如:
吏部尚书徐勉答
《武帝纪》:天监六年冬十月壬寅，以五兵尚书徐勉为吏部尚书。此五证也。
又如:
光录领太子右卫率范岫答
《梁书》(二十六)《范岫传》:“天监五年，迁散骑常侍，光禄大夫。……六年，领太子右卫率。七年，徙通直散骑常侍，右卫将军。”此六证也。
又如:
太子詹事王茂答
《武帝纪》:天监七年正月……领太子詹事王茂进号车骑将军。此七证也。
此七人都是《答法云启》的六十二名人之中其官位可考的。我只挑出了七人，不曾细考其余五十多人的官位迁改的年岁。但这七条无一条不可证明那个《神灭论》的讨论是在天监六年。其中曹景宗、王茂二条可以断定他们《答法云启》不得在天监七年正月以后。其中徐勉、袁昂、沈约三条可以断定他们《答法云启》不得在天监六年闰十月之前。
故我们可以说，范缜发表他的《神灭论》是在天监六年。梁武帝手敕驳斥，法云和尚抄写敕书送请当时名流参加驳论，六十二人《答法云启》，都在天监六年闰十月至十二月之间。
范缜因为王亮的事，贬谪广州，事详《梁书》(十六)《王亮传》。天监三年，侍中王亮废为庶人。天监四年(505)夏，武帝在华光殿宴饮，尚书左丞范缜起来说话，大攻击司徒谢朏，而为王亮伸冤。御史中丞任昉劾奏，“请免缜所居官……收付廷尉法狱治罪”。皇帝下玺书诘责范缜，凡诘问十条。缜答复，史家称为“支离而已”。范缜因此贬广州。
他何时从广州召回，史无明文。但据《武帝纪》，天监五年正月，前司徒谢朏为中书监，司徒。是年十二月司徒朏薨。范缜曾攻击谢朏最力。这一年中，谢朏为中书监，范缜大概不会做中书郎。所以我推想范缜召回为中书郎，也是天监六年的事。
三十四年康桥旧稿，三十五年四月二十一日写定
原载1947年8月13日上海《大公报·文史周刊》
据《胡适文集》10，北京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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