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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电脑关掉

时间:2022-08-18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年轻人就要去尝试、去冲撞,去做任何你觉得有兴趣的事情你以为你喜欢那个事情,就去做做看,也许你其实不喜欢不高兴的时候就说出来、喊出来,只有哭完了,才知道原来我们是需要哭的陈文茜:云门成立于1973年,云门两岁时推出了第一出舞剧《白蛇传》,接着是《薪传》,一直到四十周年的最新创作《稻禾》。

年轻人就要去尝试、去冲撞,去做任何你觉得有兴趣的事情

你以为你喜欢那个事情,就去做做看,也许你其实不喜欢

不高兴的时候就说出来、喊出来,只有哭完了,才知道原来我们是需要哭的

陈文茜云门成立于1973年,云门两岁时推出了第一出舞剧《白蛇传》,接着是《薪传》,一直到四十周年的最新创作《稻禾》。

林怀民老师在《白蛇传》里寻找中国的神话,在《薪传》里寻找属于台湾先祖血液里不能被遗忘的东西。从中华文化徘徊到台湾本土文化,从台湾本土又寻找到中华文化,许许多多的对话,最后融合在《九歌》里完成,而《九歌》又包含了全世界所有文明与河流的关系。

林老师跟所有成长于那个世代的人一样,四十年的编舞生涯里,曾创作出《我的乡愁我的歌》,觉得那时的台湾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最终,云门四十周年,他有了一个很简单的答案:向大自然致敬。

林怀民:到了四十周年,觉得一切都可以很简单。我到了池上。池上的美,是大自然的美,加上池上农友对于土地关心,他们用有机耕作来处理田地,很美。我觉得可以回到自己的土地,讲大自然、人生。

陈文茜:我在《打开云门》一书里,看到一段文章很有趣,你为了一段三分钟的英文致辞,紧张到在飞机上没办法睡。

林怀民:那是2013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国际舞蹈日”活动。他们每年都会透过舞蹈日来荣耀、表扬一位编舞家,今年找到我,要讲三分钟的话,我讲完,云门舞者演出。三分钟的演讲稿很难写,因为我不是文茜,文茜可以出口成章,我不行,现场致辞要求三分钟,我希望三分钟就三分钟,所以在飞机上就开始背稿、查单字,看怎么发音才正确。

为什么看得这样严重?虽然不是台湾的代表,但是不论是云门或者是我,到了国际,我们就是台湾。我背到最后还是漏了一句,但结果非常好,讲完以后观众全部站起来拍手,我鞠躬下台,走回座位时,他们还在拍手,使我必须离开座位,再度出来鞠躬。

陈文茜:像真的一样去做这个事情,这就是我想跟林老师谈的话题。即使今天云门在台湾、在世界的地位已经这么高了,林老师做每一件事情,哪怕只是三分钟的演讲,还是如此敬业。为了那段演讲,你在飞机上准备了多久?很多年轻人觉得如果准备很久,表示自己能力很差。请你做个典范,告诉我们好吗?

林怀民:《打开云门》一书里提到:云门的工作人员都知道,林老师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叫作完美、最好,林老师永远在说可以更好。你永远可以更好,一出舞剧演了两三百场,还是可以更好,只要有时间,就要把它做得更好。过程中间当然有点磨难,但是做好了,自己会觉得比较安心,出来的成果也让观众开心,所以一定要做得更好。

事实上,那段演讲稿写了一个月。当然不是天天写,想到的时候写几句,再改几句。接着录音,一共录了三次。大会希望那演讲能有影像,放到YouTube上。第一次录好音,跟影像结合时发现感觉不太对,所以再录了两次,然后又花很长的时间把影带做好。大家上YouTube也可以看到,International Dance Day Message2013.很多人看完都感动地哭了,网上也有许多好评,但那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自己觉得比较安心。

陈文茜:所以你写了快一个月,录了三次音,在飞到巴黎十几个小时的路途上一直背,还要纠正自己的pronunciation(发音)是不是?

林怀民:I don't have good pronunciation(我发音不太好)。我的英文马马虎虎,日常沟通可以,可是真的要上台讲话,就必须一个字一个字地讲清楚,特别是对法国人讲英文。

陈文茜:敬业,是我想要谈的第一个主题。没有一个成功是侥幸的,所有的成功者,都是兢兢业业地看待他手中的每一项工作。

在我所看到的云门故事里,觉得最敬业的一个叫《恐怖片》。那时你们去布拉格演出《水月》,住在Don Giovanni饭店,请林老师告诉我们当天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看什么叫作云门的专业。

林怀民:我们到布拉格艺术节参加国际舞蹈节,住在Don Giovanni饭店,窗外隔一条街就是一片绿绿的林海,是犹太人的墓园。过了马路就可以找到卡夫卡的坟墓。

首演那天,吃了早餐后,全体团员拉肚子,食物中毒,每个人都跑厕所,还有几个送去打点滴。我问大家要不要取消,或者把舞缩短一点,舞者说不要,等下午看情况再说。下午五点半人员集合,打点滴的也从医院里溜出来,我问大家怎么打算,缩短好吗?他们不讲话,然后去化妆。

那天的《水月》,是云门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演出。当身体完全不帮你忙的时候,你的精神就出窍了,完全是灵魂在跳舞,观众的反应热烈得不得了,可是他们不知道后台发生了什么事。《水月》是很慢的舞,使用巴赫的音乐,肢体动作非常缓慢。后台是另一个世界:舞者一进入后台就飞奔到厕所去,然后很迅速地又回到台上继续慢动作的演出。

这是《水月》的故事,如果你看到那场演出的后台,会觉得像个恐怖片。可是,这就是云门舞者,遇到再大的困难,有时候我不要为难大家,想要妥协或退让,但舞者们不肯,他们就是要做到。

陈文茜:今年,林老师领取美国舞蹈节终身成就奖,除了美国以外,是亚洲第二个人得奖,第一个亚洲得主是以色列犹太人。林老师是在那样位置上的人,所以云门四十周年演出,可能选择去北京,或去千年古迹,例如埃及的金字塔或敦煌,或者去巴黎、林肯中心,如果要向大自然致敬,也可以去美国的大峡谷,可是林老师没有,林老师选择了台东的池上。经历过去四十年来云门的点点滴滴,我注意到林老师始终如一,总是一身黑衣,带着包包,就这样出场了。不管得了多少个奖,你始终如此。而选择台东池上又是为什么?你去年还为此去池上割稻?

云门舞集「稻禾」

林怀民:事实上,我的黑衣服都是一样的,裤子差不多十几条,衣服二十几件。每天早上起来,不必想今天要穿什么,因为没有时间,还有很多工作要做,穿同样的衣服,就可以多花一点时间在工作上,做你要做的事情。至于云门四十周年演出为什么选择台东池上,要追溯到云门成立的原因。

我原来是一个作家。大一念法律,大二时转到新闻系,去美国时念了一学期的新闻,又转到英文系念小说创作,同时开始学习跳舞。二十五岁回政大当讲师,二十六岁时,我就给自己闯了祸,创办了云门舞集。为什么要说闯祸呢?我虽然学过跳舞,可是完全没有专业经验,也不晓得什么叫舞团,等到云门在台北第一次演出,卖出三千多张票,我吓坏了,有一点精神崩溃,心想这下子可要好好学编舞了。

为什么一个写小说的人会去学跳舞、编舞?我想,跟1960年代我的成长环境有关。简单地讲,1960年代是一个年轻人的时代,年轻人觉得自己有责任,而且有能力来改变社会、改变世界。那时美国在反战,还有民权运动,巴黎、芝加哥、东京也都有学生运动。我在那个氛围里长大,一直在想我们可以做什么?

刚好那时台湾退出联合国,发生钓鱼台事件,所以我就回台湾了。当时只要能够参加与社会有关的事情,我都很愿意。只是,云门的创办是命运决定的:我回台两天后,几个音乐家来找我合作,我说我不会跳舞,只上过一点点课,其中有位舞者把我介绍给他的系主任,我就到文化大学教课,那时有很多女学生喜爱跳舞,今天观众中还有云门的创团舞者郑淑姬小姐。她们想表演,我说可以做一个舞团,不是到纽约、巴黎去演出,而是成立一个到学校为学生演出、到小区为居民演出的舞团。

为什么会这样想?在美国读书时,我也深深受到在“文革”宣传里看到的赤脚医生的影响。那些年轻人受过一点医疗的训练就到偏乡去服务,我觉得我们应该做这样的事:到民间去。最初是这样开始的。一直以来,云门都希望能够到学校去,到偏乡去。

大家知道云门现在会去纽约、莫斯科演出,事实上,我们经营舞团时才发现,要到台东演出最近的距离,就是经过纽约。如果一直在台湾,想去台东、美浓、埔里演出,会有一点辛苦。但如果说这是纽约回来的,大家也许会多注意一点,会支持我去学校、乡下演出。我只知道,台湾真的是这样一个好地方。年轻时发神经想去小区、学校演出,四十年后还能继续做,因为有企业界和社会各界一起把云门撑起来。所以,到台东池上等地演出,是云门一开始的初心。当我疲累的时候就会告诉自己,不能背弃初心。

云门每年会在不同的城市举办大型户外公演,观众至少三万,有时到八万,大家秩序井然,散场后地上没有一张纸屑,是这些事情、这些脸孔,让我们觉得自己很有用。

最近我去参加大甲妈祖绕境,凌晨三点,在彰化溪州一座小庙,有位农村太太握着我的手,说了简单的一句话:“感谢你美丽的艺术。”这句简单的话,从一位出身基层太太的嘴里说出来,那时我觉得好幸福,觉得求鱼得鱼,觉得我们的确是有用的人。那时我想,即使就这么头发慢慢白了,也是可以的。所以,云门四十周年当然要回到池上,池上的稻浪非常美,非常漂亮,我们去向农友致敬。

陈文茜:云门舞集曾经解散,再重新开始。我看了《打开云门》一书才理解到:你根本就是疯子啊!只看过京戏、歌仔戏,就敢编舞?前几出舞剧的服装,还是别人带你去迪化街、衡阳路买布,由你自己设计的。刚开始时,你每天只能反复地读书,跟今天一上YouTube就能找到很多很棒的编舞家的作品完全不一样。

你说你这个人的特色是,只要爱上张爱玲,就要把她所有作品全看完,可是想看保罗·泰勒却完全看不到,因为当时台湾还没有录像机,没办法看到保罗·泰勒的舞作,要等到1980年,你三十岁了,已经成立云门舞集一段时间后,才看到他的录像,可是你敢这样子就开始了。

那时你还自己去贴海报、写新闻稿,什么都自己做。林老师有段很动人的故事,朋友陪你去拜托很多店家老板,如果让你贴海报,就送云门的票,结果很多人拒绝了,你朋友生气地说:“台湾这个烂地方,为什么不支持艺术!”林老师当时怎么回答?

林怀民:我反问朋友:“如果老板要把卖皮鞋的海报贴在你家,你要不要?”那一整个下午,只有一家皮鞋店愿意让我贴海报,我非常地感动、感恩。我们都有梦想,可是世界不会因为你的梦想而改变,你必须付出努力,必须做出有价值的东西,世界才会慢慢开始接受。所以,在云门四十周年,我体悟到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在做什么之前,先看看自己能付出什么。云门的经营必须到处募款,每次募款完我都觉得压力很重,因为每一个协助你、捐款给你的人,都会有一份期待。

我朋友问:“台湾为什么不支持艺术?”可是清道夫努力工作,使环境干净,也从来没有叫社会救济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也没有觉得自己很可怜,不会出来说“你为什么不帮助我们”,每次看到这些清道夫,我就觉得很感动。当然,国外的制度不同,美国的文艺演出以民间赞助为主,欧洲国家则是因为政府很重视人民的精神生活,所以文化预算较多,艺术团体过得比较好一点。可是,你不能人在台湾,却期待欧洲的标准,那是很辛苦的,所以要不断地学习经营。

陈文茜:面对这样不友善的大环境,为什么你把自己比喻为一个清道夫,而不是像社会现在普遍的气氛,认为这个社会欠我,觉得政府在干什么?有钱人在做什么?为什么我们比不上美国、巴黎?申请表演艺术还要写报告给警总?当时你为什么不是用愤怒的态度?

林怀民:我最愤怒的时候,是在钓鱼岛事件发生那几年,那是我反骨最深的时期,我父母在联合国广场前面抗议,我却没有陪着他们一起,这真是我最大的一个叛逆。其实事件发生时,我们是第一时间跳出来的,在国外串联抗议,希望能够做政府的后盾。1971年1月,在芝加哥密歇根湖畔,天气非常冷,冰天雪地里来了三百多个留学生,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多台湾留学生集合在一起,不是为了打麻将或烤肉。

我们在寒风中游行、喊口号,第二天报纸几乎没有登,若有也是两三行带过。经过那次游行,我回台湾后就不再参加有关钓鱼台的活动。

我在其中学到了两件事,第一,在国外呼喊,风把你的声音吹走了,对台湾一点影响都没有,那个游行使我确定,我一定要回台湾;第二,呼喊是没有用的,因为世界不会改变,要自己亲自去做,去推动。我跳舞,用自己的身体来处理。回台湾时,我不仅没有编过舞,也没有看过多少舞,在美国留学时只看过四场现代舞表演而已,仅仅是一个意念,我就去做了。

云门的舞者们非常投入,使我觉得我对他们的青春有责任。1983年云门十岁时,我才存钱买了录像机,得到一两支舞蹈录像带,倒过来、转过去地看。后来我想,云门舞集之所以成为云门舞集,就是因为我在台湾,如果在纽约,一天到晚听到、看到这么多舞蹈大师的节目,就会受到影响。台湾有很长一阵子,在艺术方面的讯息是与世界隔离的。我回国没多久,许博允这些朋友来找我合作,我因此被牵引到跳舞这条路上。那天,有个女孩,从头到尾安安静静不讲话,最后忽然“啪”地站起来说:“你们这些男生一天到晚讲,什么都没有做。”说完便走了,第二天她就出国,后来她有了一个新名字,叫三毛。

三毛当年在台湾非常重要,因为她告诉我们撒哈拉沙漠的故事、西班牙的故事。为什么?因为我们与世界隔得非常远。那时没有观光签证,我读完书打工存了点钱,到欧洲绕了一趟,看到美丽的大世界,最后一个停留的国家是希腊。我搭学生包机准备回台湾,晚上一点钟到机场。我一个人在机场厕所哭了半小时,因为我知道回台湾以后,不会再来了。

从这两个故事可以了解,当时的台湾处在一个很封闭的状况里。所以,我在台湾编舞,没有办法得到很多信息,只好往自己的文化去挖掘,没有东西可倚靠,只好自己想办法,结果做出云门舞集很奇怪的舞,在国际上显得非常独特,大家没有看过这样的东西。所以,台湾有台湾的好处。

今天在这块土地上,用此时此地的环境,以这里作为开始,就不能以美国的标准来衡量,或者向往YouTube上某些国际大师的水平。再说清楚一点,清道夫、农人,他们非常脚踏实地,他们可以,我们当然也可以,除非我们觉得自己比农友、比清道夫高级。可是我不觉得我们应该比任何人高级。

陈文茜:农夫从来不会因为下大雨淹水欠收了而抱怨,顶多就是叹一口气,把田整一整,重新再插秧。从来不觉得谁欠他,或者要向谁控诉、上脸书抱怨、去台大PTT网站上骂人,农夫不做这样的事。为什么你也不?如果你现在是年轻人,会怎么做?

林怀民:第一个,我没办法做这种假设;第二个,台湾是一个有地震、有台风的地方,我们是经过历练的。台风过了,就是重新收拾。云门刚创立时,你一无所有,怎么还有时间抱怨呢?

云门刚创立时,父亲告诉我,舞蹈家是所有的艺术家中最伟大、最辛苦的,因为他以自己的身体作为表达工具,还说,要知道跳舞可能是一个乞丐的行业。我的母亲十年前过世,整理遗物时,翻出一本用我名字开户的存折,大概用二十多年存了差不多一百万。我的兄弟们都没有,为什么?因为在长长的三十年里,母亲怕我会饿死。

当你一无所有时,只能勇往直前,怪谁都没有用。今天社会不好、世界不好,我会想,我能够做什么呢?当你想多做一点的时候,就要改变自己,让自己更有空间,更有力气一点。

即使四十年后的今天,在面对每一个作品时,我还是“挫着等”。因为每个作品都是陌生、未知的。过去得了多少的奖,都没有办法保证你下一个作品是好的,每一次都要想办法重新面对。我现在比较不会“挫着等”,而是要自己早点睡,精神比较好,才不会做错的决定,让舞者忙了一通,最后说这不算,重来。可是舞者们也都知道,当林老师说最后一次时,就是还有十次,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再来一次。我们的生活里充满了再来一次,所以没有什么叫成功跟失败。

陈文茜:云门是不是从来没有庆功宴?

林怀民:我们会在后台小吃一下,但从来没办过什么庆功宴,而且云门的后台也没有粉丝来等着签名,没有这种风气,大家就很单纯地工作、回家。

为什么没有庆功宴,因为明天还要演出,所以就尽量从简,但是大家开不开心呢?不开心的话做不下来。当观众通通站起来鼓掌,还是有舞者会说我什么地方没有跳好。永远希望把事情再调好一点点,这就是云门。

我说过,没有成功与失败的分别。得了奖高不高兴?我觉得不错,四十周年得了美国舞蹈节终身成就奖,媒体会报道,对票房可能好一点,可是我不能想象因为跟马莎·葛兰姆得了一样的奖,我就变成一个伟大的人,不能这样,这对事情一点帮助都没有。就是去做,做不好不要紧,舞编不好可以修改,舞团做不下去可以关掉重来。关掉重来,跟失败,都是最大的本钱。

陈文茜:我常看到有些人的名片印着好多董事长和各种荣誉头衔,林怀民是没有的。我很好奇,林老师得过那么多奖,像是艺术终身成就奖等等,从德国一路拿到美国,你都把奖摆在哪里?

林怀民:云门有一个文献室,所有东西都存放在那里,包括我的照片。有一次一个同仁说我东西都乱丢,问我什么奖在哪里,我说找不到了,从此她就接管了。全部放在文献室,大概因此会保存下来。我觉得那些奖跟我不太有关系,领完了就放在那边。

陈文茜:为什么你可以把这些东西,包括报纸上的林怀民都摆在一旁,却又对清道夫、台东池上,以及那时愿意让你贴第一张海报的皮鞋店老板感觉这么的强烈?

林怀民:不只得不得奖,有时连人家介绍我是一个编舞家,我都不大觉得那是在说我。我觉得自己身上没有标签,也不大感觉到年龄,所以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也无所谓。我只在意现在正在做什么,把这个事情做好,如此而已。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我不会编舞,所以必须想办法学编舞,一路走来,从很笨的办法开始,不断修改,它是可以累积的,做得不好也能慢慢地变好,但必须不断地学习。到今天为止,我仍然觉得有很多挑战,往前走任何一步,全部是挑战。

举例来讲,2008年那一场火把云门舞集的排练场烧了,后来我们跟新北市政府签了一个四十年的合同,用淡水高尔夫球场旁的一小块地盖房子,希望能够永续,如果做得好,可以延为五十年。以前我从没想过云门会有房子,还记得我父亲说过,这是乞丐的行业。为了盖房子,我重新学习。后来发现,政府规定盖房子,多少面积就要种多少树。我们一共要种两百七十棵树。当时我很高兴地去买树,到森林里挑树,认识了很多树,学习怎么照顾这些树。刚刚提过,我买的衣服就是买身上这种而已,所以我这辈子最大的购物,就是去买树。买了这两百多棵树,开心得不得了。做事让我很开心,只是常常觉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实在不够用。

陈文茜:现在的云门有许多舞者,林老师的名气又这么大,得这么多奖,可是很少人知道他住在哪里。他住的地方,以前是一片乱七八糟的老房子。当时他住在一栋很旧的公寓,很小的一间房。身为前嘉义县长林金生的儿子,连他妈妈都担心他会饿死,还要帮他存钱。很难想象,在台湾名气这么响亮的林老师,就这么朴实地住在那样一间小房子里,那是还没有关渡桥的时代,1979年。他说还好当时买了,不然现在一定买不起,当时只花八十万就买下来。

云门舞集「屋漏痕」

他可以过这样简朴的生活,没有司机,也没有车子,每天坐捷运、出租车,他常常叫同一台出租车,跟出租车司机打成一片。数十年就这样过,穿着黑色衣服,背着一个包,走遍天下,他就是林怀民。

2008年,我在烧掉的排练场访问林老师,虽然云门的票房一直都不错,可是维持一百多个人的舞蹈公司非常累,到你这个年龄也很辛苦,在全世界都很辛苦,何况在台湾,为什么还要继续?结果你又哭了。

林怀民:文茜当时问我,当生命结束的时候,希望大家怎么看待你?我说,希望我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我很爱哭的,因此可以活到今天。不高兴的时候就说出来,喊出来,只有哭完了,才知道原来我们是需要哭的。所以我的循环很好,我不会撑。

陈文茜:排练场那场火,把云门多少年的道具、服装全部都烧光了,只剩下几个《九歌》的面具和一些花瓣。你在书里写到,自己站在那里,看着多年的心血全部在一片烈火当中,但一直到两个月以后,你才流下眼泪,为什么这一次这么晚才哭?

林怀民:因为太忙了。我到火场时是半夜两点多,救火救到三点多,等火势差不多控制后,才开始打电话给同仁,毕竟,就算他们早一点来也不能做什么。人来了就开会,确认到底烧了什么,因为一个多月后就要去纽约、欧洲演出,届时能不能去?接着确认整年的行程,检讨完后决定应该做什么。那时是大年初五,第二天大家要上班了,这时候不应该惊扰整个社会,所以那天开完会,早上六点半就写好新闻稿,媒体来就告诉他,就是这样,没有什么,我们跟全世界的合同,包括国内的演出,每一个都会履行。

接下来就是收拾善后,找新的地方排练,一个多月后在纽约古根汉美术馆演出,再去欧洲。到欧洲后有时差,睡到一半醒过来,忽然间有空走到阳台,看到教堂美丽的塔顶,看到白鸽子飞过,就觉得也不错,能混到这里来。

那时忽然想起痖弦的一首诗,才想起那本诗集已经烧掉了。云门出国演出,常常去几个礼拜,所以会带一两百本书出去,当时书已经打包好了,差不多在出国前两个月就要把东西准备好坐船寄去,坐飞机太贵了。火烧的时候,那火一定高兴得不得了,几大箱的书,好好吃,一口气就吃掉了。我是在那时候才有时间稍稍哭了一下,哭完了就继续做事。

陈文茜:我以为你会给我一个小说家诗情画意的答案,怎么那么无聊?

林怀民:太忙了,一天到晚忙碌,一点都不浪漫。浪漫是观众的事情。

陈文茜:林老师在《打开云门》里写到,年轻人有责任,也有能力改变世界。但年轻人也许会觉得,不是你们这些出名的政治人物、文化人才有责任吗?你们才有能力改变世界。为什么你二十六岁时就觉得年轻人有责任,也有能力改变世界?

林怀民:我想这不是时代的问题,也不是年不年轻的问题,这是对自己的一种观照,对自己能力的一个衡量,对自己做梦、想象的能力的衡量,对自己是否能成长、学习、检讨失败的衡量。到最后,是你对自己的一个评估,看你对自己有多少尊敬、尊重。有人说他想过平凡的日子,我也觉得很好,这是他的衡量,我不会觉得这样不对。因为,梦想不是别人附加在你身上的,是你自己。如果你觉得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也许可以做个清道夫把它扫一扫,可是,你若想把社会扫得干净一点,可能需要更大的扫把、更大的力气。

我认为自己跟人家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当父亲跟我说完那些话以后,我就决定:第一,云门舞者不能当乞丐;第二,大概这辈子没有车,也没有房子了。想清楚了再去做,比较没有问题。你不能一面这样做,一面抱怨为什么没有纽约、巴黎的待遇。幻想这些东西,就是自己笨,我是这样看待的。

有人问,你对我们五千年的传统文化都不感觉到骄傲吗?我说,那里面没有我一分汗、一分血,怎么会感觉到骄傲?那跟我无关,只是我的参考值而已。所以,辛苦吗?我觉得每一个行业都很辛苦,文茜说我住在一个很小的房子,没有车子种种,可是,有多少住豪宅的人,并没有在做让自己开心的事情,并没有追寻他曾经有过的梦想。我觉得自己这辈子,有那位溪洲农村太太跟我讲的“感谢你美丽的艺术”,足够了,已经够好了。所以,快乐值是自己定的。年轻人就要去尝试,去冲撞,去做任何你觉得有兴趣的事情。

陈文茜:很多年轻人认为自己没有得到好的机会,是因为他的爸爸不如人,所以出现“靠爸族”这个名词。父亲是嘉义县县长,你是可以靠爸的,为什么你会变成一个穷困潦倒的艺术家,在明星咖啡屋偷偷写小说,爸爸又告诉你做这个行业会变成乞丐。事实上,你大可以变成不怎么争气的、想办法攀附父亲的权贵后代,结果你选择完全不一样的路?

林怀民:这是因为我父母的教育,他们说不可以。小时候放学,有时会碰到父亲的司机开着公家黑头车去接父亲,司机说顺路接我回家,我说不可以,会挨打的。父母说得很清楚,我们不可以坐那个车子。如果有人送我们小礼物,第一,你要拿去还;第二,下次再这样的话你会挨打。违反这一类重大的规矩,父亲会给耳光,母亲是拿小竹篾打小腿,很疼很疼。

陈文茜:你感念爸妈这样的教育吗?

林怀民:没有他们,我就不是我了。他们给我很大的压力,譬如,我大概三岁的时候就知道我一定要念台大,因为全家人都念台大。我有一个叔叔没有考上台大,哥哥姐姐叫他重考,考到第三次终于考上台大。我们家的叔叔、姑姑全都念台大,只有我差了三分没考上台大法律系,是家族里第一个没念台大的。志愿表还是父亲帮我填的,因为他不满意我自己填的,就撕掉重来,我们是在这样一个规格下成长的。

陈文茜:你后悔没念台大法律系吗?


云门舞集「薪传」

林怀民:如果念台大法律系,我想我会转系。我是一个滚动的石头,老是东张西望,年轻时常常做这个又做那个。你以为你喜欢那个事情,就去做做看,也许你其实不喜欢。有人问我,二十三岁才开始学跳舞,那他现在才二十二岁,能不能也变成一个跳舞的人?我说你不能,不是因为年纪,而是因为你只在想,如果真的想跳舞,就会去做了,然后你可能发现,原来跳舞不是那么美丽的,总是一身汗臭,回家后肌肉痛得不得了,也许你就不喜欢跳舞了。

所以,年轻人有想法就赶快去做,你会发现原来这个也不喜欢,那个也不喜欢,最后才了解自己喜欢什么,久了以后你就知道,并不是因为事情的结果,而是事情的性质跟过程。你不能坐在家里想象自己,或者透过脸书来营造自己,要真的出去做,就算跌倒了,也才知道原来这样做是会跌倒的。失败不要紧,从失败里认识自己,认识自己脆弱的点,认识自己可能坚强的点。

云门在1988年时曾暂停营运,因为那时第一代的舞者们都已经成家有小孩,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安顿他们下半辈子,而我自己在1983年创办了北艺大舞蹈系,长期蜡烛两头烧,我也烧干了,怎么看都看不出我之后会编出什么舞来,所以决定结束云门。当时云门还有八国的邀约,从来没有这么多,可是对我来讲,只不过是再坐八次飞机,回来以后仍然没得休息,仍然没有钱,所以,关了吧。结束后,云门的人到耶鲁大学读灯光设计、剧场设计,我们的经理去读MBA,我自己则去逛了世界。等大家回来时,我们成熟了。重新检讨与面对,但我们没有放弃,每个人出国念书时,云门始终在大家心里。

云门真正最大的本钱,就是曾经暂停过。所以,云门再回来时,不再做短线的事,而是希望永续经营,虽然可能还是要跑三点半。1993年,云门创团二十周年,我已经四十六岁了。我用十几年的时间学编舞,用二十年的时间让自己变成一个比较成熟的人。

陈文茜:你知道事情已经到了一个瓶颈,无以为继,但并不表示你要放弃梦想,而是要让梦想有更好的成长空间。一般人如果得到国际邀约,早就乐得要命跑去了,可是我看到在云门有一项纪录,你曾经拒绝国际邀约,一直到五年以后才答应,理由是你觉得云门还没有准备好?

林怀民:出国演出不是郊游,去一次就回来,而是去了还要再去。但70、80年代,连观光旅行都很难,信息也不多,我们跟郑淑姬小姐这些创团舞者都觉得,有机会就要往外走。所以1979年第一次到美国时,八十天演四十二场,1981年到欧洲演出,九十天七十一个城市、七十三场,不是在台上演出,就是在巴士上睡觉,以及晚上睡觉前赶着把东西打点好。那几乎是一个奴隶约,当时我们完全不懂行情。在那个时代,能够去欧洲就去了。很有趣的是,当年郑淑姬小姐曾在巴士上偷偷哭,但这些在那辆巴士上的人,今天都快六十岁了,几乎没有一个人离开他的工作岗位,所以当年那段经验是很大的养分、很好的锻炼。如果让我一个人这样去演出,我会死掉,可是因为集体的能量,大家挺过来了,也学习到很多东西。我们去了,所以世界看到了云门,之后邀约就来了,那时如果不走这一步,就没有后面的成果。不过,今天云门去任何地方演出,至少都要一个礼拜,就只在一个城市演。你让我们待一个礼拜,我们就不去。也不坐巴士,改坐飞机,除非移动的距离很近。

陈文茜:这次创作《稻禾》,你带着云门所有舞者去池上割稻,自己也下田去割,从中挖掘编舞的元素,所以割稻不再只是一个影像,你希望舞者能亲自体会,再一次地淬炼、锻炼?

林怀民:1978年准备《薪传》时,为了体会农人的生活,我们就去搬石头,不是小石头,是大石头,所以找出一个很好的重心。这次的《稻禾》应该去插秧,种田,但这一回因为国内外的演出,时间没有那么多,所以去池上割稻子。所谓粒粒皆辛苦,去割一次稻就知道,割完后,背几乎是要断掉的。我们去割稻时,池上的一些老太太就坐在旁边看,说:“那是台北来的啦!”意思是我们的姿势都不对。可是我们在这里面有很大的收获,感到非常开心,也加强我们对池上的敬意。对所有参与人来说,那是一个特别的人生经验。

我们请池上富锦村的几个田地主人喝茶,拜托他们允许我们长期蹲点摄影。村长问:“林老师,你选我们这个地方,是因为我们这边没有电线杆对不对?”那里没有电线杆,所以稻海的感觉才出得来。原来台电要去富锦村立电线杆的时候,村民们说不要,田会很丑,他们就去抗议,台电才把电线改埋到地下,造就了今天我们看到的一片漂亮稻浪。

原来,农民抗争也有这一套,为了美。我们专注拍摄的这块田,主人叫叶云忠,是稻米达人,他和他的夫人请我到家里吃饭,我在他家客厅看到一幅米勒的《拾穗》,觉得很有素养,又想到《拾穗》就是他的生活,不稀奇,可是我一转身,完全吓坏,是梵高《星空下的咖啡馆》。

叶夫人有一个大桌子,是她写毛笔字的地方。她白天在田里忙,晚上回家写毛笔字,更有趣的是,她在顶楼牵了五六条铅线,像晒衣服一样把书法一张张挂起来,挂得满满。后来我才发现,池上有很多人写书法,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好山、好水、好无聊”,晚上大家就聚在一起写书法、读点书,这就是池上的人。

早上到田地拍照,一位欧吉桑停下摩托车跟我们聊天,说他准备要回家了。我说你真好,早上八点就下班了。他说他很忙的,因为实行科学种田,早上去巡田,回去要读讲义、要填表,还要开研讨会。整个组织化运作,用机器插秧、收割,实行有机耕种,种出了很好的米,取得欧盟认证,营销欧洲。这就是池上精神。

教我们割稻的是一位张先生,他示范、讲解、开玩笑,鼓舞我们所有的人,我说:“你是一流的人,应该出来当池上的导游。”他说:“林老师,我会不好意思,我是很害羞的人。”因为太太嫌他太无趣,所以他每个礼拜二就到台北卡内基学习沟通能力,上了几个月的课。我问有用吗?他太太说:“现在好多了,我们现在婚姻美满,太快乐了。”

这就是池上的农民。我们生活在城市里,对农民有先天的、定型的观念,觉得所有农民都像《无米乐》那样,觉得台北人比较高级,其实没有,他们也是出来读书再回家的。池上的这些朋友让我非常感动,也非常惭愧,他们没有去募款,没有找赞助,风灾来了或者气候不好时,仍然自己打理自己,重新来过。我们在台北,有可乐喝,有Nike穿,是不是应该做得比他们更好一点。

陈文茜:林老师现在说话看起来非常祥和,但我看过他在排练场的样子,其实是很恐怖的,非常严格,当他说:“好,这是最后一次”,其实是最后第十次。你在书中特别提到,平常在台北教舞者重心放低一点,舞步怎么修正,但无论怎么学,动作就是不对。这次云门的舞者到池上去割稻,或是多年前去搬石头,把脚踩到泥土里,这样的经验带来什么不一样的改变吗?

林怀民:我们得到了不一样的结果。云门学内家拳、学气功,这些传统的训练都讲求要“压下去”,我们常说扎根,脚要扎根三尺,这跟踮起脚往上蹦、打败地心引力的芭蕾舞正好相反。舞者们一踩进田里的泥,那感觉就来了,一踩下去,“扎根”,身体就松了,力量是完全不同的。

一定要走出去。也许一阵风来,便能感觉到不一样的东西,成为很重要的启发。我本来想,这回舞者们去池上,会不会疯疯癫癫把稻子割一割,高高兴兴拍些照就回去了。结果没有,他们都有感动,分享时都讲得很好,谈到重量、生活和到池上的风。舞者对自己的身体如果没有敏感度,很难做得好。

这次收获最大的是我。当他们讲出这些想法时,我才发现自己平时多么闭塞,没有看出他们的能力。所以我说要走出去,去碰触外界,才能感觉到自己的不同。他们带着新鲜的感受回来,我用新的眼光来看待他们,我们就能做出不一样的东西。最可怕的就是把来跳舞当作是上班,下班回家就上脸书到凌晨三点,那已经不是宅了,叫作“闭”,甚至是“窄”,生活的全部就只有这样,这是不行的。上班这两个字并没有错,但是对一般人来讲,上班就是去公司八小时,然后回家。但我们不是,跳舞不是上班。

我常常说进云门的人,应该是有梦想的人。有人问我,在云门里遇到最难的事情是什么?我说“要对抗整个社会”。因为舞者进来时,已经接受过社会商业文化的洗礼,一些观念被定型了,虽然他一心想跳舞,但如果不把这些观念挪开,新的东西就没办法进来。

陈文茜:你如何让舞者挪开那些观念?我们很多人也想挪开,怎么做呢?

林怀民:很容易,把计算机关掉,或者真的到不得不用时才使用,马上就有了眼睛可以看外面。有人说我应该找辆车代步,还要送我车子和司机,但我说我会怕,他问我在怕什么?我怕从此以后,我只看到自己跟我的司机。

我喜欢坐捷运、坐公交车,因为可以看到人,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看到人们的烦恼和开心,这对我来讲是很重要的。我喜欢在街上走,吹不同的风,看不一样的人。如果我有了车子,可能要去比较贵的地方吃饭,才好找停车位,这样我就变得很“窄”。只要我还能走,一定会坐捷运。每次坐捷运我都觉得好骄傲,台湾人很棒,我们的捷运是世界上最好的,像我们白头发的人常常有位子可以坐,因为有深蓝色的椅子。

陈文茜:林老师在书里有一段给年轻人的话,提到当你有梦想时,深入掌握你所着迷的东西是很重要的。

现在的年轻人接触的信息很多,物质条件也比以前的你好很多,哪怕你是林金生的儿子,也比不上现在的小孩。你觉得他们现在是好命,还是苦命?

林怀民:我觉得他们命很好,却不一定好命,好不好是自己选的。我大概每个月一定要去诚品带两包书回家,到最后发现,满书墙都是我的渴望,而不是我的学问,因为很多书都没有读。今天跟过去是不一样的地方就在这里。

之前提到,1980年代我才存钱买了录像机,当时只有两支录像带,倒来转去地反复看,看到我都会背,就连某个动作是前半拍还是后半拍做的,都弄得很清楚,因为我花了时间。今天信息发达,喜欢的东西不断地来,你好像什么都拥有了,但可能找不到一个真正想要的。今天的机会的确比过去多很多,但我认为,趁年轻的时候没有包袱,多花一点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不管做了什么,都会变成自己很重要的一部分。

我十四岁开始写小说,二十一岁出书,这个历程使我在编舞时占了很多便宜。一般的编舞都偏重在舞者做很多身体动作,而我在编舞时,身体动作不是那么多,但是我注意到结构的问题,不只是一直跳而已。只要你学过的,都不会忘掉,绝对是这样。“广”很好,但有些东西也要深入,要精一点。

陈文茜:林老师的作品不会停留,总是不断地创新。台湾有很多艺术家或是各个领域的人都会出现停滞,有些艺术家一辈子成功一件事,就一直拷贝相同的方式,可是你不会。譬如《白蛇传》大受欢迎,因为它把现代舞跟中国的古老传说结合在一起,非常成功,但是你一下又跳到台湾的《薪传》,回到属于台湾先祖的故事。你似乎要把自己、土地和所有经历里曾经翻覆过的东西全部都找出来,创作了中国的神话,创作了属于台湾人的记忆,可是你又不停留在这里,而是跳到《我的乡愁我的歌》,谈台湾从农业社会走向工业社会的十字路口彷徨,同样大受欢迎之后,又再跳到《九歌》,再来是《水月》,最后又变成《流浪者之歌》。

《水月》本身是非常禅学的,非常跨文化,不只是台湾本土化的,也不是中华文化层面的。接着你又进入书法里,一再一再地创作,不断地突破。这次云门四十周年,变成《稻禾》。你从来不让作品停留在某一个意识形态,也不会停留在某一个符号。你不为政治口号服务,但有时候你会懂得向你尊敬的创作者陈映真致敬。你永远不会像某些人,因为某一种创作得到了掌声,所以迷恋其中,因此不能进步,让成功变成障碍,也不会像某些人掉到某个政治意识形态里,得到很大的歌颂,你不这么做,为什么?

云门舞集「流浪者之歌」

林怀民:很简单,舞蹈不会改变政治的现实。如果要做这种表达,写一篇社论,会比用几个月来编舞快一点,但也不一定有效。

我觉得自己总是在东张西望,如果你告诉我,明天跟今天是差不多的,我宁可不要起床。我希望每天都能看到更灿烂的太阳,或者阴天也可以,就是不要跟今天一样。云门的舞者也喜欢看到新鲜的东西,喜欢试不同的东西,有时候我让他们做这个做那个,他们说:“老师,这个不是上次做过了吗?”那就拿掉。我们都不喜欢做重复的东西。

蔡国强跟我们合作过《风影》。他的原则是:一,不可以运用传统的符号;二,也不能跟西方一样。我们努力往那个方向做,一路减法,有许多不可去的“地雷区”。彩排时,第一次看到作品在舞台上完整呈现,我跟他说:“国强,我们通通失败了。”他说:“不会,我觉得很好啊。”整个舞台美学全是书法水墨,虽然舞台上没有书法,可是在我的思维里还是旧的东西,旧的眷恋。这个故事的意思是,即使你很拼命想爬出去,还是会有一个东西把你罩住,而当你不努力爬出去时,那些水墨就不只是in the back of your mind,还会溢到前面来,把你淹死,所以,永远要试着走出那一步。我常常跟舞者们讲,这一回,一定要做一个失败的东西,他们问:“林老师,你在讲什么?”我说,如果我们真的做出一个所谓“失败的作品”,那一定是会超越观众想象的,甚至骂声载道。结果观众却这么喜欢,他们拍手、拥抱,这让我觉得我们做得不够。应该更超前,应该要能让他们咒骂,觉得“是这样吗”?

云门在台湾的户外公演,是全世界艺术性舞蹈表演中最庞大、最壮观的场面。热门音乐会有几万观众是很常见的,但舞蹈不是。国外一些舞评家或记者问我,你是不是在台北演一套东西,到埔里、美浓、台东、花莲,又演另外一套?我说不是,云门在国家剧院的演出,到了户外,到了屏东,同时也到伦敦跟巴黎,都是一样的。事实上,正因为不断地回到民间,把作品拿到南部,送到农村去演出,才使我变成一个比较好的编舞家。为什么呢?因为世上没有坏的观众,只有坏的演出。当观众看到坏的节目,当然会去打香肠、去抽烟、去讲话。一定要把作品做到大家都愿意席地而坐,连小朋友都看得目不转睛、不乱跑,老太太也不会说看不懂、想回家。为了让几万人坐在那里看演出,觉得对内容感兴趣,我们必须做最好的,如果他们没有跑掉,如果下雨了他们还在看,那么《纽约时报》大概也会买单的。

陈文茜:我发现林老师的成功,其中有几个道理:第一,他的家教非常好,让他知道自己是谁,不能靠任何人,既然有梦想,就要为梦想负责;第二,他从来不会迷幻于掌声之中,从来不会,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哪里不够;第三,我们每个人都想去大城市,台北不够大,还要去上海、北京,去巴黎、纽约,林老师说,这些地方我们都该去,可是我们更该去埔里、去池上、去自己的故乡,回到最简单的地方,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你的创作拥有跟别人、跟过去的自己不一样的创意。你觉得是这样吗?

林怀民:台湾的状况是,当大家从农村出来,到了台北,又到了上海、北京、纽约,我们就不再回家了。当然,台湾有台湾的问题,但我始终觉得,台湾这么小,当你有一点点能力可以安身立命时,应该回头来关心或参与地方上的耕耘。

有人说,云门到乡下做户外公演有什么了不起?我想是没什么了不起,但是,除了选举的场子,除了妈祖出巡,台湾人什么时候会自动集合起来,几万人凝神聚集在一起?社会需要这样的东西,如果我们不去,他们只好继续看电视,一面看一面骂。让他们过一个不一样的晚上,这是云门的心愿。

我也曾经是一个乡下的孩子,小时候看电影,看得眼睛发亮,晚上睡不着觉。我想,如果云门不去,很多地方的年轻朋友就看不到,因为电视也不会演云门舞集。难道他看到了,就会使他变成一个想跳舞的人?不是的,而是让他知道有人在做另一种事情,拥有不同的观点、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声音,甚至做很奇怪的姿势也不会害羞。要让年轻人的眼界放宽,台湾是有很多可能性的,农村才是台湾的根基,不是台北。

陈文茜:云门舞集两千场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很惊人的场面,那天演的是《九歌》,舞台上有非常多荷花。台北不可能有这么多又大又漂亮的荷花,林老师为了要让那荷花是真的,跑到南部去找花。工作人员抱怨说那个人疯了,为了那些荷花,清晨就要从泥泞里挖出来,运到演出现场,他们根本不是在搞云门舞集,而是每天在弄烂泥巴。工作人员问林老师,为什么不用假的,但你依然坚持。还记得你当时怎么说的吗?

林怀民:我说,这个社会里真的东西不多,但是当一个真的东西出现时,大家会知道那是真的,而让心里得到很大的安慰。

提问 林老师认为年轻人有责任也有能力去改变世界,但现在有很多所谓的无感青年,对世界没有任何的关注或关心。我们想尽办法去影响身边的人,但别人还是认为我们是怪咖。我们不像林老师有这么大的名气,这么有影响力,您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才能影响更多的年轻人?

林怀民:你相信你在做的事吗?你觉得真正做到这件事情是重要的,还是你只是喜欢这个感觉?过去我不懂舞蹈,在指导舞者的时候,我常常是不对的,所以我不断地修正,永远要找出最好的、最对的、最有效的方法跟舞者来沟通。我觉得你在跟别人沟通的时候,也需要寻找这样一个方法,而且不断地修正,我想你会得到一个好的结果。

至于别人觉得你是一个怪咖,今天的社会已经可以接受很多东西,不要因为别人觉得你是怪咖,你就认为自己果然是怪咖。别人认为你怎么样不重要,重点是你相不相信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陈文茜:林老师,我觉得年轻人如果不是怪咖,那个年轻人就没救了,你不觉得吗?年轻人应该想办法变成怪咖才是。

提问 林老师在几年前的著作《高处眼亮》里有篇文章提到,对于排队上车这样的小事也不能马虎,如果对小事马虎,就能看得出你的懒惰、不用心、人云亦云、没有个人的主见。现在社会也强调要培养独立思考的能力,要有自己的主见。可是,当你提出看法时,有可能不被人接受,因而质疑自己的价值观是否正确。我们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观到底对还是不对?

林怀民:我觉得还是回到你相不相信自己的问题。别人接不接受不要紧,但是如果这个人、这个事很重要,你就要想办法检讨、成长。

提问 全世界只剩你独自一个人,你在观照自己内心时,心中最重要的、一直追寻的那个信念或是理想,到底是什么?因为这个时代有太多东西会左右我们,使我们怀疑自己、质疑自己,但林老师似乎不断坚持地去做那件事。

林怀民:我说过,希望把事情做得更好。不管有多少钱、有再多的奖,还是不能保证你编的下一个舞是好的。当我编完了《稻禾》,告诉舞者,我们还有三次机会来改,还有七个礼拜来改,他们听了都面不改色,因为他们知道我就是这样的。

对我而言,没有一件事情叫作“做得刚刚好”。如果我自己都不觉得太好,别人说不好我大概也不要紧,他们说什么我也可以听一听,可以改善。我不从善如流,可是我的耳朵是开着的,因为这样才可能撞击出一个新的方法给自己。而且,受伤不要紧,每一个人都受过伤,街上走着的每个人都受过伤,但还是走得好好的,所以不要害怕。

陈文茜:心中的梦想是什么,必须自己去找。在寻找的过程中可能会受伤,但你有一个很大的本钱就是:你不是像我跟林老师这么老。年轻人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受伤。

提问 云门舞集有一个流浪者计划,有点类似壮游。请问林老师,您觉得年轻人需不需要去一次壮游或是一次流浪?在流浪之前,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准备?请林老师跟我们分享。

林怀民:你不需要,因为如果你觉得需要的话,已经去做了。上云门网站,或上Google打云门流浪者计划,就能看到很多信息。我一直说要走出去看看,但你要知道,流浪者计划是一个贫穷旅行,必须一个人去两个月,旅费很少,如果带女朋友去就不是流浪者计划了,因为所有的时间都在看女朋友,就看不到外面。

提问 请问怀民老师,时间回到四十年前,你正要去寻找自己的梦想,当时被你父母打了一枪,爸爸突然跟你说,你做这个东西,将来会变乞丐,那时候你的心情是怎么样的?

林怀民:父母基本上是关心我的,而我对父母永远报喜不报忧,因为你不能只想做你爱的事情,又回家说我受伤了,那是不可以的。父亲跟我讲那句话之后,我就决定,绝对不能让云门的舞者当乞丐,他的警告是对的。我不应该糊里糊涂去做,再来抱怨为什么世界对我不好,觉得怀才不遇。以前没有职业舞团,云门是第一个,它当然是困难的。那时觉得跟纽约比,我们只是乡下孩子,总是输人家。但乡下的孩子,别的没有,就是有骨气。所以我就决定,不能让舞者们饿死。

陈文茜:我想问林老师,那时候在欧洲马不停蹄地演出那么多场,等于被当奴隶在使用,你难道不觉得这些白种人很可恶,欺负我们?因为这真的很不公平,是一种剥削,为什么你们只是在巴士上偶尔流泪,最后还是一场一场辛苦地演完,是什么样的毅力?

林怀民:自己签的约,所以只能怪自己,怎么能怪到白人身上去。是我自己笨,没有见识。我把合约拿给律师朋友看过,他说这种合同他是不签的,可是那时候我觉得我们还是要去闯一下。

陈文茜:所以那是你自己的判断,但你有想到那么辛苦吗?

林怀民:辛苦是一定的,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机会。1978年,我在纽约57街,以前那条街上有很多经纪公司,我一家一家拜访,把云门的资料递给他们,都没有人理我,但我被拒绝时也没有很难过。那时国际上没有人知道云门舞集,而且现代舞跟台湾中间没有等号。

我十四岁开始写小说,到处投稿,被《联合报》退稿,就寄到《中国时报》的前身《征信新闻》,又被退稿,就再寄到《公论报》,文章来来去去地流浪,最后好像都能有归宿,如果流浪了差不多三个月,自己看了看才觉得写得很差,就丢掉。所以,被拒绝是应该的,因为写得不够好。你可以再奋勇,被拒绝不是死路,可以再试试看。只要你不放弃,没有人能够逼得你去任何地方,都是你自己走去的,而且仅是你一念之差,与外在环境和你的头脑、能力通通没有关系,一切都是自己的决定。

提问 怀民老师不曾因为过去的成功的经验而停止创新,想做失败的事,可是常常没有成功,请问,是否正因为这样而让你更加成功?做持续创新的事,是来自你自己内心的渴望,还是你希望带领云门舞集的其他伙伴更往上一个等级?

林怀民:做这种事情,本来就是有病的。不然就赚个薪水,买车、买房,然后结婚,谈小孩大学教育的问题,礼拜天去好市多、饮茶、打高尔夫,就一路这样下去,有人过这种生活,而且不这样做好像怪怪的,如果是这样,你就会要求另外一种东西。

就像舞者,舞者是对动作永远感到饥渴的人,就是要动,做完才会有艺术。而创作者就是永远觉得自己的创作可以更好、可以不同的人。不然毕加索为什么要不断改变,而有蓝色、粉红色、立体、新古典,各种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演化?

提问 云门舞集是从林老师一个人开始的,请问你们是怎么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最后变成一群以自己所在的团体为傲、为荣的舞团?

林怀民:请看《打开云门》这本书,一开始就不是我一个人,是十一个人,第一届就十一个人。当时所有的舞者,都有一种苦闷,我们有一个想象,想跟今天过得不一样,这就是云门最大的动力,一直到今天为止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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