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经济事态的不确定性

资本边际效率的最重要特征是不确定性。这主要是来自预期的不确定性，凯恩斯在投资和利润理论方面十分强调这种不确定性的作用。在凯恩斯《就业通论》问世以前，新古典学派信奉萨伊定律和市场机制的完善性和协调性，强调市场调节机制能够自动调节臻于充分就业均衡的美妙境界，是以投资前景乃至整个经济运行的确定性为假定前提的。凯恩斯则背离了这种传统教义，十分强调经济运行中的不确定性，特别是投资市场前景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对凯恩斯“革命”关系至为重要。唯其资本主义自由放任经济在运行上具有“不确定性”这一特征，凯恩斯才有可能去否定自由放任与市场调节自动导致充分就业均衡这一传统教义，从而在整个国民经济方面强调政府干预，把自由放任资本主义转化为“可调节的”资本主义。特别在投资领域内强调“投资社会化”：投资这件事情由社会来集中管理，让国家之权威与私人之策动力量互相结合，⁽²⁹⁾克服私人投资在自由放任体制下的缺陷和障碍。因此，不确定性这个基本观点在就业一般理论中，不论在理论体系的塑造上，还是在政策措施的制定上，都居于极端重要的地位。也可以说，经济前景的不确定性是凯恩斯就业一般理论体系中关系至关重要的一个基本观念，换句话说，未来经济事态的不确定性是就业一般理论的经济基础。凯恩斯这种不确定性同以马歇尔为主体的传统经济学所假定的确定性存在着明显的差别。这是新旧两种经济学说在这一基本观点上的分水岭。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琼·罗宾逊明确地认定：“凯恩斯学说论证的问题之真正本质是不确定性。”⁽³⁰⁾

凯恩斯在《经济学季刊》1937年2月号上发表的《就业一般理论》一文中，首先简要地对该刊前期发表的四篇书评进行答辩，然后着重阐述了他同传统经济学家之间在基本观点上的一些重大分歧。其中，他特别强调了未来经济事态的不确定性，尤其是投资前景的不确定性。这是凯恩斯利润理论、投资引诱理论的经济基础，值得详加述评，借以显示其理论体系和政策旨趣的独特格调。

凯恩斯明确指出，⁽³¹⁾李嘉图的分析关系到我们现在所称的长期均衡；马歇尔的主要贡献是在此基础上对一些有关长期均衡如何从一个均衡点通向另一个均衡点的探讨。他们假定使用中的生产要素总量是既定的，问题在于如何决定使用它们的方法以及相应的报酬。后来的经济学家对这一理论加以丰富和充实，但仍然如其前辈一样，是在研究一个视使用的生产要素为既定量的体系，其他有关论据也或多或少被看作确定的。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涉及的是一个不考虑变化的体系，甚至是一个不存在预计失误的体系。然而，他们认定，在任何特定的时间，证据和预计是用固定和可以计算的形式确立的，风险虽然也被予以承认，但并未给予更多的重视，并且它被假定可以用准确的保险统计学来计算。概率微积分虽然作为理论基础而被提到，但却被视为可以使其不确定性减少到像确定性本身那样的准确程度。

但是，凯恩斯认为，事实上我们通常对于我们最直接接触以外的任何事物，只有极其模糊的概念。有时候，我们不太关心它们遥远的后果，甚至只关心眼前的结果。在受到未来的偏见所影响的全部人类活动中，最重要的活动之一正是具有经济特性的“财富”。“财富”积累的总体目标是要在较远的将来或者在不定的未来岁月，产生结果或产生潜在的结果。而我们有关未来事态的知识是波动的、含糊的和不确定的。因此，对传统经济理论的方法而言，“财富”就成了特别不适宜的课题。在产品必须在产后的短期内消费掉的世界里，这种理论可能十分有效。然而，如果将它应用于另一世界，那里，财富的积累无限期地延续到未来，则他建议，对它进行重大修正，财富积累所占比例越大，这种修正就越重要。

由此可见，凯恩斯认为，李嘉图、马歇尔及其后继经济学家的研究主题是商品生产及其在随后短期内的消费，着重研究均衡，是以假定经济前景的确定性为前提和背景的。而在财富积累成为新的研究课题的另一世界里，经济活动延续到较远的未来才能产生结果。我们有关未来的知识是不确定的。他建议，对它进行重大修正，用不确定性去取代确定性。这确实是凯恩斯在基本观点上对传统经济理论一个最明显的背离。

关于“不确定性”这个基本观点，凯恩斯在《就业通论》中几乎章章都有触及。但在1937年2月发表的《就业一般理论》一文中，却特别集中地对不确定性作了明确的论述。现在，引述他的原话如下：

关于“不确定性”的知识，依我的解释，意思并不只是把确定性事物同仅属或然性的事物区分开来。在这个意义上，轮盘赌并非不确定性的课题，对胜利债券的预期同样也不是。再则，对寿命的预计仅仅是微小的不确定性。甚至天气的预测也仅是中度的不确定性。我使用这个词的意思是，对欧洲大战的预测是不确定的，或者20年后铜的价格和利率，或者新发明项目的变旧过时，或者私人财富所有者在1970年的社会制度中的地位，等等，都是不确定的。对于这些事物都没有任何赖以构成其可供计算的概率的科学基础，我们只是完全无知。⁽³²⁾

由此可知，凯恩斯关于“不确定性”有着独特而确切的含义：第一，完全不只是把确定性和或然性两者区分开来，如轮盘赌之类不属于这个基本观念的范畴。第二，“不确定性”乃指在那些较远的未来，无法确知其动向的事物。第三，它也包括一些程度较轻、属于中度不确定性的事物。

既然社会进程和经济前景充满着不确定性，而行动和决策的需要却又迫使人们作为现实的人尽最大努力正视这些棘手的问题。凯恩斯在《就业通论》中，对企业家的现实行动概括出一条成规（Convention）：除非有特殊理由预测未来会有改变，否则我们假定现存状况将无定期继续下去。⁽³³⁾他指出：“只要我们信赖这条成规会维持下去，则上述因循办法倒使我们经济体系有了相当连续性和稳定性。”⁽³⁴⁾

凯恩斯在《就业一般理论》一文中对上述因循办法进一步展开论证。他说：⁽³⁵⁾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究竟如何行动以保全我们作为合理的经济人的面子呢？为此，我们设想了一系列的技术，其中最重要的有三条：

（1）我们假定现在比过去经验是一个对未来更为有用的向导，过去经验的公正检验只不过显示迄今为止的情况。

（2）我们假设物价和现有产品特点表示的当前认识水平，是基于对未来展望的正确归纳，因而我们可以如实接受这一认识水平，除非或者直到有新的和更适当的事物闯入我们的视野。

（3）当获知我们个人的判断是无用的，便力图转到世界其他人们的判断，他们可能获得了较充分的信息。那就是，我们力图使判断符合大多数人或一般人的行为，一个力图仿效别人的社会心理学导致我们可以严格地称之为常规判断。

企业家现实行动的因循三原则，没有考虑到未来事物的不确定性，基础极端脆弱，易遭经济恐慌突然而猛烈变化的冲击。凯恩斯对这些显著特点，毫不隐讳地指出：⁽³⁶⁾

基于上述三原则的未来实用理论具有某些显著的特点。特别是，它基于如此脆弱的基础，易遭突然而猛烈的变化。平静和不变的惯例，确定和安全的惯例一下子破灭了。新的恐惧和希望，没有任何先兆便统治着人们的行动。幻灭的力量可能突然充作价值标准之新的常规基础。所有这些巧妙、斯文的技巧都服务于用镶板装潢的“董事会会议室”和精细管理的市场，但它们终将崩溃。那模糊而痛苦的经济恐慌，以及同样模糊而不合理的希望，并未真正平息，而只稍微隐伏下去而已。

这是凯恩斯关于经济恐慌那种惊涛骇浪的危急症状的坦率描述。在《就业通论》的“略论商业循环”一章中，凯恩斯以资本边际效率的突然崩溃为重心，论证预期的骤然而剧烈的变化。凯恩斯把经济前程，特别是投资前景的不确定性同这种暴风骤雨式的经济波动紧密联系起来，认为不确定性是经济波动的基本动因，这是凯恩斯投资引诱理论之一个独特格调的具体表现。

凯恩斯在《就业通论》一书中到处都提示过对以马歇尔为主要代表的传统经济理论的背离。在《就业一般理论》一文中，他以不确定性这个基本观念为依据，对传统经济理论作了如下的明确指责：⁽³⁷⁾

读者可能觉得，这个关于人类行为的一般哲学探索，同讨论中的经济理论相去颇远。但我不这样认为。虽然这是解说我们在市场中如何活动，但是为探讨我们在市场如何活动而设计的理论本身，不应该服从于市场偶像。我谴责古典经济理论，它本身就是这些巧妙的、斯文的技巧之一，它企图通过对未来知之极少这一事实的抽象方法，来研究现在。

我敢说，一位古典经济学家将容易承认这一见解。然而，即使如此，我认为他忽视了由于他的抽象法所造成的理论与实践之间在差别上的确切性质，并且忽视了他可能被导向错误的性质。

由此可知，凯恩斯强调历史观——时间因素：过去、现在、未来。他也重视预期：对未来事物变化动向的预测对现在的影响。而传统经济学家重视均衡观，企图通过对未来知之极少这一事实的抽象方法，来研究现在。这是新旧两种经济理论关系至为重大的差别。

关于凯恩斯“不确定性”这一基本观念及其对理论思路上的作用，现在简要地加以评议：

第一，在资产阶级经济学说史中，对不确定性这一基本观念这样明确地提出，充分加以强调，并且把它同经济波动，特别是经济恐慌紧密联系起来，凯恩斯确实是首创者。这对他的就业理论，特别投资引诱理论的创建，关系至为重大。这是在经济基础上对传统经济理论的一个重大背离。这里必须指出，按照凯恩斯自己的论述，以投资引诱理论为例，不确定性是基本概念，资本边际效率与流动偏好两个心理规律则是由这个基本概念引申出来的具体理论形式。前者支配后者，他特别重视并喜欢前者。所以，在评议投资引诱理论时，我们应该特别重视经济进程和投资前景的不确定性这个基本概念。

第二，资本主义社会中，未来事物发展的不确定性，确实是存在的。企业家凭预期和信任状态作出投资决策，这也是一种惯常的准则。到20世纪30年代，基于垄断资本统治的进一步加强，生产社会化日益进步，科学技术不断长足进展，投资活动依靠对市场前景的预期比过去更加密切。凯恩斯面对20世纪30年代经济大危机空前深重的危殆局势，一反传统经济理论以经济均衡作为主攻方向的研究方法，改弦更张，以经济波动作为研究的新课题，紧密联系不确定性，把这一独特的基本概念作为就业一般理论，特别是投资引诱理论的经济基础和背景。同传统经济学家们把未来事态变化假定为“确定性”的那种虚妄抽象方法来研究现在相对比，他的这一基本概念确实要符合现行经济体系的运行情况一些，这可以说是一种相对优势，应当加以肯定。

第三，凯恩斯这种新颖的研究思路在资产阶级经济学说发展史中尽管有其独特之处，但实际上，毕竟“不过是对于局限在资产阶级生产关系中的生产当事人的观念，教条式地加以解释、系统化和辩护”⁽³⁸⁾。换句话说，只是一种围绕着经济运行中的现象形态、次要因素兜圈子的肤浅见解。他的这种独特分析根本没有接触到经济危机的真正根源：生产社会性与生产成果私人资本占有形式之间的矛盾。这是一种根本性的错误。以后论述他的经济危机理论时将要再行详加评议。