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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立兹”的周德伟

时间:2023-08-0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自由立兹”的周德伟邵 建一 不读《新青年》提及中国自由主义,我们当然会知道它的代表人物胡适,但不会有很多人知道周德伟。在有关周德伟不多的资料中,我最感兴趣的是,作为北大学生,他当时在新文化运动中的另类表现。周表示自己还要读书,没时间。林是殷海光的学生,殷则是周德伟的后学。如果从到自由之路说起,可以发现,胡适和周德伟这一对师生实有区别。

“自由立兹”的周德伟

邵 建

一 不读《新青年》

提及中国自由主义,我们当然会知道它的代表人物胡适,但不会有很多人知道周德伟。这不奇怪,一个是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一个是当时对新文化至少是对《新青年》不感兴趣的北大学生。这是一对师生,但如果看自由主义的家族谱系,或看自由主义在学理上的修为,弟子比师,却要纯正和胜出。

周德伟,湘人,1903年出生于长沙,1986年去世于美国洛杉矶。在有关周德伟不多的资料中,我最感兴趣的是,作为北大学生,他当时在新文化运动中的另类表现。据他写于1962年胡适去世后的《我与胡适之先生》:“《新青年》给时代影响甚大,但我不大喜爱,我嫌《新青年》的文笔太泼辣,分析及陈述不如《甲寅》及严氏译述之精密而有系统。”另外,“《新青年》上李守常先生经常谈唯物史观,但终不能冰释我心中的疑虑”,而且他尤不习惯《新青年》上的文章几乎“都朝着唯物史观一边倒”。

时至今天,谁都可以反思问题丛生的新文化,包括它对后世的影响是正面大于负面,还是相反,这都可以讨论。我本人就在做这方面的工作,并且属于“相反”派。但我惊讶的是,周德伟当时就拒绝了《新青年》,不但不为风潮所挟,而且那时他还是个学生。更难能的是,周之反感《新青年》,不是出于简单的情绪,而是有他自己的知识来路。也就是说,在《新青年》之前,他在思想上已经有所接受,这才使他进北大后不能接受在他看来是过于喧嚣的《新青年》。

照周自己的表述,进北大以前所接触的思想资源,首先是章世钊的《甲寅》,其次是严复及其译述,第三是胡适。且看《甲寅》给一个十几岁少年的豁蒙:“自读了《甲寅》之后,我得了人民保障自身权利的观念及白芝浩、戴雪著的制度及宪法上的主张,又得了人民授权政府的观念及保障人民的出庭状的办法。”这段话如果用概念抽象,《甲寅》传播的是人权、宪政、民治、法治之类的基本理念,路子纯正而不偏斜。再加上后来一位清华毕业又留美归来的中学老师,指导他系统条贯地阅读严复译著,有了这样一个根底,自然百毒不侵。对于那份激进而又整体反传统的《新青年》,周德伟恐怕想提神也难——有意思的是,《甲寅》与严译都是文言,而且都属于文化保守主义。试比较他在文中提到的那些北大同学,如张国焘、邓中夏、罗章龙、刘仁静等,这些都是围着《新青年》转的人,思想上是吃新文化的奶长大,可以说是“五四”的儿子。不知他们在《新青年》以前,精神上是否另有襁褓。然而,至少对周德伟来说,正因为他有了《新青年》以前的知识授受,使他最终和那些北大同学走上了不同的路。

分歧是这样开始的。周出身穷苦,进北大后,被拉入马克思学说研究会。一次邓中夏和罗章龙等动员周德伟去长辛店工作,并说有优厚的报酬。周问什么工作,答是“做工人运动并教工人的书”。周表示自己还要读书,没时间。于是便争执起来。周借孔子的话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我就是本,没有我自己,一切都没有了。对方批评他没有无产阶级的意识,只有小资产阶级的意识。周说,我不懂什么阶级意识,我只有我自己的意识。对方认为这种态度根本不能再做研究会的会员了。周的回答是“不敢奉陪”。于是分道扬镳。

北大毕业后,周迟于1933年夏以公费留学英伦,进的是伦敦大学经济政治学院,参与的是由哈耶克主持的有关货币理论与经济循环的研究班,由此开始和哈耶克几十年的交游,亦由此走上了极为纯正的自由主义道路。关于哈耶克,至少我们现在知道,他在中国有两个弟子,一个是林毓生,一个就是周德伟。如果论辈分,林要比周晚得多。林是殷海光的学生,殷则是周德伟的后学。虽然殷周两人没有直接的师生关系,但周比殷要大17岁;而且1950年,在周的台北寓所,有个每两周一次的思想沙龙,参与者就有殷海光。也正是在周家,周德伟从书架上取出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交与殷海光,建议他翻译。于是就有了后来《自由中国》上殷译哈耶克的连载,于是也就有了胡适读了哈耶克之后,在《自由中国》雅集上的著名讲演《从〈通往奴役之路〉说起》。

如果从到自由之路说起,可以发现,胡适和周德伟这一对师生实有区别。胡适是从19世纪的密尔入手,又受20世纪杜威的影响,但这两者已是自由主义的发变,不是原典,因而缺了不可或缺的古典一节。周德伟不然,在哈耶克的亲炙下,入门即古典(何况哈本人即现代自由主义中的古典大师),因而得其自由主义原始,路径十分纯正。入门须正,立身方稳。可以验得的是,胡适在1920年代以后为苏俄“迷惑”时所发生的偏差,放在周德伟身上就根本不会,哈耶克为他预先免疫了。

不读《新青年》的周德伟至少没有沾染上新文化以传统为敌的文化态度;非但如此,日后反而自觉从本土传统挖掘自由哲学的文化远因。后者受哈氏影响,前者则得益于严复。严复是中国最早系统把握西方自由主义的人,可又是一个传统的文化保守主义者。学西方和守传统,在严复那里没有整体性的冲突,所谓两者并育而不相害,一如道并行而不相悖。可是,到了新文化那里,自由主义没人超过严复,传统却成了它的对头,必欲除之而后快。二元对立的思维既主导了新文化,接下来自然是它自己的一元独断。在新文化阵营中,胡适虽不是极端反传统(他们主要是陈独秀、鲁迅等);但因他自己的表现,似也应承担其所应领之责任。

一个真正的自由主义者,对自己的文化传统,肯定不会决绝反对。在最浅陋的意义上,你有现代的自由,别人也有传统的自由。更重要的是,文明的发展离不开传统,社会秩序的扩展恰恰是传统演变的产物,这是哈耶克一再阐述的义理。因此,就自由主义的文化表现而言,新文化不是推进了自由主义,而是从严复那里倒退了,至少它从文化多元倒退到了文化一元;而且这一元又从文化领域漫开出去,延及社会与政治,由此构成了百十年来的血与火。且看鲁迅如此绝对地表述:“将‘宗教,家庭,财产,祖国,礼教……一切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都像粪一般抛掉,而一个簇新,真正空前的社会制度从地狱底里涌现而出。”话是这样说的,事也这样做了,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周德伟不读《新青年》,很好。这里的不读,并非不读,而是不喜欢。《新青年》的思维,唯我独对,周德伟不与同步,幸何如哉。只是当年北大学子中,周德伟们何其少(而另一类学生何其多)。然而,就是这个周德伟,至今又有几多人知晓呢!

历史非仅浪淘沙,更浪淘金。

二 新生南路三段16巷1号(上)

新生南路的一部分在台大之旁,路长分为三段,三段中的十六巷一号便是“紫藤庐”。这是台北的一座茶舍,也是台北第一处市定古迹。离台的前一天下午,再度来此。友朋庐内聊天,我独自在紫藤架下流连。那古老的藤干,形容枯槁,状若朽骨;但,举目而视,藤叶何田田,满架连翩。那翠嫩的绿叶,绿得那样年轻,如同初碧。叶、干间的颜色反差,让我体味着生命的奇异。

我来紫藤庐,是来追缅1950年代居住于此的周德伟,这位少为人知的先贤,一生可圈点处多,但最令我心仪的却是他当年身为北大学生,又处新文化运动之中,却不喜欢那份风云一时亦扰攘一时的《新青年》。我曾为此文字,题目就是《不读〈新青年〉的周德伟》。稿子发上台北的《传记文学》时,编者“手记”说:接到来文,“的确愣了一下:居然当时还有不读《新青年》的‘五四人’!”可见近百年来,海峡两岸,处于主流地位的历史叙述(它掌握在官方和学院手里),遮蔽了多少不该遮蔽的内容。

周德伟就是这样一个被时代遮蔽了的历史人物。观其一生,在政治上,他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在文化上,他是一个保守主义者。当年新文化和《新青年》,有被学界视为自由主义之始。然而,这样的识见未明所以。中国自由主义始自严复,而非《新青年》。后者如果不说反,至少也是非自由主义的。难道你能相信,一个以决绝的态度反对自己文化传统的对象,可以是自由主义的吗;且不说正是它启动了逐步终结自由主义的历史枢机。然而,年轻的周德伟当时即与时髦不合,难怪他后来负笈英伦,成了古典自由主义大师哈耶克的亲炙。他同时也是哈氏在远东中国的首席弟子,后来成为哈氏弟子的还有两位,蒋硕杰和林毓生。五四那天,因身与“中研院”近代史所举办的“五四”九十周年纪念会,午间,我曾以周氏其人询问林毓生先生,说及周的遮蔽,林先生的回答让我低回:是周先生不配合时代,不,是时代不配合周先生。

周先生善用文言写作,在白话时代,这可能是他不配合时代的地方。但,文言不过表象,周先生用力所在,其实是传统与西方两种文化的调适。70岁那年,周先生撰文谈自由主义,文章写得古色古香。其中有问:“‘为政何先’,曰:‘道莫高于诚,德莫大于仁,治莫广于自由。’”此本儒门经籍之要,但在周先生这里,却内摄着西政哲学的原典:“先生所谓自由其何指乎?”曰:“自由者乃超乎立法及政府之人权,亦即由法律保障每人之私领域也。”张口“之乎者也”,但其语义却典自洛克与密尔,又流经伯林、哈耶克。尤有趣的是,该文的题目为“周子若的微言与大义”,这是个不掩自负的标题。其中“周子若”乃周德伟的字,是自字,意即如孔子。一个以孔子为人生楷模的人(想想当年《新青年》“只手打孔家店”的阵势吧),并不妨害他同时又是一个哈耶克式的自由主义者。古典文明与现代文明的融会,形塑了周德伟先生的自由主义身段,羡煞人也。

在周德伟的身上,我看到了严复的影子。如果可以走向历史的纵深,周氏的做派其实是严复的赓续。自由主义甫入中国,严复的努力就是把它放在中西文化之间,让它们“交互阐释”。这份工作自严复始,由《甲寅》继,却中断于《新青年》。该杂志以“进步”和“新”的名义,恨不能一脚把传统踢进时代的垃圾堆。20世纪以来,由《新青年》所主导的新文化也形成了它的百年传统,和数千年的传统文化相比,海外学人倾向于把它称之为“小传统”。这个小传统显然不是自由主义的传统,这样我们就看到了周德伟的意义。当这个小传统既已成为时代的主流时,周氏是在它之外,孤峭地从事着古典自由主义与本土传统的对接。如果严复是中国自由主义的正脉,一脉而下的是梁启超、(某种意义上的)章士钊、(非《新青年》时代的)胡适,而后就是周德伟。周德伟显然比严复之后的几位,更自由主义。但,整个这一脉系,在自新文化而下的历史主流面前,借用一位台湾学人语,是“一个被放弃的选择”。周德伟先生资望未若严、梁、胡,当然只能是放弃中的放弃了。

……薄暮的紫藤架下,我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当时的我,盘桓有顷,始终好奇于叶干间的生命色调。直到此时临笔,方若有所悟:传统正如这古老的紫藤,别看它干枝朽枯,它的生命力却极为内在,只要不把它连根拔除,岁岁年年,照样绿叶新发。

三 新生南路三段16巷1号(下)

那天,台北,天甚晴、海甚蓝、人甚惬。紫藤庐主周渝先生知我喜海,租了一辆商务车,一行六人,八点多出台北,往东北海岸,一路逶迤。中午,在基隆附近的一个海湾停车吃饭时,周渝接到一个电话。合上手机,他说,龙应台等下要带朋友去紫藤庐午餐。其实茶馆本非午餐之地,它只有简餐,而紫藤庐的简餐却是简而又简;但,像龙应台等人,就是会去。

新生南路三段16巷1号的紫藤庐,现在已是台北显名一时的艺文茶舍,可是它的前身,却是日据时期台湾总督府的高等官舍。1950年以后,它成为国民党财政部关务署署长周德伟的住所。进得一楼房厅,右面的墙壁上有周德伟的一帧照片,那是他六十岁生日那一天拍的。一袭传统长袍,身后是一副对联。工稳的隶体出自原湖南省省长赵恒惕,联句则是周德伟的自拟:“岂有文章觉天下,忍将功业苦苍生。”几天后,在那天也一道出行的台北政大一位老教授家里,说及这幅名对,他快人快语手一挥:上联是骂知识分子的,下联是骂蒋介石。

对子倒未必是骂蒋介石,但周德伟却没少骂蒋氏其人。周渝是周德伟的幼子,幼年时,他父亲常会邀一些朋友或学生到家聊天,但那场面常常不是那么令人如意。周德伟有时会陷入一种恶劣的情绪中,当他用湖南话大骂蒋介石时,那乡音在周渝耳中分明就是“蒋该死”。周虽为国民党官员,却厌蒋。1950年代初,他在自己的家中办过一个自由主义沙龙,每两周一次,来者有殷海光、张佛泉、徐道邻等,但,维持半年多就难以为继了。因为他家巷口对过有一个小糖果店,那个三十来岁的长脸店主是特务,任务就是监视他们家。他家的电话提起来,话筒里经常会有嗞嗞声,周渝的大哥告诉他,这是电话里头在录音。

那天在基隆海边午餐后,又驱车往基隆山上去喝茶。那是一座面海的山,我们到的地方叫“九份”,侯孝贤的《悲情城市》即在此拍摄。晚饭在山上,周渝讲过这样一段,监听的特务听久了,有一天见到周渝母亲时,悄悄递话:告诉你们家周先生,别再骂小蒋先生了(指蒋经国),尤其不要在电话里骂。蒋经国当时是台湾情治系统的头子,那天车过基隆的某海湾,我还瞥见他那状若和蔼的露天雕像。在台湾地区,蒋经国现在是历任“总统”中民意指数最高的一位。但,我本人对任何权力者都没有兴趣,因此,看过太多类似雕像的我,就把眼睛移开去看海了。

周德伟是财政部的关务署署长,台北情治系统自然不会轻易把他怎样。对他的监视,只是一种态度,或者,一种威慑。周是一个自由主义者,蒋介石本人在理念上极为反感自由主义。还是1943年,蒋在《中国之命运》中批评:“五四之后,自由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思想,流行国内”,蒋认为这两种主义的流行是帝国主义“文化侵略最大的危机,和民族精神最大的隐患”。1949年国民党海峡败退,在台湾,当时蒋氏系统的白色恐怖针对的对象之一就是自由主义。何况,周德伟的自由主义是古典一路,力反一切集体主义性质的计划经济。由于计划经济其实是政府经济,由政府主导,它意味着政府权力的扩大(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政府本身几乎都有计划经济的本能,蒋氏的“国民政府”也不例外);这样,周德伟的自由主义沙龙,自然不为国民党情治系统所容。反过来,周德伟对国民党尤其蒋氏父子,亦情感极恶。即使今天,我从周渝身上,亦能感受到他对国民党的反感。这是积怨了,它来自他父亲,也来自由此导致的他自己的童年。

回顾一下紫藤庐的历史——那时的紫藤庐还不叫紫藤庐,周德伟把自己的住所命之为“尊德性斋”,这是他作为自由主义者尊传统的一面;从1950年代的自由主义沙龙,到了1960和1970年代时,台湾民主运动出现,它又变为岛上党外运动的聚会场所,像今天台岛的政治人物陈文茜等,当年就经常出入此地;待至1981年,时周德伟已定居美国若干年,由其子周渝将此宅辟为茶馆,并命之为“紫藤庐”,而后它便脱离政治向艺文场所转化,逐渐成了今天这样一个说茶论道的地方。回顾紫藤庐的历史,周渝认为“左派、自由主义和传统”是支撑紫藤庐的“三只脚”。历经自由主义沙龙和左派运动,而今的紫藤庐,更自觉往传统的“文化道场”方向转型。我在台北恰逢“五四”九十周年,紫藤庐围绕五四有一个系列性的讲座,其中5月23日晚“紫藤庐的人文传统以及对五四运动的反思”,主讲者正是庐主自己。对五四反传统的反思,是我自己亦感兴趣的题目,很想身与。但遗憾的是,这一天,我已经人在大陆了。

四 隐于胡适《从〈通往奴役之路〉说起》之后

1954年3月5日,胡适在《自由中国》杂志社作过一个有关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的讲演。读过这篇文字的人,不免会好奇,隐藏在胡适这篇文字之后的人是谁。

胡适在讲演中说:“我今天带来了一点材料,就是两年前,我在外国时,有一位朋友写给我一封讨论这些问题的长信(这位朋友是公务员;为了不愿意替他闯祸,所以把他信上的名字挖掉了)。”如果注意全篇,胡适的讲话,与其说是围绕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展开,毋宁说是围绕这位公务员的长信而展开。接下来,胡适大段征引了那封信的内容,然后从这里生发开去,以至篇终。因此,这位隐姓埋名的人乃是胡适这篇讲话中的一个内在的主角,那么,他是谁呢?

谜的解开是五四那天中午。在南港“中央研究院”胡适纪念馆内的一间小屋午饭时,现任馆长潘光哲博士告诉我,那个人就是周德伟。那时我正在向座中的林毓生先生请教周德伟的有关情况,因为林先生虽然与周德伟隔辈,但都是哈耶克的中国弟子。林在成为哈耶克弟子前,是殷海光的学生,殷海光在年龄上是周德伟的后辈。是周向殷推荐了哈氏的《通往奴役之路》,接着才有了殷海光的翻译,又有了胡适这次的讲演。这样,胡适在他的讲演中隐形地提到周德伟就不奇怪了。当然,另一更重要的原因则是1950年代初,周德伟在自己家中举办过包括殷海光等人参与的自由主义沙龙,曾受到国民党情治系统的监视。此刻,刚从国外回来的胡适,主观上不想给周德伟添麻烦。

周德伟1919—1920年间考进北大,广义上他也是胡适的弟子。1950年代初他和胡适在台湾会面时,周说:“胡先生恐怕不认识我这一老北大学生了”,胡适则用外交辞令回答:“大名鼎鼎的周德伟先生岂有不认识之理?”周德伟和胡适在台湾有过一定的交往,这两位虽然师生,又同为自由主义,但其思想路径,还是有一定的差异。胡适的思想主要来自密尔、杜威的新自由主义,这已经内在地含有转向社会主义的可能。周德伟自1933年问学哈耶克,因而纯然是古典自由主义一路,终身与计划经济为敌。周德伟留学时期,正是国内知识界大幅左转时期,且不说鲁迅等左翼知识分子已经自觉倾向俄苏式社会主义,就是自由主义亦为俄苏所吸引,更倾倒于拉斯基的费边社会主义。人在海外的周德伟非常关心当时的国内舆论,“发现许多有名的学人也主张狄克推多(即‘专政’,笔者注),心中感觉悲哀,同时也发现极少数人如顾孟余、胡适之先生等,没有从民主政治的阵线上退却下来,聊感欣慰。”

其实,胡适在那个时代,从经济制度的角度,也是内倾俄苏的。至少他曾经就苏俄对私有制的摧毁发表过不反对的意见,甚至是某种程度的辩护。这一点,胡适在这次讲演中,自己也作了“忏悔”。他的忏悔,正在大段征引周德伟的文字之后。这些文字是周德伟对当时“国民政府”内倾向计划经济的知识分子高官的批评。从欧洲回国之后,周德伟发现,政府“高层执政人员大谈其统制经济、计划经济”,思想上受到苏俄那一套的严重污染,深以为忧。他的方式是孤军奋斗,在湖南大学期间,他和同仁办了一本半月刊《中国之路》,但在同事中甚少获得同情。相反,“在同一院内法律系政治系的教授,抱持与我相反的见解,嘲笑我,讥我落伍。”这庶几就是狂澜一般知识界集体左转的1930年代,古典自由主义在中国的命运。

然而,以胡适声称和代表的“新自由主义”,恰恰是古典自由主义的歧路。那个“新”,正在于使自由主义从古典的“个人本位”走向“社会本位”。这一趋势未始没有它的历史合理性,但它一旦过“度”,一旦把这个“新”落实到产权制度上,那么,所谓“社会本位”,实际上就是由权力一手掌控的“国家本位”或“政府本位”了。因此,直到1950年代,周德伟在给胡适的信中,依然对当年“国民政府”和相关知识人的作为耿耿于怀:“从前持这种主张最力的,莫过于翁文灏和钱昌照;他们所办的资源委员会,在过去二十年之中,把持了中国的工业、矿业,对于私有企业(大都是民国初年所创办的私有企业)蚕食鲸吞,或被其窒息而死。他们两位(翁文灏、钱昌照)终于靠拢,反美而羡慕苏俄,也许与他们的思想是有关系的。”

胡适在《自由中国》的这次讲演中,照章宣读了包括上面这段引文在内的周信的主要内容,他其实是有针对性的。国民党败退台湾之后,“国民政府”的经济政策依然袭有大陆的习惯,所以,胡适在讲演中指出:“现在的台湾经济,大部分都是国营的经济,从理论与事实上来说,像哈耶克这种理论,可以说是很不中听的。”哈耶克的经济理论,并不适合国民党初到台湾的威权体制。权力按其本性,对社会的控制,总是范围越大越好、程度越深越好,无论政治、经济,抑或文化。然而,这样的控制直接遏制的就是自由。所以哈耶克用一句话指出了这种控制的必然结果:通往奴役之路。周德伟1947年便获得此书,非常喜欢,很想把它译为中文,但最后的译事却是若干年后由殷海光完成的,这就让胡适通过殷译了解了哈耶克。当胡适完成了对哈耶克的认同之后,是否可以这样说,这位中国自由主义的标志人物,才终于完成了他自1940年代开始的转型,即从年轻时开始的“新自由主义”转型为“古典自由主义”。这是胡适在自由主义内部自左而右的一次蜕变,周德伟在其中起到了一定的推手作用。

有意思的是,胡适的讲演在《自由中国》杂志发表后,有学者写信给胡适,为计划经济辩护。事后,周德伟拜访胡适,胡适曾拿出这封信,欲请周代为回答。周未应承,同时亦建议胡适以不答了之,毕竟经济学不是胡适的专业,胡适接受了这个建议。在交谈中,周德伟就来信中的问题,面陈胡适,再次强调:“私有财产,乃人民保障自由的最大武器,如果没有财产,生产工具被政府集中所有,肚皮给政府控制了,将无任何自由可言。”对于计划经济,周德伟的解释是:“乃指全国的资源包括人力、物力、财力均置于一个中枢机关控制之下,一切生产分配及消费均由中枢机关控制。个人无任何自由可言,市场机能从根被摧毁……人民一举一动必须受中枢机关的安排,人民只是被鞭笞、被饲养。”这样的表达在今天已为常识,可是推前到1950年代,即使台湾,亦为金石之声。

上个世纪的中国,在自由主义的谱系上,新自由主义多,但甚少古典自由主义。周德伟虽然是胡适的学生,但即使是在以胡适为代表的自由主义中,亦为珍稀。这样一个从未被苏俄“迷惑”过的知识人,20世纪少到只能掰开指头数,可是数来数去,又能数出几个呢?20世纪影响最大的两位知识分子,鲁迅的一面倒自不必提,胡适亦眩晕于一时。作为后人,我们固可以抱历史之同情,说是时代局限,但却有人能超越鲁、胡未曾超越的局限。超越那个局限就是超越那个时代。可惜,这样的人往往不被时代理解,反而一生孤寂。周德伟庶几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未必不是郁郁而终的。就他对那个时代和那个时代的知识人的普遍超越而言,他生前和身后的萧条,正如林毓生先生五四那天中午认真告诉我的那样:是时代不配合他。

五 “自由立兹”

英语Liberty译为自由,Liberalism译为自由主义,世所接受。严复一生翻译严谨,自称“一名之立,旬月踌躇”。他在译密尔的《论自由》时,是柳宗元的一句诗让严复拍板:“欲采萍花不自由”,所谓自由,正此义也。

1903年出生的周德伟是哈耶克在中国的首席弟子,还是在湖南读中学时,经由一位清华留美老师的指导,就系统阅读了严复的翻译原著,因此,晚年周德伟不忘将严复尊为影响自己的第二人(第一是章士钊,第三是胡适)。严、周之间年龄相隔半世纪,却可以拉出一条特别的自由主义弧线:即二人一生都服膺自由主义,二人一生都是中国少有的古典自由主义者;而且二人一生都珍重古老的传统文化,二人又都尝试从自由主义的角度,致力于中西文化的会通。当然,严复是这项工作的始作俑者,可是这工作届至五四便发生断裂。以《新青年》为代表的五四新文化是排斥传统旧文化的,后者是它全力否定的对象。《新青年》固然影响了一代人,但,当时身为北大学生的周德伟,却是一个例外。例外在于,他对反传统的《新青年》不感兴趣,而这正是因为他预先受了严复的影响。

周德伟自台湾退休后,着手翻译业师哈耶克的《自由秩序原理》。不过这书名是大陆的翻译,在此之前,周德伟已先行将它译为《自由宪章》。“宪章”一词来自古老的《中庸》:“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周德伟翻译此书不称“译”而称“达旨”,这是效仿当年严复翻译《天演论》的做法,因为严氏是用文言重写了赫胥黎的《进化与伦理》。周德伟的翻译,其实也是重写了哈耶克。

《自由宪章》是自由主义的经典,只是当世人通译Liberalism为自由主义时,周德伟在本书的翻译中不纳此译并持异义。他不赞成以“主义”定位自由,因为“凡主义乃系一派或一家之主张,必有所偏重,如唯物主义、唯心主义……”,这些“一偏之主义”,“不能为学理上及政理上根本大法”。能成为这个根本大法的唯有自由:“自由乃一切价值之园地,及一切文明生长之创造力”,人类“无时无地,均不可缺此创造力”。故而,自由非“一偏之主义”所能名,必须另译。

何以另译,和当年严复“旬月踌躇”一样,周德伟“绕室彷徨,苦思有得”,最终是在传统儒家中找到了对译资源。周德伟独辟蹊径,把Liberalism译为“自由立兹”。“立兹”不是后缀“‐ism”的音译,或者,它是音译表象下的意译。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又曰“己欲立而立人”。前者表示孔子在文王死后,以道统自任(所谓“文”之道,就在我这里),后者则表示立者自我独立也。因此,“立兹”是周氏对孔子上述二句的抽象并合成,用以表明“自由无时无地不存在,亦无人可以缺少者也”。

“自由立兹”,一个新颖的翻译,音意合一,精彩有加。但,惯性的力量是强大的,它注定无以取代人们业已用惯了的“自由主义”。不过,从这样一个翻译小故事中,可以看到,从严复到周德伟,这一中国自由主义的古典脉络,在文化态度上,既吸纳西方,又不拒斥传统;而且他们很自觉地从传统中找寻和自由主义可以调适的资源。遗憾在于,一百多年来的近代史,开的是好头,走的是歪路。严复的道统被新文化打断,而后一路倾斜、每况愈下。就一个区区不喜欢《新青年》的周德伟,是无力挽狂澜于既倒的。

(作者系南京晓庄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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