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正街，我的滑铁卢，我的大学

汉正街原是武汉市内一个不起眼的街道，改革开放使这条街道成了全国最幸运的街道之一，这条以批发为主的鸡肠子似的小巷里商品多而且全，每天都有老板诞生，也有老板走麦城。这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时刻演绎着虽不见刀光剑影但残酷无比的商战故事，也总在上演着义薄云天、感人肺腑的人间真情故事。我曾在汉正街上实现了我的老板梦，也经历了理想的幻灭，得到过为人与经商的刻骨教训。

我的汉正街故事还得从1990年说起。那一年，高考落榜的我在故乡的小镇上开了一间不大的门面，经营服装。我的货都是从汉正街进的，每次进货我都爱去帅尔时装有限公司，因为那里的服装做工精良，款式多样。我选择帅尔时装有限公司的另一个原因是帅尔的老板刘总为人重义气，懂得尊重人。我和刘总的身份相差不止一个档次，但每次刘总见到我总是一脸真诚的笑，让我心里热呼呼的。每次我去进货时，当天赶不回去，刘总知道像我这样做小本生意的人不容易，便总是安排我在他公司的空闲单身宿舍里休息，以减少开支降低成本。一来二去我们就混熟了，我也就知道了刘总的过去，知道了刘总原来也是农家子弟，从一个小裁缝慢慢做到拥有千万资产的大老板。了解了刘总的经历，我心里既有佩服，又受到了激励。那一刻，我在心里立下了一个宏愿：要像刘总那样去努力，要做成像刘总那样大的事业。

那次从汉正街回去以后，我就向亲戚朋友四处借钱，扩大了服装店的门面。装修好门面以后，我雄心勃勃地又来到汉正街进货。这次我不光在帅尔时装有限公司进了一批货，还在汉正街的大夹街进了货，货物总值有几万元。我叫了两个“绳子”（汉正街对替人背货的民工的称呼）帮我背货去火车站。没想到，还没出汉正街，两个“绳子”三拐两拐就不见了踪影，把我的货拐跑了。虽然我马上报了案，但汉正街那时对“绳子”、“扁担”（指替人挑货的民工）尚未进行注册管理，人海茫茫，破案的希望近乎渺茫。刘总知道了我的情况后问我打算怎么办。我说回去后亲戚朋友肯定会追着我要钱，我也再没钱进货，服装店开不下去了，我只有去广东打工还债。刘总说，我看你为人挺本份，又肯吃苦耐劳，也有做服装的经验，如你愿意就到我手下来干吧。

就这样，我开始了打工生涯。因怀着一种报恩的心态，所以我的工作格外努力。刘总对我也颇为器重，没过多久便任命我为营销部主任。次年便提拔我为经理，后来则任命我做了总经理助理。我的工资也直线上升，不久便还清了欠债，还有了一笔存款。这个时候我的野心又蠢蠢欲动，开始想寻找机会自立门户。1995年冬天，这个机遇终于出现了。

那年冬天，帅尔公司设计的一款风棉褛走俏武汉三镇，并迅速在周边数省流行。汉正街的服装厂家喜欢追风，只要哪一款服装走俏，一夜之间汉正街的大大小小服装档口便全是那种款式了。这次帅尔公司接受了以往的教训，对服装面料的进货渠道和服装裁版资料严格保密，使那些想假冒的厂家无法得逞。虽然仍有一些服装厂家竞相仿冒，但做出来的产品却“四不像”。吴生就是在这个时候找到我的。

吴生是汉正街一家小服装厂的老板，以前虽和我有过交往，但不是很熟。那天吴生说有事想请我帮忙，把我请到汉口的一家酒店。几杯酒下肚，我讨好地说，吴老板有么事你就只管说，拐子（武汉人对大哥的称呼）你发了话，兄弟我只要办得到的，说个不字就不是人养的。吴生故做亲密地说，兄弟，不是拐子说你，你在帅尔虽然混得不错，但终究是个打工的，俗话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吗。拐子我有一条发财之道，就不知兄弟你有没有胆量。我的心“咯噔”一下子，立刻就隐隐感觉到了吴生话里所指。果然，吴生说只要我能弄得到有关风棉褛面料进货渠道和裁版的商业秘密，他就可以组织生产，并负责销售。所得利润二一添做五。吴生又掰着指头说，按一天生产二百件，每件获利五十元计算，一天就能赚一万块，只要一个冬天我们两个人就发大财了。我的脑海里即刻幻化出数不清的百元大钞，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摇摇头说，这事我不能做，刘总待我不薄，这样做——我的话还没说完，吴生就打断我说，兄弟你如果这样想就只有打一辈子工了。刘总待你不薄不假，可你这些年为他创造了多少财富，他又给了你多少？说白了他刘帅还不是在你身上做了不多的感情投资，利用你为他赚钱？他这样做比那些明里敲诈你血汗的人高明多了。我一时无语，本来很清醒的头脑一时间很乱。同样一个问题，转换了角度，就会得出不同的结论。从前我总是想着刘总对我的知遇之恩，想着刘总的种种好处，现在我脑子里想的则都是自己绞尽脑汁为公司所做的那些贡献，想的是公司因为我而获得了多少利润。这么多年来我心中梦寐以求的机遇就在眼前，可是我能迈出这一步吗？我脑海里的神与鬼正在打架，吴生又说，这事你尽管放心，一点不用你出面，你还在帅尔打你的工。这事你我不说，神不知鬼不觉。你好好考虑一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后来我终于迈出了这一步，并从吴生那里分得了十多万元的提成。公司机密泄露，刘总并没有怀疑到我，但我的良心发现，总是觉得对不起刘总。第二年我就辞了职，刘总多方挽留，但我去意已决。后来我便在汉正街租了门面，自立门户当起了老板，开业那天，刘总还送来了花篮。

吴生后来因为和我竞争一桩订单未成，把我当初出卖刘总的事抖了出来，一时间我被汉正街的生意人千夫所指。刘总并没有找我算账，但也不再和我来往了。但这时我的生意正火，服装不仅在汉正街销售，还打入了武汉商场，中南商场等武汉三镇的大型商场，身边自然总是围着不知真假的朋友。我没有因背信弃义而尝到孤独的滋味，所以别人在背后说我些什么，我觉得无所谓。当我觉得我这老板来得不光彩时，便自我安慰地说：无奸不商，无商不奸。

1997年，一个叫索罗斯的被称为“金融杀手”的美国人以一人之力搅得东南亚鸡犬不宁。那段日子，报纸、电视每天都有关于东南亚金融危机的报道，看到听到东南亚各国首脑们整天为此事忙得焦头烂额，我对索罗斯充满了佩服，认为只有具备“厚、黑、狠、奸、狡”的人才有可能成为强者，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但我佩服的索罗斯也将我害得不浅，受东南亚金融风暴的影响，武汉的服装企业普遍不景气。为了争夺有限的市场，各个厂家纷纷降价，一些老牌的、资金雄厚的企业尚能勉强支撑，小厂家则纷纷组成联合体，来与大厂家抗衡。我也着急地寻求合作伙伴，但此时我才深刻地体会到，好名声也是一种财富，而且是无可替代的财富。由于我在同行间的名声不好，没有一个厂家愿与我联合，我只有苦苦支撑。那段时间我骑虎难下，生产出来的产品没有人要；可如果停产，一个月几万元的房租从哪儿来？那时我的困境在同行中是最大的，我的厂子起步晚，家底薄，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厂子一个月几万元的亏损，几个月下来我便资不抵债了。

一次我去一个生意上的朋友家借钱，刚要踏进他家的门，猛然听见朋友正在与另一个老板谈论我，我便在门外偷听。朋友说，他呀，活该！刘老板待他多好，他竟能做出那样的事来。现在他有难了谁还敢帮他，谁吃饱了撑的没事养一只虎。他多次向我借钱，我都推说没有，我才不会借他呢。另一个老板接着说，当时刘老板真是大量，搁我非废了他不可。听说刘老板还在打听他的事，说只要他上门认个错，还愿意帮他……听到刘老板还愿意帮我的话，我的脸红得像涂了血一样。我悄悄走了，此后再也没有和任何人借过钱。那段日子我的大脑格外混乱，分辨不清“厚、黑、狠、奸、狡”与“真、诚、善、信、义”哪一个才是处世真经，我无比困惑。

由于发不出工人的工资，工人告到了劳动局，工商、税务也相继找上门来，我苦心经营的工厂就这样倒闭了。1998年春节，我没有回家与家人团聚。除夕那天天还没亮，我便披上一件大衣来到武汉的大街上，任由冰冷的风像刀子一样地刮着我的脸，我就这样漫无边际地走着，转着。也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武汉的大街小巷已是灯火璀灿。蓦地，我猛一抬头，那块写着“中国武汉帅尔时装有限公司”的霓虹灯招牌映入我的眼帘，它在夜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我就这样呆呆地看着那七彩变幻的霓虹灯，在帅尔的往事翻涌而来，冰凉的泪水不知不觉爬满了我的脸……

后记：1999年，我终于在南方开始了我的事业，这一次，我凭借的完全是自己的汗水和才智，而不再是那种见不得人的伎俩，确切地说我没敢那样做。一天，在与一个合作伙伴签下一份令双方满意的合同后，我心情愉快地回到住所。无意中打开电视机，我又看到了那个索罗斯，不过这次他栽了，这次他偷袭俄罗斯金融市场，遭到了俄罗斯政府的顽强阻击，灰溜溜地败下阵来。看着电视，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金庸的武侠小说，觉得索罗斯这种类型的商界人物好比那些邪派高手，他们靠吸人血等手段使功力一夜之间强大无比，甚至能轻易将那些潜心苦练多年的正宗流派的武林高手击败。但因为他们的根基不牢，最终还是会败给正宗流派的高手。邪只能得逞于一时，邪永远胜不了正。关上电视，我又把索罗斯和李嘉诚放在一起做了一番比较，我明白了索罗斯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与所有人为敌，一个人即使再有智慧，再有实力，但你如果与所有人为敌，最终接受的只能是失败的命运；而李嘉诚之所以成功就是他采取的是一种与人为善的态度，与所有人合作的态度，他的成功也就是必然的了。

我的心情豁然开朗。我不再懊悔当初在汉正街，自己的手腕耍得不够高明，也不再困惑是否该坚持“诚、信”。我想明白了当初在汉正街失败的原因实在是因为自己做人的失败。

（王世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