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顿悟无生般若颂》

跋《顿悟无生般若颂》

此纸只有后幅，前半已残失，纸粗而字劣。1926年11月我在英国博物馆所藏斯坦因(Sir Aurel Stein)携去的敦煌写本中见此卷，卷尾有

顿悟无生般若讼一卷

九个字。我初不很注意，及读其文，似曾在何处读过。及读至“所秘教，意在得人，如王系珠，终不妄与”，忽记得《传灯录》所收之荷泽大师《显宗记》又似有此语。因取《传灯录》校之，果然即是此文。遂过录一本，收为神会遗集的第四卷。

我在民国十四年作《禅宗史》稿本，便注意神会的事迹，但当时所得神会遗著，只有一篇《显宗记》。我当时对此篇很怀疑，因为记中已有“西天二十八祖”之说，而我当时不信二十八祖之说起于神会之时，故我不信此记是神会所作。记中原文是:

三世诸佛教旨如斯，即菩萨慈悲递相传受。自世尊灭后，西天二十八祖共传无住之心，同说如来知见。至于达摩，届此为初，递代相承，于今不绝。所传秘教，要藉得人。如王髻珠，终不妄与。

我当时读了唐代名僧的许多碑传，知二十八祖之说成立甚晚，至白居易、柳宗元、刘禹锡之时，此说尚未正式成立。《显宗记》既有二十八祖之说，故我当时疑此文似非神会所作。

但我现在的主张稍稍改变了。我现在主张二十八祖之说成立虽甚晚，而起来却在神会生时，也许即是神会所倡。他初说达摩以前西国只有八代，有他的语录残卷为证。后来此说渐渐修正，改为二十八代说。此敦煌残卷最可注意的一点即是无二十八祖的一段话。此卷中无“自世尊灭后，西天二十八祖共传无住之心，同说如来知见”二十三字。此一点很可注意。神会最初本不曾有二十八代说。此颂若真是神会所作，则此本必是早出之本，故尚无二十八代之说。后来二十八祖之说既起，始加入此二十三字了。

此次，此文原题不是《显宗记》，而题为《顿悟无生般若讼》，讼字当是“颂”字之讹。我疑心《顿悟无生般若颂》乃是原题，后来始改为《显宗记》。

其次，此文虽无二十八祖，而有“传衣”之说。有云:

衣为法信，法是衣宗。衣法相传，更无别付。非衣不弘于法，非法不受于衣。衣是法信之衣，法是无生之法。无生既无虚妄，法是空寂之身。知空寂而了法身，而真解脱。

此一段文字又见于日本所传的《曹溪大师别传》，说是弘忍传法衣给慧能时的付嘱。《别传》云:

忍大师即将所传袈裟付能大师，遂顶戴受之。大师问和上曰，“法无文字，以心传心，以法传法，用此袈裟何为?”忍大师曰，“衣为法信，法是衣宗。从上相传，更无别付。非衣不传于法，非法不传于衣。衣是西国师子尊者相传，令佛法不断。法是如来甚深般若。知般若空寂无住，即而了法身(而字衍)。见佛性空寂无住，是真解脱。汝可持衣去。”

《曹溪大师别传》大概是神会死后出来的书。传中于先天二年壬子岁慧能灭度之下，插入注文云:“至唐建中二年，计当七十一年。”(按此处计算小误，当作六十八年。)此注可见作传的年代。传中又说慧能临终时对门人说:

我灭度七十年后，有东来菩萨，一在家菩萨，修造寺舍;二出家菩萨，重建我教。(此即明藏本的“悬记”所本)

这也可见此传作于慧能死后约七十年的时候。此传中引用《顿悟无生般若颂》的一段文字，作为弘忍临终的付嘱，可证此颂出于此传之前。

传衣之说，自古无之，到神会始大倡此说，有他的语录为证。此颂末段特别说传衣的重要，似此颂真出于神会之手。

又此颂写本前面残阙一段，以《传灯录》的《显宗记》校之，此段共有二百三十三字。其开卷的四句纲领云:

无念为宗，无作为本。真空为体，妙有为用。

“无作”当是“无住”之讹。唐人写书，“作”字往往写成“住”，故容易与“住”字相混。下文“无住而住”，“住”字不误。后文“心本无作，道常无念”，“作”字亦当是“住”字讹。

“无念为宗，无住为本”，是神会的一个重要思想。他的语录有云:

不作意即是无念。……所作意住心，取空取净，乃至起心求证菩萨涅槃，并属虚妄。但莫作意，心自无物。即无物心，自性空寂，空寂体上，自有本智，谓知以为照用。故《般若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应无所住，本寂之体。而生其心，本智之用。但莫作意，自当悟入。(第一卷)

此颂开端四句，可用此段语录作解释。故从思想内容看来，此颂似是神会所作。

又此颂云:

无念，念者即念真如。

此意也见于《神会语录》第一卷嗣道王问一条。又颂中云:

觉灭心空，一念相应，顿超凡圣。

这是“顿悟”之说，《神会语录》中屡说此意。此等处似皆可助证此颂所说是神会的思想。

根据以上几点，我们姑且假定此颂是神会所作。然在神会遗集之中，此颂要算是最劣的作品。何以故?因为此颂从头至尾只是一些抽象名词，搬来倒去，很像幻术家变戏法，只见无数弹丸飞上飞下，滚来滚去，其实只是两三丸在那里迷人眼目。如云:

用而不有，即是真空。空而不无，玄知妙有。妙有则摩诃般若，真空即清净涅槃。般若通秘微之光，实相达真如之境。般若无照，能照涅槃。涅槃无生，能生般若。涅槃般若，义异体同，随义立名，法无定相。涅槃能见般若，具佛法僧。般若圆照涅槃，故号如来知见。

此等文字只是搬弄一些抽象名词，排比成骈俪烂调，只是一篇“禅八股”而已。拿这种文字来比较黄檗、临济的说法，便知荷泽一宗的衰微泯没真非无故也。

民国十九年一月六日改定稿

据《神会和尚遗集》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